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第一节
毫无疑问,赵晓川根本没有想到世界经济的二次探底会对他的生活有如此沉重的打击。
年初,赵晓川制订工作计划时还踌躇满志的,他在自己工作日志首页上洋洋得意地写道:今年是世界经济欣欣向荣的一年,我的小贸易公司一定要站稳脚跟,争取赢得利润及贸易额双丰收。过完年赵晓川开始着手进行具体工作,他租了办公室,雇了一个秘书、一个财务、一个业务员,然后信心满满地等着订单的到来。
一开始事情还是挺顺利的,赵晓川接了两笔小单子,很快就执行完毕。可是做到第三笔业务时,他就遇到了麻烦——供货商交货不合格。很奇怪,这是他多年不遇的问题。国外客户接到货不干了,要求退货,国内供货商却不同意,他们据理力争说他们的货完全没有问题,只是双方的检验差异而已。于是,几方开始扯皮,罗圈架转着打了几十遍,谁也说服不了谁,赵晓川就这样给撂在了中间,关键是货款收不回来。
折腾了几个月,事情好不容易方才解决。可让他郁闷的是,在他把所有精力用于解决纠纷时,客户们似乎约好了一般悄然而退,刚开始他们还和他应付,可是过了一阵,他发十个邮件人家回不了一个,再后来干脆不搭理他了。
不久,他听说一个原来做得很大的客户,扔下工厂和几百号工人卷款跑路了,再后来,网络上、电视上有关欧债危机的报道扑面而来,这时他才明白,原来几年前开始的金融危机并没有过去。现在,世界经济开始二次探底了。
自此之后,订单再也没来过。赵晓川独守着空房,白白地交着昂贵的房租,发着令人心疼的工资,扛了几个月后,他终于扛不住了,于是决定,撤!他很快辞退了员工,停了业。在初夏来临之际,当他最后一次面对空空如也的办公室时,他勉强地对着空房间小声地说,妈的,老子早晚要回来的。可当他转过身,锁上门时,耳边的另一个声音却讽刺而强烈地响起,妈的,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你有把握吗?
赵晓川就这样回家了,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成为了一个失业者。他记得他原来曾想过,好好干上多少多少年,然后他就撂下一切,去周游世界玩他下半辈子。可现在他才明白,他的上半辈子还没着落呢,生活不是由他安排的,而他是由生活安排的,而且还不知道安排成什么样。
赵晓川在家里待了两个月,每天都睡到自然醒。醒来之后,他给自己弄点早点,吃完之后就去附近的森林公园健身。他穿着运动衣、运动短裤,背着一条毛巾以及一瓶水,像一个练家子一样在大自然中奔跑着。不经意间,他终于有了一段安静的时光,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整整一天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这让他感到特别惬意。
两个月后,赵晓川安静的日子到头了,那种惬意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他不再能忍受这种死一般的安静。他非常无奈地发现,人毕竟是社会动物,他们总体上是需要与同类在一起的,即使那是他们痛苦的根本来源。有一天早上,他照例出去锻炼,刚出了小区门口,就遇到业主委员会的一位大妈,大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赵晓川的短打扮,就真诚地对他说:“赵总啊,我看你这天天的也没什么事儿,要不参加我们的活动吧?”
“哪儿啊,我特忙。”赵晓川非常要强地说。
“你忙什么啊,我看你都快成职业运动员了。”大妈一针见血地说。
赵晓川听了脸一红,看来他的清闲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于是他只好礼貌地问:“那——什么活动啊?”
