第053章
第053章
凯里先生拿着报纸回书房去了。菲利普换了个座位,坐到他伯父刚坐过的那张椅子
(那是房间里唯一舒服的椅子),望着窗外的倾盆大雨。即使在这么阴暗的天气里,那
一片一直延伸至天际的绿色田野仍是那样恬静。这田园风光自有一种感人的亲切的魅力,
菲利普记不起先前是否感受到这一点。在法国的两年生活,提高了他的审美能力,使他
能觉察到自己乡村的美之所在。
他微笑着想起了伯父的话,其实他主意的改变还多亏自己的脾性倾向于轻率呢。他
已开始意识到双亲的早逝,使他蒙受了多大的损失。这就是他一生与众不同的地方,因
此他不能像别人那样来观察事物。父母对孩子的慈爱是唯一无私的感情。在陌生人中间,
他尽最大的努力总算长大成人了。可是极少人能耐心和宽容地对待他。他为自己的自制
力感到自豪,这自制力是在同伴们的讥讽嘲笑中磨炼出来的。到头来,同学们反而说他
愤世嫉俗、冷漠无情。他已养成了举止镇静自若,在大多数情况下,能够不露声色。因
此,现在他能使自己的感情不随便流露出来。人们说他缺乏感情,可是他明白自己完全
受感情支配着。偶尔得到谁的帮助,他会感动得什么似的,有时连话也不敢说出口,以
免声音里露出内心的激动。他回想起学校里痛苦的生活,他所受到的侮辱,同学们的嘲
笑以及这种嘲笑使他病态地害怕自己成为别人作弄的对象。从那时起他就开始面对着人
生,由于自己想象力活跃,对生活充满着美好的幻想。但美好的幻想和现实生活两者之
间的悬殊太大了,致使他感到了孤寂,幻灭和失望。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够客观地看待
自己,并且一笑置之。
“天啊,假如我不是这样超脱的话,我早就得上吊了。”他快活地想。
他又回想起伯父问他在巴黎学到了些什么时,自己回答他的那些话。他学到的远比
告诉他的要多得多。他跟克朗肖的一席话深深地留在他的记忆里。克朗肖的一句极平常
的话,使他的头脑开了窍。
“老朋友,”克朗肖说,“抽象的道德是没有的。”
当菲利普不再信仰基督教的时候,心里顿感如释重负;基督教使他的一举一动都要
对不朽灵魂的安宁负责,一旦抛弃掉对每一行动负责的责任感,他感受到了强烈的自由
感。可是现在他明白,这是一种错觉。他是在宗教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当他抛弃哺育
过他的宗教时,却完好无损地保留着它的重要组成部分——道德观念。因此,他决心独
立思考问题,不受任何偏见的支配。他把德行和邪恶,善与恶的法则,统统从脑子里清
除出去。一心为自己寻找到生活的准则。他不知道生活中的准则是否必要。这就是他想
探究的问题之一。显然,世间上许多似乎是正确的准则之所以正确,只是因为从幼年时
人们就是这样教育他的,不外乎如此罢了。他读过许多书,但这些书对他的帮助不大,
因为作者都是按照基督教的道德观著书立说的。甚至那些再三强调他们不相信基督教义
的作家们,最后也满足于按照基督登山训众的词条制定出一个伦理道德的体系。如果只
是为了随波逐流,像别人那样安身立命,那实在不值得去读那些洋洋几万言的巨著。菲
利普想弄清楚,自己究竟该如何为人处世。他认为自己能够不受周围议论的影响。可是
他还得继续生活下去,因此在建立一套处世哲学之前,他为自己制订了一条临时性的标
准。
“随心所欲地干去,但要适当地留神拐角处的警察。”
他认为他在巴黎期间最宝贵的收获就是精神上的完全自由,他终于觉得自己绝对自
由了。他曾随意浏览过许多哲学著作。而今他高兴地期望享受往后几个月的闲暇。他开
始任意地阅读。他怀着兴奋的心情探讨每个体系的书籍,希望从中获得某一能够规范他
的行为的指南。他觉得自己犹如在陌生国度里的旅行者。当他不畏艰险,向前推进时,
他也被这种进取精神迷住了。他像别人阅读纯文学书籍一样,充满激情地阅读着这些哲
学著作。当他在高尚的语言中发现了自己模糊感到了的东西时,心里就怦怦直跳。他的
思想是具体的,因而一迈进抽象领域便步履艰难。然而,即使他弄不懂作者的推理,可
追随著作者迂回曲折的思路,在奥秘的学海边缘上敏捷穿行,也有一番说不出的痛快。
有时,大哲学家们的话似乎对他没有什么意义,可是有时他又在他们的著作中辨认出一
个他感到舒服的思想。他好比是深入中非腹地的探险家,突然进入一片广阔的高原,高
原上有参天的树木和一望无际的草地。因此,竟使人恍如置身于一个英国公园里。他喜
欢托马斯-霍布斯①的生动又通俗易懂的见解,对斯宾诺莎②则充满了敬畏。他以前从
未接触过如此高尚,如此质朴严峻的思想,这使他联想起他热烈推崇的罗丹③的雕像
“青铜时代”。另外就是休姆④:这位可爱的哲学家的怀疑论曾引起了菲利普的共鸣。
菲利普沉迷于这位大哲学家的简明的文体,这种文体似乎用具有音乐感和节奏感的简洁
语言就能把复杂的思想表达出来。他读休姆的哲学书就如欣赏小说一样,嘴角上挂着一
丝快乐的微笑。但是他在所有的书中都找不到他所需要的。他在一本书上读到过:每个
人都是天生的柏拉图主义者。亚里士多德⑤的信奉主义者、禁欲主义者和享乐主义者。
乔治亨利-刘易斯⑥的一生经历(除了告诉你皙学都是无聊的空话外)表明了每个哲学
家的思想是与他的为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只要了解这个哲学家的为人,你就能在很大
