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肖江虹 字数:3730 阅读:48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四章

蛊镇四面环山,进进出出就靠一个豁口,豁口有个名字,叫做一线天。年轻的时候,王昌林搞不懂祖宗为啥选这样一处穷山恶水繁衍生息。后来从老七那里知道,主要是为了躲避战乱。祖先们打过一场败仗,为了躲避追杀,才选了这样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山路不好走,两旁的刺蓬伸长手臂,热络地抱成一团。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多的时候,天天有人进进出出,还不闲着,遇上斜出来的枝丫,就会掏出柴刀把道路收拾出来。自从村人水样地淌出蛊镇后,道路慢慢就狭窄了。有些干脆就没了,不扒开杂乱,睁大眼睛,你甚至都不知道这里曾经有条路。

  太阳当顶了,细崽和他的孙子王昌林还在半山腰摸索。细崽个儿小,弓着腰猫样往前蹿。他的孙儿不行,骨头让日子锈蚀了,硬直干脆,稍微弯一下就钻心地痛,不过还好,刚抽芽的老辈人耐心好,蹿出不远就坐下来,双手拢着膝盖等他。

  “脆蛇真的会断成几截吗?”细崽问。

  直起腰喘一阵,王昌林才说:“对呀,一般断成两截,我见过最多的是断成四截。”

  在蛊镇,脆蛇是所有细娃心头的一个问号。那些皱纹里堆满阅历的人才有资格谈论脆蛇。据说除了蛊镇,全天下没有第二块土地有这东西。脆蛇通体雪白,个子小,毒性大。遇到危险,它会断成几截,等危险过去,那些断掉的躯干又蹦跳着合在一起,一溜烟就梭跑了。

  “咋样才能抓住脆蛇呢?”细崽又问。

  王昌林喘匀了,两只手把着拐杖,低声说:“捡走最中间一截,它就合不上了,就能抓住它了。”

  细崽搓着手,舌头舔着嘴唇,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关于这个稀罕物的诸多传说,好些蛊镇人都半信半疑。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脆蛇制成的蛇蛊,不仅能颠倒时序,还能返老还童,一句话,想啥有啥。

  朝着一丛班茅草飙了一泡尿,细崽扭头问:“哪里才能找到它呢?”

  伸手往天上一指,王吕林说山顶的岩缝中。

  “我们今天好好抓几条。”细崽说。

  王昌林呵呵笑,说幺公,你算盘拨得倒是响亮,我活了这么多年,拢共抓过两条。

  细崽眼神一下黯淡了,他嘟着嘴说:“那你还上山。”

  “上山还有机会,不上山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山顶是片开阔地,远远近近的物事都尽收眼底。那些高大的乔木到了山腰就停住了,把山顶全交给了矮矬的灌木丛,灌木种类很杂,火棘和黄杨占了大半。它们伏低身子,躲避着咄咄逼来的山风。王昌林年轻时随师傅上山寻制蛊的蛊物,站在山顶他问师傅,为啥山顶只有这些矮矬矬的灌木丛呢。师傅跟他说,山风太大,那些个儿高的会活活给吹折了,所以它们都躲在山脚。

  关于这点,柳七爷还有句文绉绉的话,叫做:物竞天择。

  王昌林眼睛看着细崽,他希望细崽也问他这个问题。制蛊这种活,关键的功夫是寻找蛊物的本领。你要知道什么物事喜阴,什么物事好水,什么物事在什么季节出没。所以,对环境的点点滴滴你都要了若指掌。王昌林知道峡水镇一个年轻蛊师,真本事没学到,却练就了一身歪门邪道。就拿抓蜈蚣来说,不赶山,不趴沟。宰一只公鸡,开膛破肚,岩壁下一埋,第二天扒开松土,公鸡全身叮满了循着血腥味赶来的大大小小的蜈蚣。给王昌林讲这件事的时候,年轻人还一脸得意。王昌林当时就冷笑,蛊物最大的要求是干净,吸了一夜的鸡血,那还叫干净吗?

  层层叠叠的岩壁耸立在山顶,仿佛码放着的一册册古书。细崽兴奋地跳天舞地,在岩缝间探头探脑。

  招招手,王昌林说幺公,你过来。细崽跳过来。王昌林说幺公,我考考你。细崽眼一翻,说要得。王昌林指着不远处一块石板,问:底下有些啥子?我说的是活物。细崽没想到来这一出,愣了半天,摇摇头。

  “曲蟮子、山蜗牛、四脚蛇、红线虫,最少有这四样中的两样。”王昌林说。

  细崽满脸狐疑,跑过去搬开石块,一方阴湿下,伏着一条曲蟮、两只山蜗牛和一条拇指粗细的四脚蛇。

  “哎哟,狗日的说得好准呢!”

