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花儿 第七章 门开啦——门开啦——
第十一卷 花儿 第七章 门开啦——门开啦——
料不到的不光是这一夜柳县长没有赶回来,他们人人遭了劫灾了,且在这一夜之后,在戊寅虎年岁末的日子里,悄然间又生发了一场覆地翻天的事情了。
时光应是酷冬哦,可酷夏却跳过春天来守着耙耧山脉了。日月一定是神经错乱了,有了疯癫。这半月,山脉上虽然热,那热也还属是冬天的温暖哩,可在这一夜过了后,日头就不是了冬天的透黄了,而是了夏天的炽白呢。林地是在早几日冬暖中泛了绿色的,可眼下树就发了旺芽了,草也显着深翠了,枝叶间也有了许多知了的叫声了,有了麻雀热天那烦躁的叽喳了。山上呢,有了夏日里远山近岭间蒸腾起的白烟了。
夏天就到了。
是悄无声息到了的,也是哐当一声到了的。受活人最先起床的,是有小儿麻痹症的孩娃儿,昨儿夜,他把脚底的玻璃碴儿拔出来,擦了血,包了脚,哎哟、哎哟疼到天将亮,才恍惚悠悠地睡进梦里边。可是呢,一觉醒来时,口却渴得很,嘴唇像夏天的沙地样,也就先人一步醒了呢。
屋里有嗡嗡灰灰的响声儿,是蚊子如期地从哪飞入夏天了。
孩娃儿揉着眼,小儿麻痹的萎脚上跳着疼一阵,像遭了蜂蜇样,虽后疼到麻木了,也就近着正常了。渴极呢,他想找水喝,可把揉眼的手拿下时,冷猛看见日光从大高的玻璃窗口烧进来,把这耳房照得像满屋子着了火。墙上是粉白,这会儿那粉白的墙上好像有淡淡的细烟缭绕着。空气中有了只有夏天的日光里才有的金色的飞尘儿,有了只有夏天才有的一股淡淡闷闷的煳焦味。他有些迷惑哩,昨儿夜,所有耳房的受活人都在坐着呆怔着,唉声叹气着那被人劫去的钱,骂着上边的人,剧团的人,说明儿走了一定要到上边去告状,一定要找到县长告状哩。模样是他们痛苦不堪哩,一夜不会睡觉哩,可这会儿孩娃醒了时,却看见满屋都是赤身睡着的庄里人。日头已经老高了,他们个个都还呼噜噜沉睡得如了石板挡在喉道上,且都把被子蹬到一边了,赤裸着光身子,有的单盖一个薄单子,有的只在肚子上盖着他的布衫儿,遮着肚脐眼儿怕肚里淫了风。
真的到了夏天呢。他渴得喉咙生了烟,起床出门到有水龙头的耳套屋里拧水喝,把龙头拧到末底处,那龙头里却是连一滴水珠都没哩。
又拧另一个水龙头,也是没有一滴哟。
他从耳房出来了,要到纪念堂外边找水时,纪念堂的大门却从外面锁上了。原来那大门都是从里扣上的,在屋里开了扣儿一拉拽,那双扇的红漆大门也就打开了,可是这当儿,他拉了几下都没拉开呢。他是孩娃儿,不知晓世界已经翻天覆地了,外面不光是冬天不在了,夏天跳过去春日守在山上了,且所有的事情也都乾坤翻转了,和世界改了朝代般不再一样了。他哐当哐当地拉着门,有些生气地对着门外唤:
“开门呀,渴死我啦。”
“开门呀,我快渴死啦。”
紧接着,门外有个圆全大人冬地一脚踢在了门板上,扯着嗓子对着门里问:
“睡醒啦?”
孩娃儿说:“我快渴死啦。”
门外就又问:“别人醒没有?”
孩娃说:“还没哩。你把门开开,我要喝水哩。”
人家重又问:“光渴呀?饥不饥?”
