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六节
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六节
库伦小镇东六十里,是大汗斡尔朵的所在地。大路上旗帜如林,人欢马叫,无数骑队在整装待发。
休整了一个月,马肥人壮,各种好消息像风一样在库伦草原上飞来飞去,所有勇士们都渴望打仗、攻击、杀戮,要和南朝的汉人大战一场!
四十多年来,瓦剌还没有面对面地跟南朝汉人打过硬仗,如果他们能够打败明朝大军,阿鲁台的东蒙古还在话下吗?各部落都很踊跃,准备也非常充分,刀枪磨得又利又尖,箭囊里装满了好箭,每个人都备了四匹好马,以实现快如狂风的长途奔袭。
黎明,各骑队集合。太阳都升起来了,怎么还不下出发令?
在大汗斡尔朵,出征前的供神祝祷祭旗已经完成。早年圣主出征祭旗,要列九匹儿马,大汗举剑劈下,九个马头一剑斩断,九马之血一齐喷上大纛旗,才能得到附着在大纛旗上的战神的认可和护佑。如今的大汗刚刚年满十五岁,能力达不到,只好以牛羊之血代替了。
大辕门前,答里巴大汗向母亲萨仁太后辞行,大汗身后跟随着瓦剌汗国最重要的人:太师顺宁王巴图拉、太尉安乐王把秃孛罗、知院贤义王太平,以及阿拉克等大部落首领。
萨仁太后捧出一条鲜红的吉祥长寿结,对答里巴祝道:“儿啊,敏捷须如鹰,胆量须如虎,武艺如霹雳,到了阵前须用智。这吉祥长寿结,保佑我儿寿命长。”
答里巴接过来佩在胸前,回答道:“母后放心,儿子不会辜负你!大丈夫要为事业死,不然跟狐兔有什么区别?良骥要为驰骋死,不然跟老驴有什么区别?利箭要为力射强敌而损,不然跟野刺有什么区别?”
儿子的豪言壮语让萨仁太后很高兴,心里却为他“死”字“损”字不离口而不快,又不便表示出来,转身从侍女的托盘上端起盛满马奶酒的金碗,走向站在大汗身后的太师顺宁王巴图拉,他才是这支征讨大军的真正统帅。萨仁太后赐酒说:“请喝下我这碗酒吧!有权的人喝了它,心胸广阔如天大;英雄好汉喝了它,战场英勇把敌杀!祝愿你率领大军,击败强敌,胜利归来,称雄漠北,将来一统天下!”
巴图拉接过金碗,目光闪烁,望着萨仁姣好的面容,对视之间,传递了多少情意,诉说了多少别人不懂也听不见的情话。巴图拉一饮而尽,躬腰低头道:“谢太后赐酒!”萨仁太后用只让巴图拉听得到的声音说:“答里巴的安危,都托付给你了!”
巴图拉也轻声回应,动了动嘴唇:“你放心!”
萨仁太后又一一赐酒给太尉安乐王和知院贤义王。
辞行完毕,王爷和大诺颜们纷纷上马。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奔来一只大黑狗,猛然蹿进队伍中,扑向顺宁王的小王子脱欢。脱欢刚刚坐定马鞍,高兴地弯下身子胡噜大黑狗乱哄哄的颈毛,说:“哈喇哈斯,你回来了?跟我去打仗吧!”
紧跟着大黑狗,一队人马飞驰赶到,为首的竟是风尘仆仆的萨木儿公主。她急匆匆跳下马,大步走向巴图拉。巴图拉迎着她问道:“你们回来了?特意赶回来为我壮行吧?”
萨木儿站定,脸上衣袍上满是尘土,汗水在面颊上流出道道痕迹,胸脯大起大落,口中还在喘气,就这样面对丈夫巴图拉,也面对着萨仁太后、答里巴大汗以及安乐王、贤义王这些瓦剌汗国最高贵人们的诧异目光。
萨木儿狠狠地吸了一口气,说:“佛爷保佑,总算让我赶上了!巴图拉,听佛爷的指示吧,这一仗,不能打啊!”
所有的人都惊异地瞪大了眼睛,萨仁太后甚至倒抽一口冷气。巴图拉在众人面前向来对公主很恭敬,他平淡地说:“公主,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好吗?”
