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起黄莺儿 第十一节
打起黄莺儿 第十一节
深夜,电话铃突然响了。柳子函的床头安了一部电话,这是首长的待遇。夜里常有急诊,为了工作方便,医生就享有特权了。柳子函抓起听筒,劈头问:“多少栋?多少号?”
那时军线都是人工转接,夜里紧急呼叫柳子函的可能性只有一个———有人重病,急需女军医上门出诊。通常是军人的家属或孩子生病了,半夜三更的,男医生钻进汗息弥漫的住所,终是不大方便。再有就是子宫功能性出血或是生孩子之类的妇产科急症,更是女医生的独门绝技。所以,柳子函不问病,先问地址。
对方是焦灼男声,非常惊慌:“你是柳子函吗?”
柳子函把话筒离自己的耳膜远一点,以防对方灼热的呼吸喷出来,烫伤了耳朵。
“是。我是。你是谁?”柳子函有一点点恼火,一般人都称呼她“柳医生”,此人礼貌欠缺,居然直呼其名。
对方来不及细察柳子函的情绪,立即回答:“我是宁智桐。”
哦哦,原来是清俊潇洒的英雄宁智桐啊!柳子函一下精神抖擞,睡意全无。一只手扶着话筒,另一只手赶紧开始穿军装,觉得自己应该正襟危坐地接这个电话。
宁智桐心急火燎地说:“柳子函,你快快救救黄莺儿!”声音带出绝望。
“你等等,宁营长!救谁?”柳子函大惑不解,以为自己听差了。
“救救黄莺儿!”宁智桐非常清晰地重复。
“黄莺儿她此刻在哪儿?”柳子函搞不清情况,一头雾水。
“黄莺儿就在我身边。”宁智桐回答,声音有一个小小的停顿,好像是他回头看了一眼黄莺儿。
柳子函生气了,心想黄莺儿你也太过分了,就算你跟宁智桐好得如胶似漆,跟老朋友打电话的时候,也是亲启樱唇为好。她酸溜溜地说:“宁营长,没想到黄莺儿雇了你当秘书。”
宁智桐一看柳子函误会了,急忙辩解道:“柳子函你先别生气,黄莺儿她没法给你打电话,她昏过去了!”
昏过去?谁?黄莺儿?高兴的吗?不至于吧?伤心的吗?也太惊悚了吧?运筹帷幄冰雪聪明的黄莺儿居然能昏过去?这根本不可能!柳子函第一个反应是———拙劣而恶意的玩笑!
受惊的人往往变得凶恶。柳子函恼怒道:“宁营长,不要谎报军情!就算你们俩幸福得没边没沿,也不该如此捉弄别人啊!你赶快把话筒给黄莺儿,叫她亲自跟我说话。”
宁智桐几乎带出了颤音,说:“柳子函,我向你保证,以革命军人的名义!这一切是千真万确的,黄莺儿她此刻已人事不知!”
宁智桐惊慌失措的声音彻底撼动了柳子函,能让一个泰山崩于前眼都不眨的英雄方寸大乱的变故,一定非常险恶!看来这一切是真的啦?到底是怎么回事?!宁智桐为什么在深夜守着昏厥过去的黄莺儿?发生了什么?黄莺儿是病还是伤?不管是病还是伤,都应该在第一时间去医院抢救,为什么要不顾数百里之遥给柳子函打电话?……密集的问号突然袭击,如同千万发子弹横扫过来,将睡梦中刚刚清醒的柳子函击得千疮百孔。
柳子函迅速整理思绪,毕竟老父当过司令,遗传了临危不乱的禀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问:“宁营长,你不要着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黄莺儿她得了什么病?”
不管怎么说,治病救人最重要。黄莺儿既然已经晕过去了,第一位是迅速判明病情,开始急救。
宁智桐哆哆嗦嗦地说:“黄莺儿不是病,是大出血。”
柳子函不由得怒火中烧,心想你这个宁营长也太糊涂了,血出到人已休克,情况万分危难。这肯定不是瞬间才出现的,分明耽搁了一段时间。你宁智桐是干什么吃的?现在,千言万语并成一句话———她几乎喊起来:“快送医院!救命只有这一招!”