孩娃说:“不饥哩,光是渴。”
人家就笑了,冷冷的,声音粗哑着,听起来像专门开车拉出演道具的那个壮司机。那司机一身都是石头样的肉,低胖着,肩和门板一样宽,一只手能把汽车上的轮胎举起来,还能一脚把道具箱子从车箱的这头踢到那头去。孩娃是听出了司机的声音呢,他说叔:“我渴哩,你把门开开。”
司机说:“想喝水了?去把茅枝婆叫过来。”
孩娃就到水晶棺错对门的第二间屋去叫了茅枝婆。她也正在起床呢,屋子里睡着的四个外孙女,还有瘫媳妇,她们也竟和男人们的屋里一样儿,沉睡着,都把被子推到一边了,裸裸地把身子晾在外边儿。孩娃儿看见茅枝婆的身子像一捆一碰就散的枯柴火,看见瘫媳妇胖虚虚的睡在那儿如一大蓬儿草,看见桐花、榆花、四娥儿,她们人虽小,一排儿躺卧着,可她们胸脯上的个乳馍儿①却都鼓鼓胀胀哩,暄虚柔软得如刚从笼里蒸熟的白馍哩。他忽冷猛地明晓了为啥都把那叫成乳馍了,忽冷猛地觉得越发地口干舌燥了,又饥又饿了,忽冷猛地就想爬到那乳馍头儿上猛猛地吸吃几口了。更为重要的,是他看见了槐花睡在窗口下,躲在最边上,和别人隔了一些空档儿,像怕别人离她近了样。铺了一床红亮亮的鲜单子,人在窗口的亮光里,单穿了一件三角条儿裤,胸上戴了只有城里姑女们才戴的又尖又圆的白罩儿,其余别的哩,全都赤裸着,鲜明明地露出她那白鱼、白蛇样的身子了,孩娃儿就闻到她身上青柳香香的味道了。他看见她腿上、肚上和脸上都白得如月如玉呢,嫩得和刚出窝会飞的鹂雀样。他很想蹲下去摸摸槐花的白身子,想趴在那儿去她身上亲一下,叫她一声姐,再拉拉她那被枕在头下的手,可是呢,茅枝婆醒了呢,她坐了起来了,正在床头翻找她夏天穿的单衣哩,嘴里嘟嘟囔囔说:“这天气,这天气。”便把一件土绿的布衫从枕头下翻出来披到身子上,忽然就看见孩娃儿立在门口了。
茅枝婆说:“脚不疼啦?”
孩娃儿说:“我渴得很。”
茅枝婆说:“喝水呀。”
孩娃儿说:“大门从外边锁上了,人家让你过去哩,是开车的那个人守在门外哩。”
茅枝婆就听得有些懵懵懂懂了,眯缝着眼瞅着孩娃儿,又冷猛地想起了啥事儿,和有啥儿事情得了印证样,她的脸上原有的枯黑里渗了白,立马从地铺上爬着站起来,跟着孩娃儿,穿过摆了水晶棺的大厅堂,到大门口猛拉几下深红色的门,脸上的惨白就厚如密云了。
她对着门缝朝外唤:“喂,你是谁?有话了把门开开说。”
见没有回应声,她便又唤道:“我是茅枝婆,你把门开开。”
终于哩,门外的响动传了过来了,先是几个人向磕台上走着的脚步声,后是那几个人停在门前的一阵沉默和死静,接下来,便果真是开道具车的司机那哑重的嗓门儿。他说茅枝婆,知道我是谁了吧?明人不做暗事儿,我是这半年跟着你们出演的开车司机哩,他们几个是这纪念堂的管理人员哩。说有话直说啦——我们把门从外面锁死了,锁死了也就是想要你们几个钱。说我知道你们咋儿被抢啦,那都是那些上边的王八干部和剧团里的乌龟干部干的哩。你们出演到末尾第二个节目时,他们动手了;你们出演末了散着场子时,他们乘乱让我开着汽车下山了。他们以为我啥都不知道,分钱时一分都没有分给我。对你说,茅枝婆,我真的一分都没得到哩。走到路上我说我的车坏了,要修车,他们一走我就又开车回来了。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胃口大开哩,你只要把你们的钱给我们每人分上八千、一万就行了。也不枉我跟着你们开了半年车,不枉我这几个弟兄为了你们的出演,这几日守着纪念堂寸步不离儿,吃饭都得轮流换班儿。
