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一节
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一节
“阿寨!来喝茶。”洪高娃朝帐外叫着儿子的小名。没有回答。
“脱脱不花!喝茶了!”这次用的是正名,为的是引起这个八岁小淘气的特别重视。掀开门帘,帐外静悄悄,哪有小鬼头的踪影?洪高娃自言自语地咕哝道:“刚才还跟哈喇忽难又叫又笑的,眨眼工夫又跑哪儿去了!”
塔娜在她身后笑道:“还是哈屯你先用吧,奶茶放凉了不好喝。阿寨肚子饿了自会回来,到时候给他煮新茶。有哈喇忽难跟着,没事的。”
哈喇忽难真是条好狗,身形毛色和神情,就像它父亲大黑一样魁梧英俊,又继承了母亲二黑的机敏。它与阿寨同年出生,只早三个月,它的同胞兄弟哈喇哈斯让萨木儿抱走了,阿寨和哈喇忽难一同长大,形影不离至今。塔娜奉上斟满奶茶的银茶碗:“尝尝这奶疙瘩奶皮子,味道可好了!”
阿寨满月以后,洪高娃把塔娜嫁给了哈尔古楚克的旧仆,已成为百夫长的多克新西拉。
塔娜仍像八年前那样爱说爱笑,爽朗活泼,只是出嫁以来心宽体胖,一副健硕妇人的样子,比同是二十五岁的洪高娃高半头、宽三分,也似乎年长了六七岁。她笑着笑着就感慨起来:“当初库柏衮岱大哈屯把我赐给你,我还心里委屈不忿儿,觉得降了格,可我亲眼看到你豁出命为夫报仇,又给我成家立业,待我这么好,真是一辈子佩服、两辈子感恩、三辈子也报答不尽呀!……”
洪高娃笑笑:“别这么说。还是老天保佑,冬天没雪灾,春夏不干旱。”
“就是就是!要不然这些年乱糟糟闹哄哄,你争我夺你杀我抢的,小老百姓咋能活得过来呀!……”一看洪高娃沉了脸,塔娜赶忙闭了嘴。
八年前,额勒伯克大汗被杀,坤帖木儿即了汗位;不到三年,坤帖木儿大汗又被杀,乌格齐夺了汗庭,废除大元蒙古国号,称鞑靼国,自号鬼力赤可汗。这两次汗庭剧变,弄得人心更加混乱,有的顺从有的不顺从。乌格齐的旧部瓦剌,竟与汗庭成了死敌,常常乘机攻到和林附近,抢掠人口牲畜财物;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族,全都朝秦暮楚,今日来汗庭朝拜进贡,明日又投靠瓦剌进攻汗庭,后日又相互攻杀,根本不理会汗庭的调处。好在乌格齐自己的克勒古特部落还十分强大,又有右丞相马儿哈咱、左丞相也孙台和枢密知院阿鲁台三位实力出众的大臣全力支持,汗庭终究还是保住了蒙古各部中最强的老大地位。
这两起汗庭剧变都跟洪高娃有关,说目下蒙古国混乱,等于就在指责她。塔娜意识到这一点,后悔不迭。
洪高娃一摆头,甩开落在眉间的黑发,也甩去心头的阴影。她吹开奶茶的热气,美美地喝了一口,赞赏地抿嘴出声,然后说:“塔娜,你这么讲是说者无意,我可是听者有心哪!我知道好多人都指我是祸水,说眼下蒙古国这么乱,都怪我洪高娃!谁爱说就说去,我才不在乎!难道那大汗的宝座,能让我洪高娃上去坐坐?真是笑话!”
