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龙年1400 第六节

作者:凌力 字数:9024 阅读:34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一章 龙年1400 第六节

精巧的小铁锅,是额吉给洪高娃的嫁妆。那本是一位来自遥远的撒马尔罕①商人送给额吉的,为感谢这位萨满太太治好了他的顽症。铁锅在草原上是稀罕物——蒙古部落年年去抢掠汉人,铁锅是最重要的掳获物之一,而这么精美的小铁锅,简直就是宝贝了。
  小铁锅里盛满雪白的鲜奶,是洪高娃今天一大早亲自从最好的那头黑白花牛身上挤来的,浓浓的奶香令人心醉。
  火盆里的火真旺,小铁锅刚放上去不一会儿,牛奶就快乐地咝咝响,腾起团团泡沫,看着翻滚的牛奶,洪高娃笑出了声,爱恋和幸福把她的身心装得如此之满,满得就要溢出来了,就像溢出小铁锅的滚烫的牛奶。
  昨夜,是婚后五个多月来她第一次独守空房。因为昨天一大早,哈尔古楚克去草原上猎狼了——群狼糟害了他属下好几处浩特的羊群。独对孤灯,独拥孤衾,她已很不习惯。躺在他们婚床的绣褥锦被间,能感受到他火热的体温;怀中紧紧搂着他的枕头,熟悉的气味如一张温柔的大网把她整个儿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哪里能睡得着?无数往事一一奔来心底,鼓胀得血脉贲张,呼吸急促,她不得不时而坐起,喝一口冷水。
  男女之事,她懂得不算早。
  从记事起,只有额吉跟她在一起。娘儿俩的毡包里,有时候会有个英俊强壮的男人来住下,帮着她们母女放牧或是转场。其实额吉强壮能干,里里外外的事她干起来都比男人利落轻快,本用不着他们的,是他们上赶着来帮忙,巴结讨好。过不了几天,额吉就会请他们离开。
  从记事起,额吉就是一个亦都干,她为部落祭祀天地山川神灵,她为人们的生老病死做法事,还会给人和牲畜接生,用草药给人和牲畜治病,人们因此献给她驼马牛羊。这些牲畜到了她手下,年年增殖。羊羔牛犊马驹驼羔,每到春夏就不断地生下来,就像自己是额吉生的一样,洪高娃觉得很平常。她家隔几年就会换上新毡房新地毯新壁毯新勒勒车①,都是额吉用牛羊换来的。要不是总有外人来偷来抢,娘儿俩的家底,早就让人羡慕了。
  那是在一年春天草原开始泛绿的时候。十岁的她去外面捡干牛粪添火,山坡下家中的几匹马吃饱了站在那里打瞌睡,其中一匹的怪样子把她吓了一大跳,急急忙忙跑回家报告:“阿妈快去看看吧,咱家的马长成五条腿了!”
  额吉摸不着头脑:“什么五条腿?丫头胡说什么呢?”
  她拉着额吉一边朝外跑,一边着急地说:“是真的,前面两条,后面三条,别是中了什么妖邪吧?额吉快给它作法,救救它,它可是匹好马呀!”
  额吉远远一看,笑了,告诉她,那不是腿,那是公马的命根子,靠这命根子它才能传宗接代。
  眼见那肚子底下的“腿”渐渐收缩,她更加疑惑。额吉就认真对她说起草原上牲畜繁衍的秘密,说起公母交配的天经地义。这时她才后悔。她经常痛打“欺负”小羊的大羊老羊,说不定少生出了许多羊羔呢。
  那么人呢?人也一样,老天把人生成男女,就是让他们交合,才能生出小人儿来,人们才能生生不息……
  那么我呢?也是这样生的?
  对,你就是阿妈和阿爸交合的结果。
  那么,将来我也要生小人儿?
  当然,只要配上合意的男人。
  那,人和牲畜是一样的了?
