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翠莲
第八章 翠莲
萧敬之没事经常到博文斋,或与陈紫峰聊天,或看他写字,陈紫峰总是愉悦地接待他。最近以来,萧敬之仿佛感觉到,吸引他的不仅是陈紫峰广博的知识、高雅的谈吐,除此之外,还有说不清的一种别的什么东西。他渐渐地感觉到,博文斋隐隐约约似有一种气息,暗暗地吸引着他。这气息不是古青铜器特有的微酸淡苦,也不是清凉馥郁的墨香,而是一种从未领略过的绵长异香,令人神往。
一天上午,萧敬之踏进博文斋,就体味到这特有气息,要比往日分外强烈,他几乎被那气息陶醉,后来他就看到了陈紫峰的妹妹翠莲。
那种气息告诉萧敬之,一直吸引着他的就是翠莲,原来自己频繁往来的就是……他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
翠莲身材修短适度,腰肢纤细,胸部隆起。她穿着月白色的肥袖短绸衫、湖蓝色的蜀缎裤子,袖口和裤腿都滚着锦边。她的衣服,没有一处不合身,尽管不及时髦淑女的浓艳华丽,素净中却透着典雅大方。
翠莲脖颈间隐现着一条细细的红丝线,更显得她的皮肤洁白细润。翠莲好看的鸭蛋脸上,嵌着两只黑亮的大眼睛,她的眼睛清纯明亮,波光闪闪,灵动有神,小嘴轮廓分明,朱唇红润。见到翠莲的一刹,萧敬之感到翠莲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当时,翠莲对萧敬之莞尔一笑,露出两行洁白的牙齿。
“这就是萧先生。”陈紫峰介绍道,“这是我妹妹翠莲。”
“萧先生,您好。”翠莲说话带有明显的南方口音。
“我妹妹从老家太仓来。”陈紫峰为打破两个人的尴尬,补充说。
此时的萧敬之,竟然沉默无语。倒是陈翠莲,在沉默一阵之后,红着脸说道:“我来到北京,经常听到我哥提起萧先生。”她的语调中充满了快乐。
萧敬之报以腼腆的一笑。
不知什么原因,后来翠莲就回后屋了。萧敬之感到如释重负,却又若有所失,他勉强地和陈紫峰说了几句话,便借故告辞回店去了。
回到韫古斋,萧敬之有点神不守舍。田守成见师兄老是直愣着眼睛出神,他当然不知道其中的奥秘。此刻萧敬之在心里深深自责,埋怨自己的嘴太笨,人家陈大哥告诉你,翠莲从老家太仓来,你怎么就不问问坐的是什么车,走了几天路,为什么不多说几句?
自从那天以后,萧敬之的心里开始翻腾,陈翠莲的倩影,老在他眼前晃动。翠莲身上的气息,一直吸引着他,鼓动着他,也一直困扰着他。他十分渴望再到博文斋去,更希望能看见翠莲,可是,他反倒不像以往那样,说去就去了,虽然他的一颗心早已飞往博文斋,他的腿却像被绳子捆上一般,一步也离不开韫古斋。
以后的日子里,萧敬之深深陷入相思的痛苦之中,他被折磨得烦躁不安,整日无精打采,不知所以。
晚上,闭上灯,萧敬之眼前总是浮现出翠莲的形象:波光灵动的眼睛,甜美的笑容,脖颈上隐约一道细细的红丝线……萧敬之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索性跳下床来,点亮灯,伏在案上练习写字。
他临写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变大楷为小楷,密密麻麻写了四篇,写得累了,打个哈欠,吹了灯,上床去睡。翠莲重又浮现在眼前。他又下地点灯,桌子上铺了纸继续写字。直写得腕子发酸,眼睛微疼,才闭灯上床。
这天,萧敬之在店里想心事,屈指一算,自己离开师父,独立支撑门户,转眼已经五年了,这五年里,兢兢业业,惨淡经营,从来不敢有一丝松懈,整日想的是如何做生意,怎样学能耐、长眼力,还真没寻思娶妻成家。尽管家中老父,一年求人捎来两封信,都是催促他尽快娶个媳妇,萧敬之并未谨遵父命,急于成亲,恰恰相反,他一直牢牢记住当年回家时,父亲对他说的话:“金娃子,你听我说,不要急着说媳妇,你看水泊梁山的好汉,哪个成家了。我不是不让你成家,让你先长一身能耐,再成家不迟。”
自从见了翠莲一面,萧敬之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原来世界上还有比做买卖更重要的事儿。萧敬之反复回味翠莲月白色的上衣、美丽动人的笑容和她的话语:“来到北京,经常听到我哥提起萧先生。”
陈大哥为什么经常在他妹妹面前提起我?是不是有意把她许配给我?这个想法刚一冒头,萧敬之就狠狠地咒骂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人家兄妹两个,还有陈老伯父,一家人儿聊天,这趟街,谁都会说到,谈到了你就是对你有意?简直是不知羞耻!正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发傻,店门外进来一个人,萧敬之看得清楚,是鉴宝斋的掌柜金治国,萧敬之慌忙站起离座迎接。金治国是古玩公会的会长,人家都叫他金爷,因当年与萧敬之的师父蔡文孝称兄道弟,萧敬之称金治国为师叔。
“师叔您好!您快请坐!”
