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入城

作者:叶舟 字数:41434 阅读:21 更新时间:2016/07/02

羊群入城

群羊滚进了广场,被扯天漫地的风雪一擦,不见了踪影。像是一把盐丢进水里,再难捡拾出来。只得干着急,眼珠子瞪出血丝丝来。平娃抱住鞭杆子,哟哟地喊了几声嗓,也没喊出意思来,便悻悻地站停,往远里瞅。
  其实也望不远,雪下成了一堵高墙,横横地栽在眼前,叫人颓丧。张嘴时,雪袭进来,舌头上有麻酥酥的烫。
  “牛先灯,求求你牛先灯,快把秀秀她们给我领回来。”
  平娃跺了跺脚,又追喊了一声嗓,却被一风吹净。吸溜了几下清鼻涕,将皮袄领子款款竖起,他背过身去,不想搭理那一帮忘恩负义的货。
  心想,我是唐僧的扁担,担了一路的经(惊)。
  先前跑得太紧,从北山基地上下来,跨过黄河桥,端直进了城。进城是有讲究的,不能在天明,也不能在前半夜,怕碰上警察和红绿灯。老板以前雇过十来个人,干的都是和平娃一样的营生,赶羊进城,交给闹市里的几家大餐厅。后来他们都黄瓜打驴——半截子走掉了,让老板解了职,几巴掌撵跑。缘故是,一进了城,他们便三心二意起来,忙着看街上的风景和女人,羊只走失了不说,还被餐厅的掌柜们做了手脚,当傻瓜一般哄送出门。平娃是半年前接的班,让老板的越野吉普从河西走廊的山丹县接来的,场面煞是隆重。
  走前,老板还特意去了一趟平娃家里,丢给他爹娘老子三百块钱,外加三盒茯茶和一袋冰糖。惹得爹娘老子一惊一乍的,以为遇上了活菩萨。家在胭脂山下,一村子的大人娃娃们闻讯赶来,高低不一地袖手肃立,耐心地看越野吉普打了几响黑屁,喇叭一鸣,拐上了沥青路面,脖子也不回,径直往省城里开去。村里头,平娃是第一个浪省城的人。
  不用说,老板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脑子也没进水,咋会偏偏下工夫,缠磨着雇下平娃这样的挡羊娃?这是个半年前的故事了,掉了牙,不新鲜。
  当时,平娃在荒滩上挡羊,羊只舔食着石头上的光斑和盐粒,屁眼里淌下粪球来。平娃嫌他们肥水外流,不在圈里拉,将好端端的肥料浪费了,气得跳脚直骂。恰巧,老板从祁连山里打猎路过,见识了这个稀罕场面,心下蹊跷,遂将越野吉普停在路边,细细地瞅了平娃半天。
  老板问,碎娃,你能跟羊说上话呀?
  啊是!我指东,他们不敢往西,我是他们的魂灵子。不信?不信我给你试试看。平娃在戈壁荒滩上游牧了半个来月,现在终于有人说话了,免不了有一股炫耀的劲。鞭梢子一甩,朝着群羊哟哟地喊了几声嗓,羊只们乖乖地停下嘴,蹄子里藏了鬼似的,远远跑过来,跪卧在他的鞍前马后,像一帮手下人。
  老板抬起屁股,递给平娃一根纸烟,忙不迭地说,不试了,不试了,我信你还不成么。你咋能跟羊说上话,你懂羊的心思呀?平娃虚晃一枪说,刚给你说了,我是他们的魂灵子。老板嘁的一声,掉转屁股欲走,你个碎娃娃,人小鬼大,嘴里没个正经话。平娃于是实话说,荒滩上连个人影子都不见,我再不跟羊说说话,我怕我的舌头废了,真的哑掉,往后连个媳妇都娶不上。一来二去,我懂了羊,羊也乖乖地懂了我心里的念想。老板拍了拍腔子说,呵,这是大实话。那就好,我给你在城里找一房媳妇,白菜一般嫩的黄花闺女,一指头能弹出个水来的。
  呵呵,我一个挡羊的,羊才是我的伴当么。
  伴当?
