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龙年1400 第八节
第一章 龙年1400 第八节
收继礼办得盛大而隆重,几乎等同于汗王大婚,这完全不合规矩。汗庭上下宫帐内外都感到不满,可谁敢吭声?连大汗的正配大哈屯都不说什么,还笑容满面地亲自将原弟妇迎进宫,别人还能怎样?
千名迎亲骑队浩浩荡荡地从和林城的街巷穿过,引得人们拥挤观看,跟随奔跑,由啧啧赞叹而一片喧哗,直至阵阵欢呼:仙女仙女!只见那仙女骑着白马,身披雪白锦缎长袍,头戴镶满晶珠珍宝的二尺多高的姑固冠,被五颜六色的锦旗簇拥着,在如云似雾的飞尘掩映中光芒四射,像一轮与天上太阳争辉的小太阳。
宫帐三天盛宴,百姓们也沾到了喜气,分到了马奶酒和点了红的奶饼。人们记住了这个名字:洪高娃,也传说着这个仙女的来历。好心人断言,这样的绝代美女就该有当哈屯的命!也有心怀不满者私下议论着汗弟之死不明不白,总要加上一句:这可便宜了大汗!
庆典过去,远近客人各自归家,宫帐终于平静,萨木儿得以进寝宫看望洪高娃,看望她父汗的第六个小哈屯。
按规矩,洪高娃必须与大汗在寝宫同住九天才能迁移。在规制宏大、位于和林城中心的皇宫中,只有寝宫和它前后的万安宫、春熙堂、延香亭花园一带新近整修过。虽然算不得金碧辉煌,在背后大片破败的旧宫衬托下,倒也显出几分生机和新鲜。
寝宫照例布置得一片金红:四壁贴满彩云金龙凤细绢,南向一排金红小推窗上绘着金花,金碧山水的屏障后,露出金红平床一角,床上重茵叠褥、屋内重帷覆幄,无不是金红二色,就是地上厚毡,也遍织着红黄色的精细花纹。待洪高娃穿一身金红花色的锦缎长袍出现在萨木儿面前的时候,才以她洁白如玉的面庞和乌黑的秀发,把小公主发胀的眼睛从金红中解救出来。
萨木儿要行晚辈之礼,洪高娃急急拦住,伸手一揽,两个女孩儿已在彼此的怀中。萨木儿的面颊感到一股凉气,并听得她小声不清不楚地念叨着:“天哪天哪,保佑我心爱的孩子吧!……”
萨木儿紧紧抱住洪高娃,笑道:“说什么呢?……你真的把我当孩子?真的愿意我叫你小额吉吗?那会把你叫老的呀!”说着松开手,笑嘻嘻地歪头看她。可这一看,让她笑容顿失,忙问:“你怎么啦?……”
洪高娃的脸红了,口吃似的解释道:“我……我没有把你当孩子,我……说的不是你……”
“你哭了?”萨木儿的公主性子上来了,“父汗这么恩宠你,你还有什么不乐意不知足?父汗从来没有对女人这么上心在意过!这三天大礼,还有这寝宫的气派,都赶上我额吉了!也就是你,换个别人,看我不闹个天翻地覆!多少人劝,父汗都不听。你呀,早晚能当上第二哈屯。我是真替你高兴,哈尔古楚克叔叔也一定能安心升天了!……”
“萨木儿,我……”洪高娃的脸红了白,白了又红,有口难言,有苦无处诉。就算亦都干阿妈在眼前,也不好意思说。
萨木儿的指责,其实不对。收继礼从预备到如今,不过短短五天,洪高娃已经沉浸在巨大的感激和敬畏之中了。
纵然她是一位绝色佳人,从小母亲疼爱,后来丈夫宠爱,但终究生在草原深处,长在边远山林,额吉又加意防范,见外人的机会都少,哪里见过大世面?连泥草糊的小屋,也是来和林途中才第一次看到,叫她惊奇了好几天呢,哪里想到这么多房子排摆成街街巷巷的和林城这么大,哪里见过这么高大宏伟的宫殿,额吉故事里的神仙住处也不会这么漂亮吧?还有旗帜飞动、甲胄鲜明、骏马昂扬的一千名迎亲骑兵,还有拥挤在街巷间朝着她欢呼赞美、数都数不清的和林百姓,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尊严和荣耀充满胸中……进入宫门那一刻,她的心忽忽悠悠、飘飘荡荡,飞上了云端,看到巍峨的万安殿前亲自迎接的大汗和大哈屯,感恩和敬畏之情顿如泉涌,泪水也跟着盈满眼眶,存于心间的那些疑惑和不平,就像草叶上的晨露遇到朝阳,转瞬间无影无踪了。
