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四节
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四节
入夜不久,来了一场夏季暴雨,外面又是电闪雷鸣又是风声雨声,失眠多日终于睡实的萨木儿毫无觉察,但小女儿梦里笑了两声,蹬被子的小脚丫踹了她,她立刻清醒,赶紧坐起身,就着帐中昏暗的灯光把被子扯回来。看看那红苹果一样的小脸还是一副笑模样,她忍不住叹道:“有什么好笑的,这丫头,莫不是笑菩萨托生!等你长大了,看你还笑得起来吗!……”
小萨木儿七岁了,漂亮可爱自不必说,一头柔软的卷发,小巧的鼻子红浆果样的小嘴,最是像初生小鹿的那双大眼睛,乌黑晶亮,天真无邪,真叫人疼不够。难为她还长成个活泼开朗的性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发愁,从小就爱笑,常常眼泪还挂在腮边,脸儿已经笑开了。如今她更像一只快乐的小羊羔,每天蹦来蹦去跳进跳出,跟着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萨木儿多少烦闷忧伤,只要她在身边一跳一笑,总能得到些许舒缓。
看着小萨木儿,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小时候她不也是个无忧无虑、快乐活泼、爱唱爱跳的孩子吗?如今她的快乐哪里去了?她的笑声哪里去了?满胸怀盛装的都是苦闷,满得就要溢出来了。但她不能说,得把痛苦紧紧地压在心底,因为她是公主,是主母,必须维持高贵和尊严。然而越压制痛苦越沉重,越压制想要喷发的反冲越强烈。她真无法忍受这煎熬了。她要憋死了。她在心里喊叫:小萨木儿小萨木儿,祈求上天出现奇迹,让你立刻长大十岁吧,阿妈好把心里的苦水都倒出来,都说给你听……
难道是腾格里天听到了萨木儿的祈祷?
“哞——”一声长长的牛叫,仿佛就在耳边。余音未落,便有长长短短、高高低低、强强弱弱、大大小小的牛叫跟着加入,就像人们打毡洗羊毛时候的混声大合唱,只是节奏急促,有些惊慌又有些兴奋。萨木儿翻身坐起,想也不想就疾步走出帐房。牛群的叫声像在迎接她,越来越宏大,在山坡一棵大树边,她看到了它们!
坡下,仿佛罩着一团乌云,又像是突然长出来一大片深色的丛林,数百头牛聚在那里,哞哞的叫声充斥在天地之间,吞没了周围所有的声音。
萨木儿捏紧双拳,跟着牛群一起大喊,用尽气力,放开喉咙,平生从没有过地大吼大叫:“啊!——啊!——啊!——哦!——哦!——哦!——”
她喊叫得声嘶力竭、浑身发抖,使出吃奶的力气,可她的声音在牛群的吼声中也不过是蚊子营营,片刻间便淹没得了无痕迹。不解气的公主还尖声咒骂着,对着身边的大树,用拳头打,又飞起脚去踢,踢过来踢过去。大树根深干壮,纹丝不动。暴躁的萨木儿猛一弯腰,用头去狠狠撞树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
“公主,千万别这样!……”
“达兰台!你敢阻止我!”萨木儿怒喝。
拼命吼叫和击打,怒火得以发泄,也掀开了紧压在心上铁石般的盖子,愤懑如决口洪水奔涌而出:“为什么别这样?我是个弃妇!知道吗?弃妇!从古到今,谁能想到谁能相信,黄金家族的公主,竟成弃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大笑着,泪水滚滚而下。
“公主!……”达兰台抚慰着低声叫着,扶萨木儿在她随身带来的绣垫上坐下。公主什么也没有对她说过,但她是最明白最透彻的旁观者。
自从放走洪高娃母子,王爷夫妻关系迅速恶化。今年元旦后初五那天,为搜寻追击洪高娃无结果,两人撕破脸大吵了一架,是公主下嫁十三年来的第一次。王爷斥责公主总跟他不一条心,公主骂王爷无情无义,两人感情降到冰点以下。从那时起,半年多了,公主不去汗庭朝贺,王爷也再不回公主营盘,两人竟不照面。王爷有时还遣人来问候公主起居,送明朝来的赏赐物件,送新打的猎物,维持着必要的体面;公主则完全不理睬,全凭总管巴雅尔处置,问都不问,好像忘记了天地间还有巴图拉这么个人。然而谁都能发现,公主性情比从前暴躁,爱摔东西,爱撕不可心的衣袍,罚责下人也更多更狠。达兰台还知道,公主酒量大增,常常喝醉,但就是喝醉,也还是一夜一夜地睡不好……她能领会公主高傲尊严背后的深深痛苦,就格外精心看护照料。刚才公主翻身出帐的时候,睡在公主床脚的她就醒了,赶紧叫醒阿兰照顾小萨木儿和脱欢两个孩子,自己跟了出来。
“达兰台,你知道吗?”萨木儿仰面向天,吞咽着泪水,“我宁可他像只花蝴蝶跟十六天魔缠在一起,他偏偏一头扎进那个小女人怀里!是示威还是羞辱?我恨啊!恨死人了!没法儿活了!……”她又猛地站起身,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膛尖声叫喊:“老天爷,赶一群虎豹豺狼吃掉他们吧!……让我养一窝毒蛇放进他们帐篷里吧!……哦,不!不!”她挥动着两个拳头,狠狠地咬牙切齿地说:“我也要找个男人!比他年轻比他英俊!我也要朝欢暮乐,叫他暴怒,叫他吃苦,活活气死他!”
