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者:刘庆邦 字数:5788 阅读:10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五章

运煤的车返回来后,唐朝阳刚听到一点骡子的蹄声,就嘶声喊叫起来:“哥,哥,你在哪呀-----”

  宋金明迎着运煤的车跑过去说:“快快,掌子面冒顶了,唐朝阳的哥哥埋进去了!”

  唐朝阳一边扒石头,一边哭喊:“哥,哥,你千万别出事!哥,哥,你听见了吗?你一定要挺住!”

  宋金明和两个运煤的窑工也扑上去帮着扒,其中一个窑工安慰唐朝阳说:“别哭别哭,你哥哥兴许还有救。”

  骡子自己拉着铁斗子车到掌子面来了,到了掌子面它就站下了。骡子似乎对人类之间的小伎俩早就看透了,既不愿多看,也不屑于看,它目光平静,一副超然的神态。唐朝霞被扒出来了,唐朝阳把他扶得坐起来,晃着他的膀子喊:“哥,你醒醒!哥,你说话呀!哥,我是朝阳,我是你弟弟朝阳呀-----”

  这趟车没有装煤,他们把喊不应的唐朝霞抬到车斗子里,由唐朝阳怀抱着,向窑口方向拉去。把唐朝霞放进铁罐里往地面上提升时,唐朝阳和宋金明都同时上去了。铁罐提到半道,宋金明捅了唐朝阳的肚子一下,提醒他流眼泪,。唐朝阳说:“去你妈,你还怪舒服呢!”

  铁罐一见天光,唐朝阳复又哭喊起来,他这次喊的是“救命呀,快救命--”在窑上的人听来,像是唐朝阳自己的生命受到了严重威胁。

  窑主听见呼救跑过去了,问怎么回事,窑主并不显得十分慌张,手里还拿着烟嘴和烟。

  宋金明从铁罐里翻出来了,唐朝阳搂抱着唐朝阳的脖子,一时还没出来。唐朝阳弄得满身是血,脸上也有血,在光天化日之下,血显得比较红了。唐朝阳没有立即回答窑主的问话,而是把朝霞搂得更紧些,哭着对唐朝霞说:“哥,你醒醒,矿长来了,救命恩人来了!”他这才对矿长说:“我哥受伤了,赶快把我哥送医院,救救我哥的命!”

  窑主转身问宋金明怎么回事。

  宋金明受冻不过似的全身抖索着,嘴唇子苍白得无一点血色,说:“掌子面冒顶了,把唐朝霞埋进去了。我和唐朝阳扒出来的,要是唐朝霞有个好歹,我们怎么办呢!”他声音颤抖着,流出了眼泪。

  唐朝阳和宋金明是交叉感染,互相推动。见宋金明流了眼泪,唐朝阳做悲做得更大些,“哥,哥呀,你这是怎么啦,你千万不能走呀,你赶快回来,咱们回去过年,咱不在这儿干了-----”他痛哭失声,眼泪流得一塌糊涂。

  听见哭声,窑上的其他工作人员,在窑洞里睡觉的窑工,还有小饭馆的一家人,都跑过来了。窑主让人快拿副担架来,放到担架上。他挥着手,让别的人都散开,该干什么干什么,这里没什么可看的。围观的人都没有散开,他们退后了一两步,又都站下了。

  唐朝霞被子放置在但架上之后,唐朝阳还是嚷着赶快把他哥送医院抢救。一个围观的人说:“不行了,肯定没救了,头都砸瘪进去了,再抢救也是白搭。”

  小饭馆的女老板看见唐朝霞睁着的眼睛,吓得惊叫一声,急忙掩口,说:“哎呀,吓死我了,还不赶快把他的眼皮给他合上。”

  窑主猛吸了两口烟,蹲下身子,颇为内行似的给唐朝霞把脉,同时看了看唐朝霞的眼睛。把完脉,看完眼睛,窑主站与来了,说:“脉搏一点儿也没有了,瞳孔也放大了,看来人是不行了。”窑主着两个人把死者抬到澡塘后面那间小屋里去。

  唐朝阳像是不同意窑主作出的结论,哭嚷着:“不,不,我哥昨天还好好的,我们还一块儿喝酒,怎么就不行就不行了呢?”

