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离歌
十 离歌
十二月八日,节气中的小雪去了,大雪来了。这天刚好是阿弥陀佛的圣诞,若是往年,寺庙的香火会格外盛。鼠疫并没有像傅家甸人期待的那样,会随着天冷而销声匿迹。相反,它是愈演愈烈了。傅家甸简直成了阎王爷的道场,你眼见着他一天天地调兵遣将,扩充队伍,也不知地下有什么大的战事,需要这么多的人马。
虽然节气是大雪了,但入冬以来,哈尔滨的雪,都不太大。有的时候你看见天阴了,雪花也零零星星飘了起来,可是没过多久,它就收脚回天庭了,大概嫌人间太土气了吧。这样的雪,就给人谎言的感觉。傅家甸的街巷少有积雪,狂风一起,尘土、炭灰和煤渣,就会随风飞舞,迷了路人的眼睛。本来人们因为见了太多的死人,麻木得不会哭了,可是眼睛里飞进东西后,不流泪的也得流泪了。这时候,倒是那些狭窄的小巷子,灰尘会少些。这样的巷子往往地势低洼,雨季出行困难,住在两侧的人家,会联合起来,在巷子铺上木板,不为泥泞所陷。那些横在泥路上的木板,到了冬天,由于下面的稀泥冻结了,等于是被天然的胶水牢牢粘住了,木板无形中成为了一把把铁扇子,死死压着尘土, 再大的风,也休想将它们掀起来。
大雪节气的第二天,太阳未出。王春申还沉沉睡着,金兰来到马厩,把他叫醒,说是继宝病了,低烧了小半宿,想吃鸭梨,让他起来后,去果品店买几个。金兰吩咐他的时候,语气镇定,可王春申听了,急得口干舌燥,嗓子立时就哑了:“继宝又没出门,怎么会传染上?”
王春申看不清金兰的脸,因为天还没大亮,马灯也熄了。金兰站在他面前,只是一道朦胧的黑影,有点鬼魅的气象。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金兰宽慰他说:“不像是鼠疫。他眼睛红了,淌眼泪,流鼻涕,嗓子也肿了,看样子是要出麻疹了。他也真是的,继英比他小,都出过疹子了,他十来岁了,才出。越出得晚,越遭罪。”
“你敢保证是麻疹?”王春申说。
“就是鼠疫的话,你的儿子,你还不敢看了?”金兰说这话时,声音抬高了,显然不高兴了。
“我哪是那个意思呀。”王春申说,“我是怕他出危险。”
金兰的语气和缓了一些,说:“出疹子不能大意了,得看好。要是出不好,落下疤瘌,将来都不好讨老婆了。”
“那该注意些什么?”王春申边说边穿衣服,准备去看继宝。
“别喝凉水,吃点好东西。最要紧的,是不能受风。”金兰说,“反正咱这客栈如今也没人住,没客人咕咚门,风也就闪不着他。”
王春申仍不放心,问:“那得多少天能好啊?”
金兰很有经验地说:“先低烧个一两天,等疹子慢慢出来了,再高烧个两三天,疹子出齐了,烧一退,疹子结疤蜕皮,也就没事了。快得一个礼拜,慢得十天吧。”
“继宝也真会找时间出疹子。”王春申叹息一声,说,“如今做买卖的,谁还敢来傅家甸?我估摸着,水果店的鸭梨,进不来货,早空了。”
“小孩子出疹子,就跟春天下了种子就得发芽一样,他憋不住,不生受得了吗?”金兰不高兴了,“亏你还是他亲爹!”
“亲爹”这个词,王春申听来格外刺耳。在他想来,这是金兰故意在他面前炫耀继英非他所生,含有示威的意思。王春申不想沉默了,干脆也挑明了,单刀直入地说:“继英他爹疯了,往后他也没法认他闺女了吧?”
金兰“哼”了一声,说:“谁说继英他爹疯了?”
王春申说:“那个捡破烂的,不是被鼠疫吓疯了吗?”
金兰冷笑一声,说:“你以为我金兰会跟一个爱吃老鼠的在一起?!啊——呸!亏你想得出来!”