萧敬之请金先生坐下后,让长生沏茶。金先生说:“我刚喝过茶就过来了,不要麻烦了。”
金治国轻易不到其他商店闲聊,萧敬之知道他来必然有事,大概是古玩公会的事,就静坐着,等金先生说话。金治国先问道:“敬之,最近买卖怎么样?”
“买卖还算说得过去。”
“敬之,咱爷俩到后屋去,我有话和你说。”
“好好,好好。”萧敬之谦恭地回答,然后笔直地站起来,让金先生先走。金治国大高个,走起路来一阵风。他们来到后院北房,分宾主落座,金先生直截了当地问:“敬之,你定亲了没有?”
萧敬之一愣,翠莲的影子在他眼前一闪。
“对门陈石胄有个闺女,今年二十岁了。前天我看到了,人长得很漂亮,还知书达理,我看你们两个很般配。你若是愿意,我给你们做月老。”
萧敬之闻言,一颗心差点儿跳出腔外,狂喜之情难以言表。他涨红了脸,站起来,给金治国深深地鞠了躬,说:“谢谢师叔!”
金治国哈哈大笑,欢喜地说道:“好,这门亲事就算成了。”
金爷说完,站起身来,萧敬之笑着说:“今天小侄请师叔喝酒。”
“今天的酒就免了罢。事成之后,我还要喝你们的冬瓜汤呢!哈哈!哈哈哈!”
萧敬之闻言心中大畅。
金爷一边说着,快步走出北房,萧敬之随后送了出来,通过店堂,也不停留,金爷边走边说道:“我到陈家过个话儿,看陈石胄老先生有何见教。”
萧敬之恭敬地抱拳道:“一切都拜托师叔了!”
“自己爷们儿,不必客气。你只管等着听好消息罢。”说完,金爷头也不回,走向门外。
萧敬之看见金爷径直奔博文斋去了,他好像喝了一罐子蜂蜜,心里甜蜜蜜的,他觉得今天的阳光分外明媚,空气也特别清新。
金爷一进博文斋,看见陈紫峰正和一个绅士模样的人坐在桌旁谈生意,桌上放着一个青铜鼎。陈紫峰站起身来,金爷怕影响买卖,忙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自己径直到后屋去了。陈紫峰会意,复坐下继续与顾客交谈。
金爷与陈石胄交厚,直接来到他的书房。陈老先生见是金爷,笑脸相迎:“哎哟,治国来了,快快请坐!”
金爷坐了,徒弟早已献上茶来。金爷说:“我刚才向萧敬之过了个话,那孩子乐得什么似的。这个媒人我做定了,不知陈长兄这方都有什么说法?”
陈石胄笑道:“多谢治国了。若按从前的规矩结亲,讲的是六礼。一纳彩,二问名,三纳吉,四纳征,五请期,六迎亲,那就繁琐了。现下已经民国八年了,办事情不能完全按前清的老一套办,但也不能完全废除,龙凤帖还是要写的。您说呢?”