  窑主说:“这要问你们自己,你们说自己技术多么高,结果怎么样?刚干几天就冒了顶,就给我捅了这么大的娄子。”

  唐朝阳和宋金明都听见了,窑主把他们的说法接过去了,也说事故是冒顶造成的。这说明他们已经初步把自以为是的窑主蒙住了,窑主没有怀疑唐朝霞的死因,这使他们甚感欣慰和踏实。

  宋金明把冒顶的说法又强调了一下,他说:“谁愿意让冒顶呢,谁也不愿意让冒顶。矿长对我们不错,我们正想好好干下去,谁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呢!”

  澡塘后面的小屋是一间空屋,是专门停尸用的,类似医院的太平间,唐朝霞被子放在停尸间后,那些围观的人也跟过去了。窑主发脾气,说:“你们谁他好的不走,我就把谁关进小屋里去,让谁在这里守灵!”那些人这才退走了。

  小屋有门无窗,屋前屋后都是雪,门是板皮钉成的,发黑的板皮上写着两个粉笔字:天堂。门口下面也积有一些雪。小屋够冷的,跟冰窑差不多,尸体在这里放几天不成问题。

  窑主让一个上岁数的人把死者的眼晴处理一下,帮死者把眼皮合上,那人把两只手掌合在一起快速的搓,手掌搓热后,分别焐在死者的两只眼睛上暖,估计暖得差不多了,就用手掌往下抿死者的眼皮。那人媛了两次,抿了两次,都没能把死都的两只眼皮合上。

  唐朝阳借机又哭:“我哥这是挂念家里的亲人,挂念俺爹俺娘,挂念俺嫂子,还有俺侄子侄女儿。我哥他死得太惨了,他这是死不瞑目啊!”他对宋金明说:“你快去找地方打个电报,叫俺爹来,俺嫂子来,俺侄子也来。天哪,我怎么跟家里人交代,我真该死啊!”

  宋金明答应找地方去打电报,低着头出去了。他没看窑主,他知道窑主会跟在他后面出来的。果然他刚转过小屋的屋角,窑主就跟出来了,窑主问他准备去哪里打电报,宋金明说他也不知道。窑主说只有县城才能打电报,县城离这里四十多里呢!宋金明向窑主提了一个要求,矿上能不能派人骑摩托把他送到县城去。他看见一个大型的红摩托车天天停在窑主的办公室门口,窑主没有明确拒绝他的要求,只是说:“哎,咱们能不能商量一下。你看有必要让他们家来那么多的人吗?”窑主让宋金明到他的办公室里去了。

  宋金明心里很明白,他们和窑主关于赔偿金的谈判已正式拉开了序幕。谈判的每一个环节都关系到所得赔偿金的多寡,所以每一句话都要斟酌。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了一下,说:“我理解唐朝阳的心情,他主要是想让家里亲人看他哥最后一眼。”

  窑主还没记清死者的名字叫什么,问:“唐朝阳的哥哥叫什么来着?”

  “唐朝霞。”

  “唐朝阳作为唐朝霞的亲弟弟,完全可以代表唐朝霞的亲属处理后事,你说呢?”

  “这个事情你别问我,人命关天的事,我说什么都不算,你只能去问唐朝阳。”

  说话唐朝阳满脸怒气地进来了,指责宋金明为什么还不快去打电报。

  宋金明说:“我现在就去。路太远,我想让矿长派摩托车送送我。”

  “坐什么摩托车,矿长的摩托车能是你随便坐的吗?你走着去,我看也走不大你的脚。你还讲不讲老乡的关系,死的不是你亲哥,是不是?”

  窑主两手扶了扶唐朝阳的膀子,让唐朝阳坐。唐朝阳不坐。窑主说:“小唐,你要太激动,听我说几句好不好,你的痛苦心情我能理解,这事搁在谁头上都是一样。事故出本矿,我也感到很痛心。可是,事情已经出了,咱们光悲痛也不是办法,总得想办法尽快处理一下才是。我想,你既然是唐朝霞的亲弟弟,完全可以代表你们家来处理这件事情。我不是反对派你们家其他成员来,你想想这大冷的天,这么远的路,又快该过年了,让你父亲,嫂子来合适吗?再累着冻着他们就不好了。”

  唐朝阳当然不会让唐朝霞家里的人来,他连唐朝霞的家具体在哪乡哪村还说不清呢。但这个姿态要做足,在程序上不能违背人之常情。同时,他要拿召集家属前来的事吓唬窑主,,给窑主施加压力。他早就把窑主的一些心思吃透了,窑上死了人,他们最怕张扬,最怕把事情闹大。你越是张扬,他们越是捂着盖着。你越是要把事情闹大,他越是害怕,急于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看窑主一个二个牛气哄哄的,你牵准他的牛鼻子,他就牛气不起来了,就得老老实实跟你走。更重要的是,他们这一闹腾,窑主一跟着他们的思路走,就顾不上深究事故本身的细节了。唐朝阳说:“我又没过这么大的事,不让俺爹俺嫂子来怎么办呢!还有我侄子,他要是跟我要他爹,我这个当叔的怎么说!”唐朝阳又提出一个更厉害的方案,说:“不然的话,让我们村的支书来也行。”