纪念堂里又有人起床了,是演耳上放炮的马聋子,他听不到这边的一点动静儿,上茅厕里净了身,往这瞅了瞅,就又回到耳房了。日头也许还未平南哩,也许时候已是前晌的临午时候哩。从纪念堂那高大的窗里透进来的日光呈着暗红色,像炭火样堆在窗口上。夏天了,这厅堂又高又大应该凉爽哩,可因了这夏是从冬末抢来的,所有的窗户都还严封着,所以厅堂便又闷又热哩,如人都在没有隙缝的箱子里、葫芦哩。茅枝婆扭身看了看那些窗玻璃,每个窗户都有丈余的高。不消说,这纪念堂盖在山顶上,里边的窗户离了脚地两人高,外面距脚地有三人、四人,五人的高,高处有两层、三层楼的模样儿。门不开,想从纪念堂里出去是万不可能的事情哩,不要说这儿的受活人大都残缺着,就是圆全人,就是胳膊与腿都齐毕,你上了那窗户,又哪能从窗上跳到门外脚地哟。
茅枝婆把目光从那些窗上收了回来了。
门外等话的也等得不再耐烦了,他们先用脚在门上踢一下,然后又冲着门里唤:
“想好没?茅枝婆,我们没要你们多少钱,拢共八个人,有了你们给我们每人一万块,没了你们给我们每人八千块。”
茅枝婆说:“没钱哩,都被抢了呀,真的是谁都没钱啦。”
门外的人便又哐哐当当朝门上踢几下,说:“没钱就算啦。啥时儿有钱你们啥时儿叫我们,叫不应了就在这门上拍三下。”
话完了,人也就走了,传过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便听见他们到磕台的下边哪儿了。纪念堂里一冷猛地静下来,回过身,茅枝婆看见受活人都已起床立在她的身后边,开会样,麻麻一片儿。因了热,男人们有的光着背,有人把布衫搭在肩膀上。女人没有光背的,她们都把夏时的布衫穿在身上了。倒幸了他们是去年夏天离开耙耧到外面出演的,幸了从外面世地回来没回庄就都到了这山上,幸了各人的单衣薄裤都还在行李里。受活人已经都知晓出了啥事儿,都知晓人家是每人要八千或者一万块钱哩,八个人,也就是最少要有六万多块钱。可那六万多块钱在哪儿?一庄儿人,站满了纪念堂的大半个厅,脸脸相觑着,你瞅了我,我看了你,都默在一片深厚的死静里。奇怪哟,这当儿,受活人都没了昨儿夜的激愤了,没了昨儿被抢了后那哭天无泪的悲凉了,如了知道相跟着今儿会生发这么一桩事儿样,谁也不说话,立在门后边,或倚在厅堂的柱子上。女人们看着男人们的脸,男人们则事不关己样蹲在地上抽着烟。槐花依旧穿了她的清水裙,和人们一样没洗脸,可依然是一脸一身的漂亮呢,一脸一身的诱人哩,她瞅瞅猴跳儿,见猴跳儿只会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不说话,只会让他的上唇去下牙上刮,让下唇去上牙上刮,并无啥儿鲜见时,也就用鼻子哼一下,把目光挪移到别的哪儿了。
就那么一片死静着,静得没了边际呢。
茅枝婆也把目光落到猴跳儿的身上了,像考他,又像顶真顶地去问他。
她说:“咋办哩?”