萨木儿一下子竖起眉毛,喊道:“我一天一夜赶了三百里路,为的就是赶在出征之前告诉你阻止你呀!”她略定了定神,平息自己的情绪,然后说:“我去求拜了尊格大法师,求他为出征打卦问卜。大法师打出卦来,很是惊恐悲伤,说卦象太凶险,不仅眼下劫难当头,还会遗下无穷祸患……”
“不要说了!”巴图拉猛然截住萨木儿的话,“卦象怎么能信又怎么可靠?我花了五个月时间,才把南朝大军一步步引入我的掌中,眼看胜利在望,人人摩拳擦掌,你怎能在此动摇军心!”他从马上俯下身对萨木儿压低声音说:“若不是你,我定然下令斩首不饶!”
萨木儿一惊,当下怔在那里。萨仁太后上前,拉住萨木儿的手,轻声软语地笑着说:“公主,让他们去吧,这正是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的好机会,百年不遇呀!……”说着就要把萨木儿拉开,给出征队伍让出路来。萨木儿猛一甩手,挣脱了萨仁,又气又急之下冷笑起来:“嘿嘿,好呀,好呀,好心当做驴肝肺,还要斩首!……好吧,你走你的,把我儿子给我留下来!脱欢!你给我回来!”
脱欢就躲在父亲背后。雄赳赳气昂昂的出征让他非常兴奋,像所有蒙古男孩一样,渴望着建功立业成为巴图鲁,阿妈今天这样子,简直像朝他迎头泼来一盆冷水。他憋了半天,突然从队伍中拍马冲到阿妈面前,勒住马,红头涨脑地只说了一句:“阿妈!你太让儿子丢脸啦!……”
萨木儿又是一愣,随后叫道:“脱欢!——”
脱欢像没听见一样,转脸打马回到队伍中。
此时的萨木儿,把公主王妃的高贵、黄金家族的尊严都撇到一边,疯了似的冲到巴图拉马前,一把抓住了马缰绳,哀告说:“巴图拉,巴图拉,我不想失去你,不想失去儿子!你为瓦剌汗国想想吧,你为年老的父母年轻的妻子年幼的孩子们想想吧,你就体念佛爷怜悯众生的善心吧!五十万对六万,怎么能胜,要死多少人啊!退一步海阔天空,无非是认错请罪朝贡,那些汉人自会退走,他们在漠北活不下去,一定会退走的呀!”
巴图拉脸上挂满严霜,说出的话也冷得冰人:“当年你哥哥本雅失里被我们瓦剌打得大败而归的时候,尚且能一举灭掉南朝十万大军,我今日兵力超过他五倍,不能取胜岂不是笑话!打胜这一仗,瓦剌汗国就是天下最强大的汗国,瓦剌百姓就是天下最富足的百姓!我劝你放手,你阻止不了这场大战,阻止不了我们取胜!”
“不!我不放!你们不能走!”萨木儿尖声叫着,她身后的阿兰和达兰台等人一起跪倒在地,黑压压一片。
巴图拉脸上竟掠过一丝冷笑,他回顾自己身后的大汗王爷大臣和大队人马,静静地说:“就算是金枝玉叶宝石花,小树小草能够拦住滚滚洪水吗?你快放开手,不然别怪我无情!”
“不!我不放!”萨木儿的犟劲上来了,实在也没有办法收场,不管不顾地把手中的马缰绳拽得更紧。
巴图拉突然打着马朝后退,把萨木儿拖了十多步远,几乎摔倒,马缰绳拉得像箭一样直一样吃力。
狼狈的萨木儿紧拽缰绳不放,好不容易趔趔趄趄站住,当众出丑令她恼羞成怒,她怒不可遏地大叫起来:“巴图拉!你个白眼儿狼!当初各大部落争相娶我,候选的王子哪一个不是英俊英勇的英豪!你不过是沙漠里的一粒沙子,扔进人堆里再也找不到的平常人,要不是我父汗误杀了你阿爸过意不去,要不是我也可怜你,我堂堂黄金家族的公主怎么会嫁给你!如今你竟拿我当路边泥土,踢来踏去!……今天你若听劝留下也就罢了,不然的话……”
萨木儿话未说完,手中的缰绳突然断了,她扑通一下狠狠摔坐在地上。同时,挥刀斩断马缰绳的巴图拉嘴里大喊:“咄咄!”他胯下的枣红骏马竟然腾空跃起,从萨木儿公主头顶飞越而过,前蹄落地之际,巴图拉又大吼一声——
“出发!”