这一次,宁智桐的反应非常快捷,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
柳子函惊愕万分,宁智桐凭什么阻拦送黄莺儿上医院?他就不怕人命关天,黄莺儿眼睁睁地死在他眼前?柳子函怒火中烧,扯破喉咙道:“宁营长,我告诉你,大出血是会要命的!你为什么阻拦黄莺儿上医院?是何居心?打算见死不救吗?”
宁智桐的声音经过漫长的电话线传过来,有一点失真,好像一个陌生人。他说:“柳子函,不是我不想送黄莺儿上医院,是黄莺儿自己坚决不上医院。她临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答应我,我绝不能去医院……”
事关人命,宁智桐不会说谎,事态越发坠入混沌之中。柳子函疾速判断着———不单是宁智桐颠三倒四,在这一切之前,黄莺儿就已经出现了某种严重的错乱。她对自己说,柳子函啊柳子函,情况再危急你不能乱!你先要详细问诊,把来龙去脉捋清楚,然后才能力挽狂澜。
柳子函竭力稳定自己的情绪,问道:“黄莺儿哪里出血?”
出血的部位不同,抢救的措施是不同的,此乃医学基本常识。
不想就是这样一个极为普通和正当的题目,却让历经生死前程远大的英雄营长,张口结舌。他在电话里不停地咂着嘴,好像有一块红火的焦炭在口中滋滋作响。
柳子函大惑,难道宁智桐已弱智到根本判断不出是哪里出血吗?又一想,恐怕真有这种可能。如果是隐秘的内出血,就是经验丰富的临床医生有时都会颇费思量。宁营长是军事干部,隔行如隔山。想到这里,柳子函稍微和缓了一下口气,说:“宁营长,你冷静一下。你先告诉我,是外出血还是内出血?也就是说,你现在看得到出血吗?”
这一次,宁智桐回答得非常爽利:“看得到看得到!是外出血。”
柳子函紧接着问:“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看来是再也搪塞不过了,宁智桐艰难地说:“血是从……黄莺儿的……下身流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是妇产科的事情了。柳子函已经把衣服穿起来了,仍觉十分寒冷,一阵战栗滚过全身。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医生,她知道情况非同小可。
“快送医院!”又回到了起点。这是柳子函目前能想到的最好方法。
“不行。”宁智桐又一次毫无商榷地拒绝了。“这是黄莺儿对我的托付。我知道,她决不愿让人知道真相!”宁智桐咬紧牙关决不通融。
“这样下去,黄莺儿会死的!你知道吗?会死的!”柳子函黔驴技穷,只能对着话筒大喊大叫。
她以为宁智桐会被自己这声断喝吓得方寸大乱继而改变主意,没想到对方非常清晰地回答:“我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不赶快叫救护车!对了,你……你们现在哪里?”柳子函也急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乱了章法,直到这会儿才问及现场。
“我们在黄莺儿的宿舍,就是XX军分区的家属院。一套独立房屋。”宁智桐回答。
柳子函探望黄莺儿时,见过这套独立的房屋,静谧幽雅。军绿的被子上蒙着一块黄莺儿手绣的白色绸布,上面是盛开的金黄雏菊。高大的木窗上是黄莺儿手工钩织的白色窗帘,图案是挺拔的竹和俏丽的梅。桌子上永远摆着打开的“实用内科学”,厚得像一块土坯。还有平摊着的笔记本和戴着笔帽的金笔,黄莺儿说笔是宁智桐送的,握着笔的时候,就像拉着宁智桐的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野花香,那是被黄莺儿治好的病人们,知道她喜欢花,特地从营区附近的山坡上采来送她的。插在输液瓶里的花,有时是虞美人,有时是野玫瑰……黄莺儿说鲜花会给她安宁和勇气。到处是白色,如同清洁的雪。在这洁白之上,是黄莺儿娇美的笑颜,如同白雪上的朱砂,鲜艳夺目。难道,这一切都乾坤倒置了吗?