“继英他爹要不是李黑子,就是摆卦摊的张瞎子!”王春申被那一声“呸”激怒了,索性把多年来对继英身世的猜测和盘托出,“跑不出这两个埋汰人!”
金兰这回大笑起来,这笑声听上去像猫头鹰的叫声,瘆人极了。不仅王春申被吓毛了,黑马也不安起来,直打响鼻。金兰收住笑,挖苦地叫了王春申一声“王掌柜的”,然后说:“你以为沾我金兰的,不是捡破烂的,就是瞎子?你也太小瞧了我!”金兰又“呸”了一声,大踏步地,嗵嗵走出马厩。
王春申气得七窍生烟。他穿戴好,洗了把脸,抽了袋烟,拍了一下黑马的背,说:“好兄弟,你也听到了,这就是我的女人,这就是我过的日子,他娘的!”
王春申走进客栈时,迎接他的是翟役生香甜的呼噜声。为了节省柴火,金兰只烧一铺大炕,所以翟役生、金兰、继英、继宝
是睡在一铺炕上的。
偌大的客栈,只回荡着一个男人的呼噜声,这个男人的气息就显得强悍。好像这屋子的每一个物件,都被这气息打上了烙印,跟着姓了翟。这个早晨,王春申听着这喧宾夺主的呼噜,突然心如刀绞,恨不能取来案板上的刀,割断翟役生的喉咙。
炕沿上摆放着油灯、毛巾、水碗和痰盒,这都是金兰为了照顾继宝而预备的。这说明金兰夜里给继宝接过痰,擦过汗,喂过水。王春申看着这些物件,再看着油灯下守着继宝的金兰熬得两眼通红,心一软,对她和翟役生,也就没那么大的怨气了。
继宝这会儿睡着了,王春申怜爱地抚摸着儿子的额头和脸颊,小声对金兰说:“我看烧得不厉害。”
金兰看着天渐渐亮了,“噗”一声吹灭油灯,说:“刚才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现在是低烧,过两天疹子出来了,才是高烧。到时能把孩子烧糊涂了。”
“咱好好伺候着,不让他烧糊涂还不中吗?”王春申说,“等他好了病,我带他看马戏去。”
“现今满大街都是小丑,还用得着花钱看马戏吗?”金兰叹息一声,躺倒在继宝身旁,连打两个呵欠,不再理睬王春申了。 王春申知道金兰肚子里还有火气,便知趣地去了灶房,用炉钩子把残火挑亮,续上劈柴,准备做早饭。他想继宝折腾了一宿,失了不少水分,最好喝点稀的,做锅爽口的疙瘩汤吧。于是端了瓷盆,去院子北角的仓房舀面。
王春申一出门,就被冷风呛得直咳嗽。太阳出来大半个了,看来它也冻得不轻,脸蛋通红通红的。他进了仓房,见里面收拾得井井有条,萝卜干、蘑菇、干辣椒一串串地吊在柱子上,红的红,白的白,黄的黄,煞是好看;板壁上还挂着闲置的锯、镐头、镰刀以及一把把花籽。春天时,金兰会搓了花籽,贴着客栈的墙根,随意撒下。至于这些花籽能不能出,就看它们的造化了。反正每年夏天,客栈的四周,或浓或疏,总会缭绕着紫白红黄的花朵,无形中为客栈镶上了一道五彩的花边。金兰种花的时候,吴芬是不乐意的,因为她花粉过敏,花一开,她就咳嗽,流涕。还有,花儿招来了蜜蜂,有时蜇着客人,人家会恼。但越是令吴芬不快的事,金兰就越是要做。所以每年秋天,金兰收花籽的时候,格外精心。王春申想,吴芬死了,明年开春,金兰种花的热情该淡下来了吧。
仓里的粮食,有的放在低处,有的放在高处的架子上。为防老鼠,米缸盖上撒了花椒,金兰说老鼠吃了花椒,麻了嘴,就不会再打米缸的主意了。面粉呢,都放在半人高的架子上。即便如此,横行的老鼠还是能得嘴,蹿上去嗑出洞来,所以面袋没有不打补丁的。王春申打开袋口的时候,想着自己做饭,绝不能让翟役生这个狗东西吃,要不自己不就真成了他的仆人了么,因而只舀了一碗面。待他扎好袋口,又想着若是不带翟役生那一口,让他眼巴巴瞅着他们吃,又显得小气了。于是又解开面袋,叹口气,添了小半碗。
一盆喷香的疙瘩汤做好,天已大亮了。继宝和金兰还睡着,继英和翟役生倒是起来了。继英见了王春申,像往常一样,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爹”,王春申也像往常一样,没有答应,只是盛了一碗疙瘩汤递给继英,说:“喝吧,搁了香油。一碗不够,再盛。”
王春申不想和翟役生坐在一个桌上吃饭,他蹲在灶台前,飞快地喝光一碗,扔下碗筷,准备出去给继宝买鸭梨。这时,翟役生忽然叫住他,说是求他个事,想借用他的马车拉点东西回来。
王春申没有好气地问:“得使多长时间啊?”