“您看怎么好,咱就怎么办。一切由陈长兄说了算。”金治国喝了口茶,说,“我负责跑腿儿,保证让您满意。”
陈石胄哈哈大笑。
这以后的日子里,金爷往来穿梭于韫古斋和博文斋之间。先是萧敬之买了金银钗钏、锦缎细帛,四彩厚礼,送到陈家。又由金爷送来外带金花封筒的龙凤全帖,陈老先生接过打开,看到是萧敬之的庚帖:
庚函
萧敬之字崇文山西襄陵人氏
先祖父萧洪健大人
家父萧青山大人
崇文生于庚寅年丙辰月乙未日
工整峻拔的蝇头小楷,写在红纸浮笺上,粘在庚帖的左边,右边留给女方。
为了不让金治国过多往返劳累,陈石胄立即写庚帖。他戴上眼镜,拿过一张红笺,摘下小楷笔的铜笔帽,写下了女儿陈翠莲的庚帖:
陈翠莲江苏太仓人氏
先祖陈鸿儒大人
家严陈石胄大人家母陈李氏
翠莲生于庚子年丁酉月甲子日
写好之后,陈老先生轻轻将萧敬之的庚帖揭下,点上些许糨糊,粘在右方,以示尊重,又把陈翠莲的庚帖粘在左边,双手交给金治国。金治国双手接过,装进金花封筒内,又说了两句闲话,带着龙凤全帖告辞走了。
金爷又跑了几个来回,成婚的日子就定了下来:阴历九月初六,大吉之日。
萧敬之在朋友的介绍下,于大耳胡同西口,买了一个小四合院,请人修整一新,置办了全套红木家具和应用瓷器,墙壁上悬挂了几张名人字画,专等吉日迎亲。
此后的日子里,萧敬之一天一天焦急地等待着,送走了无数难耐的日日夜夜,最后几天,他是一个钟点一个钟点地计算时间,终于在苦苦的企盼中,挨到了九月初五。
九月初五,是为花烛之日,萧敬之的新宅,陆陆续续来了送贺礼的亲朋。师父蔡文孝年迈体衰,让侄子陪同前来备礼称贺。盛王爷、章雅岘也都亲来贺喜。琉璃厂以金爷为首,益古斋孙掌柜、集雅斋沈掌柜、聚宝斋刘掌柜、集珍斋卫掌柜、通古斋郑掌柜、积古斋迟掌柜、吉祥阁尹掌柜、多宝阁姚掌柜先后具礼来贺,前来送礼的还有几家街坊。及晚,萧敬之设吉筵席宴,大家开怀畅饮,划拳行令,直到夜半。
博文斋陈家,更是热闹。陈石胄当年的诸弟子、以燕树正大夫为首的诸位高邻、太仓同乡、陈紫峰同文馆的同窗及各路文友,包括宝熙、罗振玉都备礼相庆,陈家设家宴款待。
次日初六,为迎亲的喜日,是日天气晴朗,秋高气爽。
当天韫古斋和博文斋都停止营业。一大早,田守成带着长生等两个徒弟忙活,在新居设好天地桌,围上大红缎子鸾凤和鸣桌帘,摆好香炉、蜡钎,上插双包红蜡,供奉彩印的天地爷神像。在四白落地的墙壁上,贴了红色双喜字儿,地下满铺红毡。
新房的门框上贴着喜联:
易曰乾坤定矣
诗云钟鼓乐之
院里正房的窗额上贴着“凤凰来仪”“龙凤呈祥”“秦晋永好”“五世其昌”的横批,红光耀眼,喜气洋溢。萧宅的大门上结了大红绸花,两扇漆黑的大门,各贴了一个斗大的红纸金粉双喜字,大门框上贴了一幅洒金的喜对,联文是:
一阳初动二姓克谐庆三多具四美五世其昌征凤卜
六礼既成七贤毕集奏八韵歌九如十全无缺羡鸾和
喜轿铺早早将旗锣伞扇等在萧家大门外一溜儿摆开,叫做亮执事。两抬喜轿也都抬到了萧家大门旁。
萧敬之陪客夜半,吉日早起,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他头戴礼帽,双插金花,身穿缎袍,十字披红,骑马到一尺大街后陈家娶亲。他的身后有八个窝脖,扛着礼品。
萧敬之在傧相的引导下,跪拜了陈家三代宗亲之位,又给陈石胄老先生磕了头,陈紫峰接待了妹夫,然后设喜宴款待。宴罢,女方将回礼的礼品送到萧家。