哦!明白了。他和她,如同两只狡猾的小狐,在危险的花丛中放纵。蝴蝶和猫头鹰都没有发现他们,花的种子却黏在了皮毛上。如果宁智桐所言不虚,那么,可以想见,黄莺儿那间充满温馨的小屋,如今已血流成河,充满了无比的危险和咄咄杀机。
“宁智桐,你既然知道这样下去会死,你为什么不救黄莺儿?要是黄莺儿死了,我会把你扭送军事法庭!”柳子函咬牙切齿怒骂道。
宁智桐木然地回答:“如果黄莺儿死了,我用不着你把我送上军事法庭,当会自我了断。如果不能和黄莺儿一道活下去,就会一道儿死,这是我早就想好了的。”
我的天!真真是疯了!这哪里像一个在冒着烟的手榴弹面前视死如归的英雄说的话!柳子函放开手中已经攥出汗水的电话线,拍拍额头,强制自己清醒。关键时刻,老爹驾驭千军万马的秉性,给了她动力。
柳子函抬头看看窗外,夜色漆黑一团,正是午夜最黑暗的时刻。她和黄莺儿之间,隔着多少山川多少河流!多少石壁多少草木!她看不到黄莺儿,只有这个黄莺儿的昔日恋人顽固地坚守着黄莺儿的嘱咐。关山迢迢,她无法操控宁智桐。鞭长莫及啊!爱莫能助啊!百般无奈之中,柳子函只有先从了解情况入手,伺机找到缺口, 说动宁智桐,挽救黄莺儿。
“宁营长,你会量脉搏吗?”柳子函先叮嘱宁智桐测量黄莺儿的生命体征。重中之重,要判断黄莺儿顷刻有无生命危险。
“会,她事先让我练过。“宁智桐给了肯定回复。
“好。你先把黄莺儿的脉搏数测了,告诉我。“柳子函布置。
柳子函听到宁智桐放下了电话,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动静,过了一会儿,宁智桐说:“很弱,但是均匀。每分钟111次。”
柳子函又接着下达指令:“你再数一下黄莺儿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宁智桐回答:“28次。”
呼吸急促,脉搏增快,这都是休克病人常见的症状。“血还在继续出吗?”柳子函战战兢兢地问。这本是第一个就该问的题,但她心惊肉跳,反倒留到了最后。
“这会儿,好像……流得比较少了……似乎止住了……”宁智桐磕磕巴巴没多少把握地回答。
情况似乎暂时稳定住了。柳子函说:“你密切注意观察情况,发现变化,立刻报告我。”
宁智桐诺诺应承。
柳子函再说:“宁营长,我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要从实讲。对医生是不能隐瞒的。”
“好。我……说……”电话里传来宁智桐连续咽唾沫的声响,看来这个问题让他非常为难。半晌之后,宁智桐终于回答道:“是这样的。黄莺儿她怀孕了。”
果然不出所料,但柳子函还是很不安,她努力让自己的声调不发生变化,说:“多大了?”
宁智桐说:“3 个多月了。”
柳子函脱口而出:“该死!怎么这么大了?”
宁智桐说:“是,我该死。”
柳子函想想这阵子如此危急,骂人也不是法子,就说:“然后呢?”
宁智桐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别看我在带兵打仗上啥都不憷,对这种事就一窍不通了。”
柳子函气呼呼地说:“还挺谦虚的。后来呢?”
宁智桐嗫嚅说:“后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一想到女友生死未卜,柳子函怒火中烧,她大喝一声:“宁智桐,你好大胆!”
宁智桐摸不着头脑,说:“我胆小,这事都听黄莺儿的。”
“少推卸责任!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你必得老实交代!”柳子函气急败坏,口气满带训斥的味道。宁智桐倒并不计较,身边是昏死的恋人,脚下血流汩汩,有一种尸横遍野的恐怖。此时此刻,无论什么话题什么口气,都比鸦雀无声的寂静要好。
他必须说下去,不停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