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细崽脸上的红斑是两岁开始出现的。开始只是隐隐的淡红,他爸王四维还有些得意,逢人就说你看我娃这脸,红得跟苹果似的。渐渐就不妙了,先是微醺,继而大醉,最后像是给人甩了一脸狗血。四维是个舍得人,砸锅卖铁带着儿子到处跑,连省城最好的医院都去了。药吃了几箩筐,一点用处没有。最后带去看了邻寨一个巫医,巫医要了生辰八字,摸摸捏捏搞了一通,然后下了决断:这娃前世是个守寨的军士,在一场战斗中惨死,血气太浓,投胎了都没能化掉。王四维双膝一落,哽咽着央求解法。巫医摇着头说就是天王菩萨都解不了了。
一个清晨,伤心的王四维带着无解的王细崽离开了蛊镇,跟着外出的人流去了遥远的城市。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更伤心的王四维带着更无解的王细崽出现在村头。他对遇到的每一个人说:都怪这张×脸。细崽妈扒开儿子的衣服,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痕遍布全身。女人落了泪,抓住男人问这些伤是咋弄的。男人半天才说棚户区的其他娃娃都拿细崽当怪物打整,背着大人就没轻没重打他。抱着细崽哭了一回,女人说细崽我们哪儿也不去了,就是灵霄宝殿也不去了,我们就好好在家待着。
奇怪的是,自从回到蛊镇后,细崽脸上的赤红开始渐渐淡去,步子跟来时差不多。第一个发现的就是王昌林。一天,王昌林在村口遇见细崽端着小鸡鸡,对着远方咬牙切齿地撒尿,还咕哝:
“霉死你狗日的。”
目光顺着幺公皱皮的小鸡鸡歪歪扭扭绕过去,王昌林就看见了王木匠的屋子。
王木匠一身手艺,尤其擅长做寿木,前些年进山伐木,让一棵老黄杉砸断了腿。断腿后路就不平了,一迈步就跃跃欲试的模样。去年接到一个徒弟的信,让他去城里一个木材加工厂上班。兴冲冲进了城,徒弟带他去见工厂老板,老板看他一飞冲天跑来的架势,盯着那条断腿看了半天,一挥手就把他扇回了蛊镇。
王昌林不知道王木匠如何得罪了细崽。木匠是他看着长大的,不折不扣的老好人。早些年给人做个门窗,打个寿木,从不谈价,主人家看着给,多多少少他都受。最近几年就更不说了,气饱力胀的年轻汉子全都走光了,瘸腿的王木匠就成了寨子里头力气最大的人。谁家有个搬抬扛移的重活,站在村头的土堡上甩一嗓子,木匠就笑弥勒似的腾云驾雾赶来了。论人缘,十里八乡怕是没人敢和木匠比。前年老爹老去,附近好几个寨子的人全来了,虽说都是些老弱病残,但量大,把一个院子塞得满满的。
王昌林背着手,盯着细崽的一举一动。等细崽收拾好撒尿的家什,王昌林往前迈了两步,他说幺公,木匠到底咋个得罪你了?细崽红着眼说,他把我从常家买来的饼干扔丢了,说饼干长了霉,不能吃。王昌林说木匠做得对呀。细崽翻着眼说干尿,他是没得吃眼红才这样干的。王昌林笑笑,双手把细崽扳过来,刚想给幺公讲道理,忽然呆住了。细崽额头上那团火烧云,仿佛正随着黄昏的降临慢慢淡去。
伸手使劲抹了抹,力气大了些,细崽咧着嘴叫了一声。
“怪了,幺公,淡去了呢!”王昌林惊讶着说。
挥手格开王昌林的手,细崽愤愤说:“管老子的,多管闲事。”
又仔细看了一回,王昌林确定,真是淡去了。
回到蛊镇半个月,细崽有了一个能挣钱的活。
这个安逸的活路和村东头的柳七爷有关。
蛊镇最大的一棵古柏在寨中的晒谷场上,浓荫蔽日,像个浑圆的伞盖。教书先生柳七爷每次给寨人讲古,到《三国演义》刘备出场那一段,就说刘备还是个娃娃那阵子,就坐在村子里一棵古树下,让其他娃娃来参拜他,喊他陛下,有人看见了,就说那棵树不就是皇帝的黄落伞盖吗?这娃娃长大了定有出息。
然后柳七爷手指往上一戳,对众人说,那树就这模样,按这说法,我们大家都是帝王命哟。大家就呵呵笑一回。
柳七爷脑壳不大,但学问不少,上古那些芝麻大小的事情他都晓得。只要老天给脸,晚饭以后听他讲古是蛊镇人雷打不动的科目。人多那时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古柏下围得水泄不通。离得远的,怕听漏了,脖子伸得老长,眉毛跟着剧情上下抖动。现在人少了,只剩下几个老眼昏花和鼻涕横流。但科目还在。只是柳七爷讲古的劲头没以前那样足实了,有一搭没一搭,还老出错。说诸葛孔明死了后,魏延反了,大喊三声谁敢杀我,第三声话音未落,就被身边的马超一刀砍于马下。周围尽是失望之色,王昌林实在忍不住了,咳嗽一声,装得水波不兴样地纠正:老七,是马岱,马超早死了。柳七爷双眼浮起一层灰暗,四下扫扫说:“冷火丘烟的,没兴致,以前堆得密密匝匝的时候,我哪个时候讲错过?”