“天哪!天哪!”达兰台惊惧地一哆嗦,极力要压倒群牛的吼声,在公主耳边叫道,“就是一千个女人一万个女人都能这样报复,你也不能!你是黄金家族的公主啊!……”
暴怒的萨木儿一把抓住达兰台的手,瞪着她:“如果我不是呢?”
达兰台身上蹿过一个寒战,树叶般发抖:“那,他会杀了你!……”
萨木儿目光闪闪,唇边竟露出笑意,大叫:“杀了吧!让他亲手把我杀了吧!总比这样活着痛快!”
“还有孩子们哪!”达兰台也大叫,“脱欢怎么办?小萨木儿怎么办?”
萨木儿这半天第一次无言以对,脸上一片惊愕、悲哀和茫然。达兰台凑在公主耳边接着叫喊:“公主心里还是爱他,所以才生这么大的气。”语气是那么肯定,萨木儿不觉一怔。“他也一样,所以才故意冷淡来激怒你,要你时刻记挂他。若不是你们互相太在意,像寻常夫妻平平淡淡,出什么事都无所谓,哪至于闹得这么天翻地覆?……说到底,为了孩子,为了你们尊贵的身份,你们谁能离开谁啊?……”
萨木儿慢慢坐下去,心里空落落的。达兰台说的对吗?是为了劝慰而专挑出来的顺耳的、好听的?
“阿妈!阿妈!——”阿兰领着两个孩子走出账篷,再仔细看,营地的栅栏边也拥上看热闹的人群。
小萨木儿灵巧地跳过来紧紧搂住母亲,高声大叫:“阿妈,这是什么在吼哇?好怕人!”
脱欢不屑地说:“怕什么!这是牛叫。我听过的比这厉害多了,好几百头牛呢,一起叫,比打雷还响!”
“那它们为什么叫?”小萨木儿追问。
“额色库舅舅说,它们是在哭它们死去的同伴儿。” 脱欢说。
“真的吗?”小萨木儿摇着满头鬈鬈的柔发,瞪着惊奇的大眼睛问阿妈。
女儿娇嫩柔软又温暖的小身体香喷喷的,无限依恋地贴靠在怀里,让萨木儿的心从暴戾愤怒中解脱出来,舒缓了,平和了,凶猛的瀑布被弱化被软化。她整理着孩子的头发,耐心地说道:“舅舅和哥哥说得都对。咱们杀牛吃肉,都要把血和内脏深深埋掉,要不然被牛闻到血腥味儿,就会跑来嚎叫,一叫唤就有各处的牛都赶过来一起号哭,总是不吉利的。”
“那骆驼、马还有羊,也会一起哭它们死去的伙伴儿吗?”
“不,不会。”
“还是牛的心眼儿最好。它们叫得还怪好听哩!”小萨木儿重重地点着头,反倒夸赞起来,又担心地问,“阿妈,是不是咱家的牛死了?”
“我也在担心呢,过去看看。”
天上云层已经很薄,亮如黄昏。那一轮明月此刻竟慢慢从流云中脱身而出,水银般明亮的月光一下子撒满了大地,被群牛围在中心的,是一只正在生产的母牛,它痛苦的叫声已经被众牛的嚎叫盖住,在不停地扭动庞大的身躯,翻滚、抽搐,翻滚、抽搐……终于,一股深色液体在它后腿间流淌,带出个黑糊糊湿淋淋的东西。母牛拼命摆动后身,努力甩脱这一团痛苦。千辛万苦,它成功了,大量的深色汁液裹着那个柔软的肉团喷射而出,哗啦坠地。这声响和着母牛既痛苦又痛快的深沉的长啸,竟压倒了牛群的合唱。
小萨木儿紧紧捏着阿妈的手,神情很紧张,不停地问:“流的都是血吗?要流那么多呀?它很疼很疼吧?……那就是小牛犊吗?活着吗?怎么一点儿也不动了?……”
母牛温柔地舔舐它孩子身上的胞衣,周围的牛们全都伸着头看,叫喊的声音明显降低了变小了。湿漉漉的小牛犊在扭动,浑身发抖。
小萨木儿揪心地叫起来:“哎呀,它冷啊!它哆嗦得多厉害呀!”
萨木儿扭头吩咐:“阿兰,把牛犊子抱回帐,刚下过雨,后半夜很冷。明天太阳出来了再还给它妈。找人把胞衣和污血埋掉。”
牛群渐渐散去。只是阿兰把小牛犊抱回来的时候,它的妈妈,还有另外两三头牛不舍地跟在她身后,直到栅栏门口。阿兰轻轻推了推母牛,说:“别担心,明天就还你,你回去吧。”母牛好像听懂了,真的领着那几头牛转身走了,只是好几次驻足回顾。
小萨木儿拉着阿妈的手直晃:“阿妈,它听懂阿兰的话啦!”
