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起黄莺儿 第十六节
打起黄莺儿 第十六节
久久的沉默。
游蓝达说:“你就要走了,在分手之前,谢谢你给我讲了一个这么刻骨铭心的故事,它对我是如此地重要。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的故事吗?秘密是需要交换的。我没有东西回报你的精彩,只有把我的经历告诉你。”
柳子函点点头。说实话,她可不是一个对别人的秘密有着惊人爱好的家伙,特别是这次Y国之行,头脑塞得像要爆炸的旅行箱,装进了太多的异域风情,再没有空隙搁入游蓝达的故事。不过她知道,在非常重视隐私权的国度,一个人肯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你,是天大的精神馈赠。况且,一路上游蓝达对她关怀备至,她们的友情随着路途的伸展,越加亲近。在离开的时候,她有义务倾听游蓝达一吐心声。
柳子函微笑着说:“谢谢你的信任。请讲吧。”
游蓝达说:“我其实出生在中国,这就是我对中国的故事格外感兴趣的原因。我母亲是通过国际征婚嫁到Y国来的,继父是一个黑人。中国人对黑人多半是有偏见的,我估计她当时没有其他的法子,才走了这条路。一个拖着孩子的女人在异国他乡想有所发展,是非常艰难的。她先是开洗衣作坊,后来开中餐馆,勉强度日。我在这样一个贫寒的环境里长大,受尽屈辱和歧视。后来,我凭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一路读下去,直到成为博士。你知道我的名字的来意吗?”
柳子函目瞪口呆,不知道在这位非常现代的Y国女子身上,还有苦难家史。她说:“游蓝达,你的生父姓游吗?也许,这是你母亲对你的一个交代,一个纪念。”
游蓝达摇摇头说:“不是。我母亲从来没有说过我的父亲,母亲从骨子里对我有深深的拒绝和敌意。游蓝达是西班牙语,本意是指不可亵渎的紫罗兰,引申义是指气质高雅,可静可动的女子。”
柳子函说:“紫罗兰,名花啊。”
游蓝达纠正道:“不是那种在庭院中生长的高贵的紫罗兰,而是野生非洲紫罗兰。单薄,脆弱,代表纯洁的爱。它的花很小,像一枚枚被人践踏的鞋钉,渴望理想的归宿。”
柳子函念叨着:“游蓝达游蓝达……”揣摩着这其中的丰富寓意。
游蓝达一反平日将自己严密封闭的常态,打开话匣子,说:“你知道我母亲叫什么名字吗?”
柳子函苦笑着说:“我哪里会知道?”
游蓝达说:“是的。你不会知道。她的名字叫瑰拉。如果一定要翻成中文,就是玫瑰的瑰,拉是手拉手的拉。听完你的故事,我也许会给她打一个电话。”
柳子函说:“手拉手的玫瑰,这个意象在中文里还是挺美好的。”
游蓝达冷笑道:“可惜它在西文里的本意并不是这样美好,它是杀手的意思。”
柳子函吓了一大跳,心想这家人可真够古怪的,女儿叫紫罗兰,当妈的叫杀手。不过,萍水相逢,随着回国日近,这些都会遗忘在滚滚红尘中。
吃到这会儿,游蓝达才猛然发现,其实一直都是她的长柄勺子在热气腾腾的火锅中游弋,柳子函几乎一点没动。游蓝达问:“你怎么不吃?”
柳子函叹了口气说:“对不起,我毫无食欲。我觉得自己好像要病了。”
游蓝达停了勺子,担忧地说:“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明天我们还有长途飞行,到了Y国首都之后,还有密集的官方活动,然后会见媒体。之后,你就要回国,那将又是一段漫长枯燥的旅程。这可如何是好?也许是我们今天在艾滋病院受到了秽气污染?”