她的面颊仍然桃花瓣一样嫣红粉润,她的眼睛仍然月亮般明媚水灵,塔娜出神地看着主母,怎么也看不出她比八年前有多少改变。心念一动,塔娜问了个一直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人家都说,当年为你举行皇后生育大典的时候,乌格齐大汗就有夺位的心了……”
“胡说八道!”洪高娃笑起来,“我本来就是哈屯,乌格齐他敬重我肚子里这孩子是黄金家族的正根儿,那皇后生育大典我还当不起吗?要说乌格齐夺位,是不是早就存了这份心思,我不知道;可细想想,若不是那次小宴那几坛子美酒,若不是他们俩都喝得大醉,就不会出那样的事,乌格齐他也成不了鬼力赤汗。”
那是一次偶然的宴会:出猎的坤帖木儿汗路过乌格齐营盘,君臣开怀畅饮,都醺醺大醉。坤帖木儿像是人醉心不醉,说了好多酒话,谢乌格齐拥立大功,又指责乌格齐专擅压主,最后还要乌格齐把洪高娃让给他,当夜就送进大汗宫帐。乌格齐大怒,抡拳给了坤帖木儿重重一击,竟把他的颈骨打折,登时丧命。犯了滔天大罪的乌格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部属的拥戴下,召集呼勒里台大会,共推他登上了大汗宝座。当时的汗庭本来就是乌格齐说了算,所以鬼力赤汗替代坤帖木儿汗,在汗庭与和林城并没有引起太大波动;但远方部落,瓦剌和兀良哈却非常愤怒,纷纷声讨并联合攻打和林,名为“讨贼平叛”。乌格齐南杀西挡,颇为狼狈。是洪高娃召来了她家乡捕鱼儿海边驻牧的阿鲁台,阿鲁台又带来了马儿哈咱,二人都是强部首领,各自率领十多个兵强马壮的爱马克来到和林,和忠于乌格齐的大将也孙台一道,大败围攻和林的瓦剌大军,让南边的兀良哈闻风而逃,鬼力赤汗的汗庭才稳定下来。
汗庭的稳定,使有功于汗庭的洪高娃的地位也更稳固。她本是乌格齐的第五侧妻,如今同他的正妻一样享有大哈屯的位分。他对她,不但因她惊人的美貌而宠爱异常,更有一份真心真意的敬重。这让洪高娃一直感念在心。
“说实在话,谁也不如你像个大哈屯!……”塔娜眼珠子转了又转,小声地说,“那大哈屯的儿子,就该是皇太子对不对?咱们阿寨有继承汗位的份儿吗?……他可越长越像他阿爸了!”
洪高娃心口突地翻转了一下,隐隐作痛。阿寨简直就是哈尔古楚克的小小缩影,而哈尔古楚克是她永远无法忘却的疼痛。她叹口气,蹙蹙眉尖:“说这个,太早了……”
“早?可不早啦!”塔娜急忙道,“可汗的长子额色库至今还没立为皇太子,后宫里头凡有儿子的哈屯,谁不算计这事儿?都快成乌眼儿鸡了!……”
洪高娃猛然站起身,把一碗奶茶带翻,嘴里说着:“阿寨!……不行,我得去找到他!”话音未落,人已经出了门。塔娜顾不上擦桌子,赶紧跟了上去。
帐外春寒料峭,一声“阿寨”才出口,一团白雾就喷了出去。还没有走出宫院大门,就听得哈喇忽难欢快的叫声,还有阿寨那清脆的小男孩笑声和又低又响亮的男人家说话声。洪高娃眼前便闪出常见的那幅图画:阿寨骑在高大魁梧如铁塔的乌格齐可汗的脖子上手舞足蹈,哈喇忽难在他们脚下连蹦带跳撒着欢儿地跑,一路说笑着走近来。每每看到这情景,洪高娃就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舒坦,那股熨帖劲儿能让她脱出任何烦恼和紧张。她笑着招呼:
“阿寨,快下来,那么大孩子了,又一身大毛皮袍子,别累着你阿爸!”
阿寨小脑袋一扭:“我不!这比站在地下看得远多啦!我喜欢看远!”
“小子,真不傻!”乌格齐轰隆隆地笑着,“你老爸有的是劲儿,再驮你十年二十年也不累!”
“塔娜,领阿寨回去烧茶!阿寨,有鲜奶酪呢!”