“对。它是咱们家牛群里最聪明、出奶最多的母牛。”
“那它生的小牛犊也该是最好的了!”
“还得看它的爹爹是哪一头公牛。”
“我知道,”脱欢说,“它的爹爹可厉害哩,犄角有我胳膊那么粗,眼睛比铜铃还大!老虎豹子都怕它!嘿!别提多神气了!可惜它不是咱们家的。”
“草原上的公牛是最自由的,不属于任何人,也不属于任何牛群。”萨木儿说着,心里一阵苦涩。
“可不是!想要了,任哪个牛群哪只母牛都随它挑。想上哪儿上哪儿,爱怎么吃喝睡觉就怎么吃喝睡觉,多自在,多痛快呀!不用像母牛,怀犊子生犊子,受多大罪!”
萨木儿瞪了儿子一眼,心里恨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正想教训他两句,小萨木儿突然说:“阿妈,你也是这样生的我吗?”
萨木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小女儿却还在问:“也这么疼,也这么难,也要流这么多血吗?”
“是的。”萨木儿轻声道。
“我生下来也是这么小这么小?”
“是的。”
“那,生哥哥呢?”
“也一样。”
小萨木儿用两条小胳膊一下搂住阿妈的脖子,用柔嫩的热烘烘小脸蛋儿紧紧贴住阿妈的面颊,带着奶香的热热气息拂着阿妈的耳际,轻声说:“阿妈,我好心疼好心疼你啊,我都说不出来有多么多么心疼你啦!……”
萨木儿心头滚过一个热浪头,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把小萨木儿抱在怀里,任随孩子的小嘴在自己脸上亲过来亲过去。她轻声回应着:“我也心疼你,你是阿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哇!……”说话间,她眼睛湿润了。
“哥哥,你不心疼阿妈?你不来亲亲阿妈呀?”
脱欢把头一扭,脱口而出:“我是男人,才不像你们女人那样……”忽然意识到这话会伤及母亲,赶紧收住话头。小萨木儿不依了:“男人怎么啦?不也是妈妈受苦受累生的吗?”
“我们男人要顶天立地,是家里的顶梁柱!女儿再好也是人家的。一出嫁,跟男人跑了,还说心疼阿妈呢!”脱欢故意逗妹妹。
“哥哥瞎说!哥哥瞎说!”小萨木儿跳起来直跺脚,“我才不出嫁呢!我一辈子都不离开阿妈!”
“等说亲的人来了,看你还说不出嫁!”脱欢继续逗。
“不要不要,就是不要!我只要我阿妈!”小萨木儿的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又赖到母亲温暖的怀里去了。
萨木儿抚摩着女儿鬈鬈的柔发,笑着说:“女孩儿大了,总是要出嫁的,这是做人的规矩,脱欢没有说错……”她心里微微一动,问道:“要是嫁人,你想嫁个什么样的?”
“一定要嫁吗?”小女孩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问,见母亲肯定地点头,便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那就嫁给哥哥吧。他有时候欺负我,可是对我还是挺好的。”
脱欢朝妹妹一瞪眼睛:“你胡说什么!”萨木儿也忍不住笑了,说谁也不可以嫁给自己的亲哥哥,老天爷要降灾的。小萨木儿疑惑地含着手指头,说:“不能嫁给脱欢哥哥,那就嫁阿寨舅舅好不好?除了哥哥,我最喜欢阿寨舅舅了!可他走了好久好久,老也不回来看我们……阿妈,你怎么啦?眼睛好亮好亮……”
萨木儿眼睛发亮,是她闷得阴暗的心底忽然像开了扇窗户一样透进几缕阳光。她的宝贝女儿,要是真能嫁给真正的忽必烈大汗后裔脱脱不花王子,将来才能是真正的蒙古大汗的哈屯!这念头让她高兴起来,为了成吉思汗的血胤,为了她可爱的小女儿,也为了她与非凡的洪高娃的一番情谊。
达兰台和阿兰要领孩子们回帐,小萨木儿央求道:“外面多亮啊,阿妈,再待会儿好吗?”
“下了雨,后半夜会很冷的……”
“阿妈,别说话!”小萨木儿轻声一嘘,万籁俱寂,天地间一派温馨宁静。她仰头看了半晌:“听到了吗?星星们在说话,还跟云儿一起轻轻唱歌哩!”
“它们才不会说话唱歌哩!我可是听到了马蹄响。”脱欢循声极力远望,伸手指着,“看,那边不是有个小黑点儿在动?”
脱欢真是耳聪目灵,母女俩刚看清一个骑者在奔跑,他已经看出究竟:“是乌尔格手下的乌力吉,是不是阿爸回来了?”
