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访谈录(3)
作者访谈录(3)
钟:你首先写了张冲的家庭,他爸张红旗他妈文兰。对张红旗来说,张冲的降生曾经如同蜜一样温暖,张冲就是他的将来。儿女有没有出息,许多眼睛看着呢。他天天念叨的是让张冲好好读书考大学,他还带一年级的张冲到成功范例陈大家里去感受人家儿子的出息。可是张冲偏偏不断偏离他期望的轨道,戴耳环、抽烟、上网吧,不好好学习。他把儿子吊在门框上,他把儿子拴在牛槽里,他踏过儿子……最后,当儿子成了少年犯之后,放电影的张红旗经常会陷入沉思,问他想啥呢?他就会说:“谁想整谁了就给他当儿子去。”问他这话是啥意思?他说:“无期徒刑么,你想去。”你用过一个小标题——“井”里的张红旗。无论城市还是乡村,中国父母对孩子寄托的期待,是非常强烈的。他们希望孩子好,有出息,有个光明的前途。父母的期待和爱,为什么就变成了“井”?
杨:我们常说,父母是孩子人生的第一个老师,那就当然应该先从他爸他妈写起了。我没想很顺溜地完成这一章,我在其中拐了好几个弯。对叙述来说,我以为是必要的。我想给读者增加一点阅读上的障碍,但穿越障碍的难度应该控制在不把读者挡回去。我一直对顺溜的写作持有怀疑态度,也怀疑顺溜的阅读。过于顺溜的阅读很可能造成什么也留不下的后果。
你传给我的一篇博文里有一句话:“我们活着似乎是为了证明父母,老师活着的意义。”是一位署名“范世子弟”的同学(我觉得他好像是一个正在上学的孩子)看了《少年张冲六章》以后写的。就顺着他的话说吧。如果父母要以孩子来证明自己活着的意义和价值,就有可能像张红旗一样掉进“井里”,因为孩子实在不是你的生命的一部分,他是另一个独立的生命。你可以影响他,甚至也可以指点他,以你的经验和价值观“教育”他,但不能以你的意志“强制”他,迫使他成为你希望中的那种人。家庭和学校不是监狱,父母和老师不是狱卒。强制有可能遇到奋力的反抗,因为孩子也不是犯人。作为父母的我们,似乎少有这样的意识。我们把对孩子的强制误以为是“爱”,是为了孩子好。强制以至于施暴,也就成了爱的另一种方式。在我们这里,“打是亲,骂是爱”具有普适性。家庭专制是国家专制的民间基础。但家庭的强制又实在不能和国家的强制相提并论,不但不能相提并论,还会受到国家权力的强制干预,因为孩子对家庭专制的反抗是合法的,受国家法律保护。咋办?死抱着“让孩子来证明我们活着的意义”不放,一旦期待落空,希望破灭,张红旗就掉进一口上不来的“井”里了,除了自虐还是自虐。自虐也是一种暴力,自己对自己施暴,直到生命终结。张红旗把这就叫做“无期徒刑”。
钟:父与子的冲突,代沟,可以说是永恒的。在这部小说里,这种冲突终于演变成了势不两立。那块槌布石头做的桌子,成为强烈冲突的“纠结点”。在张红旗眼中,那石桌是儿子通向未来的起跑线。女儿梅梅看到那张为弟弟才设立的石桌,放弃了读书,她觉得自己不在父母的期待中。但张冲却仇恨那张石桌。你把它作为一个象征物吗?
杨:是生命过程中和生命发生过碰撞的一样东西。这一样东西对生命的塑造起过作用。张冲和槌布石头一开始并不是势不两立的,他们的关系是在变化中完成的。槌布石头的遭遇和张冲有些近似。当张冲举起榔头砸断它的时候,张冲很像他爸张红旗,石头像张冲,甚至不如张冲。面对张冲的施暴,它没有足够的反抗力,所以,就永远呈V字型折断在四个砖头腿子之间了。它更像一个生命的记忆,是张红旗的,也是张冲的,也是张冲他妈文兰和他姐姐梅梅的。但它实在又只是一块普通的槌布石头。是象征物吗?我没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