“真的?有没有炸果子?有没有葡萄干儿?”阿寨乌溜溜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灵动异常,双手还搂着阿爸的头不肯放。
“有,有!还有奶疙瘩和奶皮子呢!”塔娜笑着去抱阿寨。
乌格齐说:“算了算了,塔娜你自管去烧茶,我把他背进帐,背到奶酪和葡萄干儿旁边,还有什么奶疙瘩奶皮子,他还不下来吗?”边说边走边伸手胳肢阿寨,嘻嘻哈哈地一路走了回去。洪高娃跟着,看着,心头一片温馨。
乌格齐是个红脸汉子,五官疏朗停匀,从不会掩饰自己,喜怒总形于色,所以他豪爽、开朗、宽厚、正直的性情都很外在,叫人一览无遗。他待人处事也很率性,虽然不免失之简单,但又总能以真诚赢得人心。他还好打抱不平,每每扶弱抑强,当初瓦剌四部以他为首肯服他管,不是没有道理。
那年攻打和林城,是因为接到堂妹的告急信,知道汗王已决意灭他,他才自卫反攻,先下手为强。而额勒伯克汗的政治不修、杀弟夺妇的暴行,是他决意支持坤帖木儿夺位的主要原因。要是听从堂妹,拥立跟他有杀父之仇的本雅失里,他也就太愚蠢了。坤帖木儿也是黄金家族后裔,跟瓦剌关系更近,用他来代替昏暴的额勒伯克汗,理所当然。
他失手杀了坤帖木儿汗,实在是个意外,那是出于一个男人的愤怒,可也没有什么不应该。坤帖木儿是他扶起的,又由他除去,他也不觉得是什么弑君大罪。倒是部下拥戴他即大汗位的时候,他觉得有愧于心了,因为他并非出身于黄金家族,违背了成吉思汗的大法。但是能当一回蒙古大汗,称皇为帝,也不枉来世上走这一遭!他干脆废除了大元国号,改称鞑靼国,自号鬼力赤可汗而不称大汗。几年下来,汗庭上下也就习以为常了。
可他的愧疚还是在许多地方表现出来,一点也瞒不过别人,连历来大汗最重视的储君——皇太子的人选,他也迟迟下不了决心。长子额色库年近三十,文武双全,对父亲忠心耿耿,在部落中也很有人望,是公认的皇储,他却让这个长子回河西、海西克勒古特部落故地驻牧,难道需要他去守住家园故土?而阿寨这个并非亲生的孩子,刚刚出生就得了台吉的封号,成了一位小小的王爷。莫非这位鬼力赤汗还真想把汗位还给成吉思汗的后代?
他从来没向洪高娃说起他的想法,洪高娃也从来不问。即使在夫妻最情热之际,她也不恃宠要挟着替儿子争位。她珍视乌格齐对她的敬重和爱,常常让她感到,她是她自己的女王。
三人围桌坐定,阿寨立刻扑向热腾腾的奶茶,伸手就去抓炸果子和羊肉。乌格齐拦腰抱住他,说:“看看这鼻涕流了三尺长!就着奶茶喝呀?”边说边捏住阿寨的鼻子,连声叫:“擤!快擤!”随后在桌子底下的抹布上一抹,对洪高娃笑道:“就冲这小子狼吞虎咽的劲头儿,长大了定是个巴图鲁!”说着,一碗奶茶已经灌下了喉咙,喝得咕噜咕噜响。
“大汗有什么心事吧?”洪高娃问。她今晨梳妆时,改梳了一种叫做灵蛇髻的发式,眉毛也画得跟往常不一样。平日她的每一点变化乌格齐都仔仔细细地看在眼里,今天竟全不在意。
“哦,你真是鬼精灵!”乌格齐笑了笑,笑得有些干涩,“在帐篷里待惯了,真不喜欢跑屋里坐着去。可有些事还是得进屋说话才显得规矩,显得重要,是不是?叫他们收拾好,生好火盆。过一会儿也孙台他们三个要来,议一件大事。”
洪高娃连忙去吩咐侍从,回来坐下,端起茶碗,却不喝,问道:“他们三个都来?”见大汗神情凝重地点点头,她不由得心里嘀咕起来。三名大臣一起进宫议事,又在这个时候,以前还没有过。但她一向不掺和朝政,宁可不闻不问。不料乌格齐却说:“你也一起听听。”
“我?”
