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金刚
第19节 金刚
她教他双手结“金刚哞迦罗印”,以悬姿一 双足环扣他的腰,或单足环扣,
难度系数极局,感受确实非同寻常。但是
教练突然不可遏制,一泻千里,完全失控,
她看到一张痉挛、失控、崩溃的脸。
冬天。漫长的谈话。房间杯盘狼藉。
王摩诘走了。许多次都是这样。许多个夜 晚。今天差不多最晚。的确不应是晚安,是早安。 已可以听到远处出村里的牦牛“哞哞”的叫声。 维格毫无睡意。望着刚刚关上的房门,点上一支 烟。吸了几口,又灭掉。她吸了太多烟,吸不动 了。通常都是男人吸烟,女人被动吸烟,他们倒 了过来。她几乎嫉妒他不吸烟。她饮酒,一瓶红 酒都是她喝的,他一滴也不沾。他太干净了。漫 长的相处,倏忽间他就消失了,甚至没有背 影——门成为视觉中心。在这黎明清虚之际,他 的离去毫不迟疑。
这已经不是做作,是残酷。
而她需要残酷。残酷让她心痛。唯有残酷她 才感到自己。可转念之间又是那么空,空得像此 刻无声的上升的白色时间,正如白色的黎明。没 有雪,如果有雪,她可以到无人的操场,到大雪 中,像马丁格一样一动不动。可惜没有,只有雪一 样虚无的升起的黎明。她不喜欢黎明,她习惯了 夜,无论夜多深,她都可以眼一闭,让自己像夜一 样并融入夜。但夜一旦被黎明穿透,她不适应。她 害怕黎明。
黎明简直是恐怖的。
他会返回来吗?她想。他或许忘了什么?回来
拿?
许多次了,许多次他离去她都要发一会儿 呆,想他会突然回来,想他是否落下什么东西。然 后是一些模糊的东西,飘来淡去的东西。前天她 做梦,梦见王摩诘跪在她面前,恳求她,希望留下 来,她坚决拒绝了他。她非常快乐,醒来还有些激 动。很奇怪的是,他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没有什么 明确的想法,他离开的那一刻一些强烈的东西会 突然涌出来。她无法适应长谈后他的突然不存 在,房间的空空荡荡,而他走得那么自然,这自然 让她觉得受到了某种伤害——他怎么能毫不犹 豫?
今天,天快亮了,这种感觉尤甚。
她恨他。他总是在离开后击溃她。
窗子蒙蒙亮。亮得很快。浅蓝在慢慢变白。
她感到恐怖,突然看到窗上有自己的脸一 脸上有蜡像般的光感。
她一动不动。点烟。又掐了。蜡像。
她看到蜡像拿起电话®
她深刻意识到蜡像与黎明的强大。
她打电话。不是打给王摩诘。王摩诘没电话。
就算有她也不会打给他。
电话很简单,没说两句就放下了。
她要远行,马上出发。
她再不可能睡了,天已亮了。她简单地洗漱, 久久地看着镜子。荒凉,长发疲惫,像剧照。她收 拾东西,她要离开这里,去哪儿都行,越远越好。 她需要车的颠簸,漫长的旅途,教练,睡眠。她几 乎支持不住了,再次拨教练的电话。没人接,已在 路上了。如果可能,她简直想杀了王摩诘。她甚至 已看到王摩诘死亡的样子:被刺死的,影碟套封 ……他的死亡……她的冷漠……
教练到了。飞快。一脸茫然。
她冷静如蜡像似的告诉教练:什么事也没 有,就是失眠,想在路上睡觉。
高大的教练问她去哪儿,她说亚东,张口就 是千里。
教练什么也没说,踩油门驶出了寂静的校
园。
她坐在宽敞的越野车后座上,半睁着眼,一 句话不说。
早晨,拉萨郊外,朝霞满天,有如天堂。越野 车飞快,飞快地抚摸着她寒冷的恐怖的心。黎明 把她吓坏了。蜡像般的王摩诘也把她吓坏了。王 摩诘简直像幽灵。她要教练开得再快点,她要的 就是这样的速度,这样的空旷,这样的遥远,这样 的脱离,这样的无言。她爱教练,爱他从不多说。
爱他的沉默与速度,爱这个优秀的男人。
她慢慢地闭上眼,斜着身,躺下来。
她刚躺下车也慢下来,非常平稳,好像懂她 似的。
