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那时候安德门劳务市场还是乱哄哄的,金森林走进去,看到一堆堆的人或坐或站,手里是塞满行李的化肥袋,眼神里是胆怯和讨好。金森林穿着当时流行的双排扣西装、裤腰耷拉在屁股上的西裤,尖头皮鞋锃亮。金森林在穿着上一直是个讲究的人,不论是做农民还是傲老板,就是现在做司机也保持着这种优良习惯。其实当时的金森林,招人也用不着他亲自出马,但金森林是个敬业的老板,工地上工人死伤并不一定是工伤,有时候年老有病者一天干下来,晚上躺上床,早上就醒不来了,那做老板的就别想脱得了干系。这事在别的工地上出过几回,金森林是个细心的人,不敢大意。他平时在工地上看工人干活,耍奸使横的,腿脚乏力的,心里记下了,第二天找个借口让走人,当然得多花些口舌工夫。后来干脆招工人这活他揽下了。那时是人多活少,金森林一路走过去,就觉察到后背上沾满了眼珠子。金森林停下脚步,就有人围住他,金森林说,钢筋工,一天三十。人群立即就退下去了。当时钢筋工的日工资行情是三十到五十,金森林报的是下限。金森林往前继续走,两条腿的蛤蟆找不着,两条腿的农民工还愁没有?这话是人嘴说不出口的,但他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他发现有一个人跟在屁股后面,阳光下的影子比他的影子长出一大截。他站住,回头看,太阳光有些刺眼,一个年轻人站在面前,面目模糊,个子细长,倒像是根钢筋戳在地上。金森林说,三十?那人说,三十。金森林说,干过几年?那人摇摇头,金森林也摇摇头。钢筋工是个技术活,金森林不能出工钱请学徒工混日子。金森林走出那条街,年轻人还跟着。金森林说,别跟着我,哪里发财去哪里。年轻人几步跨到他面前,矮下身子,脸上满是乞求,老板,我就是想到您工地上千活,哪怕混个吃住不开工钱也行。金森林说你再说一遍,年轻人说,只要能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我就愿意到您那里干活,干什么都行。
金森林这回看清楚了年轻人的面目,眼睛细长,肤白,几分女气,那哀求的神气乖宝宝似的,让金森林受用。当然,主要是看那拎着化肥袋的左手腕子,清瘦却健实,是那种有肉贴在骨骼上的样子。金森林说,我不能剥削你,到钢筋组,一天十五。
一天十五是小工工资。
钢筋组的小工是搬钢筋,给师傅递料,绑扎钢丝。
金森林几乎忘记了这个年轻人,他事情多,大到工程款结算,小到食堂买菜都想亲自过问,要不工人们私下也不会喊他是“金算盘”。看得见的数字在算盘上,看不见的数字是在工地上,偷懒,或者该偷却不偷,也就是不晓得怎样偷工减料,那就是算盘上流失的算盘珠子。金森林一有空就守在工地上,别的包工头是站在工人身后骂娘,金森林不,金森林说你下来,我做一个试试。榜样的力量是无言的,工人们不服气骂娘,却服气那漂亮活儿。钢筋组人少,却是金森林重点关注的要害部门,为什么呢?钢筋值钱。省下一根钢筋,那等于省下了黄砖几百块黄沙一吨多,这账金森林不会算错。值钱的东西都容易让人惦记,很多工人都喜欢藏一截螺纹钢带回去,还有人把六点五的线材做成呼啦圈绑在腰上带走,因此金森林一般是快下工时去钢筋组。金老板看着工地上的工人穿上外套拍打着口袋离去,把线纱手套扔得满地都是,人走光了,他弯下腰将手套一一捡起扔进垃圾堆。有一只手套引起了他的关注,那一只手套铁锈泥沙都被血迹凝固,虎口处已成了张开的大嘴,扯断的线头像是一嘴不整齐的细牙。他想地上应当还有另一只手套,他果然找到了,同样是血迹斑斑,但虎口处还相对完整,这人是个新手,看样子是个肯下力气的角色,他应该是那个新来的年轻人。第二天中午,他站在年轻人身后叫停了他,扯下了他的左手套,那只手套在阳光下又张开了嘴巴,红梅朵朵,年轻人以为老板要让他去领新手套,说用不着换,金森林扯下他的右手手套,说,换,两只手套换着戴。
年轻人到办公室找他是在半个月后,年轻人已经是一名熟练的钢筋工,一副手套能戴几天不换了。金森林以为他是为增加工钱来的,不是,年轻人说,老板,其实有一种钢筋拉长机,六米的线材能拉成七米多,也就四千多块钱,用不了几天这机器钱就能拉出来的。金森林不用掏算盘想了一想,就算出了这幢楼房线材节省七分之一是多少钱,金森林欣喜地说,这主意不错,去会计那里领钱,买机器的事就交给你了。
