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者:马秋芬 字数:3653 阅读:60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六章

从楚丹彤家出来是江湾大道。这大道,是江湾市的景观大道,从城市南沿一直贯到北沿。三年前朱大琴从老家来到江湾市的时候,这条道还没治理,路面狭窄,路两旁挤满了小饭铺、服装店、美发厅、复印社一类的小门市。这些小门市都鼓包下蛋,私自扩建,弄得道上人碰人,车顶车,使江湾道成了事故多发的问题道。
  当年朱大琴和男人仇旺田,进城一落脚,就跟着亲戚去劳务市场蹲坑等活儿。没蹲几天,政府整治那老道的工程就开始了。旺田被人雇到江湾老道,一进现场,就两班倒抡大锤扒房子。房子扒得如旋风刮的那么快,一天就亮出地茬几百米。朱大琴还记得旺田每天一大早就上班,晚上落了黑才进家。人作践得像小鬼儿一样,灰头土脸,戗毛戗刺的,连眼睫毛上都挂着灰土子,比伺弄庄稼地那时邋遢多了。房子扒完后,旺田就在扩路现场当力工。没用两个月,这江湾老道,就扩建成一马平川的金光大道了。灯是一串串的槐花灯,人行道上铺了彩砖。沿路装设街道家具时,朱大琴也找到了第一份的挣钱活——清扫街道。她负责的地段是从瓦缸街到秀林路。地段上新安的街道家具,诸如路牌、标示牌、巴士棚、广告栏、电话亭、垃圾桶、景观座椅、自行车架……也都归她进行卫生维护。她每天天不亮,就跟在洒水车后边,开着清扫车走一遍,再用抹布将沿路的摆设逐一擦出光亮。江湾路打那时起,一下就成了江湾市的脸面。无论市里来了投资商,还是谁家打远道来了亲朋好友,都必得拉那些外来客从江湾路走上一趟,好给自己挣足面子。
  江湾路走到头,就是城边近郊桑台子。桑台子划进了开发区,再有一年半载也要铲平了。原先的农户都搬进城里了,腾空的破旧房都租给了外地进城的民工住,所以桑台子也叫民工屯。朱大琴和一大帮乡下亲戚,就住在民工屯。她现在每天到楚丹彤家上班,来去都走江湾路,自行车一路高歌猛进,观光看景,顺风顺水。
  她从楚丹彤家出来,决定把电视里找她的事扔在脑后。她骑上车,才觉得饿了。想到饿,胃里就空落得难受。刚才从家里走得急,晚饭本来已做好了,可她都没顾上吃一口。路边的槐花灯已经亮了,橘色的灯光和买卖家的霓虹灯,交相辉映,使这条大道光芒四射。她饿得腿上没劲,车子蹬得软不拉唧的。她来时车子却蹬得像箭一样,以至于闯了红灯,让路口的交通协勤员从后边一把扯住了后货架,硬拉回来。她当时心里只想电视里的事,一门心思地揣摩,朱、大、琴,这仨字儿,土得掉了渣儿,经播音员那翠鸟子一般的嘴念叨出来,会是什么动静呢?她心里一遍遍地装成播音员,撇着京腔说: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请与本台联系……就这样,协勤员从后边就一下子给她联系了。她从自行车上猛地歪下地,吓了一大跳。半老不少的女协勤员,仰起一张风吹日晒的雀斑脸,严厉地说:想什么呢?瞪眼闯!朱大琴心情好,虽然歪倒了,单腿在地上蹦了三五下才站稳。可还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协勤员却不依不饶:你钻汽车轮子底下,还能不能说对不起,就指不定了!朱大琴没生一点气,笑嘻嘻地作解释,可嘴没把门儿的,竟把心里的话秃噜出来:都怨我心里搁着事,电视里刚才不是正找我嘛,还指名道姓哩!协勤员将她从头看到脚,软下声儿问:找你?你神经有啥包砟?家人在电视台登寻人启事了?绿灯亮了,朱大琴好脾气地说了声:拜拜吧,我说了你也不懂!就箭一样地飞出去了。