猴跳儿把头扭到一边去:“我有啥法儿,我要还有钱我就全都拿出来。”
茅枝婆把目光落到了聋子的脸上了。
聋子原是站着的,忽然就蹲在地上大声地说:“我一分也没了,都被人偷光啦。”
又落到胳膊腿圆全的两个男人身子上,男人们说:“我俩压根就没你们挣得多,你们出演一场有两把椅子钱,我俩还挣不到一根椅子腿,挣了又全都放在枕头下,眼下连一分一文都没啦。”
事情是不消再说啥儿的。茅枝婆想一会,回到她睡的耳房里去,一会便不知从哪取出了一叠儿钱,都是一张一百的红票子,如瓦那么厚。待她拿着那钱往门口儿走去时,她的四个外孙女儿都怔怔看着她。槐花立在一个墙角上,脸上先是木然着,后来就暴冲冲地血红了,待茅枝婆到了她面前,她便冷猛地飞着到了外婆的身边上,去外婆手里夺那一叠儿钱,把外婆扯得一个趔趄着差点倒在脚地上。
好在茅枝婆重又稳稳立住了,她惊惊地望着槐花的脸,忽然就把一个耳光掴在槐花的脸上了。茅枝已经人老了,一夜间老了许多呢,那耳光虽不重,可到底还是一个耳光呢。槐花的脸上立马便一片红亮了。
“那是我的钱!”槐花叫着说,“我连一件裙子都舍不得买。”
茅枝婆说:“你买得还少呀!”狠狠瞪了一眼捂着脸的外孙女,她就到那铁门的后边在门上拍了拍,门外就立马有了兴奋的回应声,说就是嘛,你们受活人都有一身绝术哩,每出演一场能挣一大把的钱,哪还在乎这些呀,说着又朝磕台的下面唤:“喂——快上来。”
又对着门里道:“把钱从门缝下边塞出来,塞出来就把门开开。”
茅枝婆就把那一叠钱从门缝下边塞到外边了,人家把钱从门缝抽着接走了。接走后,又对着里边唤:
“快塞呀。”
茅枝婆说:“真的都没啦,只有这八千块。都在昨儿被人家偷抢啦。”
外面的,就有些不甚高兴了:“你们糊弄鬼去吧,糊弄猪去吧。我们不是鬼,不是猪,不会让你们糊弄哩。”接着说:“这是一个八千块,还少七个八千哩,不把那七个八千塞出来,就让你们饿死在里边,渴死在里边。”
说完了,又塌陷在了一片沉静里。沉静过后呢,听见了那司机在外面嘟嘟囔囔向人交代了啥,便又领着人往磕台的下面走,茅枝婆便追着那脚步大声地说:
“喂,真是没钱哩,那八千块是大伙从身上凑了起来呢。”
人家回应说:
“别喂啦,你少说放屁的话。”
茅枝婆唤:
“不信了你们开门进来搜。”
人家说:
“去你妈的吧,你以为你们残缺就能耍过我们圆全人?”
茅枝婆说:
“你们不怕王法呀?”
人家说:
“圆全就是你们的王法哩。”
茅枝婆说:“你们不怕柳县长?”
人家就哈哈大笑了。
天是压根儿地黑将下来了。
钱也都一丁一点地从门缝塞了出去了。谁的身上、屋里都不再藏着一分一厘了,先是瘫媳妇把她最后几天出演挣的缝在袖口的钱塞到了外边去,后是聋子马把他藏在那块双层铁皮夹缝中的钱塞到外边去,末了,待哑巴把他压在铺底砖下的钱取出来塞到外边后,所有人的钱便都塞到外边了。这也就到了日落了,后窗上连一抹儿红色也没了,在人们等着开门时,
那在门口收钱的人却只往门里递了几句话。他唤着说:
“喂!天黑啦——你们明儿再走吧,再在纪念堂里陪着那水晶棺材睡一夜,明儿走时我们把你们每人半年的工资一分不少地发下去。”
唤完了,也就一切都归了大静了。
夜像往日样落下来,潮润的湿气浸到纪念堂的各个耳房了。说是天黑着,让明儿再说走不走的事情哩,然到了这时候,却谁都没有力气再说啥儿了,谁都没有力气再想啥儿了,仿佛开不开门,走与不走都变得与自个没有关联了。