翟役生说:“估摸着得一头晌。”他见王春申很不乐意的样子,又说:“反正现在马车没活儿干,也是闲着。”
王春申吐了口痰,大声嚷嚷着:“闲着怎么了,我的黑马这两年净干活了,正好让它歇着养养膘!”
翟役生不阴不阳地说:“它要是膘肥了,你就得瘦了,是不是这个理儿呢?”
王春申不愿意跟翟役生纠缠,问:“你到底要拉什么东西?沉不沉?别累着我的黑马!”
翟役生神神秘秘地说:“不发财的东西,我是不会往回拉的。那东西黑马也拉过,不沉。”
王春申一摆手,说:“你要是有本事把马套上,你就使;要是它不乐意,套不上车,我也不会帮忙。”
翟役生扭了一下身子,笑了,自负地说:“对付畜生,我是最有办法的。”
王春申火了,说:“姓翟的,你可给我记着,有的人是畜生,可黑马不是畜生!”
王春申对待翟役生,从来没有这么硬气过,更没说过如此铿锵有力的话。所以这话在这个清冷的早晨,如脱缰的野马一样冲口而出后,王春申一身轻松,无比畅快。他在去果品店的路上,甚至打起了口哨。碰见他的人,见他神清气爽,喜气洋洋的,都大惑不解。心想不是金兰快不行了,就是翟役生染病了,不然他怎么这么高兴?
死亡就是这样,它以巨大的威力镇压人,让人俯首帖耳、战战兢兢地做它的俘虏,可一个俘虏受虐的时间久了,也会反抗。一段时间的死寂后,阴气沉沉的傅家甸,又有点还阳了。卖烧饼卖糖葫芦的,又穿街走巷地吆喝起来了,尽管那吆喝声不如从前
的清亮;崩爆米花的,又守着一炉炭火,蹲伏在榆树下了,虽然他的生意并不如炭火那般热火;开面馆的,也把收回的招幌挂出来,虽然擀出的面,如同老女人干枯的白发,少有人理。人们似乎看透了,既然鼠疫防不胜防,随时可能赴死,索性如常过日子,轻松一点。也就是说,要死就活着死,不能像李黑子那样,死着死。在他们看来,李黑子吓疯后,等于死了。
李黑子有天晚上去傅家烧锅,伙计见他破衣烂衫的,冻得瑟瑟发抖,好心赏了他两碗烧酒。没想到,他夜半醉倒在一条僻巷中,活活冻死了。他的尸首,自然也是警察为他收的。只不过死的人越来越多,官府承担不起那么多的棺材了,他们只是把他用草席裹了,扔到坟场。李黑子捡了一辈子破烂儿,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最后也跟破烂儿一样,被遗弃在荒野之中。人们说起他来,同情的少,鄙夷的多。
傅家甸人又敢聚堆儿说话了。他们在一起,谈瘟疫,谈生死,也谈天气和家长里短的事情。而且他们也不忌讳,相互品评着备下的寿衣,谁的料子好,谁的花色独特,谁的式样大方;他们还议论死时该戴什么样的头饰,穿什么样的鞋子,甚至系什么样的腰带。好像他们去另一世,是个隆重的节日,马虎不得。此外,死后的棺木该埋多深,他们也仔细想过了,说是不深不浅最好。因为太深的话,万一春天渗水,等于天天泡在澡盆中,那滋味实在不好受;太浅了呢,万一棺木有一天朽烂了,荒野的狼,很容易把他们的骨头给啃了。男人们又恢复了傍晚去酒馆划拳喝酒的习惯,女人们呢,觉得不能在家等死,该剪鞋样子的又剪起了鞋样子,该绣花的又绣起了花。不过,男人们喝酒的时候,爱去名叫“天堂”的酒馆,女人们绣花的时候,不知不觉,就会绣上莲花和云朵。
