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琴
砸琴
在古登州和莱州交界那儿有个临海的城镇,那里素来出一些有意思的人物。他们在当时没什么名声,只是到了后来人们回忆起来时,才觉得这些人的特异。他们在世时与邻人一样,挑担荷锄,做些田里营生,穿戴举止似乎也没有什么两样。再说平时大家都忙于生计,讲究的都是田里的话头,哪里有工夫注意另一些琐屑。
其实一个地方的文明根基不可能起始于一朝一夕。传说这个城镇是颇有来历的,它是两千年前受秦人追杀的一支人的藏匿地,准确点说就是那个骗了秦始皇出海求仙的徐福的后人,这些人为了避难,就先后逃到了这个荒凉僻远的地方。那时这儿可能只是个小小村落,并没有稠密的人烟。初来者行为低调,与当地人没有争性,一般人也只把他们当成了沦落的难民。当地人不知道这其实是一个望族,不过是溃散了而已。他们来的时候也不可能带来满囊满柜的书籍,可是学问会装在肚里,家教和传统也要随身而来。就这样,他们改名换姓,不再姓徐,而是姓曲之类。“曲”与“屈”同音,内中藏下了一个冤屈的意思,也藏下了一个委屈自己的意思,反正是要好好安顿和忍受下来,准备有朝一日东山再起。
这个城镇的壮大发展,有人认为除了新来的曲姓的缘故,关键还有另一些徐福后人的陆续加入。反正这里后来姓曲的越来越多,只是到了后来才突然增多了徐姓,可能是有些人年代久远以后改回了本姓罢。这里的人格外少言寡语,做事扎实但不事声张,喜欢晴耕雨读。开始的几年里,他们主要是垦田务农,后来才下海捕鱼。这其中驶船的好手极多,他们好像天生就习水性通海路。更有人会医病,会看星象和算卦等,反正懂得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夜里读书的人多,弹琴作画的人多。有一次一个下乡巡视的官员远远听到一个草寮里传出了琴声,就让轿夫停下来。这个官员在原地静静地听了许久,最后下得轿来,踉踉跄跄地奔到那个草寮跟前,这才发现是一个白头老翁正闭着眼拨一把破琴。官员施了一个礼,然后问老人话,老人竟两耳全聋,只张着嘴巴唔唔应答,嘴里没有几颗牙齿了。官员流连了一会儿才遗憾地退去,说可惜不能交谈,原来这里有这么一位高明的琴师!一年后官员再次寻找那个草寮,有人告诉说那个老人已经过世了,起因就是弹琴时被一个人冲了,说上年纪的琴师最忌抚琴时被人冲惊;就这样,老人一病不起,不出半年就走了。
镇子里有不少坚持练字的人,这种传统一二百年里都没有断过,直到今天依然还有一些地方书法家。由于书画同源,画一手好画的人也不少见。所以到了近代,有不少仿制古代名家的作品,这样做并非为了市利,而是为了挂在屋里自己欣赏。后来有人专门去那儿收购这些字和画,以用于官商往来。现在那一带只要出现了假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有人从那个城镇买来的。
琴棋书画,琴是摆在第一位的。琴是中国古琴,但延续到后来,各种琴都受人喜爱了。这里的人特别喜欢一种蟒皮制成的琴,因为它的声音仿佛来自海滩深处,听起来格外撩动人心。许多人听了,都觉得这声音有一种说不清的诱惑力。由于专门的乐器店少见这种琴,所以就要倚仗当地的制琴师傅。有名的师傅都是祖传的,他们个个身怀绝技,遵守传儿不传女的老规矩。爱琴的人不一定是弹琴的好手,他们只是爱,只是精于收藏而已。收藏是一种奇怪的嗜好,是一种癖,一旦迷上就很难改掉。
那儿有一位有名的制琴师,出自他手的琴在方圆几百里都享有盛名。他会制作好几种琴,然而最有名的还是那种蟒皮琴。城镇的一户收藏世家存有一把上百年的古琴,一切保护良好,唯有蟒皮裂开了。无奈中也只有找这个制琴师傅重新镶造了。内行人都知道,一把琴的高下贵贱,最关键的就是这蟒皮的搭配与选择,更有制作功夫的粗精。凡艺术都倚仗灵感,制琴当然是门大艺术,而这门艺术的穴位就在琴体与蟒皮之间。收藏家因为爱琴,心思不用在别处,所以家里的经济营生一般,虽然不算家徒四壁,可也好不了多少。他好大年纪才娶了一个妻子,两年后生子,老年得子疼爱得不得了,平时他和妻子与孩子是须臾不能分离的。
他的家住在城镇边缘,靠近一片林子,这里常常有一些野物跑出来玩儿,他与妻子从不伤害它们。有一天妻子正在家里灶上忙着,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就出门去了,她一时也没在意。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不远处传来了尖叫声,她一听是自己孩子的声音,就不顾一切冲了出去。原来孩子只戴了个红肚兜,这会儿蜷在一个草垛旁边,不远处就有两只豺狗模样的东西,它们一纵一纵地围着孩子跳,只是不敢近前。她拿起柴棒驱赶它们,到了跟前一看,只见一条不大的蟒蛇用身子围住了孩子,高高探起的头颅四处盯视,身上满是鲜血和伤痕。她吓得不敢喘气,定下魂来才知道是这条蟒蛇刚才与两只豺狗搏斗,救下了孩子的一条性命!她呼叫孩子时,那条蟒蛇就用嘴巴摩挲着孩子的腮,孩子很快就不哭了。这时蟒蛇才把身子放开,在一旁看着她把孩子抱起,缓缓地爬回了林子里。她最后一眼记住的,就是这条蟒蛇脖子处有一块金黄色的大斑。
男人回来后听过了这场历险,特意去找过那条蟒蛇,但没有找到。这时他的宝贝古琴已经送到那个师傅手中许久了,对方回答说这种事急不得。大约又过去了一个月,制琴师傅终于把修复的古琴拿回来了。这一天算是一个重要日子,男人见了古琴就忘了一切,他洗了脸洗了手,又换了衣服才去接那把琴,就差没有焚香沐浴了。制琴师傅当即拨弄了那把琴,声音韵味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这把价值千金的古琴就算重生了。
师傅走后,妻子凑近了正在低头抚琴的丈夫,抬头端量了一下,突然大声喊叫起来。她说她认得这蟒皮上的斑纹,这肯定是那条蟒蛇的皮。她这一叫,男人脸都白了。他赶紧放了琴,然后出门追赶制琴师傅。
他拦住那个人,开口就问蟒皮的来历。师傅说:要为这把古琴寻找合适的蟒皮就难了,所以才拖了这么久,家中贮存的所有原料都不合适,而自己又是个追求完美的人,这种琴需要配的是年纪合适的雌性蟒皮,还要有“金环扣”的,就是脖子上长了一种奇怪金斑的,这样的蟒皮会发出一种“金声”。师傅长叹,然后一脸欣慰说,他为了这把古琴不得不四处寻觅那种蟒皮,几次都想作罢,巧的是本城一个老猎人告诉他,说海边林子里就发现过这种蟒,于是他约了好几个猎人,徘徊在林子中数日才得手。
男人一声不吭回去了。这时妻子已经把那把古琴归到了专门的屋子里,这里藏有几十把琴。男人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他对妻子点点头,然后抄起一把锤子就进了藏琴的屋子。
他一口气砸毁了所有的古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