柳子函说:“不要瞎猜,尤其不要赖上人家艾滋病院。我估计主要是这一顿顿的外国饭,让我的肠胃开始造反了。回到中国,吃上几顿面条……我说的是真正的中国炸酱面,不是什么瞒天过海的意大利通心粉。接下来是麻婆豆腐宫保鸡丁,注意啊,我说的是那种滚着红油的麻辣鲜调制出来的正宗天府菜,不是你们这里中餐馆改良过的甜得发腻的所谓川菜……”柳子函说到神往处,不由得口舌生津,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游蓝达歉然道:“对不起呀,是我考虑不周。我已经习惯了Y国的饮食,觉得你好不容易到这里来一趟,就五花八门地都吃一通,虽然不一定可口,但风味各异,也算是出国的收获之一。如果你想吃中餐,回国后来日方长。自作主张地让你一直吃外国饭菜,我以为这会有益于你的工作,却不想你的胃提抗议了。这样吧……”游蓝达偏着头,好像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我请你吃一顿真正的中国饭,有红得像喷薄欲出的岩浆一样的郫县豆瓣,有来自中国山东的大葱和东北的酸菜……”
柳子函真恨自己不争气,这么大岁数了,又是代表中国人出访,应该静若处子宠辱不惊才对,不想甫一听到这些中国菜肴的名字,就两眼放光像抽了鸦片似的神采奕奕起来。“真的有这样的饭菜?”她生怕这是虚晃一枪画饼充饥。
“真的有。我们这就去吧。”游蓝达站起身来,把饭费和小费压在盘子底下。柳子函说:“别呀,我来付自己那一份儿。”
游蓝达说:“你几乎没吃,不必付。不然,我会不好意思的。”
柳子函于是作罢。两人出了这家饭店,先是乘出租,后又沿着一条马路步行了一小段,这才到了一条僻静的小街,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中国汉字“堂香”。游蓝达说:“我已经吃饱了,就给您单点一碗面条,乃此店的镇店之宝,完全是传统中国口味。”柳子函点头称是。她知道中餐在国外是比较贵的,自己马上就要回国了,有什么嗜好都等回到老家再一并解决,此行先救燃眉之急。
进得店来,一个胖大的黑人女子走过来,亲热而夸张地和游蓝达打招呼,看来游蓝达可能常引人到这里来,熟门熟路。游蓝达向她提出要求,详尽地描述着,可能是需要在面条里重用作料,黑人女招待频频点头,头上无数的小发卷也跟着晃动,好像一池蝌蚪嬉戏。听罢,她到后厨传信去了。
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这间中餐馆里人不很多,符合游蓝达所说的三分之一人群规则。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老的男性黑人把面条端了出来。
“你嚎!”他说。
柳子函吓了一跳,面条虽是家乡故知,但从一个黑人手里接过来,就有点不同寻常。那双手的背部皮肤很黑,好像是煤精雕刻而成,手掌的皮肤就浅淡多了,如同一种鱼的肚腹。特别是那句中文问候语从翻卷着的厚厚嘴唇中迸出来,把“好”说成“嚎”,好像在邀请柳子函唱卡拉OK。
老黑人对着游蓝达一通情绪热烈的表白,游蓝达也不停地应答着。他似乎提出了一个恳求,被游蓝达拒绝。交流了好一会儿,老黑人才退下。柳子函心想这个店招待客人真够热情,难怪游蓝达成了回头客。柳子函也不客气了,风卷残云地品尝着地道的中国面条,口齿不清地问:“他跟你说什么?”
游蓝达说:“他说这碗面是老板娘亲自做的,因我特别叮嘱了要真材实料,所以非常美味。他希望你能满意。”
柳子函口中塞着半缕面条,实在不宜多言语,还是忍不住说:“非常好吃,非常地道,我的病都好了一半……不不,不是一半,是三分之二……”
游蓝达嘻嘻笑着说:“那就好。我让他们特地多放了鲜姜。这里的姜都是从中国订购的,与Y国那些淡而无味的姜片,完全不同。”
柳子函用舌头搜索着口腔的余香,说:“吃出来了。是咱们的姜,还是老姜。”
游蓝达说:“看到你这样开心,我非常高兴。这也算是我为你尽了一点小小的心意。”
两人正说着,老黑人又出来了,这一次,好像有点气急败坏,不停地和游蓝达说着什么。游蓝达很坚决地摇了摇头。老黑人只好非常失望地退回到后厨房。柳子函不解,为什么这一碗面条居然这样一波三折。她问游蓝达:“出了什么麻烦吗?”