回应这声号令的,是万人呼喊,万马奔腾,如在半空中炸了一声惊雷。宏大的骑兵队伍如滚滚洪流,势不可挡。
萨木儿身痛心痛,难以承受,一时间昏死过去……
瓦剌大军的后队,是额色库大诺颜率领的三千精锐骑兵和万匹战马,通过这里已是下午。额色库听传令兵报告萨木儿公主阻止大军进发,他感到难以置信。他无法想象他一向敬慕的表妹、高贵优雅的公主,竟然如此不高贵不优雅。远远看到萨木儿的营地,便想要问个究竟。他跳下马径直走向萨木儿的大帐。
掀开门帘,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得停住脚步:萨木儿怀抱熟睡的小女儿,垂头坐在地毯上,顺着面颊慢慢流淌的泪水,让她像一个受尽委屈、孤独无告的小女孩。卧在她身边的毛茸茸的哈喇哈斯认出额色库,张开嘴无声地叫了叫,算是招呼,也许是拜托?刹那间额色库心软了,责问的话一句也说不出,胸中反倒满是爱怜,满是要保护弱者的冲动,就像小时候萨木儿受人欺负向他求援一样。他大步走到萨木儿跟前站定,轻轻唤道:“萨木儿!……”
萨木儿抬起失神的眼睛,浓密的黑睫毛抖动着,终于喊出声:“额色库阿哈!”她把孩子放在哈喇哈斯旁边,站起身,一把抓住额色库的双手,像在孤独中突然见到亲人,“哇——”地号啕痛哭起来。
哭声惊醒了小萨木儿,她一骨碌爬着坐起,吓得放声大哭。
“萨木儿,”额色库柔声说道,“你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萨木儿一开口就再也收不住,她从在撒里怯儿做的那个噩梦说起。那之后,又有过好几次,内容不尽相同,但天上五个太阳晒得地面着火,美丽的莲花被封冻在冰湖中,两个景象屡屡出现,让她非常不安。
五天前,巴图拉终于告诉她大战将临,他已巧妙地把南朝大军引入肯特山苍崖峡一带,瓦剌大军要在最有利的时间地点迎击明军。萨木儿听后十分惊慌。五十万对六万,这是巴图拉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不是自取败亡吗?她极力劝说丈夫,不要把多年辛苦经营成功的瓦剌汗国推向险境。巴图拉不做声不理睬。
萨木儿说要去找草原上最灵验的尊格大法师占卜解梦,测一测此战的吉凶。她要求巴图拉,在她占卜回来之前,不要贸然出兵。
尊格大法师的喇嘛庙在三百里外的山边。萨木儿一行日夜兼程赶到那里,大法师认识公主,恭敬地接待了他们。大法师已年逾九旬,轻易不再为人占卜,但听了萨木儿的诉说,立刻开始了他隆重的占卜仪式。
大法师眯着老眼觑定卦象,突然一闭眼,脸色大变,满脸皱纹刹那间聚成一堆一团,口中轻轻吟道:“卦象出现三座山,三山间有大草原,上有银刀光闪闪,下有血海波浪翻。无数生灵刀下箭下死,无数生灵火中遭劫难。此卦卦象太凶险,日后祸患数不完……”
心惊胆战的萨木儿不敢久留,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就往回赶。她一定要阻止这一场可怕的灾难。她一辈子没有这样劳累过,一辈子也没有这样心急火燎过。连赶三百里路,累得她拉不牢缰绳,几次要从马上掉下来,终于在一大早赶到,却看到大军出征的场面。她又急又气,差点晕过去,万不得已,冲上去拽住了巴图拉的缰绳。她失败了,她的辛劳和心血全都落空了……
萨木儿滔滔不绝的诉说,像一条汹涌的河,河面腾起的浪花,就是她止不住的泪。这几个时辰,是她有生以来最艰难的时辰。痛苦、愤怒、焦虑和极度疲劳像几座大山压下来,她苦苦撑着,硬生生地拼命顶住,无处诉说。当罅口突然打开,内里的情绪奔泻一空,她便全面崩溃,浑身瘫软,慢慢倒在地上,一面流泪一面嘴里无声地念叨:“他竟这样待我!……他竟敢这样羞辱我!……”
见表妹像一团软泥般瘫倒,额色库大惊,急忙扶住,一面大声叫人。达兰台和阿兰急忙赶来救助,掐人中,揉太阳,喂水。萨木儿无力地推开众人,又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可怜地笑笑,低声说:“不要紧,我没事儿……只不过身子累,心里苦罢了……”
额色库叹息:“表妹你真是,那么想不开!世上人间,谁没有自己的道理?你这么苦累,伤了身子,让孩子们靠谁呢?”