她慢慢睡去。漫长的许多个夜晚的谈话在颠 簸中又开始了 :童年、母亲、西藏、外公、阿莫舅 父、外婆、母亲、宇哲、寺院、庄园、米米钦热寺、蜡 像、剧照、超度、白度母如意轮修法仪轨……她和 他说了多少话啊,她根本停不下来……她脑袋要 炸了……
一停车丨她大叫一声。
车停在了公路边上。教练从驾驶室跳下来, 拉开车后门,风很大,带着江水的气息掀动了她 满脸的乱发,她闭着眼,长长地喘气。教练仍然没 问什么,只是坐到了维格身边,扳着她的双肩凝 视她,理她的乱发。维格睁开眼,又闭上,双手搂 住教练,嘴唇在教练脸上急切地寻找。她吻他的 脸,鼻子,找他的嘴。她找到了。吻,疯狂地吮吸 他,掐他,抓他,拥抱他,爆发出疯狂拥有的力量。
——等一下,教练冷静地说。
教练放开维格,转身下了后座,到了驾驶室, 重新发动车,将车驶离公路,慢慢开到满目砾石 的拉萨河岸上,直开到了水边。这里已接近雅鲁 藏布江,拉萨河就要在这儿汇入雅鲁藏布江,滩 涂异常辽阔。教练将车停好后回到了越野车后座 上。越野车后座宽敞,富于弹性,适合做爱。没说 的。他们拥抱,吻,脱掉衣裳。越野车的暖风开到 了三挡,在交感中,她的梦停止了,蜡像停止了, 语言的暄哗停止了。
她松弛下来,感知着他,几乎睡去。
她感到强大的充实———教练永远让她感到 充实——他交感她,更新她,一次次触及最深处。 他在驱除她体内的黎明、残梦、语言的碎片,这是 肉体的境界,同时也是灵魂的境界……她爱他, 爱他,她觉得来了,慢慢的体内像远方的潮水,像 拉萨河与雅鲁藏布江交汇处升起的火红的太阳。 黎明被彻底赶走,她放纵地转过身迎接他,让他 更深地抵达她,穿透她,把她送上天堂。这是她最 喜欢的方式,也是最终的方式。果然,她感到了完 全不同的教练。以往任何时候她从不大叫、尖叫, 即使他们也曾在野外做爱,身体也曾随着落日飞 升,也从没发出过最响亮的鹤鸣。这一次教练太 棒了,教练太懂得她了,尽管他几乎一言不发。他 异常凶狠,清晰,她扶着车窗,臀部完全暴露在拉 萨河与雅鲁藏布江交汇处的晨光中。她甚至回头 看了一下教练,结果就在这个瞬间,教练几乎抵 达了她的心脏,她的喉咙,她最终像吐出了魔鬼 似的,发出了惊天动地的鹤鸣。她的叫声甚至让 河洲上的水鸟成群地飞翔起来,好像它们是被惊 起的。而他依然没有停下,没有喘息,像他的越野 车一样沉默。
她投降了,完全释放了……
①镜像理论认为:一个不是自己的他物占 领了自己的位置,使自我无意识地认同于占领了 自己的位置的他物,并将这个他物作为自己的真 实存在加以认同。在镜像理论看来,这是一种常 见的心理现象。这种心理现象有时是短暂的,有 时是长久的,解释起来相当麻烦,而且也不是我 所胜任的。不过我有把握认为维格的“蜡像”镜像 是前者,而不是后者,因为维格后来在向我描述 那个黎明时刻的幻象时,我丝毫也看不出她的蜡 像的影子。
并彻底睡去……
没有意识,只有山峰。
无穷的山峰向天空蜂拥,天空如此拥挤,而 车挂在山体上慢慢爬行。雅鲁藏布江深堑之水渐 渐如飘带,上面海拔5800米的岗巴拉山顶部永 远在云雾中,永远没有尽头。去羊卓雍湖岗巴拉 山是必经之路,教练的“4500”巡洋舰越野车在盘 山公路上如同别的卡车或长途车一样,不过像个 小小的甲虫。翻越岗巴拉山即使在西藏也是著名 的畏途之一,每年都有从山上掉到雅鲁藏布江中 的大车小车,掉下来的样子据说更像甲虫,车不 知要翻滚多少次才到达江面。沿途一边是斧劈刀 削般的山崖峭壁,一边是深堑中的雅鲁藏布江的 湍流,接近270度的拐弯一个接着一个,稍有不 慎就会直线驶出峭壁,坠入万丈深渊。羊卓雍湖 在西藏四大神湖中排行第二,维格一个念头,就 让教练的巡洋舰挂在了 5800米的山体上——这 就是男人。
教练与王摩诘不在同一个维度上,两人不可 同日而语。