“扮靓城市——”大妈昂扬地回答道,并在清晨中扬着得意的微笑。
赵晓川和大妈寒暄了两句就去锻炼了,回来之后,他认真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是一份乘着电瓶车在城市里闲逛的差事。整个活动起因是这样,由于经济危机的冲击,失业率不断增高,整个城市的人都垂头丧气的,因此城市管理者别出心裁提出要搞这么一项活动用以励志。根据规定,活动的参与者要从一些对这个城市没太多意见的志愿者中遴选,被选中者要在一列很长的电瓶车上坐着,在城市中不停地游逛。他们被要求每到一个人群聚集的地方,就对着城市里庞大的人群大声欢呼,表现出相当的快乐,不管对面的人们是否爱答不理。他们也要对着污浊的空气,喊出人生最美丽的口号: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啊!作为回报,参与者会获得一份免费午餐,是那种含有一荤一素的盒饭,如果他们在某一天表现得格外出色,还会得到一份具有奖励色彩的西红柿鸡蛋汤。
赵晓川经过思考,决定加入到那种活动中。首先,它满足了他接触人群的愿望。其次,世界经济正二次探底,他失业在家,虽不至于揭不开锅但总是天天坐吃山空,因此能混上免费盒饭,减少一些费用是一个理性选择,面子什么的倒是无所谓。
赵晓川向业主委员会的大妈报了名,大妈热情地欢迎了他这个高层次人士的参与。第二天早上七点起床,他洗漱完毕之后,穿着一身运动服准时出了门。他走过四五个小区,穿过一座过街天桥,在对面的地铁站出口等待着电瓶车。电瓶车于七点四十五分准时到达,它长长的扁扁的,每排能坐三个人,一共有十七八节之多。赵晓川上了车和志愿者们兴奋地打了招呼之后,电瓶车随即启动,它像一条长龙,在上班的车流中左拐右突慢慢消失在城市中。
赵晓川就这样跟着志愿者们混了整整一个月。这—个月中他坐在电瓶车上转悠过城市的各个区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们。志愿者们努力地放声大笑,热情欢呼,可是他们周围的人们根本不受感染,只是一如既往地皱着眉,仿佛生来就恨这种生活似的。
在持续的城市旅行中,有一件事让赵晓川感到了意外,那就是他几乎每天从家出发到达乘车地点的路途中,总能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大提琴声,那声音时而悠扬,时而跳脱,时而低沉如诉。有一天傍晚,赵晓川坐着电瓶车吃了一天土回来,在回家的路上照旧听到了琴声,他看看时间,觉得自己也没什么事儿,于是决定要去看个究竟。他在天桥中间站定,先辨明了声音发出的方向,然后循声下桥而去。他蜿蜒而行,穿过平时一直忽略的几个陌生的街区,赫然发现了一个别墅群。那是一种老式别墅,样子局促,外表笨拙,给人一种老实巴交欲言又止的感觉。他在四方形的别墅群中漫步而行,四周是参天的梧桐还有茂密的植物,城市里的嘈杂之声在他的探寻中渐渐远去。赵晓川的心慢慢静了下来,时断时续,那琴声似乎越来越近了。他踱着步,不经意转过一个小小的街口,马上就看到左手边有一排蜿蜒的竹篱,竹篱后是一幢二层别墅。他绕过竹篱,但见夕阳之中,一个女孩正在别墅的草坪上认真地拉着大提琴。
那个女孩坐在一张椅子上。她瘦瘦的,身着一条白色碎花的连衣裙。她一丝不苟地拉着琴,长发流水一般倾泻下来,棕黄色的琴身在夕阳下熠熠颤动。曲子悠长舒缓,连绵的旋律有一种感人肺腑的力量,女孩子的全身似乎都缠住了琴,她的灵魂仿佛一丝又一丝地在琴的上下飘荡飞舞。赵晓川忍不住叹息一声,一时间他竟然看得呆了。
很久,女孩才停下来,轻轻松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在夕阳下,赵晓川看到一张动人而光洁的脸,圆圆的,一种青春的光彩难以掩映。
“这曲子可真美—一”赵晓川看着她笑笑说。
“谢谢。”女孩听了冲他浅浅一笑,然后站起身,拿起大提琴向屋内走去。
“请问,这个曲子叫什么?”赵晓川在背后好奇地问。
女孩听了回过头,冲着赵晓川一笑说:“叫《菲德加大提琴独奏曲》,”说完自顾自地消失在树荫笼罩的别墅中。
见到那个拉大提琴的女孩是赵晓川最近平淡生活中唯一的亮点。
