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的是耳洞
我想说的是耳洞
没给张冲做班主任之前,李勤勤和张冲有过一次“照面”,很偶然。她骑着那辆电动自行车进校门时匆忙了一些,险些撞到了一个学生身上。她惊叫了一声,猛一刹闸,要倒了。学生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和她的自行车。和她打了一声招呼:李老师好。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要赶时间差点……学生说没关系的老师,给她笑了一下,走了。
他就是张冲,有名的问题学生。有老师给指过。
就在这一次“照面”之后,她会时不时想起张冲。她很奇怪她会时不时想起张冲,想起他扶她时的动作和神态,想起他说李老师好,说没关系的老师。她觉得张冲并不像传言的那么“问题”。她觉得他很有礼貌,比同龄的学生成熟。
当然,头发是问题。他不但留着长发,还染了色。
她甚至想,他会不会分到我的班里呢?如果张冲在我的班里,我就先和他说他的头发。他也许会听话的,也许会不再是问题学生的。
没有了问题,学习也就会跟上来的,可以动员一个学习好的同学帮他。我也可以抽时间帮他补课……
又觉得这么想很可笑。初中二年级有九个班,升到三年级还是九个班,张冲恰好就在她的班里,要比他们的“照面”还要偶然的。我总不能向学校要求把张冲分到我的班里吧?
奇也不怪,新学年开始后,她竟在花名册上看到了张冲的名字。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看来,有许多东西确实是早已注定的,一个人和一个人的相遇,一个老师和一个学生的相遇也是注定了的,事先会有预感的。这就是时不时会想起张冲的原因吧。偶然相遇打招呼的学生不止张冲一个,为什么偏偏时不时会想起他呢?
她站在讲台上,依惯例先向新同学介绍了自己,然后点名。
她点到了张冲。张冲站起来答了一声“到”。就此,她和张冲开始真正遭遇。
遭遇比相遇要复杂得多,深刻得多。和张冲之间发生的许多事情,无论是行为还是感受,都远远超出了李勤勤的想象。
她和张冲的第一次谈话就是一场遭遇。
约张冲谈话,她是有准备的,准备像她当初想过的那样,说头发。
张冲进来了。
她合上了备课本,也合上了旁边的课本,把它们叠放在一起,然后,把随意握起的手放在课本上,抬头看着张冲,表情是和蔼的,但不严肃。她想在他们的第一次谈话开始时能给张冲一个印象:她很重视他们的第一次谈话,也想让他们的谈话能自然一些。
她:我们见过的。
张冲:是的老师,你点过名了。
她:不,还要早。
张冲:我星期天逛街,在菜市场和幼儿园门口看见过你。你不会看见我的。我是路过,你在买菜,接娃。
她:我们单独见过。有一次我进校门时差点撞了你。我印象很深。
张冲:是不是?
她:你很有礼貌。
张冲:老师你在表扬我么?
她:怎么啦?
张冲:我会把表扬听成讽刺的。
他:为什么?
张冲:我听惯了讽刺。我想你找我不是为了给我表扬的。我知道你要说啥。
她:说啥?
张冲:头发。
李勤勤有些诧异。她没有让她的诧异表现在脸上。她不想让张冲看出来。
她:为什么要说头发呢?
张冲:初一初二的班主任头一次谈话都说的是头发。你们一样的。
她:为什么要一样呢?
张冲:都是老师嘛。难道你不说我的头发吗?
她:如果你愿意说,我们说说也不妨。
张冲:反正迟早都要说的,是不是?迟说不如早说,就说吧。初一的时候,我还没留长头发,也没想过要留长发。班主任宣布不许留长发,我听着很不舒服。不舒服也不只我一个人。老师管的也太多了吧?连头发也管上了。后来我见了小学时的一个同学,在城关二中,女生也不让留长发,她想不通,不服气,为头发问题弄得很痛苦。我说有啥嘛不让留偏留,我就留了长发。
她:你二中的那位同学是女生?
张冲:咋啦?
她:你们关系很好,是不是?
张冲:你打探我的隐私了老师。
她:对不起,让你误会了。你留长发和她有关?
张冲:有关也无关。
她:然后呢?
张冲:头发就成了问题。一直都是问题。后来,我就干脆把它染了。班主任和你一样,是个女老师,差点晕过去了。
她:这就是你想要的效果?