巴图拉自从成为瓦剌汗国的太师,派头越来越大,回家前先遣侍卫告知,也是诸多新规仪之一,半年多来,没有机会使用罢了。萨木儿心口只扑腾了两下便静了下来,漠然地说,你阿爸忙得很,回不来,是来送东西的,回帐等着吧。
不料乌力吉真是来向主母告知王爷回营。天亮以后,巴图拉真的由众多侍卫护从着在营门下马,在萨木儿母子和家中侍卫婢仆的迎候中进了家门。
萨木儿很意外,大步走来的巴图拉却没事人一样,好像激烈的争吵和半年不归都不曾发生过,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竟露出罕见的笑容,边脱外衣边大声说道:“哎呀我的公主殿下,快赐给小的奶茶饭食吧,我可是又渴又饿呀!”毫无心理准备的萨木儿只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不知如何应对。他也不等萨木儿回答,径直在铺着豹皮的圈椅上坐定,端起奶茶喝了一口,又急忙忙地向帐外大声下令:“乌尔格,去找巴雅尔总管,赶快布置,准备奶茶点心杀牛杀羊,贵客下午就到,快一点儿,别误事。”
萨木儿这才问道:“什么贵客?”
巴图拉样子很兴奋:“咱们的贵客呀!有喜事临门啦!”不容妻子再问,急忙忙地拽过脱欢,揽过小萨木儿,说:“快让我看看!”在儿子的肩头拍打几下,说又长个儿了;在女儿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亲,说长这么漂亮。儿子女儿都被这个平日威严父亲的反常表现吓住了,缩着身子后退,不敢做声。萨木儿尽管极力维持着公主的尊严和冷峻,但眼前这个巴图拉太奇怪了,叫人不安。她不由得打破你不说我不问的高傲,又主动再问:“怎么了?汗庭出了什么事?”
“出事?没有哇?嘿嘿,一切都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回答很轻松,但音调很高,高得刺耳,最后这句话在萨木儿听来像是咬着牙说的,又像是在说反话,在阻止她继续追问。巴图拉却一面吃喝一面问脱欢:“儿子,敢不敢跟阿爸掰手腕?我一只手对你两只手,对你全身。”
脱欢眨眼间就被激活,眼睛发亮,脸色发红:“敢!怎么不敢!在哪儿?就在这里吗?”他立刻摩拳擦掌,全身发散出跃跃欲试的兴奋。
阿爸粗壮的右臂往大案上一支,张开手掌,说:“来吧。”
脱欢扑上去,先用一只手,再加上一只,最后整个儿身体都压上去了,阿爸的手臂竟像竖在那里的铁柱,纹丝不动。小萨木儿清脆地叫道:“哥哥,我来帮你!”说着小鹿般跳上去,用双手套住阿爸的胳膊,全身都吊上去拉拽。铁柱只轻轻晃了晃,还是不倒。兄妹俩声嘶力竭地求援:“阿妈!快来帮忙呀!……”
巴图拉呵呵一笑:“要是再加上阿妈,手都没有地方放了。放开,咱们另换个法子。”顺手拿过搭在椅背上的腰带:“用这个,我拉这头儿,你们俩加上阿妈拉那头儿,看谁能把谁拉倒!”
两个孩子从来没有跟父亲这样玩过,开心得直蹦高。萨木儿不能败了孩子们的兴,只得陪着,满腹疑团却越来越重。
巴图拉把腰带的另一端交给脱欢的时候说:“比如你是阿鲁台,阿妈是大明朝,小萨木儿是阿岱,咱们较量较量,看看谁输谁赢。”
小萨木儿跳着脚问:“阿岱是谁呀?我见过他吗?”
“以后就会知道他是谁了。来吧!”他虽然在尽力避开妻儿疑问的眼神,萨木儿还是在这一瞬间看到了他眸子深处闪过的绿色光点,立刻明白了他举止反常的原因。
母子三人费尽力气也扯不动这个阿爸,反倒被他轻易拽过了约定的中线,脱欢小萨木儿先后扑倒,阿妈也坐在了地毯上。巴图拉仰头呵呵呵呵地笑了,但没有得意,没有快乐,像他今天所有那些罕见的笑容一样,带着苦涩,显得那样的不真实。
如果是三年前,夫妻俩亲密无间的时候,这工夫萨木儿可以用多少话来慰藉丈夫啊,而当下,她什么也不想问。但是,他心里在想什么?不爱说话强说,不爱笑强笑,故意做出的轻松和玩闹,后面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他是巴图拉不是别人,能让他如此反常,一定出了大事!
把父子三个留在帐中吃饭,萨木儿抽身出门,她要探个究竟。直接去问巴图拉,好像是在求他,萨木儿不想委屈自己;找他的贴身侍卫盘查,则是主母责问下人,理当的。
招来乌尔格,萨木儿兜头就问:“贵客是谁?来干什么?”
乌尔格赶紧摇头:“真不知道!王爷不说,没人敢问。”
“汗庭出什么大事了?”见乌尔格迟疑着不立刻回话,萨木儿又逼问了一句,“是大汗与太后降罪了吗?”
“别,别,王妃别多心,不是那事。比那事重大多啦!”