作为男人,女人是他一生中最关心的对象之一,即使某个令他感兴趣的女人离他的生活十分遥远,都会在他心中最隐秘的角落占据一个十分牢固的位置。这好比家中书架上被掩映的那种青花瓷,不管人们已经多长时间不去关注它,但他们早晚会在生活的某一刻想起它,并且静静地把它拿出来赏玩。
赵晓川曾有一本绵延二十多年的日记,里面并没有记录什么重要的事情,记的几乎都是他身边各个时代的女性。她们生活在那些彼此不同的时光里,伴随赵晓川度过或灿烂或颓丧或无聊的日子。为了不至于让前女友有别的想法,赵晓川曾把它藏到了一个连自己都会忘记的地方,可是当他的前女友离开他直奔新欢时,赵晓川发现它竟然也跟着消失了。赵晓川找了很久也没有发现它的踪影,最后他不得不认为,一定是她带走了它。他过去的浪漫情怀就这样随着那段失败的恋爱消失了,这种消失唯一的积极意义是:生活将重新开始。
赵晓川按部就班地活着,每天去赶电瓶车,准时去混盒饭。他转变得很快,毫无面子上的尴尬,他完全不会想起自己曾经是一个贸易公司的老板,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应该着实羞愧。多年的贸易生涯教会了他做人要能屈能伸,只要能忍住早晚有翻身的机会。
还好,每天,那种几乎无人知晓的大提琴声都对他有着特殊的慰藉。赵晓川对那种琴声相当重视,他甚至自作多情地认为那琴声就是为他一个人奏响的。琴声固定在一天的两个时段响起,清晨或者傍晚。每天傍晚,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下电瓶车,走上天桥时,他都会准时听到那无人关注的琴声。他总是走下天桥,走进紧邻自己家的那个小区,找一张长椅坐下来。周围都是嘈杂的下班的人群,大人们接孩子,老人们买菜聊天,忙得不亦乐乎,只有他一个人认真地侧耳倾听。有一次一只斑斓的鸟儿叼着一根树枝从他眼前飞过,看到这一情景,赵晓川马上意识到这一定有着什么特殊的意义,可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他一时无法解开。
这种令他深思的情境,后来很快又重复了。那是—个清晨,赵晓川早起之后,就直奔班车点,天有点阴,路上行人不多,阳光费力地穿过来,好像有那么一点疲惫。由于时间还早,赵晓川缓步而行,走过一个街区之后,他准时听到那种熟悉的琴声。可是过了一会儿,赵晓川忽然发觉有点不对,怎么今天的琴声有些异样?于是他停住脚步,侧耳细听,没错今天还是那首曲子,但是音符之中却似乎充满了原来没有过的沉郁与哀伤。是不是我听错了?赵晓川自问。此时那只不知名的鸟再次从他面前一闪而过。赵晓川一惊,这种小概率事件的发生让他感到异常的奇怪,他犹豫了一下,在盒饭与音乐之中做了一个简单选择,于是他决定去看看那个女孩子。
他循声而去,果然,在那个老别墅的庭院中他又看到了她。只是这一回,女孩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面对着别墅区的小径,而是背对着它,面朝庭院中的那棵大树用心拉着。那棵树异常繁茂,它的树叶遮挡了大部分阳光。女孩子依然一袭白裙坐在树荫里,她的身体一部分被椅子挡住,另一部分有些难过地颤抖着。赵晓川在不远处悄然而立,他一直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看了一下手表,乘车的时间已然过了。
女孩并没有看到赵晓川,她拉完琴照例回屋了。赵晓川闲立良久,思忖了一下,决定去找他的哥们儿——患难之交老刁。老刁名叫刁平一,这个名字比大众日常习惯的另一个名字缺了一个“德”字。这两人从少年时代起就泡在一起,到了现在也还是臭味相投,他们互相影响着一点进步也没有,当别人或娶妻生子,或升官发财时,他们却依然形单影只地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
按照一般人的看法,老刁是个自由职业者,而按照赵晓川的看法,他是一个相当深刻的哲学家,对世间事几乎无所不晓无所不知。
赵晓川敲开门时,老刁已经起了床,正独自喝茶。他打开门,有些惊讶地说:“哎哟,赵总,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每天固定去混盒饭吗?”