小伙子眯着柳叶眼笑着应承了。那笑容有几分羞怯,金森林喜欢这笑容,他不知道,他的小姨子王红红一年多前就喜欢上了这笑脸,这小伙子名叫郑守财。
金森林喜欢这个小伙子,他吃苦耐劳,又肯动脑筋,成了金森林不可多得的助手。有一天,连金森林自己也觉得离不开他的时候,郑守财请老板吃饭,说是感谢老板对他的关照。饭店是一家中档饭店,金森林喜欢在这样的饭店请客,整洁,不铺张,价格适中,看上去没有大饭店奢华,但谁都知道,施工队长请客吃饭的关键是看信封的厚薄。不是所有的施工队长都是这样想的,但金森林一贯是这样想这样做的,郑守财显然摸准了老板的胃口。推开包厢的门,一团红影子扑面而来,一只长长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肩膀,这动作他熟悉,是小姨子王红红。乡下说法,小姨子的屁股姐夫分半瓣,红红跟他向来没大没小,红红半只肉肉的乳房压迫得金森林喘不过气,金森林坚持不住,退后半步,说,你怎么来了?
穿着红色连衣裙的王红红说,我是代表我姐来探亲的。
姐妹中,有一个严肃内向的,就会有一个活泼外向的,王氏姐妹中兰兰是前者,红红是后者。金森林很快就明白,小姨子探的这个亲不是他这个做姐夫的,而是郑守财。郑守财就是传说中的那个王红红的高中同学,就是被王兰兰认定是耽误了妹妹考大学的十恶不赦的坏小子。金森林恍然大悟,郑守财当初为什么矢志不渝要来他的工地,人家是搞曲线救国。王兰兰这个做姐姐的在父母眼中是最稳重、最受信任、甚至是一言九鼎的,王兰兰反对,这俩人的好事就成不了,所以才有了这一出“鸿门宴”。郑守财这小子是个人才,金森林不是刘邦,吃了喝了没有脚底抹油,不光是王红红需要这小子,金森林的工地也需要这小子。王兰兰的工作不好做,但金森林要告诉这位人民教师,人才难得,人才不光是能考大学的那种人。
从一个包工头到一个施工队长,这是金森林这样的人做老板的第一步,从施工队长到建筑公司经理,这是跨出的第二步,再从建筑公司经理到开发公司老总,这是到位的第三步。完成这个三级跳的人是凤毛麟角,用金森林的话说那得是个人才,郑守财有幸被金森林言中。而金森林自己却在跨出第二步时不幸踩了空,这一步让金森林崴了脚,还闪了腰,一切归零。现在想来,当时金森林是心急了点儿,心急吃不了热粥,也容易得食道癌。其时金森林尚没实力注册建筑公司,接工程项目得挂靠人家的公司.人家给你提供资质,当然也得收管理费。问题就出在管理费上,一般公司按百分之二收取,但有一家公司找上门来,只收百分之一,原因是为了增加公司的营业额。别小看这百分之一,一千万就是十万,一个工程三千万就是三十万,金森林当然算得出这笔账。协议签了,用人家公司的名头接工程,当然工程款是走人家的账。这是一个施工方垫资的项目,垫资几乎是当前建筑市场的行规。金森林把家底都垫了进去,还欠了一大堆材料款,等大楼封顶按合同去甲方催款,甲方说几天前已拨到了建筑公司账户上,再去找建筑公司,已人去楼空,手机关机。金森林腿一软,瘫倒在那金光闪闪的公司招牌下。
金森林报了警,也知道这种骗子公司早有打算,公安部门也没奈何的。他不死心,追到那公司经理的老家,查无此人。找甲方,人家没拖欠—个子儿。一周后回来,不敢到工地,打电话喊郑守财出来商量,郑守财这个人才也拿不出主意。郑守财说,姐夫,材料商们把搅拌机塔吊都砸了.要拆钢管脚手架,被工人们拦下了,工人们说老板不付工钱,他们得把钢管卖了抵工钱。
金森林白天不敢在工地上现身,天黑了,一个人爬上了那幢十一层楼的楼顶,远处,城市的灯火璀璨,车水马龙;近处,工地上的照明灯已被人砸碎,黑漆漆一片,隐约看得见倾斜的塔吊摇摇欲坠。金森林真想一头扎进楼下的黑暗中去。有一束灯光向他射来,是手电筒,灯光中王兰兰走到他身边,把金圣木塞进他怀中。王兰兰说,走,跟我走。金圣木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他睡着了,沉甸甸的,金森林将儿子越搂越紧,夜风中儿子小小的身子给了他温暖,他的泪水掉了下来。他对王兰兰说,你放心,我不会跳下去的,我还有儿子,还有你。王兰兰说,谁说你要跳下去了?我把儿子从一楼抱到了十一楼,抱出一身汗,你还想让我再抱下十一楼?你不想想,我—个女人怎么抱得下去?
