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经过二月中旬那场五十厘米厚的暴风雪之后,多伦多强劲的冬天终于减了势头,气候慢慢温和了下来。三月初的一个早上,我站在书房的窗口望着后园,发现邻居家屋顶上厚厚的雪都融化得只剩薄薄一层了。那本来松软的积雪现在呈现出冰的晶体,底部开始有淙淙融雪水流淌着。那些树枝已经泛青,还在严冬的时候它们的芽苞就已经悄悄鼓起。再过上个把月,冰雪就会不见踪影,郁金香和黄水仙会最早开放,接下来什么苹果花接骨木花日本樱花都会悄然绽放,我们这一带街道两边会被争先恐后出现的花团锦簇所包围。
来加拿大定居已有十多个年头了。往年闻到春天到来的气息时,我总是会感到阵阵苏醒般的欢欣,即使在刚刚到来的那几年生活和生意上最为困难的时候也是如此。但是今年有点不一样,春天的气息让我感到一阵阵焦躁不安,因为有一件特别麻烦的事情在等着我,而我对处理这类事情毫无经验也毫无信心。我开始频频注意天花板上面的动静,半夜里还尖着耳朵捕捉阁楼顶里的声音。在冬天之前,有一家浣熊入侵到阁楼里面做窝,这些不速之客打破了我家多年的宁静。
整个冬天阁楼上悄无声息,但在我闻到春天气息的同时,我感觉阁楼顶上那一窝冬眠状态的浣熊开始有了活动的迹象。它们的唧唧声通常在凌晨发出,听起来很是可怕和令人厌恶。它们明显已从休眠状态中苏醒。有一天,我看到了在二楼客房雪白色的天花板上出现一团棕色的印渍,而且有强烈的臭味。我知道这是浣熊排出的便液。我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同时也知道问题糟糕透顶。
话说回来,浣熊入侵我家阁楼的事件是和我以及我妻子一连串错误做法有关系的。当年我们移民到多伦多刚刚买下这幢房子时,那时候房子周围的浣熊和臭鼬很多,半夜里经常会被它们发出的剧烈臭气熏醒。浣熊和臭鼬是两种动物,我们刚来时把它们混为一谈,都叫它们是Raccoon。其实Raccoon只是浣熊的名字,臭鼬叫Skunk,那臭不可闻的气味是臭鼬发出的。那时普通垃圾和食物垃圾还没分类,垃圾桶也没有密封装置,所以垃圾桶里的食物残渣足够供这些小动物充饥。浣熊和臭鼬争夺食物时会发生争斗,臭鼬个头儿比浣熊小很多,打不过浣熊,但是臭鼬有一绝招,就是它的液体状臭屁喷到其他动物身上会让对手中邪似的抓狂,所以那时我们在半夜闻到的臭气其实是浣熊和臭鼬之间争斗的“硝烟”。不过自从七年前市政府开始了垃圾分类,用绿色的垃圾小桶收集食物垃圾——这种厚壁的密封桶有坚固的钢扣,小动物是无法打开的——小动物丧失了人类提供的食物来源,只得退回到树林。自那之后,我们明显感到浣熊少了许多,那夜里经常臭醒我们的臭鼬也不见了踪影。
然而,近年来,浣熊似乎有卷土重来的迹象。我不相信这是所谓的地球气候暖化现象造成的,倒是觉得和新近几年来搬人这个区域的大量新移民的生活习惯有关。比方说,原来在这一带居住的白人,周末大部分都是到乡下别墅或者是到森林湖畔去野营,而新搬入的新移民家庭周末都喜欢在后同搞烧烤聚会,结果这一带的空气里到处飘着肉食香味,这便是招引小动物的一个原因。拿我们家来说,按照我的看法,那群浣熊也是我们自己引来的,尽管我妻子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事情是这样的。近年来,我妻子对生态健康问题特别感兴趣,天天在关心食品转基因的问题,不敢相信大农场种出来的东西。她现在最推崇的是电视上介绍的一个自己在住家后院种植蔬菜的黑人妇女。事实上,早在三年之前,她就在后院试种过西红柿、黄瓜、茄子等等,除了摘到几个水瓜之外,其他基本没什么收成。因为我家后院那一棵一九六四年种下的大枫树树冠挡住了几乎所有的阳光,院内只能种一些喜阴的植物,而蔬菜类作物都是需要全日照的。然而去年春天这棵大树被砍掉之后,硕大的后院几乎全天都处于阳光普照之下。除了一大片保养很好的绿草地之外,这里还有好几个裸露着泥土的花圃,地形略有起伏。