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秋末的阳光轻而薄,漫不经心的样子,全然没有了夏日灼人的那股子认真劲。
赵锦绣一大早就起来给公爹洗衣服。天气开始转凉,得把放置了一年的冬衣翻出来洗好晒干。老骨架子不比年轻人,翻过九月冬衣就得上身。老棉衣本来就粗壮,浸湿后就更难打整了。赵锦绣龇着牙鼓捣了半天,还是拿盆里的那团棉衣无可奈何。
正无计可施,门边有人喊:
“嫂子,忙着呢?”
转过眼,赵锦绣看见了王木匠,肩上扛个条锯,歪斜着身子往这边看。
“哎,正好,你来给我搭把手吧,这老棉衣我一个人拧不干呀!”赵锦绣招着手喊。
王木匠把条锯靠在墙沿边,高低不平过来。赵锦绣把棉衣一头递过去,说我把着这头不动,你劲大,使劲拧。
头靠着头,两个人弯下腰,王木匠一抬头就傻了。赵锦绣的衬衫领口低垂,白色的胸衣吃力地包裹着两团硕大的乳房。王木匠一下就慌了,连忙把脑袋扭开,身体被拉成了一个怪异的弧形。
“你倒是用力啊!”赵锦绣喊。
抬头看了看,赵锦绣对王木匠这个造型格外惊讶。然后她一低头,自己都被那道风景吓了一大跳。慌忙拉直身子,赵锦绣红着脸对王木匠说你有事忙去吧。王木匠怯怯应一声,颠簸着跑走了。赵锦绣看着王木匠跑远的身影,心头仿佛钻进了无数的小蚂蚁,在心尖尖上爬啊爬啊。半天收回目光,才看见墙沿边的条锯。几步跑到院门外,朝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喊:
“条锯,你的条锯。”
条锯的主人蹦跶着跑远了。
握着条锯,赵锦绣心里怏怏的。脸上的红云还在,像是被人勘破了某个细微的隐秘。这情绪很遥远,小姑娘家家才有的呢!今天好奇怪,又捡回来了。木匠的条锯有些年龄了,手把那地方磨得闪亮。赵锦绣轻轻摸了摸,还留有撩人的热气,仿佛那人的发肤。怔怔呆了片刻,屋子里一声苍老的咳嗽把女人打回了原形,把条锯往地上一扔,心头暗骂:要脸不要你?
就这样,赵锦绣一个早上没有安生,她被一种古怪的思绪牵着走,像个探头探脑的小偷,心思总念着那个觊觎已久的物事。心思晃晃悠悠,做事也糊里糊涂。午饭上桌,细崽爷夹筷菜放进嘴里,脸上的褶皱立马挤成一团。
“盐巴重了!”细崽爷说。
赵锦绣自己尝了尝,呸一口吐丢了。端起菜碗逃进厨房,心还在咚咚跳。探头看了看桌上一双老小,两人都在笑。她长舒了一口气,确认盘旋在心头的念头没有被发现。
饭还没吃完,王昌林来了,站在院门边喊幺公。
抹抹嘴出门来,细崽说长声吆吆喊哪样尿。赵锦绣白了儿子一眼,靠着门框说昌林啊,进来刨碗饭吧。王昌林摇着手说:“我吃过了,我想问问幺公想不想出门,我要去趟来鹤村。”
赵锦绣蹙着眉想了想说:“我听说来鹤村已久没人了,你去那头干啥呢?”
“还有几户,我一个熟人老去了,是个同行,我赶过去看看。”王昌林说。
细崽叉着腰,鼓眉鼓眼说:“去也行,好多钱?”
一巴掌扇在细崽背上,赵锦绣吼:“你和钱一天生的吗?就晓得钱。”
王昌林孤掌摇摇。细崽喜形于色,一个箭步跳进院子。赵锦绣在门边喊:“去就去,不许收钱的,晓得不?”细崽回头,很认真地说:“他要一不留神倒死在沟沟坎坎,怕是变成骨头了也没人晓得,我陪着他,收五块钱还不行啊?”
