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挂窗帘的日子 第五章
不挂窗帘的日子 第五章
她所有的话尽管都是对着全班同学说的,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我心里完全清楚其实她每一句都是只针对我一个人的。我的座位很靠前,跟她几乎脸对着脸,能看得见她说话时飞溅的唾沫星子。记得当时我坐得笔直,紧绷着脸,比正常的认真听讲还要加倍认真,心里却像被烈油煎熬一般。在这之前我还从未被老师批评过,有着超强的自尊心。这样的时候该怎样自处我一片茫然,既没有经验,也没有心理准备。班主任的话就像焦雷一样打在一个要好而脆弱的小学二年级女生的头上,让我濒临崩溃,但最后总算还是不动声色地挺住了。
回到家里我就把老师说的那些话学给妈妈听,妈妈气坏了。我父母因为自己身为老师,任何时候他们都习惯性地维护学校和老师,但那一次是例外。妈妈板起脸生气地说:“这个人说话太没水平了!”说一个老师“没水平”在我看来是很厉害的,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从根儿上把人给灭了”。班主任并不是说过一次就完了,她对我的态度从此也改变了,看我的眼神总是冷冰冰的,偶尔我被同学欺负,她也绝不会站在我这一边,连句公道话也不说。
我在她的班里很受压,所有那些只有少部分学生有机会参与的活动再也没有我的份儿。到学期结束,她在我成绩报告单上写的评语相当一般,操行评定只给我“良”。实际上我的考试成绩非常好,在学校里的表现也非常好,得“优”是理所当然的。我把成绩单拿给妈妈看,妈妈很不平,她不屑地把这张报告单扔在一边。尽管如此,那一个学期我还是在同学的举手投票下被评上了“五好学生”,妈妈很欣喜,也很欣慰,把我和弟弟的奖状并排贴在墙上。一直到小学毕业,我家的一面墙上贴了长长的两溜奖状,那是我父母的骄傲和炫耀。
不知是谁告诉妈妈向班主任打小报告的是我的同班同学小义。小义和我同龄,是个瘦削机灵的女孩,性格活泼,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一笑两个小酒涡,很乖巧讨喜。她的父母和我父母是学校里的同事,不过他们相互并不往来,原因是“文革”当中他们不是一派的。那时候人和人的亲疏远近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各自是哪派的,曾经听说过不是一派的夫妻会反目成仇,对立两派的甚至会成为不共戴天的敌人。在那个时代思想和政治态度的分歧被极度夸大,远远超越和压倒了亲情和男女之间的吸引,现在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小义和我家住得很近,是我转学过来认识的不多几个朋友之一,上学放学我们常一起走,也老在一起玩。有了这件事之后我妈叮嘱我少跟她搅在一块儿,我就尽量回避她,不再主动去约她。但每天一早小义就准时准点出现在我家门口,笑眯眯地来等我一起上学。她见了我妈很有礼貌,大大方方地叫一声阿姨,大大方方地坐在我家的小椅子上说说笑笑。她就像一个大人一样,很见过世面的样子,还真让我挺羡慕的。妈妈不当着她面的时候对我说这个丫头挺复杂的,要我当心她,不要把家里的事情随便跟她说。
我点头答应,不过心里并不认同我妈说的话。我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小义
复杂,总觉得她就像一个天真未凿的小男孩。她理一个男孩头,和她的哥哥弟弟一样穿一身运动衫裤,颜色不是红就是蓝,胳膊和腿两边有两条白道。她的父亲是体育老师,也是学校运动队的教练,大家都知道这些衣服是他发的,有的干脆就是从运动队拿的。不过只要不指到脸上去,小义的爸爸并不在乎。那时候大家都穷得很,能占到小便宜都很开心,对这种脸面上的事情也并不看得那么重。
小义极有运动天赋,每年学校开运动会她都是当然的主角,100米、400米、800米、1500米、跨栏或者跳高、跳远都是她的强项。她参加的项目个个都能拿到名次,而且常常是第一名,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打破某项被保持了很久的记录。所以运动会上有小义的身影出现的地方就会有小小的高潮,对于我们这些她周围的人来说,看运动会就是看她在比赛中夺冠军拿名次。小义是运动场上的亮点,也是我们的骄傲。
尽管我知道她曾经向老师打我的小报告,知道她喜欢说同学的坏话挑拨离间,我妈也不止一次提醒过我别跟她太接近了,我还是热情很高地写了一篇又一篇表扬稿投给广播站,每一篇都是颂扬小义的,称赞她具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和顽强作风,称赞她夺得的每一项好成绩。广播员用声情并茂的本地普通话反复朗诵着,通过高音喇叭传送出去,体育场上空回荡的都是小义的名字。
三年级的时候小义转学走了,她跟着父母举家去了下面一个县城的中学。他们为什么要走具体原因不详,隐约听说她父母在这个学校里不得意,学校领导不赏识他们,当权派不把他们看在眼睛里。我听邻居议论小义的父母都是很“左”的,学校里的事情跟他们沾边不沾边的都积极得很,可是积极了半天还是没有挤到前面去。失意之下他们决定到下面县城的中学,换换环境,大概是另谋发展吧。有人说县城的中学师资缺乏,去那里的机会肯定要比在这里多一些,而且下面的学校规矩也没有这么大,天高皇帝远的,图不了进步至少可以图个轻松自在吧。
我记得小义一家是乘一辆大卡车走的,车里装着他们的家具和锅碗瓢盆,大衣柜、五斗橱、木箱子等等都用旧棉胎和旧床单包裹着,外面用稻草绳一圈一圈缠绕起来,以免在颠簸中磕坏。小义和她的两个兄弟一起坐在车斗里,在家具和锅碗瓢盆之间露着小小的脸,眼睛乌溜溜的,人也显得格外地小。小义的脸上挂着微笑,却没有多少要去一个新地方的激动和喜悦。她父母的脸上干脆连笑意都没有,面色疲惫地和街坊四邻告别,好像他们走是一件非常不得已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