忽闻锣鼓喧天,唢呐高唱,娶亲的花轿来到门前。新娘早已打扮好了,由伴娘搀扶,姗姗进入花轿。娶亲的队伍有如长龙,由琉璃厂东街向西,再从海王村北,一直走到西河沿西口再向东转,经正乙祠直奔大耳胡同,逶迤而来。
前面是全套执事:两面开道锣、两个大号,后面是金瓜、钺斧、朝天镫、飞龙旗、飞凤旗、飞虎旗、飞豹旗、肃静牌、回避牌,真是斧钺金瓜,光芒耀眼,幡伞大旗,八面威风。执事后边是乐队:八面大鼓、一对九音锣、四个唢呐、四个长笛、四个洞箫、四个竹笙。敲锣的使劲击打,唢呐手腮上鼓着大包,竭力鼓吹,笙管齐奏,锣鼓喧天。二十对牛角灯之后是掌扇、大红伞盖。萧敬之十字披红,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想到自己身后是如花似玉的娇娘,心下好不自豪。
萧敬之回忆刚刚学徒之时,自己才十四岁,就沿着现在这条街,到东北园的关帝庙去挑水。而今自己做了掌柜,买了宅子,又娶了这么好的媳妇,人生还有何求?只要有翠莲在,钱多钱少全无所谓。听到鼓乐喧天,早有十几个小顽童,在轿后追逐笑闹。
喧闹一路,眼看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快到家门,司仪人说声:“放鞭!”长生和师弟早用竹竿高挑了两挂鞭炮,当即点燃,鞭炮噼噼啪啪响了起来,脆响震耳,硝烟弥漫,引得远近街坊、路上行人驻足围观,真是车马喧闹,塞街充巷。
到了家门口,萧敬之被人搀扶着下了马。司仪喊过两个小厮,每人抱着一卷红毡,骨碌着放开,从轿下一直铺到院里。
新娘子翠莲在伴娘的搀扶下,慢慢下得轿来,足踏红毡款款地步入天井。只见她身穿宫妆:水红软锻裘裙、大红莽袄、葱心绿的贡缎夹裤、凤冠霞帔,蒙着猩红刺绣百蝠盖头,脚穿鸾凤和鸣五彩绣鞋,由伴娘引导,踏着大红毡步入院内。只见她步态轻盈,流转婀娜。
人们急于一睹芳容,新郎拿着弓箭,挑下了新娘头上的盖巾,新娘花容方露。院子里一下子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新娘脸上,新人凤笄珠帘,容光焕发。小厮在轿前放了雕鞍弓箭,新娘款步迈过。小厮哈腰拾起弓箭,交给新郎,萧敬之接过,回身向着轿帘放箭三支,名为“射煞”。
然后,新郎、新娘来到香案前,男左女右,在司仪的倡导下行合卺礼。因萧敬之的父母远在山西襄陵,拜高堂就拜萧敬之的师父蔡文孝。萧敬之夫妻双双拜了天地,拜了蔡文孝,然后夫妻对拜。接着是牵红,两条八尺长的红绸子,新郎、新娘各执一端,有童男童女执红烛在前引导,由萧敬之引着陈翠莲一同进入洞房。
萧敬之院里的喜筵,一直开到夜晚。贵客有盛王爷、金爷、章雅岘和师父蔡文孝,另有琉璃厂各古玩店的掌柜、管账先生、师弟田守成、大耳胡同的街坊,还有韫古斋的三个徒弟。一共摆了八张桌子,大家精神爽快,开怀畅饮,大声谈笑,划拳行令,一直到半夜方散。
新婚之夜,本有闹洞房一说,那都是十八九、二十岁的青年结婚,自然招来一帮年轻人来嬉笑浑闹,这萧敬之则不同,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和他同龄的人都已结婚,早就没有那兴致。还有一些掌柜的,都比萧敬之大。师弟田守成老成厚道,比新婚嫂子大出六七岁,自然不能造次。年轻人都是萧敬之的徒弟,更不敢胡来。所以,这个新婚之夜非常宁静。