原来,巴图拉年初派遣使臣向明朝进贡,正式上了奏本,说“甘肃、宁夏一带归附明朝的鞑靼各部落大多都与顺宁王所部有亲戚关系,请朝廷将其给为部属”。这些部落人口总数在十万左右,瓦剌汗庭曾多次派遣使者要求他们臣服,有的应有的不应。巴图拉如果通过大明朝廷认定而划归回来,他们自无话可说了。瓦剌汗国的地域和国力便会因此有很大提升。
昨天,明朝使臣来到汗庭,虽然带来许多赏赐,但对顺宁王的奏本,回答只是一句:朝廷不准。这已经让巴图拉大为光火,紧接着,使臣又宣谕了朝廷的另一个意思:皇上册封蒙古阿鲁台为特进金紫光禄大夫、太师、和宁王,与瓦剌三王等同,一样光耀尊荣,用意在和为贵,愿瓦剌与蒙古和睦共处,永息争斗掠杀,以求天下太平,今后有事大明朝廷将尽力为两部公平调停。
把明朝使臣送出帐后,乌尔格眼见主人脸色白得发青,在帐中来来回回急速踱步,就像一只笼中饿虎。偏这时候,汗庭枢密院派到蒙古本部传谕的使臣回来报告。那人一开口便滔滔不绝,说想不到阿鲁台竟然自建汗国,推举了一个阿岱汗。那阿岱只不过是哈萨尔的后裔,但他娶洪高娃做哈屯,又立脱脱不花王子为太子,东蒙古部落多归顺了,眼看势头强上去了。那人还说:阿鲁台封王当太师不说,还从朝廷请得三千多官照授给他手下大小头目,都能跟南朝通关贸易赚大钱得好处,哪里还把我们瓦剌汗国放在眼里!……主人默默听着,可眼睛眯得越来越细,渐渐闪出了绿光。不等那使臣说完,他低低吼了一声,哗啦一下拔出了腰刀。使臣吓得跌坐在地,乌尔格赶紧上去半拽半扶把他弄出帐外,叫他上马快走。
乌尔格最后说:“但凡王爷露出笑模样,提高声音说这说那,我就心里犯嘀咕,不是要杀人就是要开战!王爷这会儿心里窝着一团邪火,凶着呢,求王妃你嘱咐伺候的下人小心,别白白送命!也请王妃帮着给宽解宽解吧!”
原来是这个阿岱!萨木儿眯着眼睛冷冷地问:“你说开战是什么意思?打阿鲁台?”
“那还有错!先前他不奉诏不朝不贡就该去讨伐他了!论地盘儿论人马,现如今阿鲁台哪里是咱们的对手!王爷派使臣去传谕阿鲁台归顺,也是先礼后兵的意思。肯归顺呢,不用打,全蒙古就归了一;不肯归顺就征讨,吃了他,最后还是咱们一统全蒙古!别说王爷,就是大汗,别看年纪不大,雄心可不小,说起征讨蒙古本部,也是坐不住,高兴得很呢!”
“大汗今年多大?还不到十五岁吧?”
“大汗虽然还小,可太后也是力主征讨哇!……”乌尔格猛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赶紧收住。
“哦?那么温柔恬静娇小玲珑的女人,也想着要征讨杀戮吗?”萨木儿唇边露出一丝嘲讽,笑着问。
乌尔格却再不敢回答,赶忙转移话题:“谁想到阿鲁台竟也弄出个大汗来,还把洪高娃娶了过去!全蒙古如今西一个大汗,东一个大汗,总得一个灭了一个才能算完!”
“说得轻巧!这中间还夹着个明朝呢!东汗西汗合起来也打不过明朝,互相还打个什么劲儿!”萨木儿生气地说,“要是枢密院使臣说的是真情,明摆着明朝在给阿鲁台撑腰,咱们去打,不是朝石头上碰吗?!”
“所以王爷才发那么大的火儿呀!等于明朝挡了他的路哇!”
“那,他还想跟明朝动手?”萨木儿瞪眼看定乌尔格,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王爷心里怕是也拿不准,所以才这么暴躁吧?”
萨木儿调头就走,开始走得很快,渐渐放慢了脚步。她心里有些乱,她知道,如今丈夫遇到大难处了,她总不能无动于衷吧?但巴图拉又要征伐开打,她又实在难以认同。这些年的太平安定给瓦剌带来繁荣富庶,好日子才过了几天,又要烽烟再起杀来杀去吗?而要巴图拉接受她的劝告,恐怕很难。但冷眼旁观一句不说,她萨木儿也太不像个公主王妃了,她自己也有三个爱马克兵马属民,就为他们想,也要试一试。
恍惚间又觉得还有一件高兴事,是什么?她停下来,想到了,洪高娃已成为东汗的哈屯,阿寨做了太子!自己才刚刚想到他们,便有他们的消息传来;正在想该把女儿嫁给脱脱不花王子,就得到阿寨将会继承汗位的佳音,这不是老天在有意成全萨木儿的心愿?她不会辜负上天的。
掀帘进帐,门帘上的金铃叮当响,背门独自站立的巴图拉转过身来,面容已经恢复平静,细长眼睛里的光泽也变得温润。两人四目相对,好半天沉默无语。毕竟半年多没有在一起,因怨恨造成的疏离感不可能立刻消失。还是巴图拉主动打破沉闷和尴尬:
“这把银壶是新的?没有见过。我一直在看壁毯,也换了两块,是不是?”