萨木儿悲切地说:“我的话,他怎么就一句也不肯听?他竟然敢摔我,竟然敢打马从我头顶上跨过!……”愤慨中她又恨恨地重复着那几句最解气的话:“当初各大部落争相娶我,候选的王子哪一个不比他强!他巴图拉不过是沙漠里的一粒沙子,扔进人堆里再也找不到的平常人!要不是我父汗做主,我堂堂黄金家族的公主怎会嫁给他!如今他竟拿我当路边石头,恨不得一脚踢出十里百里远!……”
“萨木儿,你竟这样说巴图拉?”额色库很诧异,口气很重。
“对,我说了,就在今天早上,就当着众人,当着那个狐狸精萨仁的面!”萨木儿说得痛快,顺手抄起面前的银碗,把热热浓浓的奶茶一口气喝干。
额色库沉吟着。他此刻心里很乱,要迅速地把纷乱思绪梳理清楚,得努力平息自己。他是个老实人,但不笨也不傻。作为一个部落首领,他有足够的才智能力,何况旁观者清,又何况他们是亲戚,萨木儿也拿他当做了唯一可以倾诉的亲人。他清了清嗓子,柔和地说:“萨木儿,你确是一位骄傲的公主。可你想过没有,巴图拉也许比你更骄傲。”
“他?”声音里满是怀疑,她从没有想过丈夫骄傲不骄傲。
“你不觉得吗?要不是他太爱你,他真不该娶你的。”
“你说什么?他爱我?你知不知道他跟那个狐狸精萨仁缠在一起?要不是萨仁在一旁撺掇,他也许能听我劝,不打这一仗。”
额色库摇着头,叹道:“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话。虽然有别的原因,其实还是你自己把他推给萨仁的。萨仁给了他你不能给也不肯给他的东西。他在萨仁那里找回了男人的尊严。”
萨木儿眼睛瞪得大大的,很是疑惑,是不是听错了?
“你想啊,萨木儿。当初你嫁他的时候,你是黄金家族的公主,身份比他高贵;你带来的嫁妆,比他家整个儿部落的财产都多。要是常人,只会觉得光彩和幸运。巴图拉不一样,别看他少言寡语,喜怒不形于色,他内心是个非常骄傲的人,光彩和兴奋之外,更有低你一头的压抑,他怎么受得了?这么多年你一直高贵尊严,一直是个公主,要不是他真的很爱你,要不是有两个孩子,他怕是早就离开你了。萨仁出现是早晚的事儿。”
“我不信!”萨木儿低声说,“就算他不能忍受我,还有那么多侧妃,何必去招惹那个狐狸精!”
“这又是他高傲的地方了。除了萨木儿和萨仁这样高贵的出色拔尖儿的女人,别样的还入不了他的眼,觉得她们不配。”
“这,是他对你说的?”萨木儿盯着额色库,硬硬地问。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的是实情。你当着众人说那样的话,就是打他的脸、戳他的心窝子,是个男人就得发怒啊!”
表哥的话或许真有道理?萨木儿的声音低下去:“我也是气极了……我是真害怕那些噩梦,那可真的是凶兆哇!”
额色库又沉思了片刻,说:“萨木儿你难道没想过,巴图拉费尽心力筹划打这一仗,也是为了得到你的认可和尊敬?五年前,你哥哥本雅失里被瓦剌打得大败而逃的时候,还在克鲁伦河击败明朝十万大军,如今巴图拉想要证明,他比你的哥哥本雅失里更强,战果更辉煌!……”
萨木儿陡然记起,今天早上,同样的话从巴图拉口中说出。额色库竟这样了解她的丈夫,比她这个当妻子的离他的心更近。
“只要打胜了这一仗,全蒙古一统的功业就会在巴图拉手中完成,”额色库继续说,神色间透出几分罕有的激情,“这是能够与成吉思汗、忽必烈大汗相提并论的大功业,他会成为人人敬仰的大英雄!你这黄金家族公主,就不想恢复我们的大蒙古帝国?”