另外, 很少有人做完爱之后翻越岗巴拉山 的,因为那种做爱后的腿软可以在此致命,因为 可能刹不住车,可能一不小心驶出弯道,驶向深 渊。据说以前就有因为纵欲掉进雅鲁藏布江的, 因此开车人都知道做爱后不能翻山,特别不能翻 岗巴拉山。
但是维格不管,也不知道翻山禁忌。教练当 然知道,教练什么也没说。教练今年三十八岁,是 个不著名的登山运动员,主要当教练。不著名是 因为他从没登上过珠穆朗玛峰,一个没登上过珠 峰的登山运动员就不算著名登山运动员。但是珠 峰之下仍有许多登山运动员,教练登上过七千米 以上的山峰十二座,八千米以上的山峰三座。事 实上他登过一次珠峰,但是失败了,他差了三十 米没登顶,因为整个登山队在一阵雪雾中垮了。 那是他一生最接近珠峰的一次,此后他再没上到 过那样的高度,所以他从不夸耀自己的登山业 绩。教练悉心教学,风度简约,舞跳得非常好,保 持着年轻人的骨感体形。据说教练舞跳得好除了 风度翩翩,主要就是跳得非常准确,乐感极好。事 实上教练跳舞比他作为登山教练或运动员要出 名得多,据说女人一靠近他的身体就有一种像山 间的云的感觉。教练一直单身,没有家室,就他个 人魅力而言,他周围不乏各色女人,他有足够风 流的条件,但事实上他经常是禁欲的。他的禁欲 与登山有关,他爱山峰胜于爱女人,因此他与女
人上床是极节制的。
当然,维格例外,维格是个可以同山峰相媲 美的女人。教练即使不在西藏大学与维格相遇也 会在别处相遇,即使数学教师兼诗人不在某个时 刻多少有点炫耀地把维格介绍给教练,他和她也 会在某个社交场合相互惊讶地相识。拉萨不大, 社交圈子有限,总而言之,他们的相遇是注定的。 而就在某个舞会上他们再度相遇的第一刻,相互 某种尖锐的东西就在两人的空气中间碰撞了 一 下。教练老到成熟,维格淡漠高傲,他们跳过一 曲,感觉妙不可言,因此那以后他有时会向她发 出邀请。他们练习某一种拉丁舞,维格不太会拉 丁,教练教她,他们去拉萨仅有的某个俱乐部练 习,差不多也相当于健身。教练是个心中有山峰 的人,而一个心中有山峰的人无疑也是心智高远 的人,因为登山绝不仅是一种富有挑战性的体力 活动,更是一种智力活动。登山面临着各种复杂 的险境与突如其来的情况,这使登山者的内心必 须异常灵敏。维格各方面都是与教练完全不同的 人,这点教练非常清楚,正像教练清楚某座山峰 他能攀登到什么程度。他登过数不清的无法到顶 的山峰,但他仍然满足。登顶仅仅不过是个目标, 不一定非要达到这个目标,那种最后的可望而不 可即的绝望同样是一种深刻的生命体验。因此, 教练不想而且也知道不可能完全占有维格,为此 他限定了自己,只把他显而易见的品质表现得准 确而且到位。他们并不频繁接触,不堕入情网,甚 至也不怎么纵欲,不多的做爱之后,每次要很长 时间才做一次,之前就像没这回事。他爱她,这毫 无疑问,如果西藏的每一座著名的神山都有一个 神湖相伴的话,教练当然想像山一样拥有杰出的 维格,但教练知道那样只会失去她。因为事实上 如果维格真的想要全部拥有他,他也会离她而 去。两个都优秀的人是不能长期占有对方的,那 么反过来想想维格也是一样。谁想长期占有对 方,就意味着谁将要失去对方。有时他们一两个 月互相不通音信,而他知道他们都不会忘记对 方。
他知道她有极端的一面,女人总是情绪动 物,再优秀的女人也一样。不过像今天这样的极 端,这样的疯狂他还是第一次经历。以往他们都 是贴切的,幽闭的,这次就在公路边上,他非常吃 惊。但是他没任何犹豫,也不多问,他喜欢不是用 语言而是用行动表明他对事物的态度。这种情况 他平时就一点一滴表现出来,而此次突然的邀 请,又是如此的远途,他的反应更体现出他对复杂的突如其来的比如雪崩、滑坡、坠崖的经验。女 人的情绪常有这种类似的情况,对心爱的女人这 时正是体现男人的力量的时候。