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夕阳暮霞 第二节

作者:凌力 字数:6737 阅读:27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四章 夕阳暮霞 第二节

曲先卫,在甘肃凉州西南一千七百里外,柴达木盆地西南边缘,与相临近的安定卫,都是明朝洪武年间设置的羁縻卫所。
  羁縻卫所,发端自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得国以后,他下诏优待元朝故民:“仍居所部之地,民复旧业,羊马孳畜从便牧养。”随后,设置兀良哈三卫,安置了投降的故元辽王和他的部属。虽然这样的卫所叛服无常,但这种策略却被永乐帝继承,并进一步宣布:“凡来朝者,悉授以官,俾仍居本地,岁时贡献、经商、市易,一从所便。”这样,羁縻卫所就不同于国家兵部管辖豢养、有重兵驻扎的卫所,有了它明确的特性:它设在蒙古人和女真人聚居地区,必须归附称臣;明朝官其长,自都督至镇抚凡十四等,给敕书印记,仍旧统其众、居故地、从本俗;进贡经商贸易一从所便,但必须交验诰敕,方许入边。
  洪武、永乐年间,羁縻卫所最多,存在时间较为长久的,就有卫三百八十多、千户所二十四。曲先卫不过其中之一,还要算是最西边的羁縻卫所了。当初脱脱不花王子从祁连山下调到曲先卫,或是因为就近,也或许因为顾虑他的故元血胤,故意把他放到最边远的地方。
  曲先卫和安定卫,处在同一条唐蕃故道上。七百多年前,隋朝的光化公主和唐朝的弘化公主,从长安出发,就是从这条青海道向西,远嫁吐谷浑;后来大唐的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去吐蕃和亲,走的就是另一条路过扎陵湖和鄂陵湖的古道了。那时候,中原的茶叶、丝绸,吐蕃的骏马、羔羊,也在这里贸易交换。
如今,当然看不到公主和亲的盛况了。但负有驿传、防守职责的曲先卫和安定卫官兵,除了经常接触来往贡使,还有经商贸易的蒙、汉、回乃至西域商人。
  曲先卫和所有的羁縻卫所一样,从洪武年间设置到如今,除了日益破旧,没有任何变化。不过是荒僻广阔的草原戈壁的大道边,一个由许多房舍围成的大院子,还有院子后面的几排房子。院子正北有一个大厅堂,供长官办理公事、裁定民事纠纷和议事。院子一角矗立着一座高高的瞭望塔,总有兵丁在塔上执勤放哨。就羁縻卫所担当的驿站、传送军情、巡哨守望等功能而言,这也足够了。就是这样简陋的建筑,也是当年从内地招来的一批木匠泥瓦匠修建的,花了整整三个月。落成的时候,招引得方圆百数里的百姓都来看稀罕。
  羁縻卫所的长官和属下,都领有他们各自的部落、各自的浩特畜群,只以月轮值的办法来履行卫所的职责。当值的时候来卫所,其他时候回自己牧场,毕竟他们没有内地“当兵吃粮”的待遇,要生活还要靠畜牧。他们能够得到的最大好处,就是有朝贡贸易的特权,能凭着关防文书和朝廷颁给的敕书,进关到那些比边境马市更大更红火的集市上做大笔生意。每年元旦,西宁将军府还要以朝廷名义,向这些羁縻卫所发下大量赏赐,有金银钱币,更有粮食布匹绸缎等实用物品。这很让那些流散在外不肯归降的部落眼红,卫所部落也的确因此比那些部落富裕得多。
  今天,曲先卫的情形异常。宽阔院子中的拴马桩上,竟拴了五十多匹骏马。这都是客人骑来的马。客人来自安定卫。侍从们被招待在客房喝茶,几位诺颜都在大堂内议事。厅堂的门闭着,门口还有卫士守卫。
  参与议事的四位诺颜,是这两个羁縻卫所的长官:安定卫副指挥忽答孙,带着安定卫指挥哈三的孙子散哥;曲先卫的指挥散即思,副指挥脱脱不花。桌上摆满马奶酒,一大盘手把肉和很多炸果子。已经议了一个时辰,还没达成协议。