都回到了各自的耳房里,都躺在那儿望着耳房的天花板。月光水一样从窗口流进来。天花板上的雪白,在月光里呈着清淡浅绿色,和人们的脸色一模样。没有人多说一句话,也没有人问着一句啥,像是累极了,都想躺下歇息呢,就都沉默着,等待着,也随事情任意发落着。以为这一夜,也就这样过去了,可到了夜饭不久后,庄人们却都听到从纪念堂外边老远的处地传来了桐花、榆花和四蛾子那尖刺刺的唤叫声,像从山的那边或沟底传来血淋淋的哭闹样,那声音又冷又凉,死去活来,可又断断续续,像酷冷的冬天里,从河里漂下的冰凌的撞击呢。间或着,还能听见圆全男人狂喜的大喊声:“来干吧,她们人小眼儿小,又紧又受活——谁不干谁后悔一辈子!”唤话后,紧跟紧又响起一阵儒妮们更加尖刺厉厉的青唤和紫叫。听着那声音,受活人先是惊一下,后都从铺上坐起来,一阵一阵去逮着听着那尖叫,末了便都涌到茅枝婆的耳房里,就都看见茅枝婆的屋里灯光白亮,白亮里,她倚着墙角呆坐着,听着那哭闹,一下一下用手去自己脸上掴打着,像在掴打着别人的脸,像在掴打一块风干的枯木板,一边打,一边用她老沙的嗓子骂:
“你去死了吧——”
“你去死了吧——”
“你去死了吧——”
“你立马死了吧——”
“你立马死了吧——”
她的耳光和骂声把外边儒妮子的哭声、闹声遮掩下去了,极像响在门前的瓢泼大雨,把门外的唤门声挡了回去样。她已经过了七十一周岁,已经是那样的人老年衰了,那样的打自个,骂自个,就让受活人谁都心里难受哩,就都慌忙过去拉劝她。
和她同睡在一间耳房的瘫媳妇,过来抓住她的手,一连声地说:
“婶呀,没人怪你哩。”
“婶呀,真的没人怪你一句哩。”
庄人们就都赶了过来了,把茅枝婆拉着劝着了,让她安静下来了。可待她静着了,外面的叫声竟也没了。一个世界都如死了样,只有外边星月游移的响动,一丝一丝从窗缝流进来。
这模样,又一夜就这般过去了。
这一夜,受活人都似睡非睡在耳房里,不言语,不说话,不动弹,在等着明儿天赶快到来哩,只有断腿猴一入夜坐卧不宁呢。他说他妈的,一冷猛喝了圆全人的生水拉肚子,便一夜耳房外跑了好几趟。便把列宁水晶棺下地坑里柳县长那水晶棺上的九个纯金镶字从那棺上用钉子全都撬了下来了。从此后,他就是受活最阔绰的人家了,在受活今后的日子里,活得人五人六,是一个非凡非凡的人物了。
然熬至来日里,到天还没亮时,不知小儿麻痹的孩娃起床干啥儿,从纪念堂的门口那,就传来了他的大唤大叫了:
“门开啦——开门啦——”
“门开啦——开门啦——”
人们便都叮咕隆咚地从铺上爬起来,瘸的、拐的、瞎盲的,都冲着、撞着朝纪念堂门口跑跳过去了。有拐子被碰倒在地上,有媳妇被撞到墙角额门出血了。聋子马没有听到唤,可他看到人都朝门口拥着时,竟光了身子跑出了屋。果然的,那两扇红漆大门四脸张开着。早时的风像从城门吹进样刮进了纪念堂的大厅里。天色还是蒙蒙的白。纪念堂前石磕台的青石条上有水亮一层光,两边的松树和柏树,在朦朦的光色里,是一团拢着一团的黑。和一冷猛地从地洞、狱屋出来样,受活人都立在纪念堂门前揉了眼,还有人伸了胳膊伸了腰,仿佛要把天给揽在怀里样。就在这时候,有人想起了槐花和儒妮子,说快找找桐花、槐花吧,找榆花、蛾子吧。
便都从石磕台上朝着磕台下边跑。