我妻子面对着这一阳光普照的土地,脸上出现一丝特别奇怪的表情,好像陈永贵当年站在虎头山上决心要改变大寨的山河。她心里大概出现了一幅宏图,以后这里就是我家甚至还有一些亲朋好友们的有机健康蔬菜的基地。草地是她喜爱的东西,她不会破坏它们。她看中的是花圃。这些花圃以前是我管的园地,虽然我花了不少钱买了许多花草种植下去,但总是长得稀稀拉拉。我妻子早就对我的园艺嗤之以鼻,这个时候她就把花圃的种植管理权收去,她决定来年在这些地方种上各种各样的蔬菜。夏天的时候,她去爱德华市立公园的园艺中心上了一周的蔬菜种植课。那课程是政府免费提供的,上午上课,中餐还可以品尝本公园菜地里收获的蔬菜,下午有时还有乐队来表演。我妻子带回来一份自己想要种植的作物清单,并且开始着手一件重要的工作。她一直记得小时候学农时贫下中农说的那句话: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于是,在秋天花圃里的草花即将枯萎之前,我妻子开始了积肥。
本来嘛,利用生活中的有机垃圾去沤制肥料是一件政府提倡的事情。上面说到七年前政府采取的绿色食品垃圾箱计划就是把食品垃圾拿去沤成堆肥,然后让市民免费拿回去做园林用。政府也鼓励市民自己在花同里做有机堆肥。我曾上电脑去学过做堆肥的方法:首先要去家居用品超市买一个做堆肥的密封箱子,价格在八十美元以上。每次做堆肥的时候要撒人堆肥发酵粉,那种药粉大概和做馒头的发酵粉价格相似。而且食物垃圾在做堆肥之前还要严格挑选,得把一些气味浓重的东西去掉。我看了一阵子后泄了气,这哪里是做肥料,简直像是做结婚蛋糕一样昂贵和费事。我妻子倒是有一个好主意:她记忆里已故的父亲过去在剖鱼时总是把洗过的鱼水连鱼鳞内脏都倒在花圃里,结果那花圃里的豆子丝瓜长得特别好。她主张我们把食物垃圾直接埋进泥土下面,这样经过发酵和蚯蚓的吞食分解就会成为好肥料。我起初也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那一次我刚好从莱斯湖钓鱼回来,钓了好大一桶的太阳鱼。我和妻子一起花了两个小时才把鱼杀好,鱼头和内脏鱼鳞足足有十多斤重。我妻子早早看上了这堆未来的肥料,让我在花圃里挖个深坑,她亲自把这些鱼杂碎倒在坑里,然后我填回土,她在上面还踩了几脚。
搞好这些活儿,我本来以为这件事了结了,那些鱼杂碎会在泥土下渐渐消失成为环保有机肥。但是第二天我到园子里给草地浇水的时候,发现那个花圃里的土隆起来一大块。走近一看,原来那里的土被扒开一个大洞,里面埋进去的鱼杂碎全给挖了出来,一部分给吃掉了,还有一部分还是原来的样子。我知道这一定是浣熊干的(尽管有好多年没见到浣熊影子了),只有浣熊才有这么大的力气把这么深的土挖开。那些没吃掉的鱼杂碎已开始腐烂,引来了一群群大苍蝇。我赶紧把这些鱼杂碎重新埋了下去,再次把土填实,并告诉妻子以后再也不要做这样的事了。但是第二天,那个洞又给挖开了,上次还没吃光的鱼杂碎这回都给吃掉了。现在我知道浣熊已记住了这个地方,就算我把土重新填上,它还是会来挖开。于是我干脆就把土坑敞在那里,让浣熊知道里面什么也没有了,免得它扒来扒去。
有好长的时间,我发现那个挖开的洞口没有什么变化,看来浣熊来过几次,找不到什么吃的,已经死心了。可是我的妻子却还没有死心。那些日子她其实一直在观察,寻找对付浣熊的办法。她很快想出了一个主意,而且马上动手开始实施。她找来一个Skid(运送货物的木头托盘),在埋好食品垃圾之后,把Skid压在上面,再压上几块大石头。她相信这样浣熊就无法穿越坚固的Skid,她的城池固若金汤。但是那个夜里,浣熊敏锐的嗅觉闻到泥土底下食物气味之后,先是扒了一阵子Skid,而后就采取打地洞的办法,从Slad的边缘挖隧道进去,把刚埋进的东西全吃了。
这一件事开始让我担心了。浣熊其实是我们熟悉的对手了,记得我们刚搬进这个屋子的时候,为了对付到垃圾桶里翻东西吃的浣熊,我买了很多驱兽的药粉洒在后园,但一点效果都没有。后来听人家建议在草地上浇肥皂水,在垃圾桶旁边涂辣椒酱也都毫无作用。那时我就对浣熊产生了一种恐惧,因为这种动物模样和中国内地引起“非典”的果子狸有点像,身上会带着狂犬病、犬瘟热等疾病病毒,还带有跳蚤、虱子、蛔虫等寄生虫。资料上还说,这种动物的记忆力很强,而且会有报复的行为。