“是啊,好帮我拿个主意。”
“是什么事嘛?”洪高娃不得不问上一句。
“本雅失里回来了。”
“啊?!”洪高娃大吃一惊,茶碗里的奶茶泼了出来。她赶忙把茶碗放下,拿起凝在银碗里的奶酪,沉了一沉,说:“在哪里?”
“已经到了别失八里。”
洪高娃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天哪天哪!好日子到头儿啦!”
这些年,和林城已然失去了当年漠北大汗都城的光彩。
在大蒙古帝国最强盛的日子,和林城是天下第一都。来自各国各邦的各族商人旅客,把宽阔的回回营挤住得水泄不通;而汉族各类工匠聚居的汉人营,比回回营还要大,只金银铜铁匠人就有上百家。各类市场依其粗细等级,在和林城各处开张:马市牛市驼市羊市在东西南北四门外厢,粮食、布匹绸缎、肉铺酱坊等类,都均匀地分布在各个街巷。全城有十二座佛庙,两所清真寺,还有一处基督教堂。东西南北的宽阔驿道上,车载马驮骆驼背,源源不断、日以继夜地向和林城输送无数物资货品……大街小巷规整有序,宅第相连,衙署巍然,都像百鸟朝凤一样,围绕着万安宫。
万安宫,由蒙古国第二代统治者——成吉思汗之子窝阔台大汗建成,是一座汉式宫阙,规模宏伟,气势非凡。又经五六十年的经营增扩,和林成了大蒙古帝国的中心。即使忽必烈大汗在大都称帝建大元,位于大蒙古帝国地理中心的和林,仍然是蒙古高原上最繁华的城市,是大元帝国控制并联系四大汗国的重镇。其地位即便不在大都之上,至少也相埒并重。
蒙古人退回漠北以后,大混乱大混战让和林城迅速失色。人口锐减,街巷冷清,房屋院落破败。凡争夺汗位者必定争夺和林。争来夺去,各部大兵在和林城里烧杀掠抢,更加快了和林城的衰败。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毕竟是有二百年历史的老城,毕竟还是蒙古人心目中的都城。夺取汗位的大汗们,总还是要极力保存宫殿和官府衙署这些汗庭必不可少的建筑,尽可能地加以修葺。这些年和林城就像个迟暮美人,宁静和温暖能唤回几分昔日姿色,而病痛和寒冷也令她更加老迈。宁静温暖,只有能掌控形势的统治者才能赋予。乌格齐已经给了和林城八年的安定。
乌格齐在西海高原草甸上长大,习惯也喜爱住帐篷,只要回到后宫,无论到哪一个斡尔朵,从不进宫房,只有朝会和议事,才不得不进万安宫大殿坐上宝座。蒙古国原有大汗夫妻南向并坐同受朝拜的规矩,大哈屯参与国事也是常例。洪高娃不是第一大哈屯,却比第一大哈屯重要。来议事的三大臣对此也不见怪,各按官位高低分坐两厢。侍从宫女敬献奶茶后都退了出去。
每当这样的场合,洪高娃总像个玉雕仙女,纯净而隐发光泽,即使一声不响,也能令所有人感到她的存在,感受到她女性的美丽温柔的气息,再繁难再凶险的话题也能得到些许化解。可今天似乎情况严重,一开始就气氛不对,三大臣只是默默喝茶,好半天没人开口说话。
洪高娃不动声色,慢慢转目,将在座的一一打量:
右厢第二位阿鲁台,自己家乡部落的首领,再熟悉不过的了。跟八年前一样,他还是那么挺拔魁伟,浓眉下一双内凹的黑眼睛还是那么炯炯有神,乌黑的唇须还是那么尖尖地上翘着,眉间和前额那犹如刀刻似的几道深纹,更显示出他过人的精明和坚毅。当初乌格齐一见到他就引为知己,任他为掌管军务的枢密院知院。洪高娃一见他就问为什么没有把她的额吉带来。他说她额吉进了兴安岭,跟一个达斡尔猎人情投意合,要相守余生,再不出山了。弄得洪高娃说不出是悲是喜,狠狠地哭了一场。