知恩图报,洪高娃和所有草原上的人一样,自然而然地遵循这做人的根本,她当然要像对待丈夫一样对待大汗,像所有汗宫女子一样好好服侍大汗。
第一个夜晚,她毕恭毕敬地迎来烂醉如泥的大汗,才知道原来男人真能够醉得像死人一样。她得以借着红烛闪动的光仔细打量她的新夫,那脸的轮廓、那眉骨鼻梁,都跟她心爱的哈尔古楚克相像,不由得多了几分亲切。所以第二个夜晚她迎接不再带有酒气的汗王时,就少了几分拘束和羞怯,这让汗王把她搂在怀中摩挲她的脸庞和玉样温润的肌肤时,情不自禁地低声叹道:“浩海达裕说得对,何止白如雪红如血,真是绝色美人儿、绝代美人儿啊!……”
男人的气味男人的喘息和男人大手的抚摩揉搓,激得洪高娃欲情似火,说不出的心醉神迷,半睁半闭的矇眬眼娇媚地一瞥,颤声叫道:“哈尔古楚克!我的哈尔古楚克啊!……”
大汗一愣,登时疲软,沉着黑脸撇下他的绝代美人儿,径自掀帘而去,一夜未归。是自己说错了话。洪高娃惴惴不安,思前想后,一夜未眠。不想迎来的第三个夜晚——昨晚,可怕得如同噩梦。
酒气浓烈的大汗,像一头发情的公骆驼,近乎疯狂,没有一句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进屋就抓住洪高娃,扔到金红的平床上,跟着就扑上来,毫不留情地撕扯她的衣袍,大吼一声,完成了他的第一次占领。洪高娃完全被吓住了,仗着年轻,又有近半年的婚姻经历,开始还能招架回应,但对方越来越凶暴,越来越野蛮,仿佛要置人于死地……一股寒流从洪高娃背后蹿过,恐惧在这一刻攫住了她:这也许不是要置她于死地,而是要置她腹中的孩子于死地啊!……大汗怕哈尔古楚克夺取他的汗位,难道也容不得哈尔古楚克的儿子?不行!无论如何要保住儿子!洪高娃陡然清醒,立刻想到应对办法。离开故乡之前,额吉教给女儿不少夫妇相处之道,曾告诉她在难以承受或不愿继续的时候,就自主用力间歇缩阴,能促使即刻完毕。和哈尔古楚克在一起的日子里,丈夫拿妻子当珍宝,处处怜惜,洪高娃只觉得爱不够,哪里会这样做?这一次不能不用了。
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也不知道能不能真管用,但顷刻之间,伏在身上的那个人骤然不动了,然后,不知是极其痛楚还是极其痛快地长声号叫,在这样的深夜里,太像一只对月哀嚎的公狼。随后他便颓然倒下,摊开手脚,仰天躺在她身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了。第二次、第三次,已经有了应付办法的洪高娃,终于逃过一劫。
今天一清早,他又翻上身好一阵狂暴,她虽然照样对付过去,心里却不免害怕。临走他还把她紧紧搂在怀中狂乱地四处猛亲,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说:“你这美人儿妙人儿!你这天魔女地妖精!……真是上天赐给男人的大礼重礼!我到死也不让你离开我!”
独自坐在金红寝宫的金红床上,洪高娃筋疲力尽、心身交瘁,想想今后的日子怎么熬,想想肚子里的儿子怎么保,再想想跟哈尔古楚克一起的甜蜜往事,她怎么能不哭!
这一肚子委屈和忧虑,又怎么能对萨木儿说?她还是个没出嫁的姑娘啊。
“我,我没有不知足,”洪高娃红着脸,找到一个最方便也最可信的理由,“我想我额吉,想家了……”说着,心头一酸,竟又泪眼汪汪了。
萨木儿忙拉住洪高娃的手安慰她:“快别难过了,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阿妈喜欢你,会像疼我一样疼你的。”
洪高娃呜咽着说:“真的吗?……”
“不信?告诉你件事吧。阿妈说你我身边的侍女懂事的少,用起来不称心,要把她调教好的人儿分拨给咱俩,一人一个。你看,是不是拿你跟我一样待?其他小哈屯谁也没得着过!”
