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藏歌
第16节 藏歌
她那被太阳反复熔炼的琥珀色的眼睛, 一旦盈满泪水更接近琥珀色。那时,
沐浴节已过,雪顿节已过,河岸空旷,
我们收集锯末,我们满载而归。
桑尼,下来,下来,你要摔着了。
下来,桑尼,下来,该你了。
桑尼从旋柳树上下来,险些摔倒,拉珍扶住 了她。旋柳树不高,通常不过两三米,因为树干是 旋着往上长的,看上去非常优美,所以称旋柳。
下来后的桑尼和拉珍背靠背,靠着同一棵 树,面对的却是两条不同的河。一条是郊外一碧 到底的拉萨河,一条是拉萨河的小支流。是的,你 可以想象,既然有两条河,那我们待的这里就是 个两水间的小岛,有石板桥和陆地相连。
小岛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尼雪”,即“尼雪 林卡”,这里是孩子们在自然界的乐园。今天,我 要让所有的孩子都快乐,我差不多做到了,他们 一踏上小岛就奔跑在林卡里,他们多快活呀,飞 奔着,扯着蓝白相间的消夏帷幔,把小岛几乎装 扮成了夏日别墅。
格吉,格吉,我说,你们开始吧。
桑尼,你准备一下,她们表演完了就该你了。
格吉她们出来了,飞翔着,从蓝白色帷幔后 面出现在草坪上。她们身着盛装,彩袖飘舞,仙女 也不过就是这样。雪顿节还差几天呢,她们就穿 上了仙女的夏装。她们边唱边跳,银鸥掠过水面 不时地冲向小岛,冲进歌声,把晶莹的水滴洒在 她们头上。她们歌唱,舞蹈,像林中水妖,都脱胎 于飞鸟。拉珍、仓曲和桑尼都是村里的孩子,拉珍 今天穿得一点也不比水泥厂的孩子逊色,她的长 裙、盘头绳、手镯、胸前的银饰、绿松石使她成为 一个盛装少女。仓曲虽然没那么多装饰,但也整 整齐齐,落落大方。
桑尼还是平时的样子,甚至没穿藏装。还是 平时的黑布裤子、胶鞋、已经小了的棕色条绒上 衣。条绒上衣显然刚刚洗过,洗得很苦,很精心, 以至阳光下还带着过度洗涤的白霜。所有人都吃 着嚼着,桑尼也不例外。
桑尼带来了一小瓶自制酸奶,一小袋红糖糌 粑。桑尼,我说,给我一点你的红糖糌粑吧,她们 的我都吃过了,现在我想尝尝你的。桑尼拿着手 上的食物,不知所措。我拿了一小块,放到嘴里, 桑尼,你的红糖糌粑很好吃。桑尼的脸红红的。我 说,桑尼,别人都表演过节目了,就差你了,我听 到过你的歌声,你的歌唱得很好。
我提到有一次我从白哲寺下来远远就听到 了她的歌声,那时桑尼背着一捆柴,在回村的山 路上唱着一支悠长的断歌,一看见我立刻中止了 歌声,并且一溜烟躲着我跑回家中。桑尼不语,脸 红了,但是不看着我。我看出她的表情里除了羞 涩,还有别的东西。我轻声唱:高山的流水哟向东 流/我的家呀在南头……我说那天你唱的就是这 支“断歌,’。
桑尼终于站了起来,面对河流和远方,慢慢 放开了喉咙——
局山的流水哟向东流 我的家呀在南头 请你请你拐个弯哟 把我带到家门口
局山的流水哟向东流 我的家呀在南头 太阳就要落山了 羊群还在山外头
桑尼唱的是“断歌”,上学也是“断断续续” 的。她的家里总是有事。有一次,我发现桑尼已经 不是一两天没来,而是快一个星期没来了,我觉 得事情不对,并且深深地自责:我是一个负责的 教师吗?_个星期才注意到?我问拉珍,桑尼呢? 拉珍摇头,问仓曲,仓曲也摇头。我决定去找桑 尼。叫上了丹巴尼玛、拉珍和仓曲,我们没穿墙而 过,走的是学校大门。那个午后我走在去坦巴的 路上,也就是去白哲寺的正路上。桑尼家的石头 房子在村子的最高处,已接近白哲东侧山脚下, 山谷的风最先从她家屋顶掠过,然后才进入村 子,因此她家墙头上的经幡也总是最先猎猎作 响。我记得那不规则的院子,记得门前那条弯曲 的小溪,记得那个男孩赤脚回家挨了桑尼的打之 后又挨了母亲的打,我听说了这件事给了桑尼五 十块买鞋的钱,桑尼当时收下了,过后又退还给 了我。
午后,阳光直射,在墙上反射,在水上聚集, 而天上的太阳根本就没法看它一眼,因为太刺眼 了。但是我的学生们敢看,他们习惯了,根本不怕 太阳。他们有着被太阳熔炼过的几乎琥珀色的瞳 ?L,而且从小就有,就像桑尼的弟弟。
桑尼丨那不是桑尼!