王春申猜得没错,他去了几家水果店,都没有鸭梨了。新鲜的水果只有两样:橘子和苹果。王春申想橘子上嗓子,不适宜现在的继宝吃,就买了两斤苹果。苹果的价格,比前一段要高出三倍。王春申掏钱的时候,没太犹豫。他突然想明白了,店主虽然多赚了他几吊,可万一过几天他染上鼠疫,难逃一死,那钱等于白赚;而自己想省下的几吊,现在看来是钱,万一他也不幸染病了,那钱跟废纸又有什么分别呢。
王春申怕苹果冻伤了,将它掖在怀里兜着走。遇见他的人,不再像鼠疫初起时躲着了,他们亲密地跟他打招呼,有的还吆喝他一同去天堂酒馆吃酒。
翟役生果然在黑马面前败下阵来。王春申一进客栈,就听翟役生在跟金兰发牢骚:“你说一匹马,不让人套,不想干畜生的活儿,留着它有什么用?真是该杀!我早馋马肉馅包子了。”
金兰说:“你要是杀了黑马,姓王的就会把你杀了,吃人肉馅包子。”
王春申心想,金兰说的那个姓王的,就是他了。可她当着自己的面时,不是叫他“掌柜的”,就是“继宝他爹”,看来女人当面的话信不着啊。
翟役生见王春申回来了,大吐苦水,说:“你养这马,怎么跟娘娘似的,还得供着!”
王春申说:“可不是嘛!它是道台府出青的马,跟你一样,见过大世面,不当娘娘供着行吗?”这话看似恭维,实则羞辱,噎得翟役生干瞪眼。
王春申放下苹果,见继宝还在睡,就回马厩了。黑马见主人回来,以一个得胜者的姿态,昂扬地迎上来,王春申激动地与它贴着脸,赞叹道:“好兄弟,有骨气!”
看过黑马,王春申百无聊赖,便跟金兰打了声招呼,去天堂酒馆解闷了。中午的时候,他惦记着继宝,未尽兴就回家了。一进客栈,吓了一跳,院子里竟然并排摆着八口通红的棺材,占了大半个院子!王春申吓得腿直哆嗦,难道继宝没了?他在打开屋门的时候,吆喝继宝的声音就是颤抖的。
继宝虚弱地应了一声:“爹——”王春申的眼睛立刻湿了。继宝虽然还在低烧,但已经能坐起来跟继英玩了,兄妹俩正在炕上叠纸船。继宝举起一只带舱盖的纸船,说是要送给爹爹,夏天可以坐着它去松花江上打鱼。
王春申说:“爹爹打个鲤鱼精上来,变成个俊俏能干的姑娘,给继宝做饭铺被窝!”
继宝嘿嘿乐了,说:“我有娘做饭铺被窝,我要让姑娘背我去看马戏!”
王春申说:“好,让姑娘背你看马戏!”
看过继宝,王春申去找金兰,想问问那些棺材是怎么回事,难道棺材铺搬这儿来了?可是屋里屋外找遍了,也未见她人影。王春申拉开灶房的缸盖,见水缸满着,知道她不会去水井;又掀开锅盖,见里面熬着白菜,知道她也不会走远。正当他想去大门口张望一下的时候,金兰提着半扇油红的牛排骨回来了。她见了王春申兴奋地说,后趟房吴二家杀牛,她买了牛排骨,打算一锅炖了,让继宝吃点好的,大家也跟着开开荤。
王春申说:“吴二家的牛是耕田的,他把牛杀了,明年不种地了?”