“是吗?多谢,多谢了!……”
“那两个我都见过,一个叫塔娜,一个叫达兰台,比咱俩岁数大一点点,都很能干。塔娜机灵,达兰台沉静,你喜欢哪一个?”
“我,我也不知道……”
“那就塔娜归你我要达兰台,到时候就这么说,好吧?塔娜不差什么,就是太爱说话,我不喜欢!”
洪高娃从来没有像分东西一样分过人,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萨木儿的口气更加亲切:“你看,阿妈叫我领你去见见几个小哈屯,然后一起到她那里家宴,也是一家人的意思,对不对?……阿妈宫帐里掌厨的是原先大都宫里小厨房的老人儿,什么菜经他的手烧出来,就别提多好吃了!阿妈今天专为你备了八珍宴,我长这么大,也就见识过两回呀!”
普天下的女孩儿没有不嘴馋的。洪高娃的注意力果然被分散,跟着就问什么叫八珍宴。萨木儿笑着说,你披好毛披风,跟我走,咱们一路走一路说——
八珍,有醍醐、疍沆、野驼蹄、鹿唇、驼乳糜、天鹅炙、紫玉浆、玄玉浆。玄玉浆就是马奶子,紫玉浆就是驼奶子,跟醍醐一样,是顶好喝的饮品。驼蹄鹿唇天鹅肉还用说吗?哪样不是珍肴!最是那个名字怪怪的疍沆,是用玉版笋和白兔胎做的浓羹,鲜美得叫人吃一次一辈子都忘不了。宫里头都叫它换舌羹,总把它放在最后才敢吃,就像得换一副舌头,要不然,吃别的就都没味儿啦……早先在大都,宫里隔三岔五的就来一回八珍宴,那会子大厨房管汤羊大宴,小厨房专管上八珍。那许多调料配菜,只有南朝才出,现如今难得到手,也就难得吃一回了……
洪高娃从不知道吃食还有这么多讲究,听得极有兴致,一路上,她看什么都新鲜,不免东张西望,问这问那——
这么大的宫院里,怎么有的地方破旧,有的地方漂亮,有的地方拆有的地方盖?这边的房顶圆圆的像蒜头,那边的房顶尖尖的像锥子,怎么跟别处黄亮瓦、高翘角的大屋顶都不一样?好多人为什么有屋子不住,倒在院子另搭穹帐?
能借此机会向洪高娃展示自己的才识,展示黄金家族的高贵,萨木儿很得意,开口便滔滔不绝:
和林城是成吉思大汗初建,窝阔台大汗、忽必烈大汗以及后来各代汗王扩建的。那时候大蒙古帝国辽阔无边,东西南北的各条大道上,日夜不停地向和林运送天下最好的建城筑宫用料,要建天下最大的城,筑天下最宏伟的宫。和林城里集中了天下最优秀的匠人,大汗后宫也集中了天下最美的女人。那些蒜头圆顶宫殿,不是波斯、巴格达就是斡罗斯匠人建造的,里面住的妃子,多半就是波斯美女或是斡罗斯美女;而尖锥一样的房顶,一定是波希米亚、马扎尔或波兰人造的,那是专给波兰公主和波希米亚美人儿预备的。
现如今退回漠北,再没有那么多属国来进贡。南方运路一断,和林城再也热闹不起来了。城里原有的匠人作坊还在,但三十年来老死逃亡,没有人还会做精细的砖瓦石料木器,更没有人能烧那黄绿色琉璃瓦,要建宫房拆旧才能盖新。父汗这几日着人修整花园流杯亭,说不定也是为了让你高兴呢!