仓曲遥遥一指。
我看见前面刚转过弯的路上有两个背柴的 小人弯腰走着。
拉珍说左边一个是桑尼,仓曲和丹巴尼玛也 说是。
我看不出哪个是桑尼,因为两人背上的麻袋 太大了点,以至完全遮去了身子,只能看见麻袋 下面有两只脚在地上移动。
拉珍和仓曲一齐大声喊桑尼。两条麻袋停住 了,缓缓地艰难地转过来——两个都是女孩,都 因汗水反射着阳光,她们只停了一刻,好像根本 没看见我们,又回过身继续走路。我问仓曲到底 是不是,仓曲说是,拉珍和丹巴尼玛都说是,于是 我们一同大喊起来。桑尼再次停下,同伴迟疑地 继续向前走,不时地回头张望一下。
桑尼停下来却没有动, 也没有转过身来,我 看到的仍是麻袋的背影。如果没有下面两只脚, 如果仅仅是麻袋稍稍脱离于地面的那种倾斜在 乡间路上的姿态,那很像是飘浮或遗失在路上的 一个梦。麻袋生出了脚,独自走在午后乡村路上? 一桑尼,怎么好几天不来上学?
桑尼低头不语,背后,高高的柴木为她挡住 了阳光,但即使在暂时的阴影里桑尼的脸仍火烧 一样,头发散着热气,好像水洗的一样。
——把柴放下,我说。
桑尼挪动了几步,把柴木倚在墙上,借着墙 的一点支撑,腾出手,解开肩胛和胸前的绳索,慢 慢蹲下来,_点_点放下了木柴。可以想象再背 起这么沉重的柴是多么难,也因此她不是背也不 是挎,而是把麻袋捆在了自己身上,不到家就不 解下。毫无疑问,途中歇歇脚也要背着柴歇,不能 解开。
我不知道桑尼已走了多少路,柴木从哪里捡 来。仓曲说是从拉萨河边的一个部队锯木厂背来 的,她过去也背过。我回过身,朝下望去,隔过河 岸公路、沼泽、部队营房,我差不多看见了泛着白 光的拉萨河。
——是因为打柴不能上学吗?