因为王爷回家,帐中白天也灯火通明。崭新的银壶亮灿灿的,是用来替代砸伤总管巴雅尔的那把旧壶的。崭新的壁毯也色彩鲜艳,在复杂的装饰花纹围绕之中,展现了一个美丽的临水之城,蓝色海水中停泊着许多船只,最前端的是一只通体红色、装饰着金色花纹、飘扬着无数旗帜的巨大楼船,围绕着它,还有许多稍小些的同样红色的船舰,仿佛一头巨狮率领着它强悍无敌的狮群一样。
“你不知道吗?索鲁丹来了,在草原上到处做生意。壁毯和银壶都是他便宜卖给我的。”
“哦?”巴图拉眼睛没有离开壁毯。索鲁丹是个撒马尔罕商人,过个三两年就会出现在蒙古草原,用他的阿拉伯地毯壁毯和许多精美物件换取各部落的马匹、皮张、药材,生意做得不小。巴图拉知道索鲁丹来,是因为萨仁太后那里出现了许多糖块、葡萄酒、葡萄干、杏干、无花果干等等蒙古本地没有的零食。他喜欢看萨仁翘着小手指,拈着又酸又甜的金黄色杏干,放在洁白如珠贝的小牙齿间轻轻咬嚼的样子,那娇柔和天真,叫人说不出的心疼。如今面对这气势不凡的壁毯,他在心里又不能不承认,和品位高雅、胸襟开阔的萨木儿公主相比,萨仁只是个小女人。“那么这就是撒马尔罕城了?那里有这么大的水,能载得动这么大的楼船吗?”
“不是撒马尔罕。这是波斯国的忽鲁谟斯城①。索鲁丹说这壁毯和银壶,都是他在忽鲁谟斯城办来的上等货色。那个城建造在海岛上,普天下的商人,从最北边的斡罗斯到最南边的印度,不管几万里,也不管路途多艰辛,都要带着自己的货物去那里贸易,能赚大钱。他说他每年都去一趟,路上就得走半年。”
“可他来和林,差不多要走一年吧?”
“所以他隔两三年才能来一趟嘛。”
“这些船楼是哪里的?我看着怎么有点儿像是南朝汉人的东西。”
“好眼力!那就是南朝皇帝派去的大船队。索鲁丹说他去年到忽鲁谟斯城的时候正好碰上,说那宝船真是大得吓人。说是一只船上能住上千人哩。索鲁丹说南朝的船队共有六十二艘船,行在海面上乌压压一大片,官兵好像有三万人……”
“三万?”巴图拉的目光骤然从壁毯移向萨木儿,“他说是三万?”
“是呀,他说要是船上的官兵全都上岸,也够吓人的,攻城拔地不在话下。”
“波斯当地的国主官员,就不提防他们?”
“索鲁丹说,南朝船队第一次靠岸的时候,着实把当地人吓着了。可这船队自称是天朝的宣慰使、宣威使,又带来人们从没见过的漂亮瓷器、丝绸、铜铁器来市上交易,全城都轰动了。那位带领船队的郑和老爷,又和蔼可亲,买卖公平,出手大方,没有人不喜欢他,都盼着他再来。后来这个郑和,还真的差不多隔一两年就去一次,算来索鲁丹遇到的,不是第三次就是第四次了。”
“那就是说,七八年以前就……”巴图拉沉吟着,又问,“南朝船队是专程到忽鲁谟斯去交易?”
“不。说这个大船队遍历南海、西洋、红海,好多地方……哦,还说他们每到一国一地,就宣谕大明皇帝的天威恩义,要这些人往天朝朝贡,结盟交好。”
“哼,好大的胃口,还想追上咱蒙古的成吉思汗不成!”
“不可能!”萨木儿一听这话,顿觉逆耳,一昂脑袋,“永远没有人能超过我们的圣主成吉思汗!”
对妻子这种惯常的执著,巴图拉早就见怪不怪了,只问:“他们一次次船行几万里,总不会只为了卖掉他们那些瓷器丝绸吧。”
萨木儿恍然回忆道:“对了,索鲁丹还说,他们每次都要购买很多阿拉伯种马,比我们种马场养的要好。……这,是不是为了对付我们?看这样子,咱们要夺回中原,重建大元,怕是不易……不过,要是瓦剌和蒙古本部联手,倒还有点儿希望……”萨木儿越说越像在自言自语:“几十年了,为什么总是杀个没完没了!……”
巴图拉的目光利剑一样刺向萨木儿。萨木儿坦然迎接,说:“你别这么看我,我问了乌尔格,他必须对我说真话!……你要是真有本事,在西汗和东汗之上,立一个真正的全蒙古大汗来统辖,为什么一定要杀得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呢?终究都是蒙古人嘛……”
“笑话!”巴图拉冷笑一声。真是妇人之见!混战了这么多年,都是凭实力说话,谁服得了谁?你想和,谁跟你和?!当年成吉思汗靠的就是几十年的搏杀,有一半蒙古部族永远消失在统一战争中,大蒙古帝国是从血海里崛起的。今天又有什么不同?只是南边多了个虎视眈眈的强邻,可恨的、不好对付的永乐皇帝!……要杀灭世仇阿鲁台、征服整个儿东蒙古,就不能不顾虑南朝的干涉。能够派遣三万官兵的大船队几下西洋的明朝,其国力兵力到了什么地步?举瓦剌汗国全力,能够与之抗衡吗?……他忍不住抱怨:
“要不是你放走洪高娃,阿岱汗凭什么自立?宁可杀了那母子俩,也不该落入野心勃勃的阿鲁台手里,弄得眼下这么麻烦!……”
“谁让你拥立答里巴?要是依原议立脱脱不花,哪有这些麻烦!”萨木儿立刻反唇相讥,寸步不让。
巴图拉不再回应萨木儿,只是鼻息粗重,胸口也在大起大落,看得出,他在压制内心的骚动。后来他更换话题,改用柔和的口气说:“好在咱们还有喜事临门,我也是为此专门赶回来的。要杀羊杀牛备好酒!”