咱们的人多半都住不惯屋子,屋子再漂亮冬天也冷得受不了,就算有大熏炉,哪有那么多木炭给你烧!会烧炭的汉人早都跑回南朝去了,蒙古人谁肯干那苦活儿脏活儿累活儿?你那金红寝宫里熏炉的炭,还是父汗特别嘱咐才烧上的,没多少存货了。早晚父汗也会赐给你皇家毡包和侍从属人牛羊驼马,你也得跟大家一样,春夏秋三季到不同的草原牧场驻牧。只要经管得好,牛羊驼马增殖得快,有多少都归你。每年从撒马尔罕来好多商人,就能换金银绸缎茶米、珠宝首饰脂粉,什么稀罕物都有。你可别落在那几个小哈屯的后面,她们到了父汗面前可会讨好卖乖呢,争宠都是好手!小心她们合起来把你挤出汗宫……
萨木儿的警告让洪高娃不知所措,只得默默听着。
收继礼的头一天,洪高娃就跟那几个小哈屯见过面了。第二第三哈屯在三十岁上下,虽然青春已逝,看得出年轻时都是美人儿。第四第五哈屯都二十岁,正在娇艳如花的当口,尤其五哈屯,算得上十分出众。今日她俩依序上门拜访,除了那位五哈屯爱答不理,其他都还客气,只是对大哈屯设家宴的邀请,都以各种理由谢绝了。从五哈屯帐中出来,洪高娃才松了口气,她还不习惯与这么多不熟悉甚至不怀好意的女人们相处,萨木儿却高兴地说:活该她们尝不着换舌羹!
邀请这些哈屯时,萨木儿一字不提八珍宴,这会儿又这么说,洪高娃笑着问:“你是存心不想请她们吧?——你不喜欢她们?”
“我干吗要喜欢她们?父汗喜欢她们是因为她们是他的女人,阿妈不得不喜欢她们是因为阿妈是大哈屯。她们成天争来吵去,闹得大家头昏脑涨,只有开春以后大家都到各自的牧场上去了,才得安宁。哼,我一眼就能看透,她们都嫉恨你,谁让你又年轻又漂亮呢!”
“可你还总是说,我这样的仙女,谁都喜欢呢!”洪高娃勉强一笑。
萨木儿做了个鬼脸儿,说:“她们不一样。你得小心!”
“那,大哈屯呢?不怕她们合起来对付她?”
“我阿妈才不怕她们呢!名分上我阿妈是元配,是大哈屯,再说,”萨木儿鄙夷地皱皱她小巧的鼻子,“她们谁也没生出一男半女,有什么可说的!”
洪高娃骤然想到腹中的孩子,不由得悄悄打了个冷颤。
春熙堂位于汗庭议事朝会的大殿万安宫东侧,大哈屯的毡包就立在堂前宽阔的庭院中。早就守候在大门外的侍女们恭恭敬敬地将公主与六哈屯迎进去。
只要苫盖上足够厚的毡子,再厉害的北风和严寒也无法穿透,何况毡包正中的大火盆里火光熊熊,热气在包内散射流转,处处温暖如春,什么样的房子也不能比呀!与暖意扑面而来同时,洪高娃还感到一束火辣辣的目光,从她进帐的那一刻起就不曾离开她一寸一分。她心头扑通一跳,不由得发慌。那是大汗,就坐在正中那张只属于他的铺着虎皮的大圈椅上。大哈屯库柏衮岱坐在他身边,用温和慈爱的微笑迎接这两个花儿一样娇艳的女孩儿。洪高娃极力挥去昨夜的可怕阴影,温顺地同萨木儿一同上前,单腿跪下行礼。
大哈屯笑道:“外头冷吧?看你们俩脸儿冻得红彤彤的,快坐到火盆边暖和暖和……她们呢?在后头吗?”
“她们都说来不了!”萨木儿快嘴快舌地回道,“二哈屯三哈屯说身子不好,四哈屯说属下牧的牛羊有事,五哈屯什么缘故也没说,就说是不想出门……”
“混蛋!”汗王大喝一声,浓眉倒竖,鹰眼圆睁,一只大手习惯地摸着腰间镶金嵌玉的匕首刀鞘,黑脸涨得通红,“我倒要看看,谁敢不来!”
洪高娃还没见过这阵势,吓得心口怦怦乱跳,不知道这是汗王杀鸡给猴看,给她个下马威立规矩,还是那些哈屯不合作,让他丢了面子。
“你别生气,”大哈屯一笑,和言劝慰道,“想必她们不知道汗王也在这里。”扭头命侍女说:“快去,都请了来,办一次八珍不容易,不来可惜啦!”
