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陈谦 字数:15773 阅读:14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四章

立蕙帮锦芯收拾好茶具盘碗,一同往屋里走去,看到锦芯的步子有些飘。她们回到起居室,落座到沙发上,发现原先合着的花苞微开了,馥郁的香气阵阵飘来。锦芯坐在单人沙发上,低头喝水,神情有些悲戚。说这些往事让你伤心的。立蕙不安地说。别,锦芯打断她,说,我没有机会跟人说这些的,我很愿意跟你说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当然不介意,立蕙忙说,只是,你今天回头看,是不是后悔让他回去了?锦芯放下杯子,微眯着眼睛,有些犹豫地说:让或不让,在这里是伪问题。
  听叶阿姨说他后来生病了,创业是非常辛苦的——立蕙小心地说。锦芯靠到沙发上,直视前方墙上的画,哼了一声,说:他的辛苦还不在那种地方。一个停顿,她侧过脸来看着立蕙,又说:他——立蕙注意到锦芯的嘴唇有些发白,正想安慰,就听得锦芯说,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我妈。其实在志达死前,我们已经在闹离婚。
  立蕙一下坐直了。锦芯盯着她,说:当然是他提出来的。这种事不新鲜,是吧?我恨的就是这种不新鲜。锦芯冷笑一声。立蕙点头,又摇摇头,说:海归圈里的这种故事确实不算少,可你说的是志达,这……锦芯打断她,说:永远不要相信自己会是那个例外。Whynothim(为什么不是他)?世世代代,这恶俗的世界,恶俗的人生。立蕙心下一个“咯噔”,不敢看锦芯的眼睛。
  过去他们总说海归如何全军覆没,回去一个倒一个。我完全听不进去。不是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和事,而是太多了。那些家伙离开中国十几二十年,在美国这种上班夸夸女同事衣着漂亮,只要语境语气稍有偏差,就可能被告发是性骚扰的国度呆傻了,回去面对一个没有底线的花花世界,你能期待什么?但我以为我认识的志达不是“他们”。那个雪地里精诚所至的书呆子,三个孩子的父亲——按美国人讲的,彼此真是bloodandflesh(自己的血和肉)了,他怎么可能会那样?而且他之前跑来跑去,几年下来平安无事,也证实了我的想法。但它还是发生了。你猜他怎么跟我说的?他说,这并不矛盾,在我说“精诚所至”的时刻,我是真诚的,你不能亵渎我的真诚。但我现在改变了,并且向你承认,也是真诚的。靠经营维持的一切,就是反自然的。立蕙,你听清楚了吗?立蕙屏着气,紧张地点头,又听到锦芯说:老实说,作为一个科学家,理智告诉我他是有道理的。你也是科学家,我想你也会同意他的话,是吧?可婚姻是社会的,而不是自然的——立蕙很轻地说。锦芯点头:研究是说女人更社会化些的。
  是公司里的年轻女孩吗?立蕙小心地问。
  锦芯拍了拍沙发扶手,说:办公司的跟公司里的小女孩;回大学教书的搞自己的女学生——这种戏码太俗了吧。他喜欢的是一个在广州混世界的广西侗族小歌女。立蕙倒抽一口气,瞪着眼睛等她的话。小歌女是我叫的,按国内的讲法,是歌手,签了个小经纪公司的无名歌手。两人在北京飞广州的飞机上邻座,那是○八年底的事了。他说小歌女一上来就给他似曾相识的感觉,一问,原来是广西人。两人一路聊得很投机很开心,让他想起了年轻时代——立蕙心下一酸,想象着当年在郑州站台上搭话的年轻的志达和锦芯,忍不住去看锦芯。她们的目光短暂交集,又快速躲闪开来。
  他们下飞机前交换了电话号码,第二天他开完会,去电话请她出来吃饭唱歌,夜里就领着小歌女回了酒店。这些都是他后来告诉我的。锦芯的声线非常平,情绪平静下来了。那时已近圣诞,他从广州开完会,按计划就要回来过节。可一泡上那小歌女,在广州就挪不动身了。飞到旧金山时,已经是平安夜里,老人孩子们都在等着他吃团圆饭。满屋红绿金黄的装饰和灯光,壁炉也燃上了,孩子们闹到都闹不动了,趴在沙发上叹气。志达进门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脸色是青灰的,脚步发飘。全家人非常震惊,都说这CEO干得太苦了。他勉强撑到吃完饭,坐在沙发上跟孩子们说着话就睡过去了。第二天一早,孩子们早早起来等着开礼物。我爸妈心疼志达太累了,硬压着孩子们不让叫醒他。他一觉睡到黄昏才醒过来,孩子们很乖,就真的那么等着。就这么着,圣诞一过,他就告诉我,公司的事很多,项目要赶在工信部新年假期后的一个会议前弄出来,他马上要赶回北京,不在家过新年了。孩子们非常失望,我没有阻拦,直接取消了全家坐游轮去墨西哥的旅行。直觉告诉我,某种重大的事件发生了。要判断是被工作累坏还是被床累坏,并不需要很高的智商。