  不,不一样,牲畜交配只讲公母,人可得讲情爱!情投意合,才能相亲相爱……
  那以后,不过两年,洪高娃就花儿一样慢慢开放了,一天比一天丰润,一天比一天美丽,美得让额吉心惊。她出生的时候,像个红孩儿,从头红到脚,后来越长越白,肤色柔嫩洁白得像鲜奶酪。额吉便扬言,孩子有天生的“白皮病”,不能见风见光。与族人同处浩特的时候,她就限制洪高娃出门,一定要出去也得披长袍戴面罩。族人习惯了,也都见怪不怪。但这以后母女俩的毡包越发经常地远离其他浩特,也不再有强壮的男人到她们家帮忙。额吉精心地守护着女儿,等待着那个让女儿动心,又能够保护女儿一生平安的男人。
  终于等到了哈尔古楚克。老天爷的恩赐啊!洪高娃永存感激。
  看到哈尔古楚克第一眼,她头顶就响了个霹雳,像有巨石猛然撞击后背心,抽缩和疼痛让她透不过气,跟着就是胸膛里“咚咚咚咚”又慌又乱的心跳如鼓。她何尝见过这样英俊的男人!乌黑的剑眉斜插入鬓,眼尾上挑的细长双目星光闪烁,鼻梁又高又直,下面一张轮廓鲜明、形状好看的紧闭的嘴,浅棕色的皮肤细致光润,身姿挺拔匀称,行动表情间时时透露出高贵和优雅,这一切足够让洪高娃立刻就爱上了他。况且很快就知道他是为救助自家部族而受伤,是恩人,感激和爱戴犹如火上浇油,让她溢满胸怀的恋情更加火热。
  所以,捧着接血肉的钵子,听着额吉的尖刀在他肩窝里挖箭头的声音,闻着烧红的烙铁“刺啦刺啦”烙他伤口发出烧肉的浓烈气味,洪高娃觉得自己像遭了雷殛一样痛苦,恨不能以身相代。他却不过皱皱眉头,落一头汗,便平静地挺过去了。他是钢筋铁骨吗?洪高娃佩服得五体投地。
  而远望捕鱼儿海的那一刻,这钢铁汉子竟然满脸伤感,眼睛里的深深忧郁让她的心都碎了。似水柔情和悲悯怜惜涌上来,几乎把她淹死,差一点就要掀开面罩向他诉说了。但她不敢,她害怕亦都干额吉的禁咒。
  现在她终于如愿嫁给了他。丈夫拿她当心肝宝贝一样珍爱,事事为她着想,满足她所有的愿望,她就像是丈夫的女王!新婚的疯狂、甜蜜,让她懂得了什么是额吉所说的情爱,她得到了一个女人能够得到的最美好的一切。
  结婚那天,她才去掉面罩长袍出现在亲友族人面前,惊得众人目瞪口呆,都说怎么也没想到,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就在他们身边躲藏了十六年!额吉这时候才把女儿称作“绝世美女”,说必须有绝世情爱才配得上她。洪高娃早就认定,现在也更确信,只有哈尔古楚克配得上她,也只有她洪高娃才配得上哈尔古楚克。只有他们两人相配,才是天上人间的绝世圆满!
如今,更大的欢乐降临,她怀孕了。昨天清早她羞答答地告诉他的时候,他像孩子一样一跳好高,双手托起洪高娃在当地转圈,快乐地大笑大叫:“我要当阿爸了!我要当阿爸了!”还不住地在妻子眼睛脸颊双唇颈间按上无数热吻,把洪高娃转得头都晕了,笑得气都喘不上来了。他立刻吩咐管事,准备绸缎和最好最软的皮毛,给孩子做衣服;找最好的工匠给孩子做一个最漂亮的摇车;把羊群牛群和驼马群中怀孕的母畜集中起来,喂给最好的冬饲料和盐,将来产下健壮的幼畜,是给孩子最好的礼物。
  后来,他放下洪高娃,搂着她轻声说:“老天爷,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她捂住他的嘴,小声笑道:“谢什么呢?孩子是咱们俩的呀!……你要是真想谢我,就别去猎狼了……”
  “我真巴不得在家陪你伺候你,特别是今天!可是属下爱马克①遇到难处怎么能不管?我还约了阿鲁台同去,不好失信。这场大雪让狼都饿疯了,不知从哪里窜过来的,是群狼,十几只、几十只的羊给拖走,满地是血!”
  “羊可怜,狼也可怜呀!要是怀孕的母狼没吃的饿死了,一死也是好几条命呢!……没被狼吃掉的羊,还不是被人吃掉!我要是羊就会想,人和狼一样凶残!你说,人凭什么要猎杀狼?”