这一回,四个哈屯都来了,还来得很快,向汗王和大哈屯行了礼,就嘻嘻哈哈说个不完,夸汗王身体壮实气色好,谢大哈屯的宴请,讲八珍的美味,还不约而同地一齐赞美六哈屯是绝代佳人,总算哄得汗王怒气平息。大哈屯见汗王高兴,说把本雅失里也叫来,毕竟现在难得办一次八珍宴,厨子也一天比一天老了。汗王点头说,也好,很久没有全家人在一起吃饭了。
本雅失里很快来到,侍女便围着大火架排开矮几:汗王当然坐在正对庐门的首席,他的左边是大哈屯,右边是六哈屯,本雅失里和萨木儿是晚辈,并坐下席,另外四位哈屯依次填空坐满。随着天鹅炙和玄玉浆首先上席,席间弥漫开令人垂涎的烤肉香和醉人的酒香,热烘烘,甜蜜蜜,娇滴滴,笑眯眯,席上的人各显本领,各展所长,一片欢声笑语,真像个和美大家庭的团圆宴。
洪高娃很拘谨,几乎不敢抬头,但格外敏锐的感官让她感觉到许多:汗王紧盯着她的是充满欲火的目光;五哈屯投向她的是尖刺和冰锥;二哈屯不经意间扫她一眼,满是轻蔑;大哈屯倒是笑眼相看,却是点头又摇头;只有萨木儿送过来一片真诚的友爱和倾慕。她还感到,本雅失里自始至终不曾看她一眼,只全心全意地承接父母和妹妹的注视,而四哈屯却对这位太子格外热情……她胸中一团迷乱,空落落的。
她的这个新家是全蒙古最尊贵也最富有的汗王之家,可对于她来说,既不如和哈尔古楚克的两人世界那么简单自在,也没有在草原山林间的舒放轻松,更说不清前面有什么在等着她,令她惴惴不安。可想得再多也不能未卜先知,随他去吧!她决定沉默以对,还是好好享用这从未领略过的八珍美食吧。
八珍一样一样地端上席,美食美酒让席间气氛真的轻松了,也融化了汗王的一脸严酷。他有了笑意,说话也令人意外地有了些风趣:“酒好菜好,你们大家都好,今天这八珍宴应该叫合欢宴!合家欢乐!”
大哈屯笑着:“合家欢乐合欢宴,宴名合适也好听。”
汗王一口将他金碗中的玄玉浆喝干,舒服地哈了口气,说:“这算什么,当年大都宫里,但凡饮宴都冠以美称:碧桃盛开,举杯赏花,名为爱娇之宴;红梅初发,携酒对酌,名为浇红之宴;宴海棠叫做暖妆;宴瑞香叫做泼寒;宴牡丹称惜香;赏落花称恋春;击鼓催花之宴,是为夺秀……”他说着,渐渐落入沉醉,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几位哈屯已经听呆了,她们从未从严酷的汗王口中听到过如此美丽文雅的句子,也想象不来当年大都宫中究竟怎样繁华风流。洪高娃则完全没有听懂,什么是碧桃红梅海棠?什么叫击鼓催花?她张着小嘴,不解地望着汗王,表情孩子一样天真,这让汗王很是得意,兴致更高了:“大都宫里,什么东西都有好听的名字,酒有琼华汁、玉团春,茶有凤髓茶、兰芽茶,盐有水晶盐、五色盐,醋有杏花酸、脆枣酸……”
“父汗,”萨木儿迫不及待地问,“这些好听的酒茶盐醋,你都亲口尝过?”
“当然,”大汗微微泛红的脸上浮现出少见的温和与惆怅,“我从小跟着皇祖母,什么好吃好看好玩儿的事儿没经过?可惜啊,神仙日子只过了九年……记得大都宫中,皇祖母的大斡尔朵地方最大,宫门最高,侍女最多。皇祖父虽然有上百名佩着夫人印的小哈屯,对皇祖母这位大哈屯还是最为敬重,特意在大斡尔朵庭院中建了一座棕毛殿,高大精致就不用说了,最新奇的是用棕毛取代所有陶瓦,那真叫独一无二,咱大元历代没有,就是宋辽金各代宫中也不曾见过!能进棕毛殿赴宴,是那时候宫妃和大臣们好大的体面,梦都梦不到的呀……”他又眯缝着眼睛对大哈屯说,“你等着,明年开春化冻以后,我命人在你这大斡尔朵也建一座棕毛殿!”
“不管做成做不成,汗王这番心意我就感激不尽啦!”大哈屯笑着起身,一边向汗王致谢,一边叫着,“本雅失里,萨木儿,还不替阿妈谢你们父汗,快敬酒!”