立马就在磕台下的那些古色古香的卖售杂货的空屋子里找着了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那屋子里丢满了圆全人离开时扔下的空碗、筷子、衣物啥儿的。有一股污脏的剩菜、剩饭的酸臭气味扑面而来哩。她们在那一排屋子里,衣裳都被脱光了。脱光了,身上一丝不挂着,被分开在四个屋里捆绑着。桐花和槐花是被捆在两间屋里的两张床上的,榆花和四蛾子被捆在另两间屋里的两张椅子上,桐花、榆花和四蛾儿,三个儒妮子,她们不仅是被人家破了身子了,还因为人儿小,下身被圆全男人的物件给撑得撕裂了,各人的腿间、腿下都有一大摊儿腥气扑鼻的血,像流在那儿殷红黏稠的水。为了不让她们叫,她们的嘴里呢,也都是塞了她们自个的布衫和裤子。四蛾子的嘴里是塞了她自个的裤衩儿。庄人们找到她们时,天亦大亮了,蒙白成了透明的白亮啦,能一清二楚地看见她们的光亮嫩微的身子都成了青紫色,青紫里又含了被人辱过的土白呢,可槐花的脸上却没有她们的青紫和土白,而是泛着一层潮润烂烂的红。
就都想起来,昨儿夜她们的叫声里,压根儿就没有槐花的唤叫呢。这当儿,受活人也都想起茅枝婆还没有从那纪念堂里走出来,忙迭迭跑回到厅堂边的耳屋里,看见茅枝婆竟果真活生生地穿了她出演时才穿的那套送终服,黑绸亮缎儿,在屋里闪着一簇簇的光。她是坐在那儿的,脸色木木然然的平静着,像纪念堂外生发了啥事她都知晓样,像天下的啥事她都早知了样。
庄人们说:“婶,门开了。”
茅枝婆说:“我不想活了哩,你让受活人都快下山回家吧。”
庄人们说:“圆全人昨儿半夜都跑啦。婶——是你把我们领出受活的,你得把我们领回家。”
她说:“让受活人都赶快回家吧。”
庄人们说:“槐花和儒妮子们……让人家糟蹋了。”
她轻微怔一下,想了一会说:“也好呢,以后庄里人就都知道天下圆全人的怕人了,就都不会再想着出演的事情了,都会明白守在受活的好处了。”
日出时,山脉上又热得如了夏天了,茅枝婆就穿着她的寿衣,领着她的受活人,牵着、扯着、相扶着,背着他们离开庄时的行李和铺盖,下了魂魄山,往受活赶路了。说到底,世界上还是冬天哩,耙耧外的世界里满山遍野落了雪,结了冰,只是耙耧山脉里却越过春天、到了夏天了。不仅树都发芽了,长成叶片了,连坡脸上的草地也都披挂着绿色,一坡脸的葱翠了。
就这么一群一簇地往受活赶着路,走啊走,一路上他们看见了许多景光儿。看见了那些圆全人,明眼人,都在田头拿着一根棍棒儿,用黑布蒙着眼,这敲敲,那碰碰,在练习盲人听音儿。看见许多人在耳朵眼里塞了棉花或是玉蜀黍秆,耳朵上挂着木板、硬纸啥儿的,在庄头练习耳上放炮呢。
还有那些姑女媳妇们,都坐在庄口日头地,在纸上、叶上一针一针扎着绣着哩。还有那些年岁过了四十岁、五十岁的人,他们都穿了黑寿衣在麦地里锄麦、挑粪、施肥儿。从山梁上慢慢走过去,到处都是穿着寿衣的圆全人。有一个庄,人都集体在一道坡脸上锄着麦苗儿,几十个,上百个,可那几十、上百的人,竟都穿了黑绸、黑缎的送终衣,背上都绣了盆儿大的金黄色的寿字、祭字或奠字。他们说笑着,起落着锄,弄得满山脸都是绸缎的哗哗响,都是寿衣在日光下闪烁着的光亮呢。
走过去这个庄,就不光是四十、五十岁以上的人在穿寿衣了,竟连上学的男娃、女娃都穿着寿衣上学了,连抱在媳妇怀里的奶娃儿背上都有金闪闪的寿字、祭字、奠字了。
一世界都挂满了寿字、祭字、奠字了。
世界就是寿、祭、奠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