王昌林哈哈笑,说应该的应该的。
出了一线天,天地凋破得更厉害了,远远近近全是枯黄,那些星星点点的绿色不仅没能增添些生气,反而让残破显得更加气势汹汹。
两个人站在崖边,两条水线有气无力往山谷跌落。甩掉最后一滴,细崽裤子一提就算完事。他的孙子王昌林不行,抖抖索索忙活半天都没能把裤门链子拉上。细崽急了,骂骂咧咧说你看你那×样子,一泡尿能把胡子撒白。“老丁就这样子了。”王昌林苦笑着说。细崽干脆跳过去,给他拉好链子,系好裤带,往后一蹦,一本正经说:“我要到了你这岁数,就把自己杀了,免得难过。”拉拉衣襟,王昌林也一本正经说:“等到了我这岁数,你就晓得了,好死不如赖活。”
翻过垭口,王昌林指着远处一方平坦说:“幺公,你看看那块地盘,如何?”
“适合跑马。”细崽说。
摇摇头,王昌林面带得意说:“你不懂,你看那个山形,像不像一张太师椅?”没等细崽答话,他接着说,“最妙的是椅子对面那座山,活脱脱一副笔架啊!这叫啥,这叫文曲坐案,好地啊!”
这是王昌林给自己选好的终老之地。年轻时赶山抓蛊物,惦记的都是蛇啊虫啊的,翻过六十六,想法就不一样了,死后找个好的安身之所成了比抓蛊物更重要的事情。每到一地,都要照着阴阳学的道道,前后左右仔细打量一番。五年前,他赶山赶到这里,正好站在那把椅子的椅面上,环顾四周,当即决定,就是这里了。
赶到来鹤村,已是午后。
在王昌林的记忆里,来鹤村算个大寨子。大集体那阵子,附近几个村子经常搞比学赶帮超,每次出工,都是来鹤村最惹眼,壮劳力多,轮换勤,三两下就把其他寨子给拖垮了。
王昌林站在寨门口,秋风挟裹着陈旧的房檐草,在地上打着旋,忽东忽西,捉摸不定。踮起脚朝寨子深处看,没有丁点死人的痕迹。要知道,乡村有人老去,最紧要的是在寨门口悬上灵幡,那是给亡人指路用的呀!
沿着细窄的石板路往里走,脚下茅草漫过了脚脖子,在裤管上拉出沙沙的声音。小路周围那些密密匝匝的房屋全都静默着,最猖狂的是青苔,爬满了院子、水缸,甚至门窗。越过长长的垣墙,两旁的房屋更显陈旧,斜边掉垮,拇指粗细的蒿草将它们裹得严严实实。细崽嘴里哼着小曲,手里拿根棍子,去撩那些悬在院门上的蛛网。忽然他定了下来,回头朝孙子神秘地招手。王昌林蹑手蹑脚过去,顺着幺公的手指,他看见房子的屋檐下蹲着一只灰色的野兔,正悠闲地啃着草。
王昌林呵呵笑。细崽说你笑哪样?王昌林说没啥,就是想笑。
来鹤村的蛊师住在村子的后背上,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回,才找到。
推开院门,一个人没有。灵堂里,一个须发全白的老头在念经,眼神不好,两个眼珠子都快掉到经书里去了。
“就你一个人?”王昌林问。
念经的把指头伸进嘴里舔了舔,翻过一页书,才慢悠悠抬头问:
“啥?”
“你们道士班子一般不都是五个人吗?”王昌林凑过去大声问。
“几个年轻的都进城了,”老道士把书捋平整,又说,“进城找大钱去了。”
半天才有个人进来,蛊师的侄儿,六十出头,把王昌林领到停放死人的门板边,他掀开蒙着蛊师的白布,对王昌林说:“你说奇怪不,我叔是笑着死的。”
蛊师那张脸像朵凋零之前奋力一震后开得繁茂的鲜花,嘴角上扬,双眼微闭,仿佛还沉浸在某个幸福的场景里。
“我前天晌午过来,他拉把靠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我过去一看,他满脸堆笑,喊了两声,不应,以为他睡着了,哪晓得……”蛊师的侄儿对王昌林比画着说。
王昌林摇摇头,指着门板上的,说你呀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