王子和公主忙不迭地将驼奶酒斟满玉碗,恭敬地奉上。汗王很爽快,喝水一样将两碗酒饮尽,抹抹胡子,说:“什么叫做成做不成?谁敢说不成?不但要建棕毛殿,还要照皇祖父的旧例,盖上他一座迎祥亭花园!”
二哈屯与四哈屯对视一眼,又一齐望定汗王,抢着问道:
“园里是不是还得造个汗王说过的太液池,那种……能种莲花能划船的?”
汗王仰头哈哈笑了两声,说:“没有太液池还算什么御花园?等花园修好,你们姐妹就都有地方好玩儿了!……想当年大都宫中,每年三月三上巳节,皇祖父都率妃嫔们在迎祥亭祓灾祈福。”说得兴奋,他指手画脚不住地比画:“那时候皇祖父在紫云九龙华盖下,边饮酒边观赏那一潭的红红白白,听满耳娇音笑语,能不爽心快意嘛!……”
众人听得脸红耳热,噢,在中原的日子竟会是这样!
五哈屯娇媚地瞟了汗王一眼,说:“只要汗王你盖成这迎祥亭花园,我们姐妹一样能让汗王爽心快意……”
“你们姐妹?”汗王发红的眼睛朝四哈屯五哈屯身上一扫而过,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差得远!”
汗王又饮干了六碗马奶子酒,面色黧黑如旧,眼睛却更红了。红眼睛扫一遍围绕身边的女人,叹道:“我不敢跟皇祖相比,他是享尽了人间艳福啊,后宫妃嫔上百,宫人数千,宫中‘七贵’,号称绝色无双。可她们全加一块儿,也抵不上我的这个小哈屯!这就是我胜过皇祖的地方啦,哈哈哈哈……”
他是醉得不浅,竟当众说出这样的话。几束目光同时射向洪高娃,友爱、愤懑、惊诧、嘲讽,洪高娃难以招架,心慌意乱,赶紧低头垂目。却听得本雅失里小心翼翼、犹犹豫豫的声音:
“父汗,无论如何,老皇祖乌哈图汗①是亡国之君啊!若不是他昏庸……”
“错!皇祖可不昏庸,他是少有的聪明人!”汗王伸手示意,要众哈屯各自归座好好听,美酒和美色令他止不住地滔滔不绝,“谁也没有他老人家看得透!他常说道:‘百岁光阴等于驰电,日夜为乐也不满十万,况其间疾病相侵、年寿难必,如白云有期,富贵皆非我有矣!何为自苦,以虚度一生乎!’看他嬉游后宫,长歌大舞,自暮达旦,还号称‘遣光’,何等风流倜傥!……说起皇祖的心智,更是常人难比,知道当年大都百姓称他为鲁班天子吗?宫里那只五彩金妆的大龙船,一百二十尺长、二十尺宽,前有瓦帘棚、穿廊、双暖阁,后有金殿楼子,全是皇祖亲自制作样式、亲自监工打造的,只要下海子行驶,那龙头龙尾龙爪和眼睛嘴巴都动,就像一条巨龙在水上游!……”
本雅失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女人们则全都呆呆的,别说什么五彩大龙船了,就连小船怎么在水上漂都没见识过,还不像听最新奇的神话?众人神情让汗王愈加兴奋,他竟站起身,连说带比画:
“最精致的是皇祖自制的水晶宫漏,这么高这么宽的大柜,四面的水帘昼夜流泻,柜顶雕刻了金碧辉煌的四方三圣殿,柜腰站着手捧时刻筹的玉雕仙女,到时刻就浮水而上。殿前左右悬钟悬钲,一入夜,两个木雕金甲神人就自动按更点击钟击钲,不差分毫。钟钲一响,旁边的雄狮便舞、金凤便翔。柜上还雕有日月宫,宫前六飞仙,每到子时午时,便双双渡过仙桥,直达三圣殿,再退回原处立定。精巧绝伦,实在是精巧绝伦啊!小时候,若不是父王和师傅督促早骑射午读书,我真巴不得一天十二时守在宫漏边……”
也是仗着喝了几碗酒,本雅失里比平日胆壮,他迟疑着慢慢说道:“儿子听师傅说过这水晶宫漏……师傅说,大都城被攻占以后,水晶宫漏被人献给了朱元璋,朱元璋仔仔细细地看过,感叹不已,对侍臣说:‘废万几之务,而用心於此,所谓作无益害有益也;使移此心治天下,何至灭亡!’随命左右击碎之……父汗,我想朱元璋此话不能说不对……”
“不对!朱元璋说得全然不对!”汗王感慨万端地长叹一声,说,“皇祖即使全心全意治理国家,也逃脱不了国破家亡,被赶出中原的结果!就像我们,不管怎么下力气,也不能够重回大都,恢复大元……这是报应!报应啊!……”
汗王拖得长长的声音,虽然满含醉意,可其中那无法言说的凄厉意味,却令所有在场的人心里发寒,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惧。本雅失里反倒像是被激发起来,把反驳掺和在劝解中:
“父汗,传国玉玺还在我们手中啊!这可是始自秦始皇,历经两汉两晋和唐宋各朝各代的宝玺啊!宋朝末帝献此玉玺请降于我八世祖忽必烈大汗,我蒙古于是奉天承运,成就大元……当年司马睿渡江在建康称帝,而此玺失落于江北,所以东晋诸帝被中原各国讥笑为‘白版天子’。如今那朱元璋岂不也是白版天子?人心如何能服?江山如何能久长?……朱元璋屡派大军征讨漠北,不就为夺传国玉玺,才好向天下臣民交代吗?可知得传国玉玺者就是天命所归,天命想必还是眷顾我蒙古大汗啊!”