“当然想!做梦都想!”
“那,你为什么阻止他出征?”
萨木儿沉思着说:“若去攻打阿鲁台,我就是不赞成也不会阻止。”
“不赞成?为什么?”
“我想西汗和东汗归并,推选出一位全蒙古大汗,统率全蒙古,再不要相互杀来杀去,合成一股劲儿向南杀,夺回我们大元江山才是正理。”
额色库忍不住笑了:“你当这是咱们小时候玩儿过家家呢?打天下夺天下,都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这是圣主成吉思汗传给我们蒙古人的法则!西汗和东汗,不是你征服我,就是我征服你,也只有靠实力征服,才靠得住哇!”
“好吧,就算你说得对。可眼下这一仗,明摆着凶险万分呀!就不说噩梦凶兆,只说两家兵力,五十万对六万哪!咱一个人得对付南朝十个人,这仗怎么打?怎么打得赢?那南朝不过是责怪瓦剌傲慢无礼,又掠边又拘禁使臣,所以兴兵问罪。他们难道能长久在沙漠草原上过活?请个罪,放了使臣,处罚一下侵掠的部落也就是了,何必要打这鸡蛋碰石头的必败之战!”
额色库叹道:“你真是不知内情。这次瓦剌全军南下克鲁伦河,本要打阿鲁台。不想四年前痛打阿鲁台的朱皇帝这回倒帮着阿鲁台打我们!是他发大军北上来攻我们,我们并没有南下攻南朝,难道我们连抗击的勇气都没有,掉头逃跑不成?就是败,也要败得像男子汉大丈夫!何况我们未必就会败。”说话间,一股英锐之气充溢在他眉宇之间,老实人诚朴的脸庞顿时变得生动起来。萨木儿惊讶地注视着他,他似乎不觉得,热情充沛地继续说:
“我敢说,要是巴图拉得知南朝五十万大军来攻打,立刻掉头就逃,你萨木儿公主一定又瞧不起他,觉得他胆小没用了!”
萨木儿定定地看着表哥,无言对答,他说的一点不错。
沉默片刻,额色库的面容又恢复了平静和亲切:“放心,你得相信巴图拉才智过人。他选中一个对我们极有利、对敌方极不利的地方。靠这处忽兰忽失温,就算胜不了,也能打个平手!”
“忽兰忽失温?是个红山嘴子吧?”萨木儿想起,西归库伦途中曾经过一处红色山地,绵延十数里的山头和山丘,环绕着低平的开阔地,算起来离老营好像不到二百里。
“好了,我该走了。”额色库站起身,“你别自己吓唬自己,别想那么多,静静等待,看我们打胜这一仗,把南朝的兵马赶回去!”
额色库上马之际,萨木儿突然拉住缰绳,轻声说:“表哥,拜托你,脱欢也在军前,他才十三岁,从没经过这样的大战,求你多照料他……”
“放心,我会的。”额色库平静地回答,眉间出现一道深深的竖纹。
此后两天里,萨木儿可没有听从额色库的嘱咐静静等待。她想的很多,坐立不安,吃不下睡不着。
她从来没有想到,她天生的优越对巴图拉有这么大压力,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她素来骄傲,换个位置替丈夫想想,很容易就明白了他的苦恼和自己的失误。歉疚之情油然而生,对丈夫的怜惜和爱恋也相伴相随而来。少女恋情,新婚欢爱,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唤起她内心深处一直被骄傲压抑着的热情。情愈热,她愈自责;愈自责,就愈加放心不下。煎熬了一夜一天,又累又困的萨木儿,终于喝了一碗烈酒后沉沉睡去。一觉醒来,东方红日欲出,她的心也像太阳的光焰燃烧起来。他是她的丈夫,是孩子们的阿爸;她是他的妻子,是孩子们的阿妈,他们是嫡嫡亲亲血肉相连的一家人,是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巴图拉是她的,她一定要把他夺回来!无论此战是胜还是败,她绝不离开他!活着相依相靠,要死也死在一处!
壮怀激烈的萨木儿决定,追随丈夫到忽兰忽失温,到大战的战场,到哪怕是天涯海角的地方,用行动弥补过失,挽回丈夫的心!
