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挂窗帘的日子 第十六章
不挂窗帘的日子 第十六章
月经让十二岁的我们觉得羞耻而刺激。我们清楚,不知在哪一天,这件事也会轮到我们,那时候我们不再是小孩,而是女人。在我心里既拒绝又盼望这一天,我不想长大,却又害怕自己最终不能成为真正的女人。我听说有些女人没有月经,她们都是一些有病的或者不正常的人,我还听说过有一类人是“石女”,女性的器官天生就是畸形的。我多么害怕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没有谁能向我们说清楚为什么女人要用每个月定时的流血来昭示正常和健康?我刚进入青春期的时候深感女性生命的委屈和被动,我们的身高、体重和力量都不如男人,各行各业的出色的人物绝大多数是男人,连裁缝、烹调这样的行业中的顶尖人物也仍是以男人居多,这实在让我们抬不起头来。每个月的月经带给我们无尽的麻烦、痛苦和烦恼,而我的一位女友还说,没有月经带来的麻烦、痛苦和烦恼更多。月经在流血之外还常常伴随着疼痛,有时剧烈,有时漫漶,只要是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都被看作是常态。而到分娩,疼痛步步升级,变得剧烈,直到难以忍受,而且也将会流更多的血。我们就是在这样一次次的疼痛和流血中接受并认同了我们的女性特征。我们苦难深重。而这样的“苦难”伴随的恰恰是我们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有人说正是病痛让我们意识到有身体的存在,从而会好好地珍惜它。我小时候常常胃疼,有时候在操场上跑步,忽然胃疼起来,全身上下好像只有那只疼痛的胃。在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下午自习课,老师拿了许多小画书给我们看。我清楚地记得发到我的一本是《对虾》,正看得兴味盎然,忽然我眼冒金星,极度难受。我趴在课桌上,眼前的金星变成了一团团的黑云,渐渐地意识模糊了,也听不见四周的声音。我休克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正在班主任陆老师的怀里,她抱着我,焦急地冲向学校大门,送我去最近的县医院。难受的感觉在我醒来的一瞬缓解了很多,我看见老师和学生正在学校门口大扫除,空气里飘着烧树叶子的焦煳味儿,那种气味让我有一种十分空虚的感觉。
陆老师一直把我抱到了医院,妈妈也被叫了过来。医生过来会诊,却不知病因,便简单地说个低血糖就把我打发回家了。此后我不时便会休克。有时候是跑完800米,有时候是正在大合唱,有时候是在万人大会的会场上,有时候正在排队,有时候在候车室里等车,不论是动态还是静态,都有可能随时倒下,而且此前没有一点预兆。每次休克都同样是极度难受,眼冒金花,直至完全看不见东西,四周的声音渐渐远去,意识丧失,如同死亡一般。去医院看,那时候检查手段也差,没有CT、核磁共振一类,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的突发性的休克既无法预防也无法治疗。
有一天我听长辈们在议论说我这么小年纪就会突然昏倒,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我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姑奶奶仔细地端详了我,说:这孩子耳朵很大,是个有福的人,不会长不大的。那时候我对自己的身体并没有担心过,实际上我对自己的身体浑浑噩噩,这方面的意识还处于沉睡状态。我的身体就像一座尚未开发的矿山,我根本不知道里面蕴藏着什么,我也不懂得如何开发和利用自己的身体,甚至也没有意识到这是我所有一切的载体,我的思想、感受、快乐和痛苦都由这个他人即兴赐予未经本人认可的身体来承当。即使在难受到丧失知觉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死亡。也就是说,对我来说病痛只是病痛,并没有教会我什么。回过头想想我也觉得挺有趣,在我拿到常识书和生理卫生书时我首先翻阅的不是大脑、躯干、心肝肺、神经、血液等等章节,我一点也不关心这些对生命和身体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器官和物质,相反,我却几乎是出自本能地率先阅读了与性有关的内容。令我更觉有趣的是有无数的孩子做得与我一模一样。
不过总有一些孩子是早熟的。和我一起玩的小爱姐姐就属于这类人。她比我大两岁,擅长讲故事,任何时候坐下来就可以开讲,而且总有新故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从来不重复。她的故事属于情节惊悚玄乎的那一种,她讲起来绘声绘色,仿佛身临其境,很会制造效果,时常把听众吓得大呼小叫。小爱姐姐说话也是半吞半吐,往往说到精彩之处,便是“且听下回分解”,吊足你的胃口。有时只说半句话,看别人的反应,再往下接另半句,惯会见风使舵。她家姐妹很多,个个都聪明伶俐,只有父亲一个挣钱,母亲是家庭妇女,每天太阳老高时提着菜篮子去买落市的便宜菜。小爱在与众姐妹的残酷竞争中长大,善起来像蜜糖一般甜,恶起来口喷毒汁。她很会投其所好,说的永远是你想听和爱听的话。她与你亲近,也必有她的目的。她习惯于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对谁都有一通临时发挥的“知心话”,在年龄相仿的孩子当中有一种特殊的蛊惑力。
我至今记得有一次小爱姐姐要我陪她出门,她并不告诉我要去哪里,有多远。我一遍遍地问她,她说就在前面,不远。她带着我走了长长的路,一直出了城,四处都是田野,越走越荒僻。我问她怎么还不到?她说快了快了,还指给我看前面的房子。我信以为真,又跟着她走下去。一路上她都在口舌不停地给我讲故事,都是些耸人听闻和匪夷所思的事情。她吸引着我的注意力,也竭力地讨好我,让我不好意思撇下她自己调头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