金兰说:“这牛这两天老是用蹄子刨坑,吴二家的忌讳,说这是掘坟坑呢,就把它杀了。只要人活着,一头牛算个啥,开春再买就是了。”
傅家甸的牛马,大多是由海拉尔贩运来的。前些日子海拉尔牛疫大作,大批死亡,牛的价格一路看涨。肉铺的牛肉,也就比猪肉要高出一倍。那些爱吃牛肉的,最近都亏了嘴。王春申想,明年春天吴二买牛时,看见牛价高得跟吊死鬼一样吓人,一定会后悔把牛杀了。这牛也真是薄命,不会找时间刨坑。他想若是黑马刨坑了,他绝不杀它,他愿意为那个坑赴死。
未等王春申问金兰棺材的事,金兰先说:“看见那些棺材了吧?”
王春申说:“我正要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呢,又是你那个娘娘干的?”
“他呀,就这件事情,干得像样!”金兰赞叹道,“要是以前,咱客栈有客人,别说是这么多棺材了,一口我也不能让他摆,要不谁敢来住?可现在没人来,干闲着,他看棺材价钱一天比一天高,人死的又一天比一天多,就想囤点棺材,过段日子,好卖上个大价钱!你想啊,那些有钱的主儿死了,再不讲究,也得弄口棺材呀。到时棺材铺的棺材空了,就得买这儿的!”
“呸!”王春申说,“要是过段时间,鼠疫过去了呢?你那娘娘怎么处理它们,他一个人又睡不了这么多棺材!”
“我看这鼠疫,一时半会儿过不去!”金兰指着天说,“你没见今冬流星多吗?这是老天往回收人呢。人拗得过天吗?”金兰说完,吩咐王春申多抱点柴火进来,说是吴二家的牛是老牛,估计得费柴火。
王春申问:“一共就是这些棺材?”
金兰说:“他总共买了十口,估摸着剩下的两口也快拉回来了!”
“看来你买牛排骨,不是为了继宝,是犒劳这个娘娘吧?”王
春申酸溜溜地说。
“哪能呢,咱多少日子没沾牛肉了,想得慌呢。”金兰没恼,反倒跟他挤眉弄眼地笑,看来翟役生囤积棺材,她打心眼里欢喜。
王春申闷闷不乐地抱回劈柴,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翟役生整日游手好闲,没来钱的道儿,怎么买得起这么多棺材?他问金兰,是不是帮着添钱了?
金兰撇着嘴说:“他买棺材,我跟你一样,今儿才知道!我也问他哪来的钱,他说都是自己攒下的!细想啊,他在宫里呆了那么多年,手头不可能一文没有。”
“我见他前几天去了公济当,别是当年偷了什么值钱的物件,拿去当了。”王春申说。
金兰不吱声了,因为翟役生去公济当,她一无所知。而他的东西,都锁在一口小木箱中,钥匙日夜挂在身上,谁也不能碰。那里究竟有些什么物件,她也是糊涂的。金兰想想自己身为女人,没一个男人跟她真正知心,长叹一声。王春申听见她叹气,不再追问了。
院子里齐刷刷地摆着十口棺材,总归是瘆人的事。王春申让翟役生买点油布把它们苫上,要不雪天时,继宝和继英都不敢出门堆雪人了。翟役生扬着脖子,瞅了瞅天,又抻了抻他那条坏腿,说:“这腿疼得厉害,天又这么灰,明儿准有雪!老天帮咱上苫布,用不着买了!”
