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春天愈发真切了,深绿簇拥着几面山壁,河水叮咚跳跃。喜人的春光里,一直枯败的老枯朽们像是脑门上长出了嫩芽,面容难得一见的抖擞。最欢喜的算是四维他爹了,天不亮他就爬起来,端条凳子坐在屋檐下等天亮。红光刺破天幕的一瞬,他在心头一阵欢呼。然后他盯着那轮鲜嫩喷薄的红日徐徐爬过一线天,从两棵青冈树中间缓缓而上。直到赤红消散,转成刺目的亮白。
儿媳妇披件衣服从里屋出来,看见屋檐下笑吟吟的爹,说爹你干啥呢?这样老早。爹就说人老了,瞌睡少,我起来看太阳。赵锦绣连忙从屋里拿件棉衣递过去说,凉气太重,你不怕害病呀?说完转进儿子睡的那屋,细崽四仰八叉倒在床上,梦口水牵丝挂缕。一巴掌拍在儿子瘦削的屁股上,赵锦绣喊:太阳照到屁股了,快起来,先去敲门,敲完了跟我进山扛柴。儿子咕哝一声,翻过去继续睡。往门外扫了一眼,赵锦绣笑着说:“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我家都赶上了。”
一阵猛扇,细崽才懒懒地直起身来,揉揉眼央告:“妈,让我再眯五分钟嘛。”赵锦绣把衣裤丢过去,说眯五分钟能当肉吃啊?快起来。细崽垮着脸从床上梭下来,阳光扑了他一身。赵锦绣感觉有些异样,猛然之间又想不起到底是哪里不对头。把儿子上下考察了一番,她一个箭步跳到细崽面前,端起儿子的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
“散了,全散去了。”赵锦绣语无伦次。
说完她牵着儿子跑出门外,把儿子往公爹面前一推,泪涔涔说:爹,你看细崽这脸。
公爹凑过去,把孙子面部仔细检视一回,扁塌的嘴一瘪,老泪扑簌。
“转世为人了!”公爹激动地说,“菩萨显灵了呀!”
给儿子套好衣裤,赵锦绣说敲完门不要去疯跑了,早点回来,去乡上给你爸打个电话。
细崽应一声,往王昌林家那头跑去了。
王昌林正弓着腰铡药,屁股忽然挨了一脚,踢得很轻,算是招呼的一种。回头一看,幺公双手叉腰,得意地看着自己。
把脸送给孙子看了个透,细崽欢喜地蹦着跑开。王昌林没有幺公的欣喜若狂,隐隐的不安反而占了上风。细崽跑出老远,王昌林的声音才从身后追来:“你慢点走嘛,为啥要急痨痨跑呢?就不怕摔了。”
电话打过去,没有想象中的欢呼雀跃,嗯啊嗯啊,连声好都没有。儿子在电话里头给老子说:爸,我脸上红斑散完了,你啥时候来领我?电话一直沉默,忽地咣当一声,嘟嘟嘟叫个不停。细崽疑惑着举起电话,赵锦绣把耳朵凑过去听了听说:挂了。
母子二人站在邮电所门口,一脸失落。赵锦绣心头隐隐作痛,她本来想给王四维说清楚,你下半身的耷拉只是暂时的,翻过年就好了,可她担心万一王四维知道了真相,除了记恨她,只怕又屁颠屁颠找那个煮饭的野货去了。儿子没有她心头那样多的弯弯绕,一脚踢飞地上的易拉罐,扯开嗓子骂:“王四维,说话不算数,你去死咯!”
半个月后,炳富家的就带回了王四维的死讯。
关于四维的死,炳富媳妇的说法是王四维当天负责给新建的大楼贴墙砖,兴许是没吃早饭的缘故,脑壳短路,发了昏病,低头捡砖时没站住,从二十层高楼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王文清大儿子德生却是另外一路说法,他说当时他也在贴砖,离王四维就一丈的距离,王四维根本没有去捡砖,甚至连手头的砖刀都丢了,在脚手架上呆眉呆眼朝远方看,看了半晌,张开双手,像挂风筝样地就飘走了。
“我当时扭头看了他一眼,他眼睛里头空落落的,我就感觉有点不对头。”德生最后说,“我肯定他是鬼缠身了。”
不管哪种说法,有一点是肯定的,王四维死了,死得还极其难看,几个负责收拾尸体的同乡都不敢描述当时的情景,有个胆大的也只说了一句话:
“炸成了好几块。”
两处耳房,一间躺着一个,赵锦绣在东房,公爹在西房,模样都差不多,目光呆滞,半死不活。
几个老婆子坐在赵锦绣的床沿边叹气,床上的四天水米不进,精气神被快速剥离,蜡黄的脸像块干脆的抹布,看不到任何的表情。公爹的情况稍好些,还能说话还能哭。他对立在床边的王昌林说:“去年蛊蹈节,我连张纸花花都没给菩萨烧,做梦就看见一个素衣人用棍子敲我脑壳;前几日,我在梦里头又见到那个素衣人了,他拿锯子锯我的右腿,醒来后右腿就一直痛,当时就晓得要出事情,哪晓得出的竟然是这样大的事情。”说完他嘴就大大张着,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响,眼泪哗哗淌。王昌林也不晓得咋个安慰,就给床上的掖了掖被子说:“老天祖,都是命。”
王四维的死,王昌林愿意相信炳富媳妇说的,要真是意外,那就和他配制的三道情蛊没有关系。可他更相信德生的说法,离得那样近,难道还会看花眼不成?他后悔了,不该制那道蛊,始终是偏门,本来是好意,哪晓得整出这样骇人的尾巴。
从四维爹的屋子里退出来,王昌林长叹了一口气。棺材边上的过桥灯闪着幽幽的光,灯芯塌在油碗里,亮光缩头缩脑。王昌林过去挑起灯芯,光芒才直起腰来。
转到棺材另一边,王昌林看见了细崽。幺公跪在棺材边,手里拿根木棍,咚地敲一下棺材骂一句:“王四维,说话不算数,你下油锅的。”咚又一声,“王四维,说话不算数,你挨千刀的。”咚,“王四维,说话不算数,你砍脑壳的。”
王昌林喉咙一紧,呼吸就不平整了。他过去想把细崽捞起来,细崽扭头看了他一眼,很认真对他说:“王昌林,你不要闹了,我在和王四维讲道理。”抹掉泪,王昌林说幺公,你爸已经老去了。横起袖子拉掉半吊鼻涕,细崽冷笑着说:“不要以为我不晓得,狗日的是答应的事情办不成,装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