“哦,没有。他说老板娘很想见见我,我说我正在工作,现在不是一个见面的好机会。等我送走了你,我会专程到这里来见她。”游蓝达答复。
柳子函明白了,游蓝达作为华裔,一定是这里的常客,老板娘愿意同她搞好关系,以后多带客人来。
吃完了面条,柳子函抹抹嘴,浑身舒坦,疲倦和乡愁,都被这碗喷香的面条驱逐一净,兴致极好。她对游蓝达说:“谢谢你的善解人意体贴入微。”
游蓝达玩弄着桌上的景泰蓝中式牙签筒,说:“怪我。我还以为你特别想品尝各种不同的食物,忽略了你的乡愁。”
柳子函为自己开脱:“人啊,只有在精力充沛的时候,才有闲情逸致品尝异地佳肴。如果是疲惫不堪,就只想吃那些自己从小就熟悉的食物。这就好比出席场合是要西服革履,潦倒不堪的时候,只想穿旧的棉麻衣服。”
游蓝达反问:“那你现在算是潦倒不堪了吗?”
柳子函说:“不是我,是我的故事。我原以为时间会增加一个人的阅历,阅历会增加一个人的耐受力,耐受力会让我平静。但是,错了。所有这一切,在那一天的恐惧面前,都不堪一击。对不起,让你也饱受惊吓。”
游蓝达说:“请不要这样说,我非常感谢你的故事,它对我非比寻常。我们现在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祝愿那些灵魂在屈辱中愈合。虽然有疤痕,会在阴雨中疼痛,但终究不再流血,只是迟钝。”
正说着,黑人女招待又送上茶水,用简单的汉语说:“你嚎。菊花,送的。”
柳子函一看,地道的杭白菊,在澄清的杯子中上下漂浮,如同一张张米白色的笑脸,荡漾。
眨眼之间,黑人女招待又像泰坦尼克号巨轮一样挪过来,放下一个果盘,说:“你嚎。送的。”
果盘中有荔枝菠萝杨桃和迷你芒果,都是在Y国难得一见的热带水果,价格不菲。柳子函不由得诧异,说:“咱们才吃了一碗面条,就给这么多的优惠,老板不是赔死了?”
游蓝达说:“人家是一片好意,你就领了吧。再说你反正要回国了,这欠下的人情也不用你来还,放心好了。”
柳子函便一门心思吃水果,病也一分分地轻快起来。谁说病去如抽丝?快意了,病去也如山倒。
吃饱了,喝足了,柳子函突然对这个在异国他乡结识的忘年伙伴游蓝达,生出浓浓的不舍之情。女人们对待友情的方式之一,就是告知秘密。她说:“游蓝达,其实我自己的姻缘,也和黄莺儿有关呢。”
游蓝达颇有兴趣:“从何说起?”
柳子函说:“在那件事发生了大约一年以后,有一天来了一位年轻的军人。”
游蓝达说:“凡是军人都是年轻的,上了年纪的就成了元帅。”
柳子函说:“军队基本上是年轻人的队伍。那个人说自己是宁智桐的战友,宁智桐是营长,他是教导员。”
游蓝达深表关切,说:“这么说,宁智桐最后一直是和他在一起?”
柳子函说:“正是这样。教导员说,柳医生你不认识我,但我对你很熟悉,我知道那天晚上的一切。宁营长出事之后,一直是我负责看顾他。因为还没有最后定性,又怕发生意外,所以要日夜有人照管。你明白这个意思吧。我说,我明白,就是软。教导员说,宁营长临受处置离队之前,再三再四地叮嘱我,一定要找到你,转达他对你的谢意。你救了黄莺儿,也救了他。也救了他们的孩子……我听到这里很奇怪,因为黄莺儿大出血,子宫受损,他们不可能有孩子。教导员说,宁营长后来才知道,他所进行的操作其实并没有进入子宫,只是把盆腔的大血管切断了,黄莺儿的身体受到重创,但那个孩子却并没有受到损伤。黄莺儿在医院输血之后清醒过来,表示无论她冒多大的风险,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否则她拒绝接受一切后续治疗,立刻了断自己的性命。医院斟酌再三,只好接受了她的选择。抢救过来之后,黄莺儿就偷着出院了,再也没人知道她的下落,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人间蒸发了。教导员同我说了这些之后,我大哭了一场。为黄莺儿,为宁智桐,也为了那个孩子。后来,教导员经常来找我,刚开始我们谈黄莺儿和宁智桐,后来就谈其他的事情,再后来,他就向我求婚。那时候,我已经是干部了,可以名正言顺地谈恋爱了,他叫饶西定,成了我的丈夫……”
柳子函讲完了,游蓝达盘根问底:“您丈夫既然是宁智桐的战友,那么也一定知道宁智桐的下落了?”