  送他上飞机回来,就是在这里——锦芯的目光很快地在起居室里扫过一圈,青青等着我。我爸妈带蓝蓝和渊渊出去看电影了,青青找了借口留下来。那时她刚上高三,比我和她爸都高了。嗯,青青很漂亮,很像你小时候,立蕙轻声说。
  锦芯笑了,目光柔和起来,说:很懂事的孩子。她那天一见我进来就问,你和爹地离婚了?这话让我特别吃惊,我问,你怎么这么说话?青青说:你们这样两地分居跟离婚有不同吗?我说:爸妈都很爱你们,为了你们,我们决不会离婚的——青青叫起来:听明白了,我也很爱你和爹地,当然不希望看到你们离婚。但最重要的是你们要幸福,而不是为我们而活。我们都要长大离家的,最要紧的还是你们要开心地过你们的生活,而不仅仅为了我们。离婚家庭里长大成千上万的孩子,离婚可不是世界末日。我说:你怎么会这么想?青青说:我在跟你对话,妈咪!我不是孩子了。你看到爹地在家的这几天吗?我觉得他的心已经离开这里了。你也很不开心的。我也希望你们能像外公外婆那样平静完美地过到老年,一起跟我的孩子玩。但如果不能,我也很理解。蓝蓝和渊渊也会理解的,我们是美国孩子,你别忘了。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什么,我们对你们的爱绝不会改变。青青说到最后,我们抱在一起,都哭了。她说:你和爹地都挺可怜的,只谈了一次恋爱就结婚了。我知道,我跟青青她们无法解释自己,包括她外公外婆的一生。她们情窦初开时,受到社会影响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认为爱、性、婚姻是可以分开的。她在十六岁时就已经结束了初恋。这样年轻的孩子,当然还不可能明白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负担和道路。她哪里知道外公外婆这一生是怎样过来的?立蕙安静地点点头,鼻子有些发酸,想了想,说:我相信,等有了足够的人生经验,比如到我们今天这样的年纪,她们就能理解的。锦芯很深地看了立蕙一眼,说:我们在中国长大,从来没机会,也不可能跟自己的父母讨论这种问题。所以青青能那样跟我谈话,我还是很感动,很有安慰。
  青青的话印证了我的不祥预感。我那天竟鬼使神差地翻看起家庭基金账户报表。家里的事虽然多是我打理,但投资和报税这类财务上的事情,却由志达打理的。我那天跟青青说完话,就上网翻查了几个账户。一下就看到家庭基金账号有五万美元在圣诞节前划了出去。我当即给账号经理打电话。那经理接到我的电话非常吃惊,说是接到志达电传过去的有我们夫妻签字的转账授权书后,按我们的要求将钱划去了中国银行。过去志达转钱去中国投到公司里,都是通知我签字的。这回他却冒充我的签名传去了授权书。我没有告诉账号经理志达假冒了我的签名。这在美国是犯罪行为。我只请他将授权书复印一份传给我,我说我最近处理财务上的事挺多的,可能忘了。
  那钱?立蕙忍不住问。锦芯冷笑一声,说:是志达跟那小歌女混过第一夜之后开出去的。一夜五万美元?立蕙轻叫起来。锦芯说:Well,你要这么说也行。志达是这么说的,那女孩子有天赋的歌喉,又冰雪聪明,却身世可怜。年纪小小母亲就死了,爸爸到贵州矿上打工,又娶了当地人做老婆,常年不回老家。小歌女给丢在三江侗族自治县乡里跟奶奶相依为命。她们寨子离著名的三江风雨桥很近,小歌女就常随奶奶到桥边景点卖点甘蔗、烤红薯之类。她会唱歌,很能吸引游客,有时人家围上来,点啥她唱啥,生意挺好,在那一带大家都晓得她。快初中毕业时,给原来柳州地区歌舞团的一个老师看到了,说她嗓音特别好,鼓励她去考艺校,将来说不定能成宋祖英第二呢。那老师给她寄资料,帮她推荐、联系。她还真考上了。那老师又为她申请到少数民族学生的助学金,她就到南宁去读艺校。念艺校期间,在南宁国际民歌节上真被经纪人签了,带到广州寻求发展。没红起来的小艺人,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在广州那样的花花世界,有点姿色的小女孩,不想辛苦工作又要吃好穿好,那要干点什么,可以想象。志达跟小歌女第一夜之后,就提出要她随他去北京——他当然不会说是包养她,他说要供她上音乐学院,去当真正的歌唱家。小歌女一听,就说她有契约在身,提前解约要赔款,报的是二十万人民币的解约费。那五万美金,就是志达开给那小歌女的赎身费。你看,这不是青楼吗?赎身费都出来了!