萧敬之的一颗心早就飞到翠莲身边,他想,让翠莲一个人在新房里该是多么寂寞。他希望喜筵早点儿结束,这些贵客快些离开。萧敬之旋即又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羞耻:我萧敬之变成近色不近友的人了,大家为我庆贺,我却厌烦人家,这无疑是件亏心的事情。
萧敬之打消了希望急于谢客的想法,尽量热情待客,只是心里放不下翠莲。直到送走最后一批客人,萧敬之陪师父到西屋去坐,蔡文孝老先生说:“我困乏了,你也该睡了。”萧敬之退下,蔡老先生和侄子灭了灯睡了。
出了西屋,萧敬之闩好院子大门,秋夜景色幽美,空气清爽宜人,碧空深邃无际,金色的月亮皎洁明亮,四周漆黑而宁静,只有洞房的灯烛,给人以喜悦,给人蓬勃的生气。室内的花烛在欢快地跳动,将翠莲的倩影映在窗帘上,酷似巨大的剪影,她的轮廓端庄和谐,秀美娴静。看到翠莲的身影在窗上微微颤动,萧敬之的心也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他急忙进了洞房。
翠莲一个人被冷落在空阔的新房里,无所事事,枯坐良久,无限的寂寞浸润着她,淡淡的伤感和朦胧的渴慕,交替袭来,令她不安。早晨,梳妆打扮的时候,翠莲感到很好玩儿。记得小的时候,几个孩子在一起,做娶亲游戏,小女孩儿们都抢着要当新娘,大孩子说:翠莲长得好看,让翠莲来当新娘。翠莲眉开眼笑,坐在小胳膊搭的“花轿”上,咯咯地笑。后边还有“吹鼓手”,呜哩哇啦直叫,玩得好不热闹。
今天真的要当新娘了,花轿闷热,盖头蒙着脸,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呜哩哇啦的唢呐声、镗镗的锣声。她知道,人们把她抬走,送到一个四合院去,和一个叫萧敬之的人成个新家。一种全新的生活等待自己,她要离开自己的家,离开爸爸、哥哥、嫂子和侄儿,这件事情让她难以接受。
她早就想好了,晚上就住在新家,白天还回到自己家来,她想着每天都要回家,帮助嫂子洗衣服,给哥哥的青铜器做传拓,哥哥不止一次夸她的拓片做得好。
她就见过萧大哥一面,当时没敢多看,长得什么模样,早已记不得了。在她的印象中他的脸是圆的,眼睛很有神,说话慢声细语的,缓慢柔和。哥哥不止一次在她面前说萧大哥人好,说他忠诚老实,待人厚道。他现在就在马上,走在小轿的前边,一想到萧敬之,翠莲的脸上就发烧。
翠莲心猿意马地遐想起来:男人的身体到底什么样?今天晚上他要和我干什么?一颗心就怦怦地乱跳,轿子也忽忽悠悠,如在云里雾里。对肉体的欢乐,翠莲是又惧怕,又渴望,更感到神秘。这时,轿子开始颠簸起来,翠莲闻到呛人的尘土味,她直想咳嗽,再也不敢想下去了。后来骄子停下了……入洞房之后,就她一个人坐在这里,不知所措。她总觉得窗外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所以,她不敢动弹,老老实实地坐着,一动不动。
萧敬之走进洞房时,见翠莲稳稳地坐在红木雕花太师椅上,优雅文静。她早已卸下凤冠霞帔,脱下裘裙莽袄、贡缎夹裤,她穿的竟是两个人初次见面时穿的衣服:月白色的肥袖对衫、湖蓝色的裤子,袖口和裤腿都滚着锦边。翠莲腰肢纤细,胸部隆起,萧敬之觉得,翠莲今天比他们第一次见面还要漂亮得多。在看到翠莲的同时,萧敬之又闻到了那种特有的清香,萧敬之胸中一阵冲动,他想冲过去,紧紧搂住翠莲,把她闻个够。但是,他克制住自己,没有那么做。他摘下礼帽,放到帽筒上,温柔地问她:“你是不是饿了?”