桑尼擦汗,好像没听见我的问话,那神态是 完全不想回答我的问题。阳光下我看到桑尼的瞳 孔几乎呈现出来一种琥珀色,我注意到丹巴尼玛 眼里也有类似的色彩,我不知道这是对高原太阳 的一种怎样复杂的感情。我对丹巴尼玛说:星期 天我们一起去锯木厂。行,同样并不轻松的丹巴 尼玛答应了,他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桑尼,明天来上学吧。
桑尼不理我,看着别处。我想我得见见桑尼 的阿爸了,听说她阿爸在拉萨城里工作。我问桑 尼,阿爸什么时候回家,星期几休息。桑尼一愣, 好像没听懂我的话。
——我想同你阿爸谈谈。
桑尼不说话,还是像没听见一样。
我注意到桑尼与往日不同的沉默。通常她的 沉默是难以把握的,但这次不同,这次随着嘴角 的突然抽动,她的眼眶慢慢盈满了泪水。我注意 到她那因为被太阳反复熔炼而变成琥珀色的眼 睛一旦盈满泪水,就更接近琥珀色。我意识到我 忘记了某种忠告:尽量不要提到父亲。的确,后来我才知道,桑尼没有生身父亲。桑尼的生父只在 坦巴村住了三天便离开了,后来桑尼出生了。桑 尼现在的继父时间长一点,也不过两年就到城里 去了。继父现在是城里八角街的一个小摊贩,卖 一些杂货、法器、经筒、罐头、军帽什么的。桑尼是 不轻易哭的,非常内向。
我转而问桑尼阿妈在哪里,桑尼揩着泪指了 指前面。
哭泣改变了桑尼,使她卸掉了沉默的铠甲, 变得柔软而听话。
我让丹巴尼玛背柴,桑尼抓住柴不放,丹巴 尼玛抢了半天也没抢下,这孩子就是如此的骨子 里的倔。桑尼重新把麻袋捆在自己身上,让丹巴 尼玛最后帮助系上了粗粗的绳子,事实上等于把 桑尼捆了起来。显然,桑尼和那个同伴一向就是 这样互相帮助的。我们来到打麦场上,尽管出于 某种原因,我已预感到桑尼母亲的某种个性,但 见了桑尼母亲的面还是吃惊。桑尼的母亲是与桑 尼气质完全不同的女人,一身厚重的黑袍子,非 常强悍,一条包头巾勾勒出一张白而线条强硬的 脸,大而凸的眼睛由于脸上皱褶的扯动而严重变 形,她年轻时是个漂亮女人,但被后来的愤怒扭 曲了。桑尼母亲正在劳动,手里拿着木耙,几乎是 敌意地看着我。我说明来意,她的回答非常生硬, 说有人打桑尼,骂桑尼脏、臭,她叫她上学,她不 去!她说得简明扼要,咬牙切齿,不过我还是听出 来桑尼不上学不是母亲的意思而是桑尼自己的 主意。看来有人欺负桑尼丨
—竟有这事?桑尼,告诉我,是谁?!
桑尼不语,漠然的表情告诉我她什么也不想
说。
——你们知道吗?
我转向拉珍和仓曲,我的样子把她们两个吓 坏了。丹巴尼玛告诉我主要是旺金,还有边茨,他 们常骂她,说她臭,还打她……
边茨,这个浑蛋丨我同时一拳打在丹巴尼玛 的胸上。
——丹,你是班长,为什么不对我讲?
一我,我打过边茨……丹说。
旺金!我在心中咀嚼着这个名字。我去过他 家,他家有着我所见过的最豪华的经堂,最漂亮 的藏柜,最大的彩电,他父亲不是用青稞酒而是 用啤酒招待我……
——如果是因为这件事,桑尼,明天来上学 吧,我说。
桑尼摇头,但是看了一眼母亲。
——别看我,明天你把达娃送到拉萨去,把 他放在那儿你就走。
母亲这样一说,桑尼的眼泪立刻又流出来。 显然,桑尼不上学还有小弟弟达娃的因素。她得 照看那个曾把鞋当船放在水上的弟弟。
——桑尼,这样吧,明天你先不要去拉萨,抽 时间你到学校来一趟,上学的事我们再谈好吗?
这一次我的话起了作用,桑尼揩着泪点点 头。我想同桑尼谈谈弟弟达娃的事,我愿提供任 何帮助。我叮嘱桑尼一定来一次学校。
可是桑尼一直没来。我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 单,甚至相当复杂。我不知该怎么办,我几乎打了 边茨。当我准备再次登门拜访桑尼母亲的时候, 那已是七天以后的早晨,桑尼突然出现在我面 前。
桑尼坐在教室里。我知道什么也不用说了。
我问桑尼,弟弟还好吗?桑尼脸红了,没肯 定, 也没否定。
无论如何,我知道风暴已经过去。
我已去过旺金的家。旺金的父亲仍用啤酒招 待我,但我要了青稞酒。
那个星期天,我叫上了丹巴尼玛,和桑尼一 起去了拉萨河岸上的部队锯木场。丹巴尼玛带来 了劣质的青稞酒,桑尼带了酸奶,在河岸上,我们 饮酒。那时沐浴节已过,雪顿节已过,望果节已 过,郊外的拉萨河岸上空无一人。
我们收集锯末、树皮、柴棍,我们满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