“什么喜事?”
“下午有媒人登门。”
“给脱欢提亲的吗?”萨木儿脸上有了笑意。
“不,是给女儿。大汗斡尔朵请来的贵客做媒人。”
“啊?”萨木儿吃了一惊。
“要把女儿说给答里巴大汗,嫁过去就是大哈屯了!”巴图拉刹那间满面春风,唇边有了真正的笑意,“我们家族多少辈子,还从来没有出过尊贵的皇后呢!”
萨木儿立时满面乌云,这半日来因丈夫雄心受挫身处逆境而产生的怜悯、所恢复的温情顿时一扫而空。她说:“女儿才七岁,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
“先定亲,等到了岁数再完婚不就好了吗?”
“那好,就让他们不停地来求婚吧,我倒要考验考验他们的真心和耐心。”萨木儿尽管心里很气,却慢悠悠地喝着奶茶慢悠悠地说。她当然知道,草原上的婚事,当父亲的做主,只因她是黄金家族的公主,才不敢忽视她的意愿。
“这又何必呢?……”巴图拉低语中透着无奈。
“想听我的真心话吗?”萨木儿把银茶碗朝桌上用力一蹾,盛气地说,“我不是不想把女儿嫁给大汗,我是不想把女儿嫁给那个女人的儿子!”
巴图拉叹息着小声说:“你看你,你看你……这个节骨眼儿,你就不能帮我一把?……”语调和表情,都从未有过的低声下气。这让萨木儿心下一软,嗓子眼儿热辣辣的。
然而,也正是丈夫的这种反常提醒了她,巴图拉非常需要这桩婚姻!她立刻悟到,这桩婚姻的最终指向,还是答里巴大汗最需要的传国玉玺。西汗必须依靠这方传国玉玺,才能从气势上压倒娶了洪高娃哈屯的东汗。
所以,巴图拉才肯在抛弃了她半年之久后,突然归来。
所以,巴图拉才肯在她面前低声下气。
想一想,巴图拉和萨仁这一对男女,怎样在一起策划这幕求婚戏,怎样算计欺哄萨木儿母女,好把传国玉玺弄到手,萨木儿已经平息的内心又掀起风暴,怒火又一次在胸中燃起。
但她决不说破。因为关于传国玉玺,她早就说得清楚:传国玉玺,是时运大数归一、上天特赐给先祖忽必烈大汗的;答里巴不是忽必烈大汗的后裔,没有资格没有权力享用。而眼前这桩亲事,她坚持不答应,理由只一个:女儿还小。
下午,说亲的贵客果然来了,是三位德高望重的大臣。设宴设酒,主客尽欢。第一次求婚,照例不会答应,谁也没有见怪。
送走求婚的贵客以后,巴图拉就不再说话,闷闷不乐地跌入了长久的沉默。默默目送夕阳西下,默默伫立在黄昏的原野上,渐渐变成一个黑色剪影,仿佛一座石像,这又让萨木儿看着心底隐隐作痛。这深重的黑色沉默一直延续着,延续到晚饭后,延续到进入寝帐,延续到应该脱靴解袍一同上床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
“夜深了,你先睡吧,我出去透透气。”
做妻子的觉得意外,看着丈夫。丈夫却挪开目光,披上了长袍。萨木儿不说话,也无表情,只大步走到床前,重重地坐下去。巴图拉似乎没有注意这种有含意的动作,径自掀帘出帐去了。
萨木儿慢慢卸去头饰,脱去外衣,慢慢躺下,把被子拉到下巴颏,睁着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
任何时候她都不会承认渴望丈夫的身体。但她不用骗自己,尽管夫妻间隔阂很深,尽管她从来都要维持高贵和尊严,即使到了今天这步田地,心里对巴图拉回家也还是很期待,甚至有点儿像小时候盼过节,巴望着甜蜜和快乐。他不忠,他狡诈,他深不可测,但萨木儿心里始终不能不欣赏他的另一面:无人能及的智慧和才干,爱这样的“坏男人”,别有一番滋味,另是一种迷醉。
期待落空,萨木儿心里酸酸的,好几分凄凉。此时此刻,她才开始想到,自己是不是太过分、太强硬了?