忽兰忽失温在哪里?记得当日路过红山,巴图拉曾指着那一脉高山对她说,这真是一座了不起的分水岭,向西南流出去土拉河,向南流出去克鲁伦河,向东流出去斡难河,都是养育草原的大河啊!他还双手叉腰,豪迈地说:这是长生天赐给我的最好战场!……对,只要沿着土拉河逆流而行,就能到达忽兰忽失温。再说,寻找瓦剌大军数万匹战马走过的路,也不难。她虽贵为公主王妃,终究是草原的女儿。
她真想把小萨木儿带上,一家四口永不分开。但女儿实在太小,不该到刀枪如林、血肉横飞的可怕战场去冒险,孩子终究还有她自己的未来人生,就算要死,也不该让孩子陪着。萨木儿心一横,把女儿托付给阿兰,连同忠心耿耿的老狗哈喇哈斯一同留在老营,自己则带着达兰台、鲁丹两名贴身侍女,还有营盘总管巴雅尔带领的三十名老营侍卫,立即出发。
沿着土拉河逆流而上,地势渐高。大军过处,数十万马蹄践踏出好多条土路,路边的马粪人屎、火堆灰烬以及到处抛洒的牛羊骨头,都明白无误地向他们指路。他们选择了最宽的一条。巴雅尔说,大汗和王爷率领的是人马最多的一支。
看山跑死马。他们终于赶到山脚下一处溪边,天色已晚。马蹄踏出来的道路多处分岔,前哨侍卫回来禀告,他们进山三十多里也没见到人的踪影。只听到山里面隐隐有雷声,可能下了大雨。山路很难走,月黑风高之夜就更危险。
无奈,就地宿营。
萨木儿几乎一夜不眠,很不安,很烦躁。想到自己那些可怕的梦,想到尊格大法师卜出的凶卦,她一刻也等不得,天刚亮,就催促众人出发。
山路曲折难行,萨木儿却不听巴雅尔劝说,策马跑在队伍的最前面。太阳升上半空的时候,他们已经越过了两重不高的山丘。远处山间,一阵阵轰隆轰隆的闷响。昨天打前站的侍卫证实说,这就是他听到的雷声,看样子今天那边还有雨。
萨木儿心急火燎,鞭着马,径直朝雷声响起的方向猛跑。
一个多时辰的奔驰,不顾一切的飞跑,在一处山口被突然遏止。就像暴雨后山洪暴发,最初泥黄色的浑浊水头突然间从山口奔泻而出那样,只见数十人的骑队冲出来之后,后面的人马便如喧嚣的洪水从山口狂涌而来,纷纷扑向山间的小路,刹那间铺满了整个儿山谷,山谷间顿时黄尘滚滚。
萨木儿赶紧领众人侧到山坡,把大路让出来。年轻的鲁丹叫出了声:
“天哪!他们是在号哭吗?……”
一个冷战从萨木儿背后滚过。泛滥的洪水越冲越近,看得越分明:这是队不成队、伍不成伍的溃军!没有旗帜,没有鼓手号手,分不出官和兵,全都盔甲零落,箭囊空空,许多人头上肩膊上缠着带血的白布,许多人和马身上仍然血迹斑斑,号叫、怒骂和哀哭与黄尘浓雾绞缠一起,笼罩在庞大人流的上空,许多马背上还横驮着无知觉的人——是重伤者,还是尸体?……
溃军流动很快,像在逃避追兵。大潮涌过之后,人流稀疏了,后面那些走不动的老弱伤者,反倒不在乎地慢慢信马而行。巴雅尔上前拦住一名牵马步行的汉子,递给他扁圆酒壶。汉子如饮琼浆,一仰头,咕嘟咕嘟眨眼间就喝下去多半壶。他有些抱歉地还回酒壶的时候,原先死气沉沉的黑脸上泛出淡淡红色,有了几分生动。
“兄弟,这是怎么啦?”巴雅尔接过酒壶,尽量平静地问。
“你不是都看到了?败了!让南朝人打散了!”
“怎么会?我们瓦剌勇士何等剽悍善战……”
“你知道南朝多少兵马?忽兰忽失温山下的河谷平川,都被他们填满了!”
“可马上功夫,南朝人怎么能跟我们比!”