翟役生预报得真准,棺材落户三铺炕客栈的次日,雪就来了。开始是小雪,下着下着就大了。黄昏的时候,雪已经快没膝了。那些棺材,如愿被苫了一层白布。不过,它们没有因为白雪的覆盖而减淡了阴森之气,相反,落在棺材上的一尘不染的雪,因为太像一块块孝布了,倒增添了恐怖感。
继宝在雪天中高烧起来。他的耳颈处,果然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红色皮疹。他的眼泡肿胀起来,唇角起了水泡,一阵阵呕吐。他怕光,一见光就淌眼泪。客栈白天时也要拉起窗帘,晚上点油灯时,要搁到离他远的地方。王春申见他烧得厉害,想用烧酒搓他的胸和脊梁,这样能降低热度。金兰说这万万不可,疹子得在高烧中自然出来为好。
雪后的第二天,继宝仍然高烧和咳嗽。先前出来的疹子,不长反缩,而大面积的疹子却没有出来,这把金兰吓坏了。她对王春申说,疹子要是憋回去,会有危险,让他赶紧去请郎中。她自己呢,去丧葬铺子买个纸扎的替身回来,把它烧了,这样索继宝命的小鬼,得着替身,就会打道回府,继宝也就太平了。他们双双出门的时候,并没有在意,翟役生也紧随其后出去了。
王春申请郎中,比金兰买替身要周折。因为鼠疫,去针灸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一等再等。所以王春申领着老郎中回来的时候,院子的棺材旁,已戳着个白森森的纸人了。
金兰正和翟役生吵架。原来,翟役生趁王春申和金兰都不在的时候,去防疫卫生局报告,说是三铺炕客栈又有人得鼠疫了,让他们赶快把人带走隔离。这样,防疫卫生局的一个医士,跟着翟役生来到客栈,见继宝高烧咳嗽,面红耳赤,看上去像是得了鼠疫,就把他用马车拉走了。
金兰指着翟役生的鼻子愤怒地骂:“我金兰待你怎样,全傅家甸的人都看在眼里!你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愿意收留,哪个女人的男人,又能容你?还不是我金兰和王春申!好嘛,你不知恩图报,反倒把我们的骨肉往火坑里扔,真是猪狗不如!你这种烂人,身上肯定缠着八九条鬼!我看,院子里的棺材不用装别人,把你和你身上的那些鬼挨个儿装了,全埋了吧,省的来人世缠磨人!”
王春申从来没有听金兰这么痛快淋漓地骂过人,尤其是骂翟役生。他能做的,是为这骂声增添点乐感。王春申“啪啪啪”地扇翟役生耳刮子,直把他打得东摇西摆,屁滚尿流的。翟役生开始时垂头忍着,最后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说:“打吧,打吧,反正我在宫里吃惯了耳刮子,再吃等于尝鲜了!”王春申一听他那女人似的哭声,住了手。
王春申打完翟役生,朝外走去,说:“我得把继宝背回来,孩子跟前没爹没娘,怎么行啊。”
金兰拉住他说:“人被扔进那儿,还能让出来?”
王春申说:“那我就去那儿陪他住。”
金兰说:“你又不懂小孩子出疹子的事儿,万一照顾不好,落下毛病,后悔就晚了,要去也得我去!”金兰说完,翻箱倒柜的,把她和继宝过年穿的衣服打点在一个包袱里,说是带着这样的衣服去,定能活着回来。金兰挎着包袱出门前,狠狠地瞪了翟役生一眼,说:“你可给我看好门,等我回来,客栈要是少了一根针,就拔你的屌毛当针使!”说完,扑哧一声乐了。
这是金兰留给翟役生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们听见的她最后的笑声。三天以后,继宝死在疫病院,王春申再也听不见继宝喊他爹了。而金兰,在继宝死后的第四天,也跟着去了。那些天,傅家甸每天都有七八个人死亡,拉尸首的马车,空前忙碌起来。为死者吊孝的,唯有送葬的马了。马走得热气腾腾时,身上的汗水在冷空气中凝结成了白霜,它们看上去仿佛披了孝布。
王春申觉得儿子和金兰死得冤,继宝不就是出疹子吗,医生凭什么把疹子误诊为鼠疫?不能翟役生说是,他们就跟着说是。而且,金兰去的时候好好的,不过一周,人就没了,她一定是