  “可羊是人牧养的,是人家里的财产啊!”哈尔古楚克笑着把洪高娃搂在怀里,“你呀,小脑袋瓜里净是些刁钻古怪的念头儿,跟谁都不一样,真叫人爱不够!……好吧,看你的面子,我答应,不猎母狼!……不过,你得好好在家养着,别骑马别蹦跳,要是动了胎气,伤了我儿子,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又用力贴了一下妻子的面颊,然后才依依不舍地上马而去。
  倚门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想到他三十四岁才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骨肉,洪高娃心里酸酸甜甜的满是疼爱和怜悯,搁不住的泪珠儿滚到胸前,让她一面笑一面抽泣个没完。她要向上天祈求孩子平安,她一定要为心爱的哈尔古楚克生一个强壮美丽的婴儿。以后,她还要为丈夫生第二个、第三个、第五个、第十个,生很多很多,儿子都是巴特儿②,女儿都是其其格③!今天她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照额吉常用的做法,为未来的孩子祝祷。
  静卧在地毯上仿佛熟睡的二黑,蓦然抬起头,望着穹帐门,轻轻吠了两声,很快,就传来轻快的脚步踏在雪地上的好听声音。洪高娃满心欢喜,提高嗓音说道:“是萨木儿吧?快进来!”
  “哎——”人还没到,拖得长长的娇美清脆的声音已经飘进了穹帐。自从十天前她们第一次见面后,萨木儿就情不自禁,几乎天天来,而且进门之前先把公主的高傲和矜持扔在了帐外。两个女孩儿气味相投,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门帘一掀,洪高娃眼前一亮,双手一拍,高声赞道:“啊呀!太漂亮啦!照得我眼都睁不开啦!”
  公主的服饰原本出众,萨木儿今天又戴了一顶十分别致的皮帽子,白茸茸的,银针闪闪,围护着她冻得红润润的脸蛋儿,不但异乎寻常地纯洁高贵,更衬得鹰翅般的眉乌黑发亮,挂满霜花的眼睫毛格外浓密,难得一见的水灵灵的眼睛忽闪出一番女性的妩媚,显出夺目的靓丽和贵妇气韵,仿佛长大了好几岁。
  萨木儿疑惑地看看洪高娃:“你是说我的帽子吧?”
  洪高娃笑道:“说帽子,更说人!”她友爱地搂过萨木儿的肩膀,为她轻轻掸去额发和睫毛上融化的水珠。“是巴图拉献给你的那条白狐皮做的吧?这几日你见到他了吗?”后一句是附在萨木儿耳边轻声问的,她当然已经知道好友的心事,还在为好友保密呢。
  萨木儿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要不然,悄悄对大哈屯说说,终究是亲娘,说不定能请大汗恩准,下嫁他呢。”
  “这话怎么张口啊……”萨木儿告诉洪高娃,打大围后,她故意在选驸马的事上挑剔刁难:猎获物最多的她嫌长得丑,骑术最上乘的她嫌太矮太瘦,朝鲜王子太文弱,印度王子不耐冰雪一来就伤风得病……气得父汗脸都黑了。可只拒绝那些求婚者还是没有用,巴图拉根本不具备候选身份,叫她无法可想。
  “嗐,就直说了又怎么样?姑娘看上小伙子,小伙子看上姑娘,男女交合天经地义,何况你是尊贵的公主呢!”
  “不,不行!越是公主越不能自主。我猜想,叔叔没有娶兀良哈女人,父汗就惦着把我下嫁兀良哈呢!这样兀良哈才能死心塌地归附汗庭,年年进贡。”
  “那,你舍得巴图拉?”
  “我不知道……好多天了,只看到他阿爸天天来汗庭,围着大汗转,可他,总不露面。是不是进山打猎了?……”
  “嗯,说不定。你叔叔就出去猎狼了,正是冬猎日子嘛。”洪高娃说着,帮萨木儿脱帽宽衣。心念一转,又慢慢掂量着,等两人围火坐定后,才小心地问道:“巴图拉的阿爸不是浩海达裕吗?他说话有没有准头儿?能不能信得过?”
  “这我不知道,反正父汗信他。你怎么想起问他?他不是叔叔的朋友吗?”
  “是啊是啊……”洪高娃含糊起来。这件事儿告诉萨木儿合适不合适?
  昨天,哈尔古楚克离开后不久,浩海达裕忽然来访,进门就道喜。洪高娃从丈夫口中知道他们成亲已被大汗认可,只是进城进宫、拜见大汗和家神祖庙,还要等候大汗的旨意,想必浩海达裕是来传达大汗召见他们夫妻的日期,连忙笑着道谢。
  浩海达裕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脸神秘地笑着说:“大汗想要见你,洪高娃!”
  她受宠若惊,说能嫁到黄金家族是她的荣幸,他们夫妻正随时待召,去拜见大汗和大哈屯。
  浩海达裕摇摇头,色迷迷的眼神仍然不离开她美丽的面庞:“大汗要单独召见你,明白吗?”见洪高娃迷惑的样子,话就更露骨了:“大汗约你私会,懂不懂?多少人做梦都想不来的大喜事啊!”