柳子函说:“宁智桐后来被遣送劳动教养,没有确切的消息,都是一些传说。”
记得有一年,饶西定说他听人讲宁智桐好像在乡下当了农民,赶着骡车交公粮。柳子函激烈地反驳道:“不,这不可能!以他那样的性格,不会老实巴交地去当农民。”饶西定不置可否。又过了几年,饶西定说宁智桐好像当了兽医,专门给牛马接生,手艺还不错,特别是处理难产有绝招。如果大畜小畜都保住,就会被乡亲们请去喝酒,常常醉卧街头。这一次,柳子函什么也没说。心如同粉碎机的刀片,旋转切割着一个英俊挺拔的军人形象,变成齑粉。
生命有的时候就像一支注射器,扎下去,你不知道会把什么东西吸进来。也许是血,也许是蒸馏水,也许是脓。
柳子函和饶西定成婚后,转业到了地方。老妈不动声色地帮了几次小忙,两个人都顺风顺水地改了行,发展良好。
正说着,胖硕但灵活的黑人女侍又托着一盘草根样的蔬菜走过来,对柳子函大叫了一声“你嚎”之后,比比划划地不知再往下说什么了。看来她要表达的意思有点复杂,储备的那几句汉语不敷应用,只好转头对游蓝达一通倾诉。
游蓝达点点头,表示了谢意,女黑人这才放下盘子,心满意足地走了。游蓝达说:“这是一味既可以当菜吃也可以当药草的植物,大名叫鱼腥草,小名叫折耳根,是治疗感冒的速效药。老板娘知道你病了,很着急,特地把自己保存的折耳根拿出来请你服用,这样你的病就会好得更快了。”
柳子函受宠若惊,忙不迭地说:“我知道鱼腥草是一味消炎力极强的中草药,特别是这样新鲜的鱼腥草,更是药效显著。既然是老板娘的私人存货,我哪里好意思吃?”
游蓝达说:“你就不要推辞了。在中国,这可能叫做客气,但老板娘既然已经到Y国多年,想必也入境随俗,希望你接受她的好意。如果你拒绝了,她会伤心的。你就客随主便吧。”
柳子函想想也是,就把折耳根吞吃了。要说这方子的味道,实在是不敢恭维,简直就是把一条鲜鱼生吞活剥而下,满嘴跑鱼鳞。不过,也许一物降一物,中国人的病就得草药治,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这极其难吃的折耳根有奇效,柳子函觉得霍然痊愈。
“我要到后厨看看老板娘,受了人家这么多恩惠,要当面表达谢意。”柳子函说着站起身。
“我看,您还是不必去了。她一番好意,您心领了就是。”游蓝达僵坐不动。
柳子函稍有不满,觉得游蓝达应该和自己同仇敌忾才对,不该矜持拿大。后又一想,毕竟在Y国,阶级还是存在的,开餐馆的层次比较低下,游蓝达博士不愿屈尊也能理解。不过柳子函来自社会主义国家,没有这种尊卑观念,要知道中国的总理还曾在国宴之后到厨房看望炊事员呢。再说,游蓝达不充当翻译也没什么了不起,老板娘是中国人,就算去国多年,能做这么地道的中国菜,藏着折耳根这样的中草药,中国话也一定烂熟于心,不需要翻译。
柳子函来到后厨,操作间不大,瓷砖反射清光,十分整洁。一个中年女子腰系雪白的围裙,正在烤箱边忙碌着。
“老乡,你好。我是从中国来的客人,刚才承蒙你照顾,为我做了非常可口的面条,又送了我们果盘和菊花茶,还有十分珍贵的消炎草药,现在,我的病已经基本上痊愈了,特地来向你表示感谢。”
“不必谢。我早已看到了你。”那女子缓缓抬起头来,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地说。
一句话,石破天惊!
美丽的丹凤眼,雪白的肌肤,长长的黑发绾成一个发髻,玲珑有致的身材,还有那弯翘的眼睫毛……岁月已经洗濯了很多尘埃,模糊了很多痕迹,但唯有神韵是掠夺不去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浓墨重彩。
老板娘不是别人,正是黄莺儿!