  志达就是为这女孩提出离婚的?立蕙犹豫地问。锦芯苦笑,说:他开始的计划应该不是要离婚。他最理想的图景是,我带着孩子住在美国,他在中国跟小歌女一块儿过。但这种事瞒得住吗?新年过后,安排好公司里的项目,我飞了趟中国。整个熟人圈子里都已知道志达跟中央音乐学院小女生在交往的事——他已公开带那小歌女出入社交场合。听起来,他们对小歌女的印象还很不错呢,说漏嘴时竟会对着我讲,你们广西的女孩都很漂亮懂事。有的还劝我说,这里男人出来交际带的女人,基本不会是太太。这点跟美国不同。与其带不三不四的小姐,有个固定出场面的女伴,算是好的。我到的时候,志达已经帮小歌女花钱跑通了关系,上中央音乐学院进修声乐的事弄妥了,说过了春节就要上学去。大家觉得,这还是个蛮正经的孩子嘛。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我一问,几乎是没有什么阻力,他就将事情全都说了,非常镇定,显然是有备而来的。老实说,看到他有问必答,对哪怕是很尖锐、甚至是让人难堪的非常个人的事情都没有回避的时候,我还有点感动,觉得大概真像他说的,我是他最可信任的人。
  那次谈话是在我们北京棕榈泉家里的客厅。志达平时在西边中关村那边,不住在家里。一切都是我上一次回去的样子,连浴室里的毛巾都还扎成我上回离开时的式样。说明他还懂事,并没有把小歌女带入我的领地。当时已近黄昏,窗外暮色四合,远处是朝阳公园飘起白雾的湖面,让人想起很久以前在未名湖散步的那些黄昏。有一个瞬间,我的意识非常模糊,不知自己是在哪里。想当年那两个在乌烟瘴气臭气熏天的五次特快上相识的校友,怎么会面对面坐在这个装饰风格夸张豪华的大厅里,而且是两个留美博士。立蕙心下想着,苦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像是在谈别人的事情?锦芯问。立蕙有些犹豫地点点头,说:有一点。锦芯转过头去,自语般地说:我那时当然不是这样的。我用了很多过去从来没用过的语言,做了很多我从来无法想象的事情,我都不认识自己了。我那时每天都在想,能不能有一种休克疗法,让志达一觉醒来,就彻底忘掉那个小歌女?或者失去某种功能?立蕙听得难过,轻声说:你好像都想到要动刀子了。锦芯轻轻一笑,说:化学家哪里需要动刀子呢?哎呀,你看我扯到哪儿去了?立蕙摇头,说:你够坚强了。
  锦芯苦笑,接着又说:志达一改过去的朴素,穿着鲜艳花哨的毛衣,笔挺的裤子,锃亮的皮鞋,虽然还是平头,但抹了很多发胶,看上去就像个不入流的小品演员。他是最恨逛商场试衣裳的,那一身上下无非是那小歌女的品位。好在那副眼镜还在,眼镜后面那双眼睛也还有点内容。我只能盯着他的脸,对话才能进行下去。
  我最后问了Why(为什么)?他说:他没有答案,就像他当年大雪天里到我们宿舍楼下等我的回答一样。我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说:你怎么可以这样类比?他说:我在说实话。接着又说:他真觉得那女孩儿天赋异禀,身世堪怜,很愿意帮助她走出一条路来。这一听就是胡扯出来的借口。我打断他。他说:还有一点,就是跟她在一起特别轻松。你知道吗?我们过去总是小看那些将生活内容当成生活意义的人,其实他们可能才是对的。我说:你少废话,这不是谈哲学的时候,你就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因为身体的吸引——我没有说“性”。他先点了点头,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想了想,他又说:坦白地说,我从来不知道性可以这么美好,可以这么享受。人一生如果不曾有过这样美好的经历,真是非常可悲的——他说到这时,咬住了嘴唇,脸看上去都扭曲了,好像在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完全失去控制,叫起来:你在为我感到悲哀吗?他点点头,说:为我们——我“啪”的一个耳光就抽了上去,他一躲,歪倒在沙发上。我转身拿起茶几上一只从威尼斯扛回来的五彩玻璃大花瓶,朝毛毯外的木地板上摔去,一下满地五颜六色的碎片。我在它们中间看到了湖南乡间肮脏客店里黑乎乎蚊帐顶上的那只大黑蜘蛛,听到了夹杂在狂吠的犬声里自己压抑而悲切的哭声。我是悲哀的,从一开始就是。可是我以为,我们一起拥有着更重要的东西——青年时代的同舟共济,中年的儿女身家、事业前程,这些归到哪里了?我转身奔向墙边一座大木雕,志达从身后紧紧抱住我,把我拖到沙发上。