  洪高娃以为自己听错了,十分惊愕:“你在说笑话吧?”
  对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她觉得那眼缝里有一道诡异的光,再看那垂到胸前的卷曲的黑胡须,似乎也隐藏着狡猾的微笑。她有些懵懂,像在做梦,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浩海达裕终于闭了闭眼睛,再张开时,满是探问,洪高娃却觉得还有讥刺和嘲笑。只听他说:“洪高娃,你要是聪明人,就能明白,这可是一个女人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你应承了,以你的稀世美貌定得大汗宠幸,就是哈屯了!日后若生下太子,太后也非你莫属,天下还有比哈屯太后更尊贵的女人吗?……”
  直到此时,洪高娃才以为自己看透了他的谎言,揶揄地笑起来:“你不用说了!你是哈尔古楚克的朋友,是他要你来试探我的吧?哈屯太后再尊贵,也换不走我对丈夫的真情。天上人间,我只爱我的哈尔古楚克!他这样怀疑我,让我很伤心。可他能想出这样的诡计试探我,那表明他爱我啊,这又让我高兴。谢谢你啦,浩海达裕大人!”
  浩海达裕先是一愣,然后也笑了,很快告辞而去。这事真叫荒唐,如果说给萨木儿听,她会怎么想?这荒唐事关联着她威严的父汗,关联着她心爱小伙子的父亲,万一把她惹恼,发公主脾气追究起来,岂不是惹个大麻烦?
  洪高娃转眼就把这件事撇到脑后,要萨木儿帮着熬吉祥草汁,自己一面用另一个小罐子化桃胶,一面问道:“大哈屯回去向大汗求情了吗?我们什么时候能进城拜见长辈和亲族?”
  “我和我额娘都跟父汗说过好几回了,”萨木儿皱眉道,“可父汗只不做声,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真急人!”
  “大哈屯,她喜欢我吗?”洪高娃问。
  “她呀,说你太美了!”萨木儿顿时眉飞色舞,“尤其是你眼睛半闭着冒出火焰的时候,特别迷人。她还说呀,一看你,就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在你身上,要不,就是会因你而引起许多事情……”
  “什么事情?好事还是坏事?”洪高娃和萨木儿一样,觉得这都是很高的赞语,心里美滋滋的。
  “还能是坏事?她还说,你走路动作柔软又有力量,就像一只半驯的母豹迈着优雅的步子,可浑身散发着某种危险气息……当然啦,对男人们来说,你可不就是危险的吗?”
“哈哈哈哈!”洪高娃开心大笑,“我真希望我是一头美丽的豹子,那我现在就能把美丽的萨木儿公主一口吃掉啦!”说着,她张着双手做虎豹伸爪状,朝萨木儿扑去。萨木儿笑着尖叫,抽身就逃,两人围着火架追打,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洪高娃忽然一拍前额,停止了追打,就地坐下,又慢慢躺倒,深深吸了几口气。萨木儿吓着了,慌忙问:“你怎么啦?不舒服了?”她近前跪坐在洪高娃身边,紧紧捏住她的手,用嘴唇去试她的额角。
  洪高娃心头一热,在萨木儿面颊上亲了一下,又用胳膊轻轻挽着她的肩颈,让她和自己并排躺在了厚厚的地毯上,用极甜美的低音说:“萨木儿,你想不出我有多幸福多满足。我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哈尔古楚克简直高兴疯了!”
  萨木儿一下撑起身子,望着洪高娃流光溢彩的眼睛,兴奋得连连说:“真的吗真的吗?太好啦!太好啦!父汗和额娘也会很高兴,你们一定马上就能回和林城,黄金家族的人都会高兴的!”
  “你不是想要大黑二黑的小狗崽儿吗?告诉你,二黑它也怀孕了。”
  萨木儿蹦了起来,盯着静卧一侧的二黑:“我怎么看不出来?”