柳子函只觉得自己的腿脚打晃,好像处于8级地震的震中。她不由得狠狠搓了自己的眼眶一把,力度之大,如果叫眼科医生看到了,一定会惊呼这个动作会导致视网膜脱落。好在柳子函的视网膜极端强韧,荼毒之下,仍然忠实履行自己的职责,精确重复地告知主人,面前的这个女子千真万确是———黄莺儿!
柳子函扑上前去,握住黄莺儿的手说:“黄莺儿,我是柳子函啊!”
黄莺儿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说:“客人,我不知道黄莺儿是谁,我的名字叫瑰拉。”
柳子函来不及梳理这其间的关系,只是一迭声地叫道:“黄莺儿,我不管你以后叫了什么名字,你就是黄莺儿。你还记得那些澡堂里的热水,食堂的包子,还有地里的黄瓜,妃子墓……你最长最长的那根黑发,还夹在我的《实用外科学》里……还有很多很多……”
瑰拉淡然地说:“我不记得了。客人,如果你的病好了,就请忙去吧。看到我的女儿,请你对她说,我盼着她能够原谅我,能够回家……”
柳子函真切地看到黄莺儿的眼眶湿润了,睫毛被泪水黏成一把把小刷子,冲洗着岁月。黄莺儿也忍受不了这种对视,绝然地扭转头,下意识地拿起一把刀,在空空如也的案板上剁砍着。柳子函一筹莫展地看着近在眼前却远隔洪荒的朋友,无数云烟在眼前飘过,却抓不住一丝一缕。越来越急剧的剁击声,击穿耳鼓。她声音哽咽着说:“黄莺儿,你不能不认我啊!柳子函到处在找你啊!”
从前的黄莺儿,现在的瑰拉平缓地说:“黄莺儿已经死了。你不必再找她了。”说着,刀也来不及放下,转身就要从操作间的后门离去。
柳子函彻底绝望了。她知道,黄莺儿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头。口不择言,她突然说:“我知道,你说得对,你不叫黄莺儿……”
这一招果然有效,黄莺儿停下了脚步,然而还是半个身子侧对着墙,看不到她的面部表情。
柳子函急切地说:“你不叫黄莺儿,你的名字正确的叫法是……黄莺霓……”
在那个遥远的夏天,在那个芳草萋萋鲜花铺地的妃子墓,当柳子函走到依偎着的宁智桐和黄莺儿身后的时候,他们没有发现,正说着悄悄话。
“黄莺儿,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啊?”宁智桐问。
“这是我家一个长辈起的,他是我舅姥爷。我原来有个小名,要上学了,舅姥爷说你姓黄,恰有一个极好的名字,是唐代一个诗人做的一首诗的第一句。打起黄莺儿……”黄莺儿清脆的声音,把那首诗背了一遍,声音在花间穿越。
宁智桐轻轻地复诵着,一字不差。
“你脑子可真好。一遍就背下来了。”黄莺儿有点惊奇。
“和你有关的事,我当然会记住。只是,这首诗的第一句好像不大押韵。”宁智桐说。
“是啊。我也问过舅姥爷,舅姥爷说这句诗在唐代的时候,不是念作黄莺儿,而要念作黄莺霓。不信,你换过来念一念,就押韵了。”黄莺儿说。
“我现在知道你的真姓名了,以后,我就叫你黄莺霓……”宁智桐说。
“好啊,只有你能叫我黄莺霓,别人都不知道。这是一首多好听的诗啊,我舅姥爷说,人家都以为这是一首闺阁体的诗,其实,不是。这是一首边塞诗,歌颂的是军人……”
“打起黄莺霓,
莫叫枝上啼,
啼来惊妾梦,
不得到辽西……”
两个人挽着手,背着幽远的诗篇,在西下的斜阳里。
黄莺儿缓缓回过头来,她双手交握,指尖被刀锋刺得出血了。巨大的血珠,拉成一个问号的模样,沉重滴落。
游蓝达走过来,柳子函轻轻背过身去,她以为会听到什么声音,结果身后静如旷野。柳子函忍不住又转回头,她看到游蓝达扑进黄莺儿的怀抱,嘴唇翕动,却仍是无声。柳子函从那个口型中辨识出:“妈妈……”
《北京文学》2007年第10期
【打起黄莺儿】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