“是呀!头阵和二阵,我们干掉他们少说也上千,把他们狠狠打下了山!谁想他们那个朱皇帝,竟亲自领了骑队冲上来拼命,我们大队人马正好顺着山势迎头压下去,可谁也想不到,他们身后不知什么地方藏着的妖器,打雷也似的就炸响了!就见一团火光飞过来,我们的人马眨眼就倒了一大片。马匹受惊又四处乱窜散了阵,南朝人还不趁机大杀大砍?……唉,别提啦!……”
“今儿早上我们在远处听到过雷声,难道就是南朝人的妖器?”
“是啊!昨天我们退到前面山口,正遇上额色库诺颜率领的后援赶到。大诺颜下令重新集结人马,要反攻回去把南朝人赶走。可这回追上来的南朝人根本就不照面儿,还论什么马上功夫,上来就使他们那妖器,成排成排喷着火打过来,咱们的人马又成排成排地倒!……就这么,败了,散了!怕南朝人马追赶,大家各顾各,只管逃命,顺几个山口逃,没见后面有追兵,也就不慌了,慢慢儿回吧!……”他叹了口气,沉重地接着说,“可我回去怎么交代呢?手下二十个兵,头一阵折了两个,二一阵折了一个,被那妖器损了五个,早上在前面山口又伤了三个,剩下的都冲散了,两个亲弟弟还是我带出来的,也不知死活……见了我那老额吉可咋说呀!……”
这会儿,几颗浑浊的泪珠滚落在他黧黑肮脏的面颊上。他接过巴雅尔再次递来的酒壶,又喝了几口,抹抹嘴,还回酒壶,转身要走。巴雅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地看着他。
他走出去几步,又回头问:“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巴雅尔回头看看女主人,说:“我们是顺宁王属下,分做后援的,得消息晚了,刚刚赶到。”
“长生天保佑,你们命好哇!不用吃南朝人妖器的祸害了……”
“可我们得找到家主人巴图拉王爷。”
“巴图拉王爷?谁知道现如今在哪儿啊!最后见到他是昨天,在忽兰忽失温山上,他跟大汗在一起……”
“今天没有看到他吗?”萨木儿忍不住抢着问。
汉子用失神的眼睛扫了萨木儿一眼,摇摇头,转身走了。
攀上山顶侦察的侍卫回来禀报:各山头山间道路上,都已经看不到人马的踪迹了。萨木儿面色阴沉,拧着眉头,用力做了个手势:往东走!
东去的路,走得沉重。沿途都是溃败的痕迹,走不远就能遇到因伤重不支而死去的人和马,更有遗弃遍地的残甲、断枪、断弓甚至箭囊马鞍。众人在沉默中急急赶路,大家都心中无数,女主人心急火燎地往前冲,在大败之后的战场上难道能够找到王爷?但萨木儿此刻眼睛里冰霜一样的寒光,让众人在这样的夏日都冷得打战,谁敢说个“不”字!
又翻过两重山,走上一处山间开阔的慢冈。眼前的景象让萨木儿猛地勒住了马,马儿扬起前蹄,长嘶哀鸣。跟在萨木儿身后的达兰台和鲁丹也几乎同声尖叫,又同时用手掩住嘴,两人的眼泪一齐落下来;巴雅尔他们刚登上山冈,也全都立住马,瞪大了眼睛,咬紧牙关:
方圆数里高低错落的慢冈,布满了人和马的尸体。几百?上千?火烧过的草和小树还在冒黑烟,开始偏西的六月阳光格外毒辣,大地蒸腾出血和铁的极其难闻的腥臭,熏得人睁不开眼睛,不得不小心地屏住呼吸。空中充斥着看不见的火舌火浪,无情地燎烤着大地。显然,这就是四个时辰前,和南朝人马最后一战的地方,他们败得很惨的战场。目光所及,阵亡者都是身着草原人长袍和瓦剌铠甲的战士。尽管长途奔驰让萨木儿一行汗流浃背,尽管烈火般的酷热从头到脚包裹着每个人,但此刻的心头是冰天雪地,冷得发抖。
仿佛在回应萨木儿胯下骏马的嘶鸣,冈坡下的山谷中也有阵阵马嘶。于是,马队里的马接二连三地跟着嘶叫,用它们的语言呼唤,便有五六匹受伤的、受惊的、疲惫的马先后从它们藏身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走近来。一匹血迹斑斑的白马,在死人堆里试探地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终于站定,低头嗅嗅闻闻,仰头发出长长的低沉的鸣叫。大家赶过去,见白马正用它长长的鼻子轻轻拱一个人的脸。那个浑身血迹死气沉沉的人,手指竟然动了。
侍卫赶紧伏在那人胸口听了片刻,高声叫起来:“他还活着!”