黎明时分教练尚 在梦中,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却只告诉她十 分钟他就到。十分钟根本是不可能的,他到得稍 晚一点儿,不过也只晚了两分钟。他看到她蜡像 般发呆的样子,他毫无准备但是立刻带她上路。 这时不需任何道理,任何问题,满足她,让她安定 下来,让她在速度与颠簸中找到情绪的对应。她 一上车就好像睡着了,安静得就像远方早晨的河 流。他没想到她突然叫他停车,他看到一张混乱 的燃烧的甚至几乎可以透视到内脏的脸。那一刻 他至少知道一点:她的混乱或崩溃有一部分是由 情欲构成的,他知道什么才能使她镇定下来。
他做了很危险的事情,做了不该做的。
但他做得非常好,他最后没有一泻千里,几 乎完全奉献了自己。
也就是登山运动员才能做到他这点。
四个小时,车一直挂在岗巴拉山上,没有任 何闪失,每个转弯都尽可能地舒缓,都考虑了后 座的睡眠,如果射了精几乎是不可能的。
教练的冷静和控制力可见一斑,这正是山峰 所给予他的。如果要选出控制力最强的几种职 业,登山毫无疑问是其中之一。
教练的父亲是汉族,母亲是藏族,家庭结构 与维格相同,不同的是教练的父亲是当年十八军 的军官。教练生在西藏,长在成都,后来又回到西 藏。
教练从不以藏族自居,也不认为自己是汉
族。
他是个无民族的人,他的孤独也来自这点。
又过了一个小时,车登上山顶,稳稳停在羊 卓雍湖边。湖水封冻,一派未凿的冰雪世界。维格 中间醒过一次,因为车窗外全是雾,什么也看不 见,那时虽然还残存着一些谈话的意识,但是已 非常淡,混沌,正如窗上的雾。她再次睡去,非常 沉,醒后一片清新,所有黎明时刻的躁郁一扫而 光。没有从前的记忆,甚至没有做爱的记忆,什么 都没有,只有四周的环形山,湖上的雪原,不知道 怎么一下就到了这里。
车里没人,她跳下车,直奔湖边。
她捧起未凿的雪洗脸,雪冷得像烫了她一 下,爽极了。
教练从背后递给她一条毛巾,毛巾像雪一样
白。
新毛巾?她问他。
一是,车里有一沓这样的毛巾,教练说。
——谢谢,她拥抱他。
——睡得还好吗?他问她。
——太好了!她面对雪原,完全恢复了活力。
——天冷,别感冒,到车里去吧。
车沿着湖滨的山脊公路继续前行,差不多就 是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山脊上行进。羊卓雍湖狭长 地静卧在喜马拉雅山脉的环抱中,周围是耀眼的 更高的雪峰。湖面阳光刺眼,岗巴拉山并立着两 座遗世独立的雪峰,直刺苍穹。刺破处有时一角 水一样的蓝天便从上面流下来,仿佛就是那里汇 成了羊卓雍湖。两座雪峰一会儿尖峰毕现,一会 儿云缠雾绕,云中总像有暴风雪呼啸,看一眼那 里都会觉得冷气逼人。那里怎么攀登呢?维格想 到教练暴雪中攀登的情景,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这种想象显然无知,因为根本不可能有人在暴雪 中攀登。
教练很少说话,专心驾车,不过还是告诉了 维格,前面过了浪卡子就可以看见著名的宁金岗 桑峰,那是多年前他登上过的山峰。她好奇地问 是多少年前,教练想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过了 会儿教练才说是九年前,那时他还不到三十岁。 二十九岁,教练强调了一下。没人不怀念自己的 青春,即使依然像小伙子的教练。
宁金岗桑峰海拔七千多米,是西藏四大雪山 之一,每年4月至5月或9月至10月的春秋季 节是登山活动的时机(直到这时教练才间接地纠 正了暴雪中登山的想象)。教练说,宁金岗桑峰雪 山群是一个纯粹的冰雪世界,坡岭和沟壑发育着 几十条现代冰川,时有冰雪崩塌,他的两个队友 就埋在那里。
现在还埋在雪中?