一连六天,晚饭后都不见了柳七爷的影子。王昌林和同宗的几个老人在树下抽旱烟,吧嗒吧嗒,云山雾罩,烟锅子填了好几回,也不见柳七爷过来。月亮起来老高,悬在古柏树顶,把几个老者拢在一团淡黑中。磕掉剩烟,王昌林说都散了吧,老七今天怕又不会来了,也不晓得他在忙些啥子。另一个老头往地上啐了一口烟唾沫,有些忧虑地说:最近他老说胸闷,会不会倒床了。
王昌林说明早我们去看看吧。
几个老者摇晃着往柳七爷屋子那头赶。蛊镇的早晨很安静,王昌林走在最前面,火棘树的拐杖在石板上敲打出沉闷的声响。他忽然停下来,远远近近打量一番,叹口气:
“要是前些年,这个光景,田间地头都是人。”
指着路边一堆乱木,王昌林说:“你们看看,蛊神祠呀!连个轮廓都没有了,去年还有两根柱子立着,今年啥都没了。”
屁股后面几个老枯朽也跟着叹气。
柳七爷的屋子在村东头,背靠一条河沟,屋子周围都是竹子,枝繁叶茂,青翠欲滴。老夫子很讲究,当初选地建房,其他人家都离河沟远远的,怕潮湿。柳七爷不怕,说有山有水才有灵气,又说居不可无竹,就在屋子周围种了许多的钓鱼竹。在蛊镇人眼里,七爷有种天生的距离感,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你惊讶,像个堕入凡间的星宿。
房门虚掩,王昌林站在院子里喊了两声,没人应答。
推开门,一股怪味扑面而来。
老七没了。王昌林说。
柳七爷仰面躺在一张核桃木的雕花椅子上,微闭的双眼汪满了墨绿色的脓水,面部完全塌陷,仿佛皮骨下有了一次暴雨后的坍塌。他手里还捉着一杆笔,黏稠的液体顺着笔杆往下淌,在地上洇出一个肥厚的圆圈。面前的条桌上,还有一沓纸。
从床上拉块布把七爷罩住,王昌林抓起桌上的纸翻了翻。“哦”了一声,他说:
“老七在写蛊镇志。”
门边一个老者问:“啥?”
想了想,王昌林感觉说不清,他就挥挥手说:
“快喊人来。”
老七落了土,寨里头十多个老者坐下来商量,说我们这堆人,都是黄泥巴盖到了下巴的人,哪天一口气上不来,烂在家里头都没人晓得,得想个法子才成啊!
一阵长久的沉默。
这时候,细崽铺着满脸的红霞在树根下刨曲蟮。王昌林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就让我幺公每天挨家挨户敲一次门,哪天不应门了,那就是死透了。”
大家都觉得这法子好,一个人蹙着眉说细崽这东西性子不太顺溜,他不一定愿意捡这个活。
“敲一次给他五角钱,一个月满打满算三十天,也就一斤猪肉钱,”王昌林又补充,“重赏之下,你还怕没得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