  事情起因于去年。
  去年,永乐皇爷第五次亲征漠北,讨伐阿鲁台。阿鲁台始终避而不战,明朝大军无功而返。不料,永乐皇爷竟死在了回军途中。于是天下大丧,新即位的洪熙皇爷照例诏令大丧期内闭关停贡。曲先和安定两卫便无法进关用牲畜换取粮食和其他用品,多年的生活习惯打破了,很是不便。指望着元旦的赏赐,也因国家大丧而取消。这让羁縻卫所从上到下都大为不满。原以为大丧期过,一切恢复就好了。不想洪熙皇爷短命,即位才半年多就又病死,带来了第二个国家大丧。去年雨雪稀少,各处牧场草都长得不好,畜群大减,羁縻卫所的日子难过,危机迫在眉睫,几次向西宁将军府送上求援禀告,都如石沉大海。
  上个月,这四位诺颜达成一致:要干出点动静表示不满,引起上面的注意。哗变叛逃不可取,不如抢劫。但两卫所距关门太过遥远,如果抢劫不成,得不偿失。抢劫一般来往客商,影响小又见效慢。天从人愿,近日西宁将军府发来文书,有宦官乔来喜和邓诚,受朝廷命赴乌斯藏为使臣,要求沿路给以关照。这可不是送上门的最好猎物吗?多年来,朝廷和乌斯藏来往使臣携带的礼品价值都不可估量,值得一抢!这样的使团人数众多,又行走万里,就是自带的驼马牛羊和粮食等物,也数量惊人,足可解两卫目前之困。这些都没有分歧。问题是,在哪里下手?
  两卫的诺颜都提出种种理由,希望在对方卫所的客舍安置使臣,就地解决。其实都是在为自己留后路,事后容易洗清自己。双方都不说破,但谁都心里明白,表面上又争执不下。
  “算了,咱们都别争了,听脱脱不花的,脱脱不花说了算!”哈三之孙散哥俨然是祖父的代言人,因为哈三是受职最早、元老辈的安定卫指挥,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孙子也十分高傲,且大大咧咧。他也是大元宗室后裔,虽支脉较远,但他始终以此自豪于众人,也因此特别尊重大元直系后裔阿寨。
  阿寨今年二十六岁了,比小时候更加沉稳、平静,脸上总有一层和善的笑意,凡集众议事,他都很少说话,但只要发言,便切中要害。此刻他笑了笑,缓缓说道:“依我看,还是选在两卫之间的途中比较好。毕力术江的黄羊川,是他们必经之路,江水不深,两岸有山地,可以伏兵。”
  “好!好!就是黄羊川!”散哥和曲先卫指挥散即思几乎异口同声,表示赞成。另一个副指挥忽答孙也连连点头。
  大致算计了朝廷使团的行程,他们敲定,五天后,各率精骑到黄羊川会合,一致行动。这次,诺颜们没有如习惯的那样长夜痛饮直到天明,而是匆匆道别,赶紧回去各做准备。
  
  柴达木盆地形态复杂,既有沙漠戈壁滩,又有湿地和草原,还有很多可以当夏牧场的高山草甸。如今正是一年中最宜人的盛夏,阿寨的部落就在一处高山草甸驻牧。今年牧草实在不好,已经移营两三次了,畜群依然吃不饱。阿寨骑在马上,遥遥观察这处草甸的草情,看样子又要移营了。
  阿寨回营的第一件事,照例是去母亲帐中问安。
  洪高娃的大帐当然不能像她身为大哈屯时候那么高大豪华,但黄金家族有权使用的古勒图尔格花形红毡,依然装饰着帐顶,那热烈的颜色,离得很远就能看见。和阿寨同岁的哈喇忽难已完全是一只老狗,毛秃齿脱,若不是父母和祖辈的优秀遗传,不可能活到今天。它静静卧在大帐门口,远看就像一堆肮脏的灰黑色皮毛。阿寨走到跟前,这堆皮毛动起来,费力地一跳,起身迎接主人,摇着已经稀疏的尾巴,亲热地朝阿寨身上扑。阿寨赶紧搂住它蹲下,任它用舌头舔自己的脸,任它满意地呜呜笑。
  进了大帐,一眼就看到母亲正安闲地坐在那里喝茶。天窗射下来的阳光把帐内照得十分明亮。他笑着叫道:“阿妈,我回来了!”
