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江水君在井下的日子不是很好过。宋春来出事后,班长李玉山应该给江水君的采煤场子再配一个人。可是,班长没有给他配帮手,让他一个人包一个场子,攉煤,支柱子,都是他。这就是说,江水君一个人干的是两个人的活儿。宋春来活着时,班长是看宋春来不顺眼。现在宋春来死了,班长变成看江水君不顺眼,仿佛江水君成了宋春来的接班人。除了把难干的活儿分给江水君,除了把死去的宋春来的活儿也让江水君承担,工作面每次放过排炮后,班长都点着江水君的名字,命江水君到工作面上下查看一遍,有没有哑炮。查看哑炮本是放炮员的事,可班长点到他了,是“看得起”他,他不敢不去。须知此时的工作面煤尘弥漫,煤尘密度非常之高,似乎伸手一抓就是一把。矿灯一照,煤尘如紧密团结的黑色蚊蠓在空中飞舞,扇动的却是闪光的翅膀,使矿灯的能照度不足一米。还有浓浓的硝烟味夹杂其间,仿佛整个工作面没有了空气,只剩下物质。在这样的条件下,江水君几乎不敢张嘴,一张嘴就涌进一口细煤。可由于空气稀薄,仅靠鼻子呼吸又不行,只能用嘴和鼻子同时呼吸。如此一来,江水君不仅把煤尘吃进了胃里,还把煤尘吸进了肺里。
班长这样“优待”江水君,江水君没有怨言,都默默地承受下来。也有工友看不过,让江水君不要听班长的。江水君笑了一下就过去了。他心里认为,自己受点儿罪是应该的。他不受罪谁受罪呢!自己受的罪再大,恐怕也换不回宋春来的一条命。班长再分活儿时,看到有难干的活儿,班长还没发话,江水君就主动上前,说:我在这儿干吧。工作面刚放过炮,班长不用再喊江水君,江水君已钻进煤尘滚滚的工作面去了。江水君检查是否留下了哑炮,查得很仔细,对每一根炮线都追根求源,对每一个疑点都不放过。这时的工作面不光煤尘大,安全状况也不好,危险比较多。因为炸药崩塌了煤墙,有时也摧倒了棚子,工作面变得非常狭窄,要四肢着地,像爬虫一样爬着才能通过。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残余的冒落物砸到。江水君不避艰险,照样查得很认真,很细心。有一天,他真的查到了一个哑炮,马上向班长作了报告。班长这次表扬了他,说他避免了一次哑炮事故,很好。得到班长的表扬,江水君竟有些感动。
这天班长李玉山参加全矿的一个班组长会,没有下井。下午散会后,他又找乔新枝去了。这时李玉山的老婆已经病死了,他还没有找到新的老婆。他把老婆死的消息告给乔新枝,样子略略有些伤感。伤感之后,他问乔新枝:你说我该怎么办呢?乔新枝说不出让李玉山怎么办,只是劝他不要太难过。李玉山说:你看,我说过让你等等我,你也不等我,把一个机会错过去了。乔新枝说:这不是等不等的问题,天下的女人千千万,谁也不必单等哪一个。李玉山说:你说的千千万我没看见,我就看见你了,我就看着你好。不怕你笑话,我在梦里都梦见你好几回了。乔新枝,干脆咱俩好吧,我亲一下可以吗?李玉山说着,眼里的光焰已经起来了,嘴唇也蠢蠢欲动。乔新枝说:不可以。李玉山说:咱俩只偷偷好好,别让江水君知道。你跟江水君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我不干涉你们的生活,还不行吗?乔新枝说:那也不行!李师傅我很尊重你,你不该说这样的话。李玉山的话让乔新枝深感惊异。她不是惊异李玉山说了出格的话,而是想起宋春来在世时江水君对她说过的话,李玉山说的话跟江水君说的话竟有着惊人的一致。从李玉山一开始说的他该怎么办,到说到老是梦见她,再提出跟她偷好,甚至连说话的口气和表情,都简直和江水君如出一辙。她几乎产生了错觉,以为时间倒流回去,跟她说话的不是李玉山,而是江水君。这给乔新枝的感觉很不好,难道事情转了一个圈子,又转回来了。她显得有些焦躁,问李玉山怎么没下井。李玉山说,他今天开会,所以没下井。乔新枝说:听江水君说,你对他很不错,工作上很照顾他。李玉山不知乔新枝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应付说:都是弟兄们,谈不上照顾。乔新枝又说:我听你们班里的人说,别人都是两个人一个场子采煤,只有江水君是一个人包一个场子,不知是怎么回事?