  伴当就是阳世上的朋友么。
  那好,把我也看成你的一个伴当,跟着我干,结结实实赚钱。老板慨然道。
  天杀的,今天撞了鬼,一进城,这些招数偏偏失了效。群羊不再听话,失心疯,眨眼间滚进了广场上去。风雪一擦,踪影不见。平娃背对寒流,站了站,觉得那个冷啊,像戈壁滩上的荆棘刺,一寸寸地茁升,沿着趾头和脚脖子,再蔓延到膝盖骨和裤裆里,直把自己冻成了一块生铁。再加上先前跑得紧,皮祆里的汗蒸气一泄,就像穿上了一件冰制的铠甲,指甲皮大小的剜刀在身上叼肉,心都塌下了。
  一冷,脑子就醒了。
  平娃精神气一抖擞,忙将牛皮梢子从鞭杆子上解下,拦腰绾上几绾。老话说,十单不如一棉,十棉不如腰里一缠。正是这个意思。身上有了靠山,心里头顿时轻松许多,平娃蹴在地上,手遮住眼眉,扭身望了望远处——雪照旧下成了高墙,人一蹲下,卑微得不得了。眼前是省城最大的一座广场,比河西的戈壁滩小不了许多,还滑得像埋下了一块水银镜子。
  “牛先灯,牛先灯你是我先人,听着了没?”
  他箍起喇叭手,冲着前头死喊了几声嗓。嗡嗡的,显见是撞在高墙上,被弹了回来,砸在脸上,鼻头一阵子发酸。牛先灯是头老羯羊,是他委派在羊群里的班长,平时归归顺顺的,可一到了节骨眼上,就扯上反旗,当了陈胜吴广。平娃心里吃咒说,牛先灯你个狗杂碎,等下子捉到你,非抽了你的脚筋,打折你的踝骨不成,叫你没个组织纪律性,满各处去跑!
  话归话,平娃依旧箍起喇叭手,喊别的羊只:秀秀、地主婆、石头他妈、小甘南、金家崖的、大屁股、双眼皮、四姑娘、马金花……一嘴喊出,将几十只羊的名字统统捋了一遍。
  先前游牧时,他就掌握了这门手段——群羊捏成一团造反时,就去策反,各个击破;要是群羊炸堆,散成一捧沙子时,他就嚎唱酸曲,笼络人心。瞧眼下,该使策反的手段了,将狗杂碎牛先灯一个人剥出来,叫他撂单,叫他一个人发慌,再叫他知错即改,改造成个领导的样。念想至此,平娃又喊了一遍羊只们的名号,喊得嗓眼里一阵子揪疼,肚子也饿上了。
  ——啊是,从生下来,到长成现在的少年人,真没见识过这么大的一场雪。雪是乱的,刚进城时,还下成了花瓣瓣,一朵一朵地往地上砸。平娃紧跑了几个路口,雪就下成了白沙子,能将人活埋掉。眼下蹴在广场上,雪却像甘南草原上制牛毛毡房的缝纫机,咔咔咔地钉下来,缝得密密实实,连喘气的孔隙也不见。手戳进地上,粗粗一量,少说也有七八个公分。平娃又想,可惜喽,这么肥实的雪,要是下在祁连山下,今年夏天的草准能肥得榨出油来,牲口们吃上几嘴,不压秤才怪呢。真的惜疼死了,下在城里有啥意思,不是人栽葱,就是车翻轴,连广场都像河西一带的荒滩戈壁,萧萧索索的,没个正形。
  这么想时,领口塌了下去,脑脖子后有些烫——也说不上烫,顶多是一片热乎劲,夹在风天雪地里,让人一激灵。平娃端住胳臂,一扭身,见是四姑娘一偎一偎的,往前送热气。平娃嗓眼里一堵,差点失声尖喊起来。屁股一沉,颓坐在地,一把搂住了四姑娘的颈项。
  “天爷,我就知道你最乖。”
  四姑娘挣着,不乐意受到束缚,却被平娃挎起臂,一把搂死了。她是个一岁大的母羊,眨巴着眼,眼底里净是孩子气。平娃冲着她的额心,吹开眼皮,见那种孩子气像透明的水晶石,一左一右,嵌在眼眶里,湿漉漉的。他惜疼地说:“四姑娘,我就知道你不会背叛我。谁出卖我平娃,你也不会拿我垫背当猴耍的。”羊只挣着,后蹄擦了几擦,险些滑倒在地。他肠子更热了,脸贴了贴羊只的额,匹手将羊毛捋平,防止散热。两枚水晶石闪了闪,仿佛对他作答。平娃脱了手,喜兴地蹲起,活络地问:
  “秀秀人呢?其余的伴当们在哪儿?”