——九年了。
——那还不像冰一样透明?
——当然像冰一样透明。
——真的?能看见他们?
——你看不到。
——为什么?为什么?
——能看到就好了,可以成为风景是不是?
教练的嘲讽尽管几乎不易察觉,不过维格还 是听出了一些,这正是他们在某些事物上的距 离。维格不由得想起王摩诘,而他们的距离在哪 呢?王摩诘从不低调,从来直截了当。王摩诘和教 练完全不同——这个可恨的家伙,她怎么总也摆 脱不掉他?那些漂亮的直刺青天的雪峰慢慢在她 眼前淡化,就像缥渺的声音和内心的记忆。
一你再睡会儿吧,教练说。
——我一坐车就困,她不好意思地睁开眼
说。
——要到后面睡吗?教练的车慢下来。
——不,她说,听听音乐吧,她提议。
是《雪山之鹰》,教练开车永远是这首曲子。
很好听,很西藏,但听时间长了又变成了心 灵的背景,再没感觉。车上的音乐从来就是如此, 根本不可能专心致志。事实上音乐作为背景是促 使人回忆的,而旅途好像并不减少思绪,相反增 加思绪,人无时不在当下又无时不在别处,人就 是这样一个随时都不确定的活体。慢慢地不可遏 制地,她的脑子里的谈话又开始了,而一旦开始 就一发不可收,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母亲, 外婆,阿莫舅父,白度母如意轮修法仪轨®……
浪卡子小镇海拔很高,因为俯瞰湖水的缘故 看上去更高。山峰很亮,雪光刺眼,经幡猎猎。小 镇很小,主要由一条丁字路构成,路宽不足四米, 长不足两百米,两边是二层或三层由木头和石头 构成的楼房。街边一侧有六七家四川人开的餐 馆,差不多一家挨着一个,好像在这高原小城因 山风过大也要抱成团似的才不至吹散。餐馆大多 只有几张餐桌,卫生条件不好,装潢也大体相仿。 她看着小镇,没什么新鲜感。他看她醒了,对她 说:
——你又睡了有一个小时,睡得还好吗?
——还好,像坐飞机一样,没感觉。
——我开得很慢。
——我不能再睡了,睡得太多了,说着她伸 了个懒腰。
——我们在这儿吃饭,吃过饭去桑顶寺,到 那儿你想睡也不可能了。
——啊,桑顶寺!桑顶寺还有多远?
——不远了,很近。
——太好了 !
