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楚丹彤拎着东西一拧开家门,见保洁工朱大琴正在大厅里擦地板。她擦地板不用墩布,总是跪在地上用抹布擦,这种擦法势必就要满屋爬。一见她这四腿着地的爬姿,楚丹彤就觉得扎眼睛,就像自己不人道,伤了人家的人格尊严。楚丹彤一边换鞋一边对大琴说:看你又这么擦,多不好!朱大琴不知道楚丹彤能回来这么早,她翻身一屁股坐在地上,摸着地板说:这地板油子多老厚,光光溜溜的,掸掸浮灰,比咱乡下铺席子的炕还干净!楚丹彤知道这女人是个话痨,平时只要和她一搭茬,一接火,正干活的她,脸上即刻就会现出大把大把的热情,然后扯出一堆哪儿和哪儿都不挨着的话题,绊住你。楚丹彤怕被她绊住,将东西送进冰箱,转身就进了书房。
打开电脑,她琢磨着从哪下笔。门外朱大琴走路和清扫的声音太大,踢里蹋拉、叮里咣啷的,不停地搅着她。她想对门外提醒一下,可细一听,其实那女人和往常一样,很懂得分寸,只要主人在家,她举手投足都轻了又轻,压根碍不着别人。她知道,是自己的心太躁了,怪不得人家。她在电脑上敲上一行字,觉得不咸不淡的,删掉。再敲一行,假里假气的,又删掉。坐了大半天,显示屏上还是光光的。
她出来上卫生间,见朱大琴拎着抹布正在喝水。她端着水杯,喝一口看看杯,再喝口再看看,还冲楚丹彤扑哧扑哧地笑。这笑是朱大琴说话的前奏,就跟风是雨的前奏一样。楚丹彤住了脚,朱大琴说:咱家小朵子语文学到十九课了,是《乌鸦喝水》。楚丹彤一笑,随口接道:我小学也学过《乌鸦喝水》,这课文是亘古不变的。朱大琴脸上立马灿烂起来,说:你猜这丫崽儿说啥?她说城里的乌鸦那么鬼道,还会叼石头子儿,这是因为水太少,才给乌鸦一瓶子底儿,够都够不着;咱乡下奶奶家泡子多老大,乌鸦一落一大片,往死里喝,那不可劲灌大肚!楚丹彤毕竟是与孩子打交道的人,她一听觉得怪有趣的:咦,小朵子看事的角度蛮刁嘛!朱大琴说:可不刁!旺田说她尽起屁儿,不吃书,为这还抬手给她一脖溜子;我看这丫崽儿是想老家了……楚丹彤听了心里一动,问:小朵子进城几年了?朱大琴说:我和旺田来三年了,小朵子起初留在乡下,前年才接过来,还不到两年呢!刚来时听汽车哞声,还打颤颤呢。老家山哪水的,满处花花草草,随她性儿去疯,能不想家?
这朱大琴一讲到乡下,话就煞不住闸。自从她走进楚丹彤家后,这个浑身热腾腾的乡下女人,不仅将一股酸不酸、甜不甜的气腥味带进她的家,还把她远在四百多公里以外的田野、草房、菜园、牛羊、猪狗,都一股脑地带进了她的家。记得从家政公司第一次将大琴领进家门的时候,楚丹彤本能地排斥她身上泛出的味道,她一把推开一扇窗,还随口问道:你在老家养羊?当时朱大琴一听就笑起没完,惊异地说:你怎么知道?俺们家早先伺弄三只羊,还有两头毛驴子,七只鹅子,一只花老抱子领着一群鸡崽子,狗啦、猫啦、兔啦,般般样样,俺们家养得全货着呢!我和旺田一走,那些活物儿也就没了主儿,都相跟着撒出去了……从那一刻开始,楚丹彤就体会到这个女人不是一个人走进她的家,而是带着身后鸡鸭猪狗,x86xAA里巴嗦一大群,闯进了她的生活……
现在,楚丹彤需要的就是她身后那x86xAA里巴嗦的一大群!她剥了,一块糖递给大琴,自己也剥一块。她这姿态就是怂恿她往下唠。反正朱大琴的身左身右,全是进城的民工,大人、孩子、亲戚、老家,打开哪道闸,扯出哪条线,后边的滔滔汩汩,丝丝缕缕,都是她日子的一锅烂粥。这些人和事,过去楚丹彤都听朱大琴断断续续唠起过,可往往是一耳进一耳出,现在两人唠成个一锅搅马勺。
很久以来朱大琴孤单单地光干活,不说话,晚上回家一开口,嗓子都是哑的。女主人能站着跟她说会儿话,既痛快了嘴,又痛快了心。漫无边际地聊了一气,楚丹彤的心里活泛了,好像跟着朱大琴,扯着小朵子,趟着青棵子,跨过垄垅沟,听着鸡鸣狗叫,回了一趟她们建宁县的老家。她心里忽然有东西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心里装着那一锅烂粥,打开电脑。她想着翁小淳“正面些、阳光些”的定调,敲上一行标题——儿童朗诵诗:《在爱的阳光下长大》。