在那儿被传染上鼠疫的。既然进去的人,很少有活着出来的,那么花钱弄这个疫病院有什么用?王春申愤怒了!他捡了一堆石子,两个裤兜都揣得满满的,先是去疫病院砸门窗,骂医生是一群蠢猪;然后又步行十来里,去道台府,一边砸紧闭的朱红大门,一边骂里面的人只图自己享乐,不顾百姓死活!傅家甸天天死人,怎么没死一个官府的人?王春申要被气疯了。若是以往,他的这通闹腾,会引来众多的围观者。可是这个凄冷的冬季,人人都受着死亡的威胁,也就没人在意他人的不幸了。
金兰死了,翟役生的腰,就像被大雪压弯的树,又佝偻下来了。他白天时坐在院子的棺材堆前,一遍遍地说着:“怎么会,怎么会,她这一脸的麻子,除了我能相中,她去那里,谁看得上呢?怎么会,怎么会,金兰,金兰哟——”他摇着头,呼唤着金兰的名字,眼里泪光闪闪;到了晚上,他蹲在客栈的灶坑前,不停地添柴,火苗旺得快蹿出来燎他的眉毛了,可他还是打寒战。
王春申憎恨翟役生,不叫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就不会死在那样一个鬼地方。他还憎恨他囤积的棺材,认为它们给他带来了厄运。王春申不想再看见这个娘娘,于是有天晚上趁着翟役生出门了,他先把钱匣抱出,藏在马厩的干草堆里,然后把客栈的箱子柜子、被子褥子、桌子凳子、锅碗瓢盆、衣裳鞋帽、针头线脑,凡是能用得着的,悉数搬出,又把继英抱到马厩,然后将客栈和棺材分别淋上火油,将它们引燃。那晚北风呼呼地叫,天空飘着鹅毛大雪,草瓦板房和棺材,大约知道自己今夜将是老天赏花的对象,它们争宠似的,竞相怒放,把自己开得红红火火,蓬蓬勃勃的。
吴二家的见前院的客栈火光冲天,怕火烧连营,将自家引着,赶紧跑来,让王春申去报消防队的来救火。这个消防队,成
立还不到一年。当时招募人员时,吴芬还让王春申去试试,说是救火总比当车夫要自在些,可王春申不喜欢一个烟熏火燎的活儿。
王春申对吴二家的说:“不用报消防队了,等他们来,也烧落架了,救不住了。”
吴二家的叹口气,说:“没有女人把持家,到底是不行,连火都看不好。”她见风势不会将火延展到自家,就打着呵欠回去了。
王春申看着三铺炕客栈化为灰烬的时候没有落泪,因为他知道那不过是一朵花开败了。相反,当火舌在夜色中一簇簇地欢呼腾跃,与天空的雪花遭逢的一刻,他落泪了。因为那火舌宛如艳丽的花瓣,而被火舌映照得通体金黄的雪花,分明就是一群闻香袭来的蝴蝶。那种美,他平生首遇,实在是惊心动魄。
火着了小半宿,终于灭了。王春申回到马厩,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睡得很沉。第二天清晨,他被哭声扰醒,是翟役生回来了。王春申太想看看这个娘娘没有归所的模样,连忙披衣起来。
雪停了,太阳也出来了。阳光把雪地照得一片橘红。翟役生的身边,竟然有个活物相伴,是金兰养的那只黄猫!王春申放火时,竟把它给遗忘了。看来猫的本事大,逃了出来。翟役生背对着王春申,左手攥着样东西,右手握着一根烧得弯曲了的炉钩子,正在白雪覆盖的废墟里找他的东西。他那口平素谁也不能碰的木箱,早烧成灰了。在王春申看来,木箱里的东西,以前是哑巴肚子里的话,谁也倒不出来。现在禁锢已无,哑巴能开口了,可话却一句也没有了。
王春申站在翟役生身后,听着他嘤嘤的哭声,快活地问:“你的宝贝,还剩几样呀?”
翟役生不吭声,只是哭,王春申便转到他面前,想看看他的
表情。翟役生见王春申站在对面了,这才将左手抬起,张开,露出手中的物件,颤抖着说:“木箱里的东西,没成灰儿的,就是它了。”
王春申凑过去一看,忍不住乐了,原来是一条泥捏的屌!这一定是翟役生央求徐义德帮他捏的“高升”。徐义德的手艺真不错,捏得惟妙惟肖。看来这场大火成了这玩意儿天然的窑炉,将它烧得细腻红润,更加活灵活现。
王春申对翟役生说:“你没吃亏呀,得着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火不烧它,它哪有这个色儿呀。你没见识过这东西吧?我告诉你吧,它跟真的二样不差!你得到了宝贝,将来能进翟家的祖坟了,还不快去酒馆喝一壶呀!”
翟役生听王春申这么一说,抽了下鼻涕,怕冻着那玩意儿似的,赶紧把它揣进怀里。之后,他仍旧怀抱着希望,用炉钩子翻捡东西。他掘起来的,除了瓦砾,就是白雪了。那粒粒白雪像是隐藏在废墟中的珍珠,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