而我的妻子却还在为此乐此不疲,入了迷一样继续往地里埋食物垃圾。现在她想出了另一种办法,把隔壁法国人泰勒家里剪下来的玫瑰花树枝铺在上面。那树枝长满了密密的尖刺,我妻子说这尖尖的刺一定会把贪吃的浣熊嘴巴扎出血来,说着她自己还偷偷开心地笑。后来的日子我都不愿意再去管这事情了,任我妻子独自在后院里挖来挖去。我有一次听她说每次埋好食物垃圾之后,要往泥土上面浇大量的水,这样食物的气味就会给水冲跑,浣熊就不会知道下面有东西。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骗过了浣熊,也许只能骗骗自己吧。到后来,她发现雨天埋藏垃圾的效果最好,因为雨水把所有气味都冲走了。我好几次看到她在雨天里冲出去,在花圃里使劲挖着坑,掩埋着垃圾。有时天黑了,加上雨雾蒙蒙,人都看不见。我看过布鲁诺·舒尔茨的变形小说,有时会产生她和浣熊有某种联系的幻觉,甚至还害怕她会神秘消失。那时所有的食物垃圾全成了她的收藏,每到星期二垃圾收集日前夜她都会把那些臭不可闻长满蛆虫的垃圾埋起来,那个绿色垃圾桶里最后只剩下一些空空的臭塑料袋子。
说来奇怪,虽然我对浣熊已经是那么熟悉,可从来没有见过它的样子,因为它总是在深夜潜行。有一天夜里,我睡不着觉,起来看书,忽见窗外的夜空有一轮皎洁的明月,便走到窗边看看后院的夜景。就这时,我看见一只浣熊正在花圃中刨东西。这是我头一次目击这种动物,它面部酷似昔日在动物园里见过的小熊猫的脸庞,眼圈周围黝黑,好像是佐罗戴着黑眼罩。它的身材比猫大数倍,长毛色灰泛白,厚茸茸覆盖着肥胖的腰身,翘臀后的粗尾上有一节节深色环印。这时候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一段鲁迅先生的文字:“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我想起这段《故乡》里的描述是因为我觉得鲁迅先生这里所写的猹会不会就是浣熊呢?鲁迅先生自己说:“猹字是我据乡下人所说的声音生造出来的,现在想起来,也许是獾罢。”从鲁迅先生的话来看,这小动物到底是不是獾他也没把握,所以我怀疑说不定这“猹”就是浣熊呢。这样的想法让我觉得很有意思。我想起我最初读到这段关于闰土的描写是在一九七三年读初中的时候,那时候的课本里有很多鲁迅的作品,但我一直不喜欢他的人物,一个个都被命运摧残了,性格压抑得要命,唯有这一小段关于闰土的文字闪现着生命灵光。我想不到在离开故土这么多年,在遥远的加拿大的住家后院,居然看到了可能是鲁迅先生写到的那“猹”及相关月夜场景。这真是应了那一句话:走得足够远,你就会遇见你自己。
我妻子埋垃圾的事情一直持续到深秋,终于有一天她发现她埋下的东西完全没有被浣熊发现了。这个时候所有的树叶都掉光了,候鸟也都飞往温暖的地方去了,夜里室外的温度已经到达零下好几度。某天我妻子有了新发现,觉得夜间屋顶上面似乎有些响声,后来看见一个屋角的天花板上出现了一些湿渍。于是她让我白天时爬到屋顶,看看是不是屋顶的沥青瓦片破损了导致雨水渗漏。我爬到屋顶仔细检查,屋顶瓦片俱全,没有破漏。但是我在后园屋檐下面的椽缘处发现有了一个小破洞,似乎是被动物的利爪扒开的。逐渐地天花板那水渍印痕在扩展,并散发出一股尿臊味,提示天花板上面窝藏着动物并排泄出污秽物。天花板上面是一个阁楼,平常我们是不会上去的,除非是为了维修房屋。有一天我妻子抑制不住好奇心,站在梯凳上推开通向阁楼的天花板活门把头钻进去张望。她突然看见黑暗中有一小兽就坐在离她不到三米的地方看着她,猛然间四目对眼相视,吓得她魂飞魄散,原来是只成年浣熊!由此确信浣熊已占据了我家宅顶,怪不得最近都没有在花圃看见它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