  窑主当即拒绝:“支书跟这事没关系,他来算怎么回事,我从来不认识什么支书不支书!”窑主懂,只要支书一来,就会带一帮子人来,就会说代表一级组织如何如何。不管组织大小,凡事一沾组织,事情就麻烦了。窑主对唐朝阳说:“这事你想过没有,你们那里来的人越多,花的路费越多,住宿费,招待费开销越大,这些费用最后都要从抚恤金里面扣除,这样七扣八扣,你们家得的抚恤金就少了。”

  唐朝阳说:“我不管这费那费,我只管我哥的命。我哥的命一百万也买不来。我得对得起我哥!”

  “你这么说,咱们不好谈了!”窑主把吸了一半的烟从嘴上揪下来,扔在地上,踏上一只脚碾碎,自己到门外站着去了。

  唐朝阳没再坚持让宋金明去打电报,他又到停尸的小屋哭去了,他哭得声音很大,还把木门拍得山响,“哥,哥呀,我也不活了,我跟你走。下一辈子,咱俩还做弟兄-----”

  窑主又回到屋里去了,让宋金明去求一下唐朝阳的意思,看唐朝阳希望得到多少抚恤金。宋金明去了一会儿,回来对窑主说,唐朝阳希望得到六万。窑主一听就皱起了眉头,说:“不可能,根本不可能,简直是开玩笑,干脆把我的矿全端给他算了。哎,你跟唐朝阳关系怎样?”

  “我们是老乡,离得不太远,我们是一块出来的。唐朝阳这人挺老实的,说话办事直来直去。他哥更老实。他爹怕他哥在外边受人欺负,就让他哥俩一块儿出来,好互相有个照应。”

  “我跟唐朝阳说一下,我可以给他出到两万,希望他能接受。我矿不大效益也不好,出两万已经尽到最大能力了。”

  宋金明心里骂道:“去你妈的,两万块就想打发我们,没那么便宜!四万块差不多。”他答应跟唐朝阳说一下试试。宋金明到停尸屋去了一会儿,回来跟窑主说,唐朝阳退了一步,不要六万了,只要五万块,五万块一分也不能少了。窑主还是咬住两万块不涨价,说多一分也没有。事情谈不下去了,宋金明装作站在窑主的立场上,给窑主出了个主意,他说:“我看这事干脆让县上煤炭局和劳动局的人来处理算了,有上面来的人压着头,唐朝阳就不会多要了,人家说给多少,他都没脾气。这样你也省心不用跟了费口舌了。”

  宋金明拿出了谈判的经验,轻轻几句话就打中了窑主的痛处,窑主点点头,没说什么。窑主万万不敢让上面的人知道这里死人了,上面的人要是一来,他就惨了,九月里,他矿上砸死了一个人,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让上面的人知道了,小车来了一辆又一辆,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又是调查,又是开会,又是罚款,又是发通报,可把他吓坏了。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扛着“大口径冲锋枪”乱扫一气,还把“手榴弹”捣在他嘴前,非要让他开口。在哪位来人面前,他都得装孙子。对哪一路神,他都是打点。那次事故处理下来,光现金就花了二十万,还不包括停产造成的损失,临了,县小煤窑整顿办公室的人留下警告性的话,他的矿安全方面如果再出现重大事故,就在封他的窑,炸他的井。警告犹在耳边,这次死人的事若再让上面的人知道,花钱更多不说,恐怕他的矿真得关张了,须知快该过年了,人人都在想办法敛钱,县上的有关人员正愁没地方下蛆,他们要是知道这个矿死了人,无不争先恐后来个大量繁殖才怪。所以窑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锁消息,他给矿上的亲信开了紧急会议,让他们分头把关,在死人的事作出处理之前,任何人不许出这个矿,任何人不得与外界的人发生联系。矿上的煤暂不销售,以免外面来拉煤的司机把死人的消息带出去,特别是对唐朝阳和宋金明,要好好“照顾”他们,让他们吃好喝好,一切免费供应。目的是争取尽快和唐朝阳达成协议,让唐朝阳早一天签字,把唐朝的哥哥的尸体早一天火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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