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冰川 第13节
第五章 冰川 第13节
马格顺利地进入了高干楼。小护士打开201特护病房,让马格进去。马格看见了果丹。比起床上的成岩果丹的疲惫当然算不了什么。成岩头上缠着绷带,嘴和鼻子插着管子,脸是青色的,一动不动。床前支架挂着四五支药瓶子。一直是这样。果丹问了马格的情况,马格说已经完全恢复了,住了五天医。果丹叹了口气,提到昨天晚间的电视新闻。她在电视里看到了马格,看到夜晚草原盛大的舞会,镜头在对准马格、桑尼、格桑、卓玛、央宗时,电视播音员说藏汉民族亲如手足,一同跳起了草原的土风舞“锅庄”。画面持续了有近一分钟。马格看上去沉醉、飘忽,与偏远的马背民族如此融为一体,为历年卡兰赛马会所罕见,是不可多得的镜头。(这一画面后来无数次重复出现在内地的报刊、杂志、影展和电视专题片里,新华社发了照片通稿)。
果丹的愉快并没持续多久。特别是马格谈到当初要是听她的劝阻就好了时,果丹陷入长时间沉默。
“没办法,”马格说,“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人躺在这里,不是我就是他,上帝的安排。”
“上帝是可以改变的。”果丹说。
这话让马格觉得奇怪:“谁能改变上帝?”
果丹眼圈忽然红了。
马格当然不明白果丹此刻承受着什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诺朗冰川事件原来有惊人的隐情。他并没猜中那枚硬币,事实上是上帝选择了他面对死亡,但果丹改变了上帝。他猜中了。那一刻她没有犹豫,她已想好,马格猜中是天意,猜不中她要取上帝而代之。当然她也想好了如果成岩死了,她也不会再活在世上。一命抵一命,她也对得起成岩了。现在她仍然是这么想的。她剥夺了成岩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命运与成岩永远联在一起。
医生说成岩只有百分之五的可能,除非出现奇迹。如果他奇迹般地活下来,她将不再犹豫,嫁给他,服侍他一生一世,无论他怎样活着,她都将成为他有罪的妻子。而这一切为了什么?
让马格活下来。这些天她担忧的想的更多的居然不是成岩,而是马格。她在电视上看到了马格竟是如此激动,她觉得她做得对,一点没错,应该让马格好好活着,他是一个多么健康的有趣的人。成岩作为诺朗冰川的始作蛹者使她彻底看清了成岩,他一直在欺骗她。不能怪马格。事实上成岩利用了马格。她最后的努力,成岩态度忽然的改变,她与成岩关系的缓解,这一切都有些突然,无疑是马格不曾料到的。而成岩居然利用这点另有所图,直到诺朗冰川之行的提出,她才隐约感到了什么。马格当然乐于前往。一次危险的旅行有时就是一场蓄谋。当然,事实上想象中情况并没了发生,一来三个人对此行都已心知道肚明,二来风景的确太美了,风景将人的原罪意念洗涤一空。剩下就看天意了,这也正是成岩最初的一种冥冥的预期,后者真的发生了,虽然成岩已改变了初衷。事情往往是这样,许多情况纠缠在一起,并且处于变数之中,你怎能分清它们?
马格是坦荡的,他看人简单而准确。也许他与成岩是天敌?不然他怎么一眼就看穿了成岩不是善良之辈?其实她也一直模糊地感觉到这点,但为何始终不能明确?为何总是从别的方面考虑,比如从才华、性格、苦难去考虑他的根性?
夜晚,她躺在另一病床上,月光照进来,她想起马格在铁皮房顶上干活的情景,想起电焊的炽光,他一闪一闪的专注神情,想起他们一起读米兰昆德拉,他的调皮,他让她如此快乐。他们竟然躺在一个床上,而她居然一点也不怕他,他们如此自然。她第一次洗上太阳能热水浴,那种幸福是从来没有过的。而她鬼使神差竟在当晚舞会上让成岩请马格过来,这同她的幸福感是完全背道而驰的,难道她恐惧那种幸福?人有时真是奇怪,越是内心的东西越是在行为上反对,成心与自己过不去,对所爱的人拒绝,对讨厌的人反而热情,这种反向说明了什么?
死亡随时随地会到来。她已准备了大剂量的安眠药,一旦成岩心脏停止跳动,她也会在某个夜晚沉沉睡去。因此面对死亡她认真地清理了自己,她短暂一生的真爱到底在哪儿?在成岩还是在旧时的恋人那里?她回忆为数不多的曾让她心动的男人,但没有一个像马格如此特殊,让她回避、拒绝,又让她纷乱。现在她承认,她喜欢马格,喜欢他甚至愿为他付出生命,同时不惜自作主张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她是有罪的,但她把自己摆进去,因此也不觉得再欠成岩什么。她用两条生命换取了马格一个人的生命,她何曾有过如此绝决的义无反顾的情感?如果这不出于爱又出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