  洪高娃放下茶碗,伸手让着旁边的座位,笑道:“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这个月不是你当值吗?”
  “哦,有点儿事情要办。”阿寨没有马上就起。
  “还没有回家见你媳妇吧?她刚从我这里回去,不大会儿。”
  二十五岁时,阿寨拗不过母亲和族人的意思,终于娶妻了。青海湖四周好几个部落都派来了媒人。阿寨自己挑挑拣拣,不是百里挑一,少说也是十里挑一了。三个月前新娘子嫁过来,人们才发现,她的相貌和神情,不知什么地方很像洪高娃。大家啧啧称奇,洪高娃自己格外高兴。不过新媳妇很腼腆,见人就脸红就低头微笑,又跟阿寨有点像。所以好多人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人家就是有这缘分!
  媳妇是来问候,还是来探病?阿寨有些不安:“阿妈你哪里不舒服吗?”
  洪高娃笑道:“你不在家的日子,你媳妇天天来陪我,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你看我像不舒服的样子吗?”
  “当然不像!”阿寨也笑了,“阿妈你总是这么年轻漂亮!就跟我小时候记得的样子一模一样,二十多年,一点儿没变。”
  “阿寨,你的甜言蜜语呀张口就来,也是二十多年一点儿没变!”洪高娃伸手点点儿子的鼻子尖,笑得很开心。
  阿寨进入正题:“阿妈,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早早就回家来了吗?今天安定卫的两位诺颜来曲先卫了……”然后仔细禀告了议事经过和最后的黄羊川埋伏计划。阿寨说完之后,洪高娃陷入了思索。这些年一直是这样,部落里和曲先卫的大小事务,阿寨都如实禀告阿妈,并一起商讨议论,听取阿妈指点后才行动,她是不称部落长的部落长,没有副指挥头衔的副指挥。母亲处理事务的气魄和胸襟,目光之精明,行事之果断,不减当年,让阿寨从心底里佩服。
  洪高娃低头沉思片刻,抬头说:“此计可行。抢来的物品,两卫平分,粮食和牛羊驼马,要尽快分发给部落各浩特,这一年缺粮太久了……不过,尽量少杀人。朝廷使臣绝不可杀。闹成抢掠大事,能促使朝廷开关发赏赐;要是杀了使臣,可就得准备朝廷发大军来征剿啦!”
  “是,阿妈说得对,儿子也是这么对他们说的。”
  阿寨向母亲告辞,他还要找到多克新西拉,安排黄羊川埋伏事宜,便顺道先到多克新西拉家。出帐的时候阿寨还在想,回去和新婚妻子商议,在自己离开大营的这些天里,做媳妇的干脆搬到婆婆帐中,也好日夜陪伴,为老阿妈宽心,给老阿妈消愁解闷儿。
多克新西拉父子都在,见部落长到来,恭敬行礼。塔娜也领着多克新西拉这几年新娶的两个女人,还有使女们忙前忙后地给他们上奶茶和点心。大家坐定,阿寨稍一示意,多克新西拉立刻将其他人遣出,只留下儿子苏和。塔娜一如既往照看他们吃喝。阿寨把黄羊川埋伏的事情安排了一番,抽调哪些兵马算计得很仔细,命多克新西拉父子这两天将人马集合、操练,后天一早便出发去黄羊川。
  父子俩都很兴奋。苏和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在阿寨手下当了百夫长;多克新西拉多年跟随阿寨母子来到曲先卫,既是大营的总管,又是阿寨的主要军师。这些日子,他正为曲先卫陷入危机而发愁,这次袭击,还真是解困救急的好法子。苏和更是摩拳擦掌,说:“让我打头阵吧,好不好?我把我的人马全拉出来,一个也不少!”