  我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哭到像要气竭了,停下来的时候,窗外完全黑了。志达给我拧了温热的毛巾递过来,说:我们之间总是说事实的,没想到事实伤害了你。我真的对不起——你看,他只为事实伤害了我而道歉。最后他说,我是他的亲人、家人,从一开始就是,也从来不会改变。他希望家不破。以我们的智慧和智力,一定可以走出一条路。他又说。
  锦芯沉默片刻,又说:谢谢你肯听我说这些。我常会反复自问,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最后走到了这里?立蕙想了想,说:我总觉得,你跟他一起回去,跟在他身边——锦芯耸耸肩,说:太多的也许。我是不可能回去的,我在这里有自己非常喜爱的事业,有孩子们,有爸妈。现在想,最合适的选择,应该是我们和平分手。
  也许我问的是个不该问的问题,你怎么看你们之前的关系?立蕙小心地问。锦芯苦笑着说:不会比百分之八十的夫妻差吧。我有时想,我们关系中最特别的,是我们不知不觉养成了一种竞争的关系。凡事求客观,讲道理,彼此争议,不依不饶。如今想来,那真很累人。可哪一种关系会没有问题?你温柔,可说你没主见;你上进,可说你没女人味;会做饭,可嫌你没上进心……没有答案的。除非像我们父母那一辈,借着外界强大的压抑气场,一路滑行到老,倒也好了。立蕙摇摇头,说:就算是那个时代,最后要走出来,也还需要智慧的。
  锦芯一愣,面色哀戚地说:你是对的。嗯,整个○九年,我不停地找机会出差、调假,一有机会就飞北京。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让志达答应与小歌女不再来往。当然没有成功。我后来再不愿见在北京的同学了。锦芯说着,吐了口长气。立蕙想了想,问,你找过那个小歌手吗?锦芯摇头,声音高起来:当然没有。Never(永不)。我是有自尊的人。家里出了这样的麻烦,是我跟先生之间的事情,我们自己要解决,跟外人无关。但志达的顽固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直到我跟他说,如果他不能尽快跟小歌女了断,我就要去告发他冒充我签名转账的事。这意味着他在美国留下了犯罪记录,将来会有不尽的麻烦。我这么一说,他就表示,那只能提出离婚了,大不了就是不再回美国。
  他只持有绿卡,没有入籍,那就是放弃在美国的永久居留权而已。我说:连孩子们也不要了吗?他说:孩子们可以来中国看我,等他们长大了,他们都会明白和理解的,就像你如今更能理解自己的父母那样。到了这时,我问他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他说到了这一步,就这样吧。我退一步,说我可以不再提冒充签名的事情。他又说,也不能再反对他继续资助小娜——就是那个小歌女。这“资助”的含义当然非常复杂。事情就僵起来。
  接着,他就开始生病了。特别奇怪的病,查不出原因,就是拉肚子,反复感冒,整个人不断消瘦。开始他紧张得怀疑是得了艾滋。他一病,小歌女慢慢就人影都不见了。这对他是另一重打击。最后只得回美国寻求医治。可惜美国也没有能救他——已经太晚了,器官衰竭了。说到这里,锦芯转过脸去,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纸巾,低头轻轻地擦着眼角。慢慢地,她的双肩开始抽动,发出压抑的啜泣声。立蕙的眼睛也湿了。她起身去倒了杯水,走过来递到锦芯手里,轻轻地拍着锦芯的肩,直到她安静下来。