李玉山这回听出来了,乔新枝刚才说的是反话。以前他没有看出来,原来这个女人心上是很有力量的,是在拿反话讽刺他。李玉山不吃这个,说:不是别人让他包一个场子,是他自己愿意包一个场子,这没办法。上次我跟你说话没说完,今天话赶到这儿了,我想我还是对你说出来,不说出来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宋春来。我总觉得,宋春来是死在了江水君手里。他停了一下,吸了一口烟,看了看乔新枝的反应,接着说,我分析江水君发现了哑炮,没有告诉宋春来,宋春来才把哑炮刨响了。你想想看,江水君早不去解手,晚不去解手,偏偏他去解手那会儿,哑炮就响了,事情哪会那么巧!再往深里分析,江水君见宋春来娶了一个好老婆,心存妒忌,就借助哑炮,把宋春来除掉了。宋春来一死,江水君就达到了目的,把老乡的老婆变成了自己的老婆。李玉山以为,听了他的分析,乔新枝一定很吃惊,说不定乔新枝还会懊悔自己没看透江水君。然而乔新枝没有显得吃惊,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懊悔,她只是低了一下眉,把儿子掉在地上的一个玩具给拾起来,才说道:李师傅,你把话说重了,人命关天的事,说话得有凭据,没有凭据不能瞎说,瞎说是亏心的。你这话说到我这儿就算了,不要再跟别人说了,说多了对谁都不好,别人会认为你有别的想法。反正我认为我丈夫江水君是个好人,伤天害理的事他不会干。李玉山在井下叱咤风云,说话总是压人一头。在这里,他的话被一个女人的话压住了。他一时想不出更有力的话反驳乔新枝,把烟把子吐在地上,用大脚踩灭,站起来出门去了。走到门外才说了一句:女人见识!
李玉山走后,乔新枝也领着儿子下山去了。她买了菠菜白菜、豆芽豆腐,还买了一瓶白酒。井下湿气重,下井的人都爱喝口酒,家里不备瓶白酒说不过去。回到家里看看表,估计丈夫快回来了,她开始做饭,炒菜。饭做好了,菜炒熟了,她看了一次表,又看了一次表,迟迟不见丈夫回来。表还是那只马蹄表。宋春来出事后,表停了一段时间,还是江水君给表上了弦,表才继续走。表走得还算准,每天的快慢误差超不过两分钟。每天这个时候,丈夫都该快吃完饭了,今天怎么还没回来呢?她不敢多想,又禁不住多想,心一点一点揪起来。她不是不明白,给煤矿工人当老婆,就得准备着等,准备着揪心。因为井下的不可知因素太多,凶险也太多,运气稍差一点儿,男人就有可能隔在阴界回不来。可以说煤矿工人老婆的日子就是等的日子,揪心的日子。她们几乎每天都在等,应该很有耐心了吧?不是的,她们的耐心不是越来越强,而是越来越弱。乔新枝终于等不下去,她对儿子说:走,咱们去接你爸爸,看看他到哪儿打牛圈去了,怎么还不回来。江水君的意思,不必让小火炭叫他爸爸,叫他叔叔就行了。可乔新枝坚持教小火炭把江水君喊爸爸。乔新枝的理由是,小火炭只会喊爸爸,不会喊叔叔。江水君想起,那次过春节喝酒,别的老乡都让小火炭喊自己爸爸,只有他没好意思当小火炭的爸爸。嘴上占了便宜的没当上爸爸,没好意思让小火炭喊爸爸的他,却真的成了小火炭的爸爸。不过有一点江水君坚决不退让,那就是不给小火炭改姓,还让小火炭姓他亲爸爸宋春来的姓。
山上的小屋离井口二里多路,乔新枝抱着孩子还没走到井口,就见江水君迎面回来了。不,不是看见,天已黑透了,她还没看见江水君,先听到了江水君的咳嗽。江水君咳得声音很大,老远就听得见。江水君这样的年龄,不应该咳得这样厉害,她不知江水君是怎么了,不会是气管和肺里有什么毛病吧。一听见江水君咳嗽,乔新枝站下了,等江水君走近些,她让儿子喊爸爸。江水君听见小火炭喊爸爸欣喜得很,他接过小火炭,又是亲,又是举高高,把小火炭逗得直乐。乔新枝没有再问丈夫为啥回来得这样晚,晚,肯定有晚的原因。既然丈夫平安回来了,她心里就踏实了。一问可能又不踏实。趁丈夫在亲儿子,趁天黑别人看不见,她也在丈夫脸一侧亲了一口。儿子看见了,要妈妈也亲他。乔新枝说好,妈妈亲你。她和丈夫分别亲住儿子的两个脸蛋,一家三口搂在一处,亲在一处。这个情景应该用一个剪影来表现,剪影是一个侧面,画面是黑,背景是白,那将是一幅多么其乐融融的景象!