天亮时分,她经过一夜从田野到闹市的跋涉,两眼闪着湿润的光泽,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蹦一跳的小朵子了……她默读了一遍又一遍,被自己的诗句所打动。她本可以发给翁小淳了,可她却在等着朱大琴来上班,忍不住要读给她听听。八点一过,门锁咔咔地响了,朱大琴有钥匙,她打开门进来。楚丹彤从书房门里伸出头,见朱大琴一边戴套袖、扎围裙,一边冲她说着每天进门必说的废话:这天头,没啥风,阳气上来了……楚丹彤等不及,冲朱大琴招招手,说过来过来,我念念我写的诗给你听听!朱大琴整日价见楚姐写啊写的,从来也没听她念过什么,她忙放下刚拿起来的大抹布,趿拉着拖鞋,小跑着进了书房。
我生在辽西山下,大片的农田很低很洼
我生在江南水乡,门前的河滩很湿很滑
我的老家在四川阿坝
我的老家安徽,风景秀丽如同一幅山水画
老屋的房前有柿树、枣树,还有浓密的豆角架
故居的屋后有一盘石磨,还有陈旧的马车一挂
小时候,我看见年轻的爸爸扶着铧犁
从公鸡报晓,一直犁到夕阳西下
小时候,我跟着能干的妈妈,放猪、打草
还在小河里赶过成群的灰鸭
窗外的大黄狗是我的老友
榆树下的长耳兔虽然胆小,可对我却从不惧怕
那两只倔强的山羊,趁我不在,总好顶架
黑毛驴不嫌弃我小,也曾任我驱驾
朱大琴听到这儿,掩着嘴这个乐:妈呀,这不俺们老家吗?楚姐你咋都编进课文里了呢?柿树啊,枣树啊,豆角架啊,都是俺们家的!那石磨,从俺奶奶婆娶进门,就抱着磨棍使它,都老掉牙了,还有那挂破马车,都闲下了,辕子底下都絮了鸟窝了!狗啦、羊啦、长耳子兔啦、鸭子啦,你说俺们家那旮闹不闹得慌?啧啧!
楚丹彤说:这前院后院,还有那么点意思?我全是用小朵子的口气在说话呢!你往下听,看像不像小朵子——
自从爸爸背上行李走出田垄,到遥远的城里建造高楼大厦
自从妈妈牵着我的小手,告别老屋进城来找爸爸
我们就在城市楼群的缝隙里,鸟儿筑巢一样
建起了自己小小的新家
陌生稠密的人流,令我惊诧
汽车喇叭的鸣叫,也使我惧怕
在我的梦里
大黄狗问我:没有我作伴,你过得也许很差?
长耳兔问我:你有没有被人欺负,城里人架子那么大?
山羊问我:咱山里娃太憨,学习是否落下?
黑毛驴问我:城里没房子,你肯定尝遍了日子的酸甜苦辣!
醒来的时候,泪水打湿了枕头
没有了灿烂的蝴蝶群飞,没有了大片的油菜花
我好想咱那个吃不到糖果,却有着活蹦乱跳的蚂蚱、蝈蝈和泥鳅鱼的老家
朱大琴没了笑声,轻轻叹了口气,屏住声息,等着楚丹彤继续念下去——
那一年我姐姐得了一场大病,城里人纷纷捐款
把医药费交纳
那一年黑心工头欠了叔叔的工薪,维权中心帮他打赢了官司
一分钱也没少拿
好学的爸爸学会了开吊车,他一坐上云彩顶上的操纵斗
就能喝令钢筋和砖瓦随意搬家
勤劳的妈妈也当了保洁工,她说没想到一个庄稼人
在城里还能把钱攒下
城里的学校还到处寻找我们这些流动的花朵
校长说:受教育的权利不让一个孩子落下
我们不仅和城里的同学一样品学兼优
在学校里,我学会了写诗,我学会了舞蹈和画画
我成了校鼓乐队的小号手
我在运动会上像刘翔哥哥那样,把百米跳栏跨……
朱大琴的鼻腔里有了异样的动静,她用手掌一下一下抹着眼睛。楚丹彤没看她,料她在流泪,自己的嗓眼也热辣辣的。她抬高声音,念完最后几句小树长成栋梁之类的豪言壮语,眼睛没离电脑,问大琴:怎么样?朱大琴不住地哽咽,也不住地笑。她抽动着鼻子说:听着心里暖咕嘟儿的,咋就想掉泪儿呢?楚丹彤没看朱大琴,心里却对这首诗有了底数。
她将诗稿的电子版发到翁小淳的邮箱里,又给小淳打了个手机短信,告知邮件已发。这才长舒了口气,现在得赶紧捞一觉了。她又给冯主任挂了个电话,招呼一声。冯主任听她说了情况,好像生怕她不睡似的,忙不迭地说:你睡!你睡!你只管睡!睡好了,再过来不迟!楚丹彤放下电话,想到明天正是周末《娱乐跑马场》的直播日,她怕朱大琴忘了收看,就出来跟朱大琴详细交待了一下直播的时间,强调这场节目是关于农民工维权的专场,看一看会长知识的。她的这首儿童诗,也由孩子们现场朗诵,让她和小朵子、左邻右舍打工一族的亲戚们都看一看。朱大琴正擦窗台,回身连说:到点一准都看,俺家没有电视机,可不关事儿,小姑子、大姑子、小叔子、二侄,家家都有捡人家的破烂儿电视机,全能出影!
楚丹彤回屋拉上窗帘,这才蒙头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