  那么,志达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呢?立蕙看着锦芯,忍不住问。锦芯摇头,说:该做的检查都做了,医生说可能是病毒性感冒,加上工作太累,免疫功能下降。立蕙没有再说话。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总得有个人知道才好。也许我哪天不在了,你帮我记住它,有机会,当然,我希望你永远不必,我是说有机会,等我两个女儿大了,适当的时候可以告诉她们。当然这由你决定。锦芯又说。立蕙心下一惊,赶紧打断她,说:看你说到哪儿去了。你要活得好好的,会好的,最糟的已经过去了。听叶阿姨说:你在UCSF(旧金山加大医学院)移植中心排着队。我有个同事就是在那儿做的手术,非常成功,如今生龙活虎的。锦芯凄凉一笑,说:谢谢你的安慰。少顷,又加一句:多亏有你。
  趁锦芯起身去洗手间的空当,立蕙去厨房里烧了一壶热水,待锦芯回来,两人安静地喝了一会儿茶水,立蕙注意到锦芯看上去有些累了,便说:你该休息了,我要告辞了。锦芯摆摆手,笑着站起身,说:跟我别这么客气。哦,你还没到楼上看看呢,我带你转转吧。
  立蕙跟在锦芯身边走上楼梯,在二层穿行。一扇扇的门被推开,孩子们的房间都很宽大,各人墙上有不同的招贴画,桌上柜上的摆设,标示着各自的性格,相同的是每一张床上都罩上了厚重的布罩,感觉真是一个个空巢,令立蕙觉到凄凉。叶阿姨现在也住在这里吗?她轻声问。锦芯推开一扇门,说:我爸走后,她就搬进来和我住了,这就是她的房间。
  门一打开,立蕙一眼看到宽大书桌上架着的那些各号毛笔、砚台和墨水,靠墙叠放着整齐的写满毛笔字的纸张。叶阿姨在练字?立蕙想起叶阿姨说她当年在桂林就跟锦芯爷爷学字的,忍不住趋前去看叶阿姨的字。
  锦芯走到桌前,翻开一沓纸,说:不能说是练字吧,就是没事就抄《圣经》。说这比默读更容易专心。走过她的门口,最常见的就是她伏在台前写字的背影。你看,都是小楷。立蕙看到叶阿姨写在报纸上的字,笔画极是细腻流畅,一丝不苟,一看就不是一日之功。写得真好!立蕙叹着,蹲下身去翻看堆在地板上的那些叶阿姨的墨迹,读出《马太福音》《哥林多前书》等的字句。她想起那天叶阿姨说的:它能让心静下来,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直写一直写,那些烦恼好像真的能随那些黑黑的墨迹流走。
  锦芯也蹲下来,跟着立蕙随意翻看着。又说:你看,多节省,买了好纸都不舍得用,都写在这些报纸上。我妈不像我爸,我爸是植物栽培专家,喜欢种花养草,栽果树弄蔬菜,一天到晚在院里忙不停。我妈很静,过去主要弄孩子。按说她英文好,比一般中国老人的天地广,可她很少出门交际,只在周末上上教会而已。她一辈子都不大合群,老了就更难改了。
  叶阿姨是基督徒吧?立蕙轻声问。锦芯的表情有些凝重,说:她是。这是她晚年的依托。立蕙点头:那真好。哦,听说你爸爸的毛笔字也写得非常好。锦芯表情很吃惊地说:是吗?我从来没见我爸写过大字。但他确实写得一手非常好的钢笔字,草、行、楷都很漂亮,想来他若写毛笔字应该也会不错的。我妈若是在他活着的时候开始练写字的话,他倒真可能也会跟着练的。
  立蕙不响。她现在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了。就像她自己母亲的那一手好字——叶阿姨口中的一手好字,是再也不会出现了。那个断裂的一刀,由她的出生划开。锦芯说:说起书法,我爷爷那才是写得好。有几幅留下来,我哥前段拿回国重新裱了,还放在他那里,下次来给你看看。说着,锦芯拉上了叶阿姨的房门,领她走向走廊另一头。