翠莲羞答答地回答:“不,我不饿。”
室内的一切都是那么温馨,爆着灯花的红烛,吊在天棚上的宫灯,色调和谐的窗帘。靠着北墙是暖炕,齐炕沿挂着大红刺绣幔账,幔账上绣的是龙凤呈祥团花。
萧敬之走向翠莲,站在她的前面,翠莲羞得低下头去。萧敬之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地看她了,她是自己的妻子!他看到,翠莲洁白的脖颈,细腻得近于透明,皮下蓝色的血管隐约可见。两个人离得那么近,萧敬之甚至听到翠莲娇柔的喘息和激烈的心跳。萧敬之内心深处激烈地躁动,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他看到,翠莲洁白的颈项间隐现着一条细细的红丝线,遂问道:
“翠莲,你戴的是什么?”
“你送的金钗。”
“不是问你头上戴的,我是说这个。”他忍不住,摸了一下那纤细的红丝线,他的手指触到她细嫩的皮肤,滑腻而柔软。他看到翠莲的身子轻轻一抖。
翠莲轻声地回答:“是翠莲。”说完,羞红了脸。
“我要看看。”
翠莲摘下佩戴在胸前的翠挂件,递给萧敬之。
萧敬之接过,借着烛光细看。这是一块椭圆形的翠片,鸽子蛋大小,右上方有一朵盛开的莲花,花瓣洁白,没有一丝绿,下方有一片大荷叶,通体翠绿,脉络鲜明。
奇特的是,绿地上再没有一丝白,花瓣活泛,荷叶浑圆,简直不是人工刻制,而是天然生的,在温柔的烛光下,光芒四射,晶莹可爱。萧敬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翠件,他看得出了神。
翠莲问他:“好吗?”
“什么?”
“翠莲。”
“好啊!翠莲好极了!”
萧敬之把翠莲给妻子戴上,反复地说:“翠莲好极了!翠莲好极了!”
翠莲羞得脸更红了,深深地垂下了头。
突然,萧敬之把翠莲拥在胸前,紧紧地搂着她,有一股暖流,传遍他的全身。他第一次体验到如此美妙的感觉,一时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他感觉到翠莲在自己的怀抱里激烈地震颤,后来他俯下身去,将头埋在翠莲的胸前。
翠莲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着,萧敬之听到了她疾速的心跳声。
突然,萧敬之像一只狗一样,不住地闻着翠莲。他的鼻子在她的胸前、肩上、臂弯、脖颈上停留、移动,发狂地嗅着。翠莲的香气沁人肺腑,他陶醉在清纯芬芳之中。萧敬之紧紧地搂着翠莲,透过翠莲单薄的衣服,他感受到她富有弹性的皮肤温热滑腻,无比美妙。他听到翠莲娇柔的喘息声,这让他心旌飘荡,不能自已,他浑身的血液凶猛地奔腾,激励着他,鼓动着他。他猛地意识到,他们还有更重要,更美好的事情要做,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吹了红烛,把翠莲抱到炕上去,放下了幔帐。
……
第二天早上,萧敬之醒得很晚,他睁开眼睛,看到温暖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洒在粉色的缎子被上,萧敬之回忆夜间的几次行为,心里美滋滋的。翠莲轻轻地走过来,给他递来一杯热茶。萧敬之看着翠莲笑,笑得翠莲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萧敬之的眼睛一直随着翠莲转,他看到翠莲也在含羞地笑。萧敬之想,多亏我娶亲晚,若是早就结婚了,怎么也不会遇见这么好的媳妇!多亏叔父把翠莲许配给我,我要像对自己亲父亲一样孝顺他老人家,对紫峰大哥要像对亲哥哥一样好,还有金爷,要像孝敬师父一样地孝敬他。
婚后,萧敬之身上有了明显的变化,最突出的是他喜欢上了翡翠了。萧敬之经常从柜上拿了钱,到廊房头条去买一些翠件,回家交给翠莲收藏,对韫古斋的生意也不如从前那样认真了,他还筹划尽快给师弟田守成说一门亲事。就在他不把买卖当买卖做的日子里,一桩大买卖突然撞到他的古玩店,让他措手不及,他不算从容地做完这笔大买卖,震动了整个东西琉璃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