“今儿意外,没赶上班车。”赵晓川说着背着手信步走进来。老刁的屋里相当干净,还有一股檀香味,这是老刁的优点,虽说他离了婚,也没工作,但难得的是,他相当讲究生活质量,相当热爱生活。
两个人坐下喝了会儿茶,赵晓川顺口问他:“哥们儿,最近干什么呢?”
老刁听了得意地一笑,神秘地说:“嘿嘿,我接了一个新项目。”老刁说着站起身,把赵晓川领向里屋。赵晓川一进屋就愣了,这儿原来是卧室,可现在已经变成了画室,屋里那张单人床已经撤了,书桌也不见了,电脑摆在了地上,整个屋子空空荡荡的,正中间竖着一个画架,画架上绷着画布,地上放了一地的油彩。
“什么情况?”赵晓川不解地问。
“现代派绘画。”老刁煞有介事地说。
赵晓川听了更不明白,他望向画面,但见幽蓝的底色中,一个大大的光秃秃的绿脑袋笑意盈盈,脑袋下面是一双同样绿色的小翅膀,正伸展着做欲飞之状,整个画面有一种让人相当恶心的感觉。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赵晓川盯着画面忍不住问。
“赵总,一看就知道你对现代派艺术相当无知!”老刁批评道,然后他向赵晓川耐心地解释起画面中色彩与形象的意义。赵晓川翻着白眼听了半天,最终还是摇了摇脑袋说:“不懂。”
讨论完画,两人从里屋出来,坐在客厅里接着喝茶。喝了一会儿,老刁看出赵晓川有心事,就问他怎么了。赵晓川想了想才说:“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儿。”
“上床了吗?”老刁很直接地问。
“没有,早着呢,萍水相逢,连名字都不知道。”赵晓川说,然后从兜里掏出手机,把手机放在茶几上。他摁开播音键,一段音乐霎时流淌出来,那是他刚才悄悄录的。老刁认真地听着,几分钟之后音乐结束,老刁抬起头对赵晓川说:“你刚才放的这首悲伤的曲子,叫做《菲德加大提琴独奏曲》,据说当年菲德加在写它的时候呕心沥血,写完后,一个著名的大提琴家拿到曲谱后试着演奏了一遍,旁边的人问他的感受,他叹了一口气对身边的人说,看来菲德加将不久于人世。”
第二天清晨,赵晓川照例早起,洗漱完毕按时出了门。他溜溜达达走过几个街区,来到班车点,等着电瓶车到来。周围空无一人,平日里那些车友们今天踪影皆无。很久,等到班车到达的时间都过了,还不见电瓶车到来。赵晓川有点奇怪,前后左右地望着,发现大街上好像空空荡荡的,这才感到了一丝异样。正在疑惑之间,忽然那个动员他参加扮靓活动的社区业委会大妈悠然出现在他面前。
“大妈,怎么回事,车怎么没来?”赵晓川纳闷地问。
大妈看看四周,小心翼翼地说:“小伙子,你昨天没坐车吗?”
“没有啊,昨儿没赶上。”赵晓川说。
“告诉你吧,出事儿啦。”大妈低声说。
“什么事啊?”赵晓川有点惊讶地问。
“就那趟电瓶车,好像从一段环城高速上翻下去了。”大妈说。
“啊?那人呢?”赵晓川大惊叫道。
“不知道,他们不让说……”大妈使劲摆摆手有点紧张地说。
赵晓川震惊了,前几天那些同他一起大笑一起抢盒饭的人就这么没了,那都是些活生生的人啊,那些无比真实的生命,就如同空气一样遁之无形了。
“小伙子,你能活着就万幸了。”大妈叹了一口气,她有点哀伤地拍着赵晓川说,“记住,别到处乱说,今儿先回去吧,扮靓活动暂时停止,何时再开始等通知。”
赵晓川失魂落魄地回了家,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去的,他的内心里充满了惊讶、哀伤与不解。他在家闷了几日,其间一直在网上搜寻,想找到事情的真相。可是毫无结果,网上几乎没有任何人谈论这一事件,偶有只言片语还让网管删了。不过,他持之以恒地浏览着,在饱受了各种垃圾信息的摧残之后,他终于发现了一个毫无根据的谣言——有人传说,在他们这个城市出现了一个黑洞,那趟扮靓城市的电瓶车最终是开到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