  主卧室在房子二层的东头,比立蕙想象的空阔,以至让那张阔大的高架床都显出了小。也许是自幼生活条件导致的心理习惯,立蕙总是觉得紧凑的卧室空间给她更温暖安全的感觉。好在卧室淡姜色的墙面带着暖意。主卧室跟一层大厅一样,铺的是深色木地板。锦芯弯腰正了正床前的小花毯,说:志达对地毯过敏,卧室只好铺木板。其实我更喜欢地毯,特别是卧室,会感觉很温馨。锦芯提到志达的口气和语句时都不像在讲一个故世的人,更不像在说离世前已跟自己闹离婚的亡夫,让立蕙心里有点难过。她想,若锦芯不提,外人单从这房里的摆设看,还真不容易看出那个曾经的男主人存在过的痕迹,真是阴阳两隔、交割两清了。
  唉,我如今对粉尘和花粉也过敏得厉害,有时都担心会哮喘,锦芯轻叹出一句。立蕙注意到墙角立着的湿气喷雾器,小心地说:这跟抵抗力下降有关系,要尽量多锻炼。锦芯没有回话。
  主卧室里的家具不多,清一色的东南亚风格,带出异国风情。竹木结构的大床对面,小壁炉上方挂着一幅大唐卡,唐卡上的棕红金黄,像是打进室内的高光。壁炉边的躺椅旁堆了很多中英文书本和报刊。
  立蕙看到靠墙矮柜上放着些小镜框。她凑近看,都是锦芯和志达年轻时代的照片。照片里的两个年轻人,一般高的个儿,瘦削挺拔,样式简单、色彩乱搭的廉价衣装在身,亲昵地相依着,一脸的单纯,笑得无所拘束,相拥在邕江桥头、未名湖畔、颐和园、伯克利钟楼前的草坪上和金门大桥下。立蕙的眼眶有些发热。她跟智健在美国的校园里相识,他们的第一张合影是在圣地亚哥的海滩上拍下的。他们在那个夏天里的笑容已染上成熟的味道。
  柜子的边上是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的锦芯和志达的合影。照片里年轻得带着稚气的锦芯烫着短发,一个浓黑的大波浪遮住了她的前额。她面带微笑低头盯着怀里一袭粉色婴儿装的娃娃,侧着的眉眼里流出来的全是柔蜜,闪光灯在她的唇上打出一抹光亮。戴着眼镜、留着小胡子的志达在照片深处紧挨着她,目光的焦点也锁定在娃娃脸上,笑得有些憨。立蕙忍不住说:多好看啊!抱的是青青吧?锦芯站近了,拿起相框看着,轻叹一声:是青青。随即将相框放下,朝立蕙淡淡一笑,眼睛红了。
  立蕙随锦芯很快看过宽大明亮的浴室和衣帽间。浴室外长形大镜子下的化妆台在透亮的天顶光线打照下显得很简洁。立蕙想,这样的清素简单,真不像住豪宅的女主人的风格呢,就笑了笑。一眼瞥见化妆台边上有个迷你小冰箱,上面放着好些大大小小的药瓶,那笑就敛住了。
  向门外走去的时候,立蕙注意到大床边有一扇通向阳台的落地玻璃门,隔着内层的纱门、玻璃门敞开着,厚重的沙色暗花门帘半开,有干爽的风吹进来。阳台靠门处有棵高大的盆栽玉兰花。
  你种了玉兰?立蕙轻叫一声,兴奋起来。是啊,这花儿在我们南宁多好长啊。你记得吗?农科院差不多每栋宿舍楼前都有一两棵,能长几层楼高,夏天花季里一开,那个香啊。可加州这气候,它在外面是活不过冬的。我爸在时,将它屋里屋外搬进搬出地娇养着,现在就放我这里了。等天凉了就搬进来。你看它长得多好,能开花呢。她们隔着纱门,安静地看着阳光下那棵硕壮的玉兰,绿油油的枝叶在微风下摇动,露出一些青白细长的花苞,一时无话。
  立蕙离开的时候,心里生出很深的不舍。走近大门时,忽然听到锦芯说:哦,我妈妈说你有只很漂亮的玉镯,今天没戴啊。你等等,我给你看看我那只。说着转身进了书房。出来时,手里托着一只洁白厚重的玉镯,果然有一侧带着金黄的玉皮。立蕙将玉镯拿到手中端详,看到那玉镯上的微刻是观音。她知道,这跟何叔叔在她十九岁那年交到她手中的那只真是一对。
  两人走出大门时,太阳有些偏了,天色仍很明亮。立蕙看向前院边侧茂密的花木,说:我能去看看你爸爸做的那些植物名牌吗?没等锦芯答话,她又说:我很爱园艺。锦芯会心一笑,说:农科院出来的孩子嘛,去看吧。
  立蕙果然看到了那些花木下一块块写在白色小木条上的植物名称。它们该是用油漆写的。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何叔叔的字。小楷。中英文,拉丁文。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觉得就是“好看”两个字,比叶阿姨的字体明显地遒劲利落。在一丛黄红相杂、花朵硕大的茂盛热带兰花前,她看到何叔叔写下的“大花蕙兰”四个黑字。她的目光停在“蕙”字上,忍不住弯下腰,伸手去擦那些被浇花水溅上木条的泥印。锦芯安静地绕过她,走上前去,将小木牌从土里拔出来递到她手上,说:你喜欢的话,拿回去作个纪念吧。立蕙接过木牌,轻声道谢。