右厢第一位是最尊贵的客位,中书省右丞相马儿哈咱端坐着。他已年近花甲,紫赯色的面皮被灰白须发一衬,格外醒目,一双典型的蒙古人细眼睛里,小小的黑眼珠依然灵活,时而阴郁时而活跃时而狡黠,叫人很难看透他的心思。对乌格齐和洪高娃,他一向毕恭毕敬,但总是隔着一层。他能够得到中书省右丞相的高位,完全是乌格齐出于对他老臣身份的尊敬。这位年岁最长、资格最老的大臣,一向对洪高娃另眼看待,从来不对洪高娃的大哈屯身份有一丝微词。阿寨刚满一岁,他就提议可汗给这孩子封王,称台吉——也就是太子,那便是汗位继承人皇太子的候选了。洪高娃明白,这位右丞相对自己的这番好意,多半是冲着有黄金家族血统的小阿寨——脱脱不花。
左厢端坐着左丞相也孙台。他是乌格齐的结义兄,五十岁出头,因为知书达礼,能通蒙汉及乌斯藏文字语言,乌格齐又常常称他是自己的师傅。他的女儿嫁给了乌格齐的长子额色库,两人又是儿女亲家。三重关系叠加,使得他与乌格齐交情极深厚,对汗庭也就格外忠诚。因此他肯把领六部、掌政务的中书省最高官职右丞相的位置让给马儿哈咱,自己甘居次席。他和乌格齐是从小的朋友,两家几代人都熟稔之至,对突然出现的洪高娃,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敌意。虽然他极力掩饰,洪高娃还是常常能看到那黧黑的面容上某种不屑的表情,褐黄色眸子的冷冷注视也透露出很深的戒心。不过,有的时候,那黄眼睛里也会有洪高娃熟悉的男人倾慕甚至色迷迷的神情一闪而过。那一瞬间,她会有一种胜利而骄傲的美妙感觉,深信天下没有她征服不了的男人。
终于,可汗发话了:“阿鲁台知院,你先说说详情。”
枢密院掌军务,探知各地军情更是阿鲁台的专长,他便详细介绍了本雅失里的来龙去脉。
八年前,本雅失里太子逃到撒马尔罕,投奔了吐虎鲁克铁木尔汗。
这位被民间称为“瘸王子”的铁木尔汗,宣称自己也是成吉思汗的后裔,要延续先辈功业。大元蒙古丧失中原逃回漠北的那一年,在遥远的中亚,“瘸王子”却经多年征战,登上察合台汗国的大汗宝座。当漠北蒙古高原上陷入混乱和相互仇杀的时候,“瘸王子”正在无休止地远征,开疆拓土:蹂躏了呼罗珊、波斯、钦察汗国,挺进莫斯科,摧毁了阿斯特拉罕;入侵印度兵临德里城下,击败了印度苏丹,处决了十万战俘;此后又击败了奥斯曼苏丹,迫使希腊皇帝纳贡,从而控制了整个小亚细亚。他是第一个信奉伊斯兰教并将其定为国教的蒙古大汗。为了强制他的臣民改变信仰,他最有效的手段仍然是杀人。他为伊斯兰教东渐开了路,而他的残暴、无情、嗜杀的可怕形象,也永远留在了中亚草原上,被风传送到更远的远方。
大元忽必烈大汗的直系后裔本雅失里的到来,使铁木尔汗大喜过望,如获至宝。必定是想居雅本失里为奇货进而君临全蒙古,因此格外优待,将他接至宫内居住,还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中原内乱的消息传到撒马尔罕,铁木尔汗决心乘机发动征讨明朝之战,亲率三十万大军向东挺进。万里之遥的远征,刚过千里,还没有走出铁木尔汗自己的领地,这位令所有人胆寒的可怕的“瘸王子”,竟暴病而亡。