  洪高娃慢慢坐起身,笑道:“你也没看出我是头怀了孕的母豹吧?我一定要生一头比老虎大熊还厉害的黑豹!……来,帮我倒一下牛奶。”
  萨木儿把牛奶倒进盛着吉祥草汁和桃胶的小罐里,洪高娃用一把长柄木勺轻轻搅拌,搅成一种透亮的、非常美丽耀眼的梅红色汁液。洪高娃虔诚地双手捧着小罐,两人一同走出穹帐,在雪地站定。洪高娃将小罐端端正正放在地上,自己在罐前凝神屏息面向东方,张开双手慢慢举过头顶,仰面向天深深注视,然后双膝跪倒,注目罐中,口中轻轻地吟诵着祝祷词。萨木儿一句也没听懂,但她自幼随同母亲信佛,也信萨满,很懂得仪式的神圣,所以很受感染,肃穆而庄重地陪同在侧。返回帐中后,两人用木勺舀些红色汁液洒到穹帐的东南西北角,又围着火架画了个圆圈。随后洪高娃在火边坐定,解开袍子,露出雪白的肚腹,用笔蘸着那梅红色的汁液,很认真很细致地在那儿画了一片古怪的花纹。
  白的如玉,红的如花,萨木儿看呆了,耳边又响起优美深情的歌,吐字非常快,像一串串圆润晶莹的珠子叮叮当当落进银瓶,声声都泛着银铃般纯净的回声:
  
  感谢腾格里长生天的慷慨赐予,
  我的宝贝就要来到阿妈怀里。
  太阳月亮将照耀你,
  满天星星对你笑眯眯。
  温柔的湖神河神将为你洗浴,
  暴烈的火神会赐你热力。
  山神让你力大无比,
  大地草原的神灵给你智慧和勇气。
  林中仙女披了彩虹为你歌唱,
  你一定是世间最勇敢最英俊
  最健壮的黄金子弟!
  ……
  
  此情此景,如梦如幻,萨木儿感觉又美又可爱,还透着神秘,她像耳语一样轻声说道:“他能听到你的祝祷,对不对?他能获得你应许的一切,是吗?”
  洪高娃束好袍子,郑重地说:“是,只要我虔诚,神灵会保佑他平安吉祥。”她看了萨木儿一眼,旋即笑道:“等你出嫁的时候,我给你画额头;等你也怀上了,我给你画肚子。上天保佑你嫁个心爱的男人,生个健壮可爱的孩子。”
  萨木儿一下从神秘敬畏中跌落出来,羞得轻轻捶了洪高娃一拳,脸儿红红地说:“罐子里还剩了些,不如给二黑画上吧。”
  二黑躺在那里轻声哼哼,忽然没来由地仰头向天,拖长了声音哀叫,并倏地站了起来。萨木儿说它怎么啦,洪高娃说不清楚,今天早上天亮以前它也这么叫了一通儿,是不是看到月亮了?要不就是想念它的大黑。
  两人想按倒二黑给它肚子上画符,二黑却显得十分烦躁,跳着脚不肯就范。洪高娃亲切地抚摩安慰,它才安静下来,只好在它前额画了几笔。
  帐外忽然一片喧闹,像是来了许多人马,两人扔下笔,赶紧走出去。门外有十多人,见她俩出帐,都恭敬地单腿跪下,本营管事躬身对洪高娃说:“启禀洪高娃比姬,他们是来报信的,说,说……”他脸色发白,口吃得说不下去。
  三个骑手都还牵着马缰,人和马都冒着白腾腾的汗气,细看并不是哈尔古楚克属下爱马克的人,其中一个禀告说:
  “洪高娃比姬,哈尔古楚克台吉遭到不幸,被兀良哈人暗算,升天了!”
  洪高娃盯着那人的嘴,一下愣在那里,好半天,才扭脸看看萨木儿,还想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但没有成功。她轻声问:“他说什么?……什么?”
   萨木儿和洪高娃一样煞白着脸,怒冲冲地训斥道:“再敢胡说八道,把嘴打烂!”
  那人无奈,说:“禀萨木儿公主,我是枢密院使臣,特来报信的!……哈尔古楚克台吉遇袭,已经升天了!”
  萨木儿双手掩面,哭出了声。
  “不!不可能!我不信!”洪高娃攥着拳头大叫起来,“他还领着那么多爱马克的勇士呢!”
  “他们也都遭难了。”
  “在什么地方?”
  “离这儿五十里,北山阳坡。”
  “萨木儿别哭!咱们走!去北山找他!”洪高娃斩钉截铁地说,又大叫,“他不会死,绝不会死!——”
  这些年,蒙古各部落间争抢杀掠,死人是常事,人们早习以为常。可谁也想不到,这一次竟杀到和林城外,竟杀到黄金家族,竟杀到大汗亲弟弟的头上了!
  出帐,出门,上马,飞驰。洪高娃看到,天很蓝,蓝得透明,雪原很白,白得耀眼,阳光灿烂,简直像春天那样明媚,谁会在这样的天地间杀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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