  立蕙和锦芯在车边拥别时,鼻子一阵发酸。锦芯拉着她的手说:见到你真的很高兴。等我们都回来了,你再带孩子和先生来玩。趁房子换手前,我们好好聚聚,我给你做南宁老友粉吃。我做得特别地道的,连志达那种原来对酸笋完全不能接受的人,都会喜欢。立蕙点头,转身看了看身后的房子,问:那你打算搬到哪里去?锦芯想了想,说:也许会搬到加州中部,或内华达、亚利桑那的沙漠里去。哦?怎么会想到住到沙漠里去?立蕙感到有些意外。那些地方干燥,花粉少,不会让人过敏。天气也暖和,美国很多人退休了都选择到那些地方去,所以医疗条件也好。我妈妈可以跟我一起去。哦,这我都还没跟我妈和孩子们提过。
  车子转出山道时,立蕙很长地吐出一口气。她将车窗摇下来,桉树的清香涌入,一如当年在农科院小卖部前闻到的气息。锦芯哭着,沿池塘边的小道疾跑,一转弯,掉到了漂满浮萍的塘水里。立蕙一惊,踩了一下刹车,发现自己握着方向盘的两只手都湿了。
  从锦芯家里回来的当夜,珑珑到小朋友家参加过夜派对去了。立蕙和智健坐在后院里,玻璃台上散乱地摊着吃剩的水果和凉面、两只倾空的酒杯。它们之间的空隙被锦芯这天端出的苦汁填满。小院里亮着花带边一串低矮的节能小灯。五彩的光影穿过敞开的窗口投到南湾夏夜干爽清凉的空气中,无声无息。立蕙最后告诉智健,她想跟锦芯的医生联系。
  这是个重要的决定,要尽量了解清楚医学方面的细节——智健话音里有犹豫。我就想了解些技术细节。美国自愿做器官捐献的人很多,锦芯是很有希望的。我真觉得她很可怜。小时候总觉得她是能一直轻松走上珠穆郎玛峰的,哪想到在中年会栽这么个大跟头。
  志达不在了,我们已听不到他的答辩。如果只信一面之词的结论,不很公平,智健缓慢地说。影响家庭稳定的参数太多了。当年中国留学生来美国,自费留学的签证那么难拿,人为的阻力可不让很多婚姻破裂?早年人们去台湾,或者农民出身的军人战后进城,又导致多少家庭解体?离开环境相对简单的美国,锦芯和志达的婚姻一下掉进那么动荡的场域,什么都可能发生。能否稳固,取决于结构本身的抗震系数,没人帮得上忙。从你的转述里,志达听上去是个挺老实的人。但凡闯出这么大祸的家伙,大部分都是老实人,啥都敢往肩上扛,都不知道其实是自己根本负不起的责任。你用力过度了……立蕙皱起眉头打断他。智健笑笑,说:你愿听真话的吧。这种事我们身边出得够多了,没心没肺的老手会这样吗?别说放弃几千万净身出户了,就为了不因离婚而平分家产,怎么撕裂自己都肯的。志达这种典型的工科生,又是你我这种在中国被叫做六○后的人,发育在中国性压抑最严重的七十年代,大多数在男女关系上真是没情商的,糊糊涂涂谈一次恋爱就结婚生子过下来,突然撞到这个时代,你期待他们能有什么样的表现?见立蕙不响,智健拿起她的手,抚摩着,说: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也很同情锦芯的。
  起居室的电视在广告的切换间有瞬间的黑屏。立蕙摇摇智健的手,说:我一直在想,怕真是有命运这东西的。你可以说,锦芯在面对同样的困境时,不如叶阿姨坚强。智健轻拥一下立蕙,说:你不要想得太多了。立蕙苦笑说:我在想锦芯说的关于叶阿姨从小教她的那些话。自立、自强,不靠男人才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事情显然没那么简单。锦芯经济独立吧?事业够强了吧?还是解决不了最根本的问题。智健刚要回话,立蕙摆摆手,说:不要告诉我,还要精神和心灵独立。都不够的。从叶阿姨那里,我看到一种出路,可能要有一种甚至是超越智慧的东西,比如宗教信仰?可能要到宗教的层面,人才能寻到最大的自由?