铁木尔汗一死,他治下的整个中亚立即一片混乱,就像大元覆亡后整个蒙古帝国的情形一样。在混乱中浮沉漂泊三年之久的本雅失里,终于绝望了,得知东方蒙古本土上坤帖木儿汗被杀,理应空悬的汗位被非元裔的乌格齐霸占,便立即东归,如今已经到达别失八里。他随身所带兵马不足三百,加上家眷也不过千。但因为他身份特殊,沿途受到各部落盛情接待,别失八里、哈密,还有瓦剌各部,分别派遣特使前往,都有迎立之意。
事情明摆着,拥立本雅失里就是拥立大元正统,他将是全蒙古名正言顺的最高统治者。在蒙古百姓的信念中,本雅失里轻而易举就占了上风。本雅失里归来的消息,已经如风似火传遍草原大漠和高山,处处反响强烈,欢声一片。
说到这里,阿鲁台戛然而止。报告是枢密院所有情报的总汇,没有加进他自己的任何看法。问题是右丞相马儿哈咱直截了当提出来的:
“既然如此,我们要不要去抢一个拥立头功?”
片刻沉默,空气如凝固了一般,洪高娃只听得自己的心在腔子里跳得“怦、怦、怦”,响声充满了整个高阔的殿宇,她不由得双手紧紧捏在一起,用力抿住了嘴唇。
左丞相也孙台首先打破沉默。他静静地、和颜悦色地说:“要论实力,瓦剌各部与我们不相上下,他能看得中我们?”
阿鲁台轻声说:“就算他看不中我们,可一定放不下和林城和万安宫。”
洪高娃望着自己这位族人,心想他说话真是公允平正,不偏不倚,谁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他。
右丞相的嗓门儿却提高了,灰眉毛下的小眼睛盯住左丞相:“不是他能不能看中我们,是他愿不愿看中我们!我们太需要他这样一个人啦!这几年,投降明朝的部落人马越来越多,再不拥立一个黄金家族的大汗来号召人心,我们自己不用多久就会垮掉!”
他的话也不假。
六年前,燕王朱棣夺得皇位,成了大明永乐皇帝,一改他父亲明太祖朱元璋对蒙古的无情打击、强力驱赶、全面封锁的国策,换了一副面孔。他六月称帝,八月便遣使诏谕蒙古各部,诏曰:
朕今统承天位,天下一家,薄海内外,俱效职贡。近边将言,尔诸部酋长咸有归向之诚,朕用嘉之。特令百户裴牙失里赉敕谕尔,其各居边境,永安生业,商贾贸易,一从所便。欲来朝者,与使臣偕至。
此外,还专门给鬼力赤汗和汗庭的三大臣发来诏书,希望汗庭遣使,与大明朝来往通好,“同为一家”。从那时起,明朝每年都派来使臣要求通好。乌格齐当太师的时候,曾经主张通明朝助燕王,可一旦成为了鬼力赤可汗,就把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了,不愿向明朝皇帝低头称臣。但他无法阻止臣下的动摇。阿鲁台多次向明朝来使表达归诚之心,曾派遣亲信到明朝“求药”,还要洪高娃劝解可汗不必太过执拗,两国通好通商贸总不是坏事。
洪高娃认可阿鲁台所说“通好通商并非投降”的道理,有时也真的劝可汗几句,因为她属下的爱马克也想同南朝贸易,换取他们急需的粮米、布匹、茶叶、铁锅铁器。也许可汗听进了洪高娃的劝说?去年三月,可汗的心腹大臣也遣亲信去了明朝。去干什么?和明朝商谈了什么?洪高娃都不知道,但她揣测,其实这是可汗自己的意思。
汗庭尚且如此,遑论蒙古各部?