教练熟悉小城,因为登山不知多少次途经小 城,几乎有自己的定点餐馆。不用说这是一家最 好的餐馆,主要是干净,老板和老板娘和教练都 认识。餐馆一层用餐,二层住宿,站在二层走廊上 可以看见耸立在楼后的山峰,青色的山体异常干 净,没有一棵树,一点植物,只在高高的山峰上有 一些五彩经幡随风飘动。他们看了房间,教练让 老板娘把订好的单间重新打扫了一遍,把已换过 的床单床罩再换一次,地板再擦一遍,卫生间重 新冲洗一遍。这已是最好的房间,不过仍嫌简陋。 收拾好房间,风景很好,一切都还满意,他们下楼 点菜。教练征询维格的意见,维格没意见,她习惯 了教练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教练问维格还 要不要喝酒,维格想喝,有些犹豫,教练说喝了酒 恐怕还要睡,桑顶寺就不太容易上了,维格放弃 了。
桑顶寺距浪卡子五十公里,司机一般说不远 是相对而言,很多时候不能问司机路远近,他们 的远近概念和非司机是不一样的。五十公里山路 也要走一个多小时,幸好维格没喝酒,否则她又 要睡了,教练真是很老到。
教练的经验全在路上,在生活上,在内心上。
通往桑顶寺的路一直伸向羊卓雍湖的一个 半岛上,半岛是一座山,山顶即是红色的桑顶寺。 因为云遮雾罩,因为孤悬于湖心之上,因为鲜有
①她渴望被了解,被澄清……许多个白天 和夜晚、漫长的谈话、对历史迷雾的穿越……他 们之间几乎没有性别之分,她常常意识不到王摩 诘是异性。但是很奇怪,就是在这样的不知不觉 中王摩诘成为她内心的不可分割、难以放下的一 部分。是的,她应该重新认识母亲……而她为什 么从来就没有认真思考过母亲?他说……你的母 亲身上有一种神性……她从小有两个父亲…… 又都先后失去……最终又失去了母亲……她被 抛来抛去,颠沛流离。她那么小就不爱说话,历史 在她身上的作用力完全不是一个小女孩能领受 的,而她用沉默悉数领受下来……她念诵六字真 言的声音在你外公听来完全是陌生的,好像来自 天国的陌生的童声……她十一岁便以神的姿态 超度她的父亲——你的外公,从那以后她再也离 不开圆形卡垫……如果这还不算特别,那么她在 北京关闭了内心四十年就是神奇的,她以最大的 爱养育了五个孩子,她没给你们任何痛苦,然后 她突然离去,她完成了她的母亲你的外婆未完成 的东西……她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她心中有遥远 的佛国,但却努力完成了自己的本生,甚至包含了 你外婆的本生。她去北京前去“看望”了你外婆,她 在那幅疯女人的画前久久伫立,事实上她的心一直 同你外婆相连。在我看来她在体会一个母亲的心, 体会苦难,体会本生……同样,很显然,她也不会忘 记你弥留之际的外公,因为正是那次超度,我觉得 从根本上改变了她,那似乎也是你外公对她的神示 ……你母亲非常了不起,她的神性扩展到广泛的人 性之中,最终又归于神性……
思绪绵绵 声音绵绵
直到高原小镇浪卡子展现在眼前,她的脑子 才停下来,一切声音与画面才被取代。
人能到此一游,桑顶寺看上去非常隐秘。另外,更 让桑顶寺披上一层神秘面纱的是,寺院堪布是一 位女活佛,名叫“多吉帕姆”,至今已历十二世。
“多吉帕姆”即藏传佛教密乘中的“金刚亥 母”的化身,是“胜乐金刚”的明妃——修无上瑜 伽密法的空行母,因此,桑顶寺供奉的佛像多是 金刚亥母(多吉帕姆)与胜乐金刚相抱之形,亦称 “乐空双运”。另外,由于历世“多吉帕姆”佛母及 寺内僧尼长期修炼金刚亥母密法,许多世的“多 吉帕姆”佛母都有变身功夫。维格以前研究过的 桑顶寺一则史料称:18世纪初叶,准噶尔蒙古军 队进袭藏地,一个首领来到桑顶寺,要“多吉帕 姆”佛母表演一下变身法术,“多吉帕姆”佛母当 即拒绝。结果准噶尔蒙古军队冲入寺院,突然发 现寺中僧尼全无,原来该寺院一百六十名僧人全 都变成一百六十只兽在吼叫,准噶尔蒙古官兵被 “多吉帕姆”的神通所征服,不仅没有毁寺,最后 反而成为桑顶寺的最大的施主。
近两个小时过去了,维格远远看到了半岛山 顶处的梯级的寺院,看到湖水、雪山、云、蓝天,她 推测“文革”中失踪的外婆或许到这里避过难,或 许现在还在这里也未可知。这里是空行母的所 在,外婆不属于任何人,不属于苏穷,不属于宇 哲,不属于任何子女,如果她原本可能就属于这 里,最后也应回到这里。来桑顶寺是维格的夙愿, 因此不能说黎明时分的疯狂只是一时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