  现在她可没了来时的心情。在路口,她两脚一叉下了车,一看竟是绿灯。她侧脸望着路边楼房的窗口。那些数不尽的窗口,大都没挂窗帘,里面都一闪一闪的,正放着电视。她心想,没准儿电视里又重播找自己的那段了呢,她真想能亲眼看个究竟!她推车走过路口,一家练歌房门口闪着霓虹灯,门里摆着一架电视机,几个人正在看荧屏上一对男女你追我撵的长镜头。她在门外往里探着头,希望画面一转,能播朱大琴请与我台联系那一段。她正痴痴地看,出来一个素面女人,一拍她肩膀,热乎拉地说:这位妹子,把车停了,往里走!里边有雪碧,有茶水,瓜子管够嗑,水果可劲吃。全免费!朱大琴没明白啥意思,反问她:赶上啥节日了吗?咋就免费大酬宾呢?素面女人压低声说:不管年不年,节不节,条件都优惠!想躺就躺,想趄就趄,褥单子全是新浆洗的,不开张,分文不取,开张了三七开,大头你只管揣腰里,小头交柜上!朱大琴一听,差点没呸她一口,她捌开身子,冲那女人说:别碰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素面女人将她打量一番,道:什么人?让我猜猜看——拎抹布的?打小镲的?耍油刷子的?戗墙皮的……朱大琴被她眼里的鄙薄刺痛了,她脱口说道:你以为我啥人?啊?电视里刚演过我呢,指名道姓地喊我的大名呢!我是在这想看看还重播不重播呢……素面女人惊得睁大了双眼,重又端量她一遍,低声道:刚演过你?啊,懂了懂了!姐妹儿呀,你让公安袭了?让电视曝光了?啧啧,那还不快转移到俺们这儿,俺们这儿可保靠,暗门、暗道、暗锁,鬼都摸不着门道!你进来,俺们立马先免费培训,公安来袭,记住了:一转身,二蒙头,三要脊梁杆子冲镜头……大琴子一听上来倔劲,说:哼,跟猫吃肉,跟狗吃屎。谁想得艾滋病,就往你这鸡窝钻!说完她推车就走,那素面女人追出来就要扯她自行车,朱大琴跨上车,看不远处有交警,死命朝那儿紧蹬,才甩了那女的。
  朱大琴将车骑得风驰电掣,逃出一里地,脊梁沟子都是汗,她慢下来后,这才知道自己刚才腿软。其实并不是因为饿,是心里空的缘故。人这一辈子,就像树上的叶子,春上萌发出来,上秋又飘落下去;落又都是落地上,变成泥,化成土,能有几个落在高处,当成画,摆着看的?朱大琴觉得电视里喊你名字,就好比漫天的树叶子往下落,有那么一两片,半下空被接住了一样。自己就是被接住了的那片叶,只可惜,身子太轻,在那高处停了一停,没停稳,又接着落下去了。她来时心里那团热辣辣的东西,现在一下子没了,这怎能不空落?心里空落,就像胃里没食儿一样,浑身都不拿个儿。
  她骑过了江湾桥,一过桥就是民工屯。天早黑透了。起包起棱的土道,将她颠得屁股离了车座。她像一个训练有素的赛车手,悬着身子蹬车,车子和人拧着劲,东一拧西一拧的。这条土道没路灯,月亮地儿上,朝她呼啦啦飞过什么,到了近前,原来是来迎她的孩子们。小朵子先叫了一声:妈!别的孩子也叫着舅妈、婶子什么的。有的扶着她的车,有的扯着她衣襟,嘴里还齐刷刷地唱道: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大琴子站了脚,说:孩儿们哪,住声吧!没那档事儿了!孩子们的欢笑被切了一刀,真就住了声,面面相觑。
  前面小空场上,黑影里戳起一片树桩子,朱大琴看清是自己的男人、小姑子、小叔子,拉孩带崽儿的一帮子,她心里很内疚。走到跟前,她就讪讪地笑,说:你们还都当回事了?不过是天上掉馒头,空乐呵一场!小姑子秀秧子不信,说:公家的电视,还兴跟老百姓逗闷子?大伙也都不明白个中的蹊跷,好在乡下人也都不较真。只是旺田见燕儿一样飞走的女人,一回来就黄了脸,怕她心里不好过,接过她的车,说道:空乐儿也是个乐儿!咱也没丢啥,没少啥,不还是风凉茄子自在瓜?大伙应和着:是呢,当消化食儿了!都相跟着各自家去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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