因丈夫回来得晚一些,乔新枝等丈夫也等得时间长一些,他们像是经历了一个小小的离别。为了“离别”之后的重逢,乔新枝建议丈夫喝一点儿酒。丈夫喝,她陪着丈夫也喝。她喝得吱儿咂吱儿咂的,故意喝得很香。还跟丈夫碰杯,目的让丈夫多喝两杯。两口子都喝了酒,喝得热血有些沸腾,乔新枝就不许江水君再穿着内衣睡觉,三下两下,就把江水君的秋衣秋裤和裤衩脱了下来。江水君有些被动。他愿意被动。江水君处于下风,他感觉处于下风挺好的。他的头蒙蒙的,似乎在膨胀着。他的思维还在工作,知道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他突然对乔新枝说:等等。说着坐起来,从床边拉自己的裤子。这是干什么,把他的秋衣秋裤和裤衩脱下来了,难道他要穿上外面的裤子不成。江水君没有把腿往裤腿里装,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纸包,从里面拿出一只炮皮。他说:别怀了孩子,我戴上这个吧。炮皮,是在井下放炮时保护炸药卷用的。一般来说,炸药卷外面包的是一层蜡纸。蜡纸容易破损,黄色的炸药容易从破损处流出来。特别是遇到炮眼里有水,水一冲,炮药更容易流失。往炮眼里装炸药之前,在圆柱体的炸药外面套上炮皮,等于给炸药穿上了保护装置。炮皮是用橡胶制成的,弹性好,柔韧性好,也比较皮实,不易弄破,对炸药可以起到很好的保护和防水作用。那时避孕套尚未普及,还是稀罕之物,使用避孕套是极少数人的奢侈行为。因炮皮与避孕套比较相似,能接触到炮皮的矿工就把炮皮当避孕套用。与避孕套相比,炮皮不是高级物品,是低级物品。避孕套是乳白色,透明,比较薄,顶端有一个储精囊。炮皮是黑色,比较厚,不透明,顶端一通到底,其直径也大一些。炮皮有炮皮的特色,用黑色炮皮武装起来的禁止显得比较另类,好像还有一种霸气。矿工中不乏想象力丰富的人,既然使用了炮皮,他们愿意将那件事情与炸药、放炮和爆炸联系起来,或干脆把做那种事情说成放炮。如同埋地雷、点滚儿,他们一说放炮,老婆就明白怎么回事。见江水君拿出炮皮,乔新枝一点儿都不惊奇。她生过儿子后,宋春来为了避孕,为了保证儿子有奶吃,也曾使用过炮皮。宋春来拿回的炮皮多,他们用不完,还曾拿炮皮给儿子当气球吹。乔新枝没反对江水君使用炮皮。江水君一再跟她说过,他们不再要孩子了,只集中力量把小火炭养大就行了。要是再生一个孩子,两个孩子,他们难免分心,就不会一心一意照顾小火炭了。乔新枝帮江水君戴好了炮皮,说好了,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