萨木儿默默回忆着所有重要事件:明朝派遣使臣,拒绝巴图拉归还甘肃宁夏旧部的要求,还警告西蒙古不要侵犯东蒙古;阿鲁台扶上东汗阿岱,并以洪高娃母子为哈屯和太子,从明朝那里得到更高的待遇和实利——三千官印和敕书;壁毯述说了南朝强大船队下西洋的故事,大明的国力又有了新的印证……这些是什么?是强力遏阻,巴图拉纵马飞奔驰骋撞上了坚硬巨大的岩山!
跟巴图拉做了十三年夫妻,萨木儿眼看着他从一个哈纳斯小部落首领慢慢变成大部首领,变成瓦剌部落盟主,变成顺宁王,变成辅佐大汗的太师,他的雄心也从哈纳斯一步步向阿勒泰地区向全瓦剌,向整个儿蒙古扩张。统一全蒙古是巴图拉的雄心,也是黄金家族的公主萨木儿的梦想。萨木儿心中最美好的图景,是一位忽必烈大汗的后裔登上全蒙古大汗宝座,比如脱脱不花王子;她的女儿小萨木儿成为大汗的哈屯;巴图拉和脱欢父子,永久占据大汗下第一人、有权有势的太师位置。那时候,她会心甘情愿地献出传国玉玺。那才算是物归其主、各得其所。而这也是她雄心勃勃的丈夫巴图拉的心愿吗?萨木儿不敢确定,但她要尽一切可能,让丈夫早晚依了自己。
只是,她心中那最美好的图景太过遥远,而雄心勃勃的巴图拉,如今更是进退两难:进,攻打东蒙古,以瓦剌眼下兵马,取胜不是问题,至少也不会败,但那个居心叵测、自称天下之主的朱棣一插手,必定要吃亏;退,如何甘心?东蒙古再养几年实力更强,难道被他吃掉不成?……想想巴图拉举棋难定的困惑,想想他壮志难酬的痛苦,萨木儿替丈夫难过。
他又夹在两个女人的情爱和怨恨之间,舍不得这个,放不下那个,难以割舍难以决断,一样的进退两难。萨木儿暗自叹息起来,如此内外交困,即便殚精竭虑,能不能找到出路?……
萨木儿追悔着,自己是愤怒遮住了眼睛,还是情感纠葛蒙蔽了心智?竟然没有看清事情的要害,在丈夫最困难的时候没有给他支持和关爱。哪怕两人见解相左不能一致,也需要温暖和情爱来维持这个家呀!……
夜更深了,近处牛栏里偶尔一声长哞,让长夜更显得寂静。萨木儿慢慢坐起身,犹豫着:要不要去找他?要不要道个歉?要不要重温旧日的情爱?……
一声悠长而凄厉的狼嗥,让她猛然站起身,心跳咚咚,额头沁出一层冷汗。仿佛是回应,又有第二声、第三声狼嗥来自不同的方向,更多的狼嗥互相应答,……牛栏里一片惊慌的低吼和细碎的蹄声,羊群更是乱哄哄地咩咩成一团。帐外人喊马嘶,必定是侍卫们惊起,准备长杆武器群出打狼。孩子的尖声哭叫突然震响,萨木儿心里一哆嗦,跳下床,披了长袍就朝阿兰的帐篷跑。
一掀门帘,就看到正在阿兰怀中惊惧大哭的小萨木儿。孩子看到阿妈,张着双手就扑了过来,萨木儿把浑身发抖的小女儿紧紧抱住。小女儿边哭边诉:“阿妈,我怕!……”萨木儿不住抚摩着孩子的后脑勺儿和肩背,嘴里不住柔声安慰着:“别怕别怕,有阿妈在,老虎豹子都不敢来,别说狼了!”她转向阿兰:“快去告诉乌尔格,别去追打,看好牲畜就行。那是路过的狼,很快就会离开。”
阿兰赶紧去了。脱欢跟着也朝外跑,萨木儿制止地叫了一声:“脱欢!”
脱欢回头看了阿妈一眼,不情愿地在门口停住脚步,一只手还掀着门帘。明亮的月光照在他稚气的小脸上,表情十分古怪:很紧张,很兴奋,目光灼灼透露出几分狂野和快乐。他望着月亮,脸上一层银光,仰着头,极力伸长了脖子,像有种强烈的欲望压制不住,他也想嗥叫。
萨木儿看得心惊肉跳,厉声喝叫:“脱欢!回来!”
脱欢放下门帘,脸上和眼睛里的火焰刹那间熄灭了,可浑身都冒着反抗的烟焰,最终还是顺从地回到自己床边,一句话不说,大大地睁着眼睛躺下。
小萨木儿还在抽泣,声音小小地说:“阿妈,狼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可怕?好像就要抓住我撕碎吃掉一样!它怎么就不能像牛那样叫呢?昨晚上咱们听那些牛叫,不是像马头琴一样好听吗?……”
萨木儿低头抚慰小女儿,又抬头看看灯火中面目有些模糊的儿子,再仰头望着天窗,想想出去“透透气”的丈夫,心潮翻滚中,逸出一丝丝冰冷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