  “你倒比我还急!两个卫的人马呢,到了黄羊川再分派!”阿寨笑着说。
  
  半个月后,他凯旋了,夺取了朝廷颁赏给乌斯藏的大量丝绸、缎匹、茶叶、药材、金银币和珠玉饰物,一大群驼马牛羊,还有他们急需的好多车粮食,也有他们不知如何处置的佛经佛画。回营的路上,大家都兴高采烈,阿寨却闷闷不乐,担心无法向阿妈交代。阿妈千叮咛万嘱咐,只抢东西不伤人,但他这个曲先卫副指挥使管不了安定卫的人马,他们杀得性起,不但使臣乔来喜、邓诚被杀,所有手持兵器的人都死在他们刀下,只留了两个活口,叫他们回西宁报告。
  但有更大的意外在等着阿寨。回到大营,刚刚在营门口下马,照规矩应当欢颜相迎的新媳妇,脸上带着笑,眼泪却扑簌簌掉下来,哽咽着说:“阿妈,她,她走了!……”
  阿寨脑袋里轰地一响,几乎是下意识地问:“走了?走到哪儿去了?”
  “她说,回她捕鱼儿海边的老家,带走了满都鲁、塔娜。你们出征后两天,就来了好些人马,有个老人家叫胡珠里,一个很美丽的女人叫敖登格日勒,他们一见面就搂在一起痛哭,哭了好久好久……说了又说,说了有两三天,后来,阿妈就跟他们一起走了……”
  “又是这个阿岱汗!”阿寨恶狠狠地吼叫,一拳擂在空中,回过头来又问,“他们说了些什么?”
  “这……我……没有听懂……”新娘子红着脸,局促不安,她娘家部落驻牧在青海湖边,同是蒙古话,捕鱼儿海的方言她很难听明白。所幸,留在营中的总管多克新西拉过来,满脸忧虑地向小主人报告了详情——
  五年前横行漠北、势力浩大的阿鲁台阿岱汗,经永乐皇爷连续三次亲征,加上瓦剌顺宁王的突袭,还有前年冬天的大雪灾,实力大减。他们的盟友兀良哈三卫被永乐大军杀败,伤亡惨重,不得不重新归附明朝,背弃了双方盟约,使得他们控制的地域又缩回到捕鱼儿海、阔滦海子和科尔沁草原旧地。近日瓦剌汗王额色库病逝,却给了他们重整旗鼓的机会,一向被称为东汗的阿岱汗,将通过呼勒里台大会,改称全蒙古大汗,因此请求洪高娃务必归去,登上全蒙古大哈屯宝座。洪高娃的继父胡珠里带来了洪高娃老母亲病重、盼母女最后见一面的心愿;洪高娃的干女儿敖登格日勒,诉说几年来牡丹哈屯的种种暴行,大汗后宫没有洪高娃回去主持,将变成地狱。定是这种种考量和挤压,让洪高娃下了决心。
  多克新西拉最后还哭笑不得地添了一句:“塔娜说她离不开洪高娃,也撇下我们爷儿俩走了。还说我这帐篷里有这么多女人伺候着,尽够了,用她不着了!你看看,你看看!……”
  自从他们离开蒙古本部,阿鲁台、阿岱汗年年派人来请洪高娃回去。在那边势力最浩大、占领地域最广阔的时候,她都不动心;如今那边众叛亲离、势孤力单,要用称全蒙古大汗之举来维系人心的危难时刻她反倒挺身而往,这确实像是阿妈的为人。
  阿寨没有去追。他知道阿妈下了决心的事情是不可更改、无法挽回的。那天晚上,新娘子打开一个锦缎匣子,从中取出一只精美绝伦的玉壶春瓶,递给阿寨,说是阿妈留下的,阿妈说原本是“对瓶”,一个为了给丈夫报仇已经碎了,这一个留给儿子做个念想……
  珍贵无价的玉壶春瓶,洁白赛雪、晶莹如玉,那不是阿妈天鹅般优雅的婷婷身姿?那不是阿妈皎洁如雪如玉的肤色?明亮温润,不正是阿妈眼睛里的光泽?十多年前他的感觉再现,——阿妈捧出一轮明月,雪白的瓶和雪白的人,人就是瓶,瓶就是人……阿寨合抱着玉壶春瓶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他咬紧牙关,屏住呼吸,一声也不敢出,生怕稍一放松自己就会垮掉。新娘子又轻轻地说:“怕你难受,我一直没敢对你说。阿妈交给我玉瓶的时候还留下一句话。她说,她临死的时候,一定托人传给你消息,你一定要赶到,好让她有儿子在身边的时候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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