  智健想了想,说:或许吧。立蕙点头:我从小生活在一种很不安定的情绪里,特别害怕个人生活出现巨大的变化。有了珑珑以后,有时也烦家庭生活的琐碎沉闷。你猜我今天听到一句挺让我震动的话是什么?智健盯着她的眼睛,立蕙笑了说:就是志达跟锦芯说的,生活的内容就是生活的意义。我想,人若能接受这点,大概就能享有平静的生活。智健忙不迭摇头:这太消极了!我不同意。我从小家庭温暖,爸妈关系特别好,我也很向往有平静的家庭生活。但我晓得安宁的家庭生活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人本性喜新厌旧,何况面临自身的成长、对自我不断地重新认识、个人需求的变化,哪能一劳永逸。变化、厌倦都很正常。这点美国人说得好,婚姻要靠耐性经营。有心理学家建议将“追求幸福”改为“追求满足感”。追求幸福往往被理解成追求一种宏大的状态,一揽子解决所有的问题;追求满足感是具体地面对一个个小问题,欣赏生活提供的小快乐。立蕙笑着点头,说:难怪你这些年发展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兴趣爱好,原来是在追求常过常新的满足感啊。智健拍了拍她的脑袋。还有,人是很脆弱的,最好是不要被考验——智健说着笑了。立蕙捏他一下,说:所以你别给我闹什么海归。智健的表情严肃起来,说:这跟海归不海归没关系。如果要回去,我们一起回去,珑珑也不能落下。立蕙没答他的话。智健就说:还是说找锦芯医生的事吧。你如果愿意去谈谈,就去吧。立蕙点头:就是去了解一下。智健搂着她的肩膀,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陪你去。
  第二天早晨,立蕙天没亮就醒了。她坐在床边,脑袋里都是影像。她肯定做了个长梦。白,蓝,山影,江河丛林,却记不住一个细节,看不清一张面容。窗帘的边缘渐渐明亮起来,她蹑手蹑脚地下床。长长的淋浴之后,整个人彻底醒了。她下楼来到书房里,轻掩上门,拨通了叶阿姨的手机。
  是立蕙啊,你好!叶阿姨的声音很近,带着浅淡的欣喜。叶阿姨,你好吗?立蕙有些紧张。我挺好的啊,锦芯告诉我,你昨天去看她了。她好久都没有那么高兴了,谢谢你。立蕙忙说:我也好高兴。锦芯看上去都没有变,还是那么好看,如今更有一种成熟的气质……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叶阿姨在那头打断她,又聊起大家在等着参加锦茗女儿的毕业典礼,之后出发做加勒比海游。锦芯也去吗?立蕙小心地问。她就不去了。她要按时透析,在船上不方便。叶阿姨说。
  叶阿姨,上回听你说,锦芯是在UCSF排队等做移植?立蕙问。是啊。叶阿姨答。我想问一下,锦芯的医生是谁?立蕙的声音轻下来。给她立了个专门团队的,她目前的主管医师是约翰·施密特,到时会由他来做移植手术。嗯……听起来叶阿姨有些迟疑,没等立蕙回应,又说:立蕙啊,有些事情,就是亲姐妹也不一定要做的。锦芯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对打分有利,在排序中是有优先权的。最重要的是,我每天都向神祷告,神一定会眷顾她的。我希望你们每个孩子都健康开心——叶阿姨的声音开始变了。我只是想去了解一下,看能不能为她做点什么。我也说过的,我有个同事的肾移植手术很成功,也可以请他提供第一手经验。立蕙说着,对自己的镇定都有些意外。
  叶阿姨将施密特医生团队的电话告诉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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