张冲:我没想让她晕,问题问题问题,我厌烦了,既然是问题就彻底问题吧,就染了。我只是处理我的头发,她晕是她的事。你不会晕吧?
她:不会。
张冲:那就好。我也不想让你晕。
她:我想和你说的是你的耳洞。
张冲摸了一下耳轮,老师你看得很仔细啊。
她:你能把它堵了么?
张冲:已经打了就没法堵了。
她:不能想个办法吗?
张冲:能啊。
她:那就堵了去。
张冲从裤兜里掏出两个耳环,戴在了耳轮上。
张冲: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耳环像两串螺丝一样。
李勤勤真有些晕了。她把目光从张冲的耳环上移开了,手和脚有些不安宁了,也无法保持她不失严肃的和蔼了。
张冲卸下了耳环,装进了兜里。
张冲:老师你没晕吧?我把它装起来了。
李勤勤又看张冲了,脸上只剩下了严肃。还有一种愤怒正从心底里往上升腾。她把它压了下去,转头不看张冲了。
她:我只是不理解。
张冲: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做假耳轮。需要钱,我没钱。
李勤勤摇头了。
她:女生戴耳环谁都可以理解,男生为什么要戴耳环呢?
张冲:外国多的是,电视上就能看到。
她:那是外国啊张冲。
张冲:中国的少数民族也有啊,不是少数民族也在戴啊,越来越多了。咱学校戴耳环的男生不只我一个。不信你调查去。
她:你觉得男生戴耳环好看么?
张冲:不是为了好看,是好奇。
她:是自己好奇,还是让别人看着好奇,吸引眼球?
张冲:没想过。
她:别的学生我管不着,我不希望我的学生出格,尤其是你。
张冲:为啥尤其是我?
她:我想让你学好。
张冲:我说你和他们一样嘛。我是问题学生。
她:你可以不是嘛。
张冲:不戴耳环就不问题了?
她:可以是好的开始。
张冲:学校和老师,也包括你,对学生好坏的标准太单一了。守规矩就好,有点个性就是出格,就是问题,就是坏,像监狱一样了。我不觉得偶尔戴一下耳环就是坏。法律也没规定男人不能戴耳环。
她:学生守则呢?你是学生,应该看学生守则。
张冲:看了。学生守则大不过法律。
她:你知道的不少么张冲,我没想到。
张冲:真正了解学生的老师很少。
她:我承认。真正了解老师的学生也很少,你承认不?
张冲:老师都是一样的。像我这样的问题学生,没法和老师互相了解。
她:我们可以互相尝试。你愿意吗?
张冲:当然,只要你不怕失望。
她:你说的没错,学生守则大不过法律,但各有各的适用范围。在社会上守法,在学校里守学生守则,这也没错吧。
张冲:没错。所以我从来没在学校里戴过耳环,出校门才戴。也不是每次出校门都戴。想戴的时候就戴一下。我还有一对——
张冲又掏出来一对耳环,是那种细丝大圆环形的。他用手指头捏着,亮宝似地给她看了一下,又装了回去。
李勤勤的呼吸立刻有些急促了。她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坐了回去。
张冲:老师你别生气,你不是要了解我吗?
李勤勤:我没生气。我只是遗憾。我们的第一次谈话很失败。你让我有了一种崩溃的感觉。我说这些也是想让你了解我。
张冲:对不起老师。我知道你是好心,我让你很失望。
李勤勤:如果你能珍惜的话,就应该有所表现。
张冲:我会的。
李勤勤似乎从崩溃的感觉里恢复过来了。
她:我相信你。我有耐心。
张冲出去了,半小时后又回来了。
张冲:我把头发剪短了。
张冲的头发确实剪短了一些。
李勤勤:不能再短么?
张冲又一次出去了半个小时。
李勤勤无语了。她彻底崩溃了。张冲的又一次剪短几乎看不出来。
张冲:老师,我已经有所表现了,我不会再去剪了。
李勤勤:张冲,我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张冲:那就等你有力气的时候再说。反正我已经有所表现了。
李勤勤:你把剪发当成了给我面子是不是?
张冲:你不要就不给了。
李勤勤终于掩藏不住她的愤怒了:我不要这样的面子!
张冲:那你会难堪的。我说过你不了解我。
这就是张冲临走时撂给她的话,石头一样,砸得她心疼。
她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约张冲谈好了。她说过“我们可以尝试”。要尝试就有可能被再一次砸得心疼,几天缓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