“传国玉玺,传国玉玺,”汗王醉笑着说,“天命所归,怎么还会败走漠北?……玉玺自然要好好保存,我死后,必以此玺传大汗之位给你的……”
本雅失里吓得变了脸色:“父汗,儿臣不是那个意思!……”
大哈屯也连忙插话说:“高高兴兴的家宴,怎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汗王乜斜着醉眼笑道:“要是南朝来讨要这传国玉玺,给不给?打得过就不给,打不过,就是给他也得要还个好价钱,是不是?……先祖们武功盖世,决战万里,征服天下,屠城灭族,直杀得尸横百万,血流成河!……成吉思大汗,忽必烈大汗,享尽了光荣与骄傲,自皇祖始,我们是不是在还债呀?……皇祖的聪明就在这里呀,没白活,快活了一辈子!……我不敢比他,他也不能比我,他后宫大小哈屯还有那上百名佩印夫人,谁也不如我的洪高娃哈屯!哈哈哈哈……”
大汗一把搂住身边的洪高娃,醉倒在她的身上。众人费了不少气力,才把汗王扶起来在床榻上躺平,洪高娃满脸通红。
宴会散了,只有大哈屯保持着平日的温和,萨木儿仍是一脸天真,别的人脸色都不大好。本雅失里离开时神情沮丧,脚步踉跄,并不只为醉酒。汗王最后的几句话,把小哈屯们都伤着了。二哈屯和四哈屯说笑着从洪高娃身边走过去,连眼珠子都不向她转一转,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五哈屯挺身站在洪高娃面前,眯着眼睛尖声讥讽,说真没见过这样的绝世美人儿呀,来一只凤凰把我们全都变成鸡了!又大说大笑道:进汗宫当哈屯,可比给台吉当比姬强得多吧?别看哈尔古楚克台吉拿你当心肝宝贝儿样疼,怎么也比不上汗王恩宠呀,一就手就能把你抬举上天呢!
洪高娃一阵阵寒冷彻骨,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讥刺嘲笑呢!此刻只能像个不知缘由挨了狠狠一巴掌的孩子,又急又痛,还不知所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样子十分可怜。萨木儿看在眼里,很不平,不顾顶撞长辈的后果,气恼地说:“你怎么这样说话?你敢得罪哈尔古楚克叔叔?对升天的亲人不敬,老天爷会罚你!父汗要是听到,能高兴吗?”
五哈屯眼珠子转了转,撇撇嘴说:“你父汗?他怕还巴不得呢!”说罢掩着嘴,哧哧地笑着,一转身走开了。
最不可解的是三哈屯。整个宴会上很少听到她说笑,沉默温和,文文静静,也不曾跟洪高娃交谈一句,只在初见面时点头微笑而已。她最后从洪高娃身边走过,脚步没有停,眼珠也没有转,但却像轻轻叹息,又像在自言自语,在洪高娃耳边说:
“为什么不问问,心上人是怎么故去的?”
洪高娃一惊,急忙扭头,三哈屯已然离开,步子平稳,不摇不摆,看那静静的背影,谁也不能相信刚才说话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