拿着手电筒的是郑守财,金森林说,守财,工地上的事都交给你了,那些搅拌机塔吊能卖的都卖了,钢管也卖了,先给工人们发工资。郑守财说,机械都让讨债的人砸坏了,只能当废铁卖了。钢管一时也找不到买家,要卖也只能卖个仨瓜俩枣。金森林说,能卖几个子儿算几个子儿吧。
金森林在外地藏匿了一年多后回到老家,老岳母告诉他,郑守财起势了,在南京做工程了。金森林找到郑守财的工地,工人告诉他,郑老板不在,陪人吃饭去了。金森林在工地上转悠,发现那些搅拌机、钢筋切割机都眼熟,按说机器都只打生产厂家的标牌,机器出厂都长一个模样,可金森林对自己工地上用的机器有感情,哪个部位碰掉漆撞个坑都痛在他心上。没错,是他原来的机器,连塔吊也是他原来的那台,只是有几处钢骨是新换的。郑老板回来,见是金森林,欣喜地喊了声“姐夫”,见姐夫的眼光停留在机器上,轻声说,我刚起步时没钱买新的,又到废旧回收公司把它们赎了回来。
这是金森林最后一次在郑守财脸上看到那种羞怯的笑,眉毛下的眼光若躲若让,嘴角边的法令纹像弯弯的花瓣。
回想这一切是金森林空闲时常做的功课,作为驾驶员,在车上等候老板或者客人是常有的事。不过,今天金森林等候的是儿子,假公济私,只要郑总不用车,金森林总是来二中门口接儿子。他将往事放了一遍电影,儿子还没放学,他下车将车子擦拭了一遍,这是郑总新买的座驾,宝马叉五。金森林将车子擦拭得一尘不染,甚至还蹲下身子,将金属轮圈擦得能照见人影。擦完了他站直身子,心里赞叹道,真他妈漂亮!他抬起腿,照着车身狠狠踹了两脚,两只一模一样的鞋底印立即像两枚大号印章留在那里。
爸,金圣木站在他身后。他慌忙将鞋印抹掉,没顾得上看儿子是从哪里出现的,其实金圣木并不是从校门出来的。
上了车,儿子说,爸,你不喜欢这辆车吗?
金森林说,我为什么不喜欢它?没有它,我就没有了饭碗养家糊口。
儿子说,不喜欢的东西就让它消失,让一辆车消失比让一个人消失容易,让一个人消失比让一种情绪消失容易。
金森林说,你跟老爸绕什么绕,我没听懂。
儿子说,这是奥数,解奥数就是在很多道路中寻找到达答案最简单的路径。
金森林更加糊涂,他的手机在兜里响起来,他打开,一个嗲声嗲气的女声说,老公,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声音很高,金森林慌忙关了。他看一眼儿子,儿子眼看着前方,似乎是没有听见。
最近一个阶段,他常常接到这种莫名其妙的电话,来电话的都是风月场中的小姐,无聊时他会寻开心,跟她们谈价格调调情,打发时光。但真要让金森林掏腰包去那些场所消费,那是不可能的,金森林的算盘上没有这颗珠子。
金森林心虚地对儿子说,打错了,人家电话打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