的程度上猜出他所阐述的哲学思想。看起来好像你没有以某种方式行动,是因为你用某
种方式思维;实际上,你所以用某种方式思维,是因为你是用某种方式造就出来的。真
理与此无关,根本不存在“真理”这种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一套哲学。而昔日
伟人所苦心经营的哲学体系,只是对作者本人才有效。
①霍布斯(1588-1679),英国哲学家。
②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
③罗丹(1840-1917):法国雕刻家,现代写实派作表。
④休姆(1711-1776):苏格兰哲学家及历史学家。
⑤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322):希腊大哲学家。
⑥刘易斯(1817-1878):英国哲学家及批评家。
那么,关键问题是,只要发现某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哲学体系也就昭然若揭。
菲利普认为,需要查清三件事:一个人和他生活的这个社会的关系;一个人和生活在他
周围的人的关系;最后是一个人与他自己的关系。他精心制订了一个学习计划。
生活在国外的好处是,通过具体接触你周围人们的风俗习惯,你可以从外部来观察
这些风俗习惯,从而看出那些被当地人虔诚实行、信以为真的风俗习惯,其实并无遵循
的必要。你一定能够发现,你认为是不言而喻的信条,在外国人的眼里却是荒唐可笑的。
在德国的那一年,以及在巴黎长时间的逗留,使菲利普接受怀疑论学说有了思想准备,
所以如今这种学说一摆到他的面前,他便立即共鸣,感到无比的宽慰。他看出世间的一
切事物无所谓善也无所谓恶,无非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罢了。他读了《物种起源》,这
本书似乎为使他困惑不解的许多问题作出解释。他像个探险家,推断出某种必然出现的
大自然的特征。他沿着大河溯源而上,果然在那儿发现他所预料中的支流。那儿有人口
稠密的肥田沃野,再远处是连绵的山峦。每当伟人有了某种重大的发现,世人后来总是
感到惊奇;这一发现为何当初不马上被人们所接受?为何对那些承认其真理的人,竟然
也没产生任何重大影响?《物种起源》的第一批读者们以他们的推论接受这本书,可是
作为他们行为的基础——感情,却未被触动。这部伟大著作出版后又隔一代之久,菲利
普才诞生。书中许多使同时代人骇然的东西,此时,已经为这一代的人们所接受,因此
菲利普能够心情舒畅地接受它。他深深地为宏伟壮观的生存竞争所激动,书中提出的伦
理准则似乎符合他原有的想法。他心里想,“是啊,强权即公理嘛。”社会为一方,它
是一个有其自身生长和自我保护的有机体,而个人为另一方。凡是对社会有益的行为就
被称为美德;凡是对社会有害的就被唤作邪恶。善与恶无非就是这个意思。而罪恶更是
自由人应该摆脱的一种偏见。社会在与个人的对抗中有三件武器,这就是法律、舆论和
良心;前两件可以用狡诈来对付,狡诈是弱者对付强者的唯一武器。当公共舆论宣称罪
恶已被发现时,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可是良心是内部的叛徒,它在每个人的心里为社
会打仗,致使个人败阵投降,成为敌人繁荣的牺牲品。显然,这二者是不可调和的,国
家和个人各自都明白。社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而使用个人,当他反对它时,就将他踏在脚
下;如果他忠心耿耿地为它服务,便以勋章、养老金和荣誉来奖励他。个人一方呢,它
的唯一的力量只在于自身的独立性,为方便起见挤入社会,他得提供金钱和服务,但他
毫无一点义务感和责任感。况且,他不在乎奖励,只要求别人不要干涉他。他是不受约
束的旅行者,为了消灾避祸而使用科克的车票,可是对于亲自陪伴的随行人员却投以愉
快、轻蔑的眼光。自由人的行为谈不上犯错误。他随心所欲地干他喜欢干的事——假如
他可以的话。他的权力就是他的道德观的唯一标准。他承认国家的法律,又能够违反这
些法律而毫无犯罪感。可是,假如他遭到惩罚,他也毫不怨恨地接受惩办。社会毕竟是
强有力的。
菲利普认为,如果对于个人来说,没有所谓的正确与错误,那么,良心也就失去了
他的约束力量。他发出了胜利的欢叫声,一下逮住良心这个恶棍,并把它从自己的胸膛
里狠狠地扔了出去。可是,他并不比先前更懂得生活的意义。为什么有这个大千世界,
人来到这世界上究竟为了什么,这一问题仍如从前一样地费解。但可以断定一定是有某
些原因的。他想起了克朗肖对“波斯地毯”所打的比方,他说这是对生活之谜的解答,
还神秘地加了一句:除非你自己找出它,否则就不成其为答案。
“我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菲利普笑了。
就这样,在9月的最后一天,菲利普急于要实践这些生活的新理论,带着1600镑的
财产,拖着一只畸形脚,第二次前往伦敦,开始他在人生道路上的第三次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