  王昌林呵呵大笑。

  “那你说脆蛇在哪里?”细崽问。

  往远处一指,王昌林说那边。顺着王昌林手指的方向,细崽发现那边太远了,越过了脚下一片浩荡的莽莽苍苍。“去抓不?幺公。”王昌林侧着脸问。咬咬牙,细崽说去,今天不抓条脆蛇老子就不回家。

  阳光从薄云间斜射下来,像是天上抖落的一面薄纱。

  一个寻常的起伏,两个人走了好几个时辰。

  在一处山壁上停下来,更远的天地浮现在眼底。让人胆寒的峡谷,歪歪扭扭从远处过来,峡谷腰际,缠着一条土黄色的带子。

  指着那条带子,王昌林说这是附近十多个村寨通往乡上的独路。他眼里浮起一层悠远,喃喃说:“你是不晓得那些年,一到赶集天,山路上全是人,背的扛的,牵猪的拉牛的,麻线一样连绵不断,”顿了顿,王昌林又说,“今天就是个赶集日啊!”

  山谷中有鸟鸣声,空旷悠远,就是没一个人影。

  “脆蛇呢?”细崽问。

  摇摇头,王昌林说幺公,没有脆蛇,脆蛇不在这个季节出来,我哄你的。

  从石头上蹦起来,细崽咬牙切齿指着王昌林,本想骂日你妈,又觉得对不起侄女,呼呼喘了几声狠狠一屁股坐回石头上。

  两个人就这样呆呆坐着,天地寂然虚幻,最真实的是彼此的呼吸声。

  忽然,细崽惊呼一声,说你快看,那头有人过来了。

  揉揉眼,王吕林看清了,七八个人,有老有小,慢慢悠悠从远处走来。这是他三年来见到的第一拨生人。抽抽鼻子,喉咙都有些硬邦了。

  他想跟人家打个招呼,要能天南海北吹吹壳子就更好了,实在不行,说几句天气好坏的废话也成。

  “哎,路上的,赶场啊!”王昌林双手拢着嘴喊。

  人堆堆停了下来,往这边瞅瞅。大约是没听清,停了一阵又开始往前耸动。

  接连喊了好几声,对门都没应答。眼看着就要移到山腰的另一侧去了。王昌林急了,焦躁失望在脸上波涛汹涌。“要转过去了,要转过去了,”他指着远处喊,“你们倒是应句话呀,不要就走了呀!”

  “对门的,我日你家十八代祖宗。”细崽站起来长声吆喊,力气很足,腰都扭弯了。

  这句听清了。

  乡下怪事多,有点距离,说正事吧,叽里呱啦一大堆对方未必听得见,可要开黄腔,声音压得再低都听得格外真切。

  将将要消失的几个人站住了。

  “我才日你家十八代祖宗!”对门应,应该有些年纪了,声音锈迹斑斑。

  唛了一眼细崽,王昌林确信这个人是有资格做他爷辈的,这样奇妙的灵机一动,绝不是凡人可以想出来的。

  “几个狗日的,你们是不是去乡上赶场?”王昌林一脸红光喊。

  “你个老草包,我们就是去赶场。”

  “猪狗不如的一帮东西,”王昌林干脆站起来,声音因为兴奋也高亢了不少,“你们是那个镇子的?”

  “老子溪水镇的,关你卵事。”

  “今年庄稼长势如何?”

  “说啥?”

  “老子问你狗日的那头庄稼长得好不好?”

  “有个尿的庄稼,除了房前屋后的菜园子,都丢了荒,”对门苍老的声音也透着莫名的兴奋,“老狗日的,你们这头呢?庄稼种得宽不?”

  “宽个尿,也丢了荒。”

  “好了,不和你老草包说了,得赶去集上买两口砂锅。”

  “要得要得,狗日的些慢走哈!”

  那群人缓缓离去,消失在一片云雾中。王昌林伸长脖子,定定地盯着道路的尽头。他的嘴还大大张着,脸色殷红,呼吸粗壮,仿佛新婚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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