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第七节
自从成立高级社之后,柳林庄才真正重视起了阶级斗争,康老犁也才真正享受了地主分子的“待遇”。康老犁的待遇叫做“监督改造”,不用说他连个小官都不能当了,就是普通社员也不能当了。他被分配“掏茅房”,这是当年大多数“地富反坏”分子特殊的工种。这工种除了又脏又累之外,还意味着一种“低贱”,大凡“低贱”的活茬儿本该由“低贱者”去做的。
康老犁却一点儿都没有感到这类工种的“低贱”,至于脏和累更不在他的话下。庄稼人哪儿有怕脏怕累的,哪个坟头也没有累死的。相反,他对自己的工种似乎还非常满意,干得很起劲儿。不用别人监督,每天早上他都是最早起来的人,挑着两只大粪桶,拎着大粪勺,挨家挨户地掏着茅房。他觉得掏茅房是很重要的工作,种地不施粪,等于瞎胡混。人喂地,地才能喂人。在所有的肥料中,人粪尿是最高档的。故此人粪被称作大粪。大粪掏出来之后,挑到粪场,掺上黄土搅拌摊晒,然后再制成粪饼堆积起来。在所有的土地中,能使用大粪是最高规格的。普通的庄稼地只能用猪粪羊粪骡马粪,只有菜园子、芝麻地才能用大粪。
康老犁有自己的偏心眼,他常常偷偷地将大粪挑到葫芦垡去。葫芦垡归到榆林庄之后可受委屈了,说是连成片要搞机械化,谁知道那机械还在哪个娘们的肚子里装着呢。既然不搞机械化,就没有必要连成片。不能跟榆林庄的土地连成片,葫芦垡就成了后娘养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这上等的好地却也跟旁边的大地块一样种上了大路货的玉米,种玉米也不怕,你倒是把它种齐种满呀。不知道是哪个力笨头扶的犁,垄沟歪歪斜斜宽窄不一;也不知道是哪个力笨头撒的种,缺苗断垄稀稀拉拉。康老犁见了地里的庄稼,就像见到出嫁的女儿被婆家打得遍体鳞伤饿得面黄肌瘦一眼,心疼得一个劲儿掉眼泪。他重新拿起薅刀间苗补苗,又挑来大粪施肥培土。在他的侍弄下,葫芦垡又被重新打扮起来。
他干这些活儿总是偷偷摸摸的,大多是利用中午休息或晚上收工之后,否则被人家看见不定会惹出什么麻烦事来。
怕被人发现还是有人发现了他,发现他的人是冯有槐。高级社之后,冯有槐仗着念过几天私塾认识几个字,当上了记工员。那时候的记工员也很辛苦,不能完全脱产。出工的时候要跟别的社员一起出工,到了下半晌打完歇之后,才能夹着记工本到田间地头为社员记工分。干活的人分散到许多地块里,冯有槐需要一个地块一个地块地跑。跑来跑去,经过了葫芦垡,发现葫芦垡的玉米苗一改原来蔫头搭脑的倒霉相,像打了吗啡一样精神起来。他正感到奇怪,突然发现了康老犁挑的两只大粪桶。
自从田小穗为冯有槐生下了儿子冯绍光之后,两个人的关系便微妙起来。不是仇恨,他们却像仇人一样互相回避着。康老犁干的是长期工,满工分,也用不着冯有槐为他天天记工。在家里,康老犁和田小穗更是对冯家讳莫如深,连一个冯字都不提。现在,当冯有槐睁大了惊愕的眼睛看着康老犁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忘了他们之间的避讳。康老犁感觉到一个人影挡在了他面前,可万万没想到是冯有槐。
还是冯有槐先开口了。在这种场合突然见面,冯有槐的本意是想问候一下康老犁的,并通过康老犁表示他对田小穗的关心。可是冯有槐很快明白了康老犁的所作所为,把问候的话忘在了一边,直通通地说出了嗓子眼下面的话:“你这是利用职权谋取私利。”
康老犁的脑袋顿时涨得比粪桶还大,他眨巴了半天眼睛,终于想出了一句最强有力的辩驳:“我一个掏茅房的,有什么权力?”
冯有槐不依不饶:“粪挑子在你肩上,你想把粪用在哪儿就用在哪儿,这不是权力吗?”
康老犁的脑筋格外灵活起来:“就算我有这个权力,我也没谋取私利呀。”
冯有槐是深知康老犁的人:“谋没谋私利你心里清楚。”
康老犁说:“我不清楚。”
冯有槐说:“还用我把话挑明吗?你这是对葫芦垡偏心。”
康老犁说:“就算我对葫芦垡偏心,打出的粮食也不归我呀。”
冯有槐琢磨了一下:“对呀,何止是归不了你,连柳林庄都归不了了,这葫芦划归榆林庄了。我说你傻呀,你……你办的这是什么事呀?”
谁也说不清康老犁办的是什么事,当冯有槐把康老犁的“反动行为”汇报给郭社长之后,郭社长可真为难了。这“反动行为”反动在哪儿了?怎么给他定性呢?那年月还不太会漫无边际地上纲上线,郭社长捶了半天脑门,也就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