萨木儿立刻命所有的人去战场搜索,救助那些还能活下去的弟兄。大家分散到各处,用水,用酒,又救回来五个重伤昏厥的人。萨木儿下令,用刚刚从战场收回来的马,驮上这些伤员,由两名侍卫护送回老营。
巴雅尔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不回去吗?”
“不!还没有找到王爷和王子!去忽兰忽失温!”萨木儿口气很硬,没有商量的余地。
巴雅尔不甘心,低声又说:“再往东,就更危险了。”
萨木儿双目圆睁,目光如炬地盯住巴雅尔:“你不想想,要是王爷和脱欢也像他们这样受了伤,躺在死人堆里等着救援,我们不去,让他们父子等死吗?”话未说完,她猛地一扭头,一串泪珠甩了出去。
“不是在下胆小,”平日罕言寡语的巴雅尔硬着头皮进言,“实在只有这么三十来人,万一遇上南朝人马,哪里是对手?在下死一百遍一千遍不算什么,公主王妃要有个闪失,我罪孽就大了,就是下了地狱,几辈子也不得翻身呀!”
“那是你的事,我不管!快走!”萨木儿冷冷说罢,一挥鞭,率先策马向东奔去。巴雅尔无奈,只得领着众人紧紧跟上。
忽兰忽失温,红山口,果然名副其实,在夕阳的特殊光影中它红得像火焰,红得像鲜血。萨木儿一行终于登上忽兰忽失温高高的山头,看到的是从他们脚下沿着平缓的山坡向前延伸铺开的方圆十多里开阔地,全都沐浴在柔和又妩媚的粉红色斜晖中。但所有的人都像被傍晚的冷风冻僵了一样,鲁丹“哇”的一声,开始大口大口呕吐,没有人能够说出话来,只有发抖,抖得牙齿敲击声震耳欲聋!他们看到了他们至死也不能忘却的景象——
在这片绵延十多里、像是覆盖着红艳艳美丽轻纱的山间平地上,竟铺满了那么多、那么密的尸体。像是河滩上数也数不清的石头子,看不见哪里是边是沿。纠集成团的像土堆,像小山,分散平铺的像大屠宰场上被杀的成群牛羊。那些黑色、棕色、暗红色的成片斑块,也和屠宰场一样,都是变干了的血迹。能看到到处抛散的残肢断臂和头颅,也能看到横七竖八的残断的兵器和插进地面的密密芦苇般的箭杆,还能看到瓦剌的军旗和南朝的龙旗各处攲倒。瓦剌人的盔甲长袍和南朝人的短衣胸甲,间隔着纠缠着,显然经过了激烈的拼杀,此刻他们都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们的父母妻儿……
这双方激战的屠宰场上,有多少人阵亡?八千?一万?两万?或者更多?……
刚刚离开一个战场的萨木儿一行,仍然没有足够的耐受力,仍然禁受不住眼前的强烈刺激,更何况这是昨天的战场,空气中除了同样浓烈的血腥味、烟尘味、焦土味,更有令人作呕的腐尸味。鲁丹的呕吐传染了更多的人。
像一小团乌云,从哪里结队飞来数十只大鹰,展开着它们巨大的双翼,在空中盘旋片刻,拣尸体最密集的地方落下来,攫住它们的掳获物,心安理得地开始啄食……
萨木儿的心缩紧了,紧得透不过气,紧得锥心地疼痛。她猛然打马,在这片战场上飞跑起来,一遍又一遍、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巴图拉,我的亲人!你在哪里——脱欢,我的孩子!你快回答阿妈吧——”
她的长长黑发在强劲的晚风中飞舞,像大纛旗上黑色旄头;她的淡蓝长袍被夕阳染成紫红,仿佛迎风飘拂的旗帜。这黑色旄头和紫红旗帜,很快就风一样飘向远处。苍茫辽阔的荒凉战场上,只有她孤独的身影在移动,在徘徊。而她回荡在战场上的凄厉呼唤,竟在山间引起一片回声,使得这个血色黄昏越发显得惨烈而凄凉。
巴雅尔指挥着众人很快分散到战场各处,寻找主人和小主人的踪迹。女主人的凄厉呼喊,催下了所有人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