朱棣的怀柔之策击中了要害。他等于用十数倍的高价来收购蒙古各部落的朝贡,吸引力太大了。诏谕发出后的几年间,蒙古部落纷纷派出贡使,接受明朝敕封,换取了朝贡贸易、边境贸易的巨大利益。其中大多数部落仍承认汗庭,来汗庭朝贡朝会。这样两边归属两头得好的。既处乱世,鬼力赤汗对此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位永乐皇帝真是厉害,就手儿在归降的蒙古地方设立许多羁縻卫所,驻兵设守将,控制和监视当地蒙古部落的动向,阻止蒙古人随意进入汉地。比如分布在兀良哈蒙古地区的泰宁、福余、朵颜三卫,监管着科尔沁蒙古的斡难河卫,控制着额济纳地区的监河卫等等。弄得蒙古国与大明朝,敌国不像敌国,友邦不是友邦,很是尴尬。
就是拥立了鬼力赤汗的蒙古本部,在风调雨顺、牲畜兴旺的年份,都还平安和气,瓦剌来攻掠时,也能同心抗击,一向胜多负少;可一逢灾年,便人心浮动,不但常常败给瓦剌,还自相攻杀,对汗庭就更是不朝不贡,不放在心上了。前年,冬春少雨雪,夏秋草原上牧草短缺,畜产大减,许多境况穷苦的部落就投奔明朝求生去了。眼下方入初春,万一再遇上天灾,汗庭怎么吃得消?
也孙台态度平和,与急躁的马儿哈咱对比鲜明,开口总很从容:“右丞相所虑极是。不过,可汗即位六年以来,为政宽和,体恤民情,并无过失,退位让贤有道理吗?本雅失里咱也没见过,但有其父必有其子,真登了汗位,处事行政未必高过可汗!要说黄金家族血胤……”那黄褐色眸子扫了洪高娃一眼,使她感到似乎一股强风掠过面庞,冷如冰热如火,“我们手里就有现成的阿寨台吉,脱脱不花王子,这不是人所共知的事吗?”
乌格齐叹口气,嘟囔着说:“可惜他太小,才八岁。”
也孙台仍然很平静,可见早已深思熟虑:“或者立为皇太子,诏告天下;或者他即汗位,可汗退为摄政王。”
洪高娃转眼去看阿鲁台,阿鲁台还她一个疑虑的眼神儿,并不说话。
马儿哈咱急了,血涌上头,脸涨得红紫,灰白的胡须眉毛一齐乱动:“你们都没有弄明白我的意思!本雅失里有传国玉玺呀!那是天命所归,谁也代替不了的呀!违背天命,腾格里天会降罪,草原上会有大灾大难呀!”
传国玉玺!天命!像是看不见的闪电、听不见的暴雷,击中了座上这几位蒙古国里最尊贵的人。一阵阵惊悚和震动刺啦啦蹿过,全都相顾无言。
马儿哈咱灰白的须眉都奓开飞起,细长的眼睛也冒出火星:“这是上天赐给的大好时机!我们难道要放过这天大的拥立大功勋不成!”他双手撑着膝盖,面向鬼力赤可汗,眼睛却狠狠地挖了洪高娃一眼,又说:“可汗应该知天命识大局!万不可因洪高娃哈屯与本雅失里有仇,就拿错了主意!”
洪高娃愤怒了,猛地站起身,马儿哈咱也站起来,单腿跪倒,但不低头,顽强地与哈屯对视,眼珠里黑瞳仁缩成一个点,更像一把尖利的锥子。洪高娃不能胜过他,心下一虚,先收回目光,坐下,并不出声,闭了眼睛。
乌格齐拦住要上前劝解的另二位大臣,叹了一声,说:“再议吧!”
三大臣退了出去,乌格齐和洪高娃静坐无语。好半天,洪高娃终于小声自语道:“他若回来,不是杀了我和阿寨,就是占了我和阿寨,我都不愿意!实在逼我,我也去投明朝!”
乌格齐望着她,哈哈一笑,不过笑得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