  四姑娘得了自由,撇开身子,朝着虚空的广场望上一眼,表情淡漠。平娃知趣地说:“看你,还吃醋呢。一提起秀秀,你们都给我掉脸,好像我偏心她一个人哪。”羊只俯身,舔起地上的雪,显见是想刨出一撮干草来。平娃眼明手快地摸出一把熟黄豆来,喂给四姑娘。咀嚼中,一股清冽冽的豆香气弥漫,压住了风。“实话说,要不是秀秀肚子里怀了娃,我才不偏袒她呢。秀秀真不容易,到这个节骨眼上了,老板也不放过,非撵着上这条路。我心里不忍她哦。”羊嚼得很舒服,让平娃的胃一阵子眼热,咕噜咕噜地叫。于是,他也嚼了起来,你一口,我一嘴,比赛似的。刚吃了半晌,四姑娘忽然停下,冲着广场深处咩咩地喊起来,两枚水晶石像烧红的炭,猛地灼亮开来。
  平娃停下了牙齿,呆住了。雪茫茫的广场,犹如乡下春节时的皮影戏,罩着一块大帐子,影影绰绰。先是地主婆掀开雪绒绒的帐子,支起两只扫帚耳走了出来;接着是石头他妈,臀部夸张地一翘,拉下一路的粪球,仿佛在纸上写书法;稍后跳出来的是马金花,一脸的趾高气扬,边走边掸着肩上的雪瓣,就数她最爱干净。在她们三个之后,群羊款款地涌出了皮影戏的大幕布,抱成团,呼哧呼哧地滚过来。雪白白的羊,雪惨惨的灯光,加上雪天雪地的大校场,真好像薛仁贵率着一哨人马,刚刚征西而归。
  风仍旧紧,拿着一团破棉纱,却怎么也擦不掉羊只的蹄音。蹄子刷刷响,越响越明亮,后来轰轰一片,碾压过雪地。平娃呆望半天,咽下一口干唾沫,紧着往前去迎接,火烧火燎地数着数。数到五十七只时,心里又险些塌掉半座崖,悬悬地吊着。
  再数一遍,还是五十七,丢了两个。
  平娃简直急成了一捧灰,嗓眼里漾起火苗来。他哟哟地朝广场深处喊了几声嗓,又用鞭杆子点数了一下人头,独独缺了秀秀和牛先灯那个货。这空隙,群羊都很老到,不待平娃去招呼,快速围成了一个大圆圈,头朝里,屁股顶着风,乡里乡亲地取着暖。眼下权威受了损,不人不羊的,平娃干瞪眼,没个办法,心里又不想让伴当们取笑,遂假模假式地站定,拢起袖,暗暗吃咒说:牛先灯啊牛先灯,你知道剥皮是什么滋味么?嘿嘿,你不明白的话,我平娃保准给你示范一下,不打麻药,活活把你剥成一张皮,硝熟了,制成一盏羊皮灯笼,也好在春节上挂你在我家的屋檐下,图个喜兴哦。
  如此一想,平娃释然不少,还咧嘴一笑。
  其实,平娃猜得出,他两个货就在附近呢。借他们一人一颗豹子胆,也绝不敢在省城里滋事生非。省城又不是谁家里的热炕,各处是贼眉鼠眼的红绿灯,各处是戴了领章帽徽的警察,还能由着一个畜生去横行逞威?牛先灯啊,你真是坐在轿子里翻跟头——不识抬举。
  平娃立意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哟地尖喊了一声,是出发的口令,群羊缓缓散开,仿佛一块醒转的面团,被扯面师傅拉成了一条线,首尾相扣地排起了队。平娃站在顶头,举起光秃秃的鞭杆子,在空气里劈了两下,很威严地说:“一个跟着一个,别落下,谁要是再掉队,我就先把谁送进餐厅的灶房,让他去当明早上的第一碗羊肉泡馍。”口气很凶,凶成了衙门大堂上的刀斧手。群羊咩咩地呻唤,似乎领会了平娃的精神,踩着前头留下的梅花蹄印,往广场深处里走去。
  离了牛(先灯)屠夫,我也不会吃带毛的猪。心想。
  平娃代替了牛先灯,做了头羊,深一脚浅一脚地试探前行。雪落在广场瓷砖上,一半凝成了冻冰,一半虚浮地盖着,很容易让脚底下产生些幻觉。平娃腰上吃住劲,细细的枣木鞭杆子杵在地上,做了第三条腿。他知道,断断不能叫羊只闪了腰折了腿,城里的餐厅老板们都迷信得很,一般不收残疾的羊只,怕老天爷给自己记上一笔。罡风劲吹,整个广场像一只扎紧的牛皮口袋,无处遁逃。平娃却走出了一身热汗,他反穿了一件羊皮袄,瓤子里垫了毛,光板的袄子上挂不住雪,当然也湿不了,冻不怕。
  裤兜里的小灵通响了三响,是老板催打的,但平娃没听见。
  远远地,平娃望见了广场正当中的旗杆,再走近些,平娃端直地瞅见了牛先灯那个货——他趴在地上,枕着两条胳膊。秀秀站在一旁,不知害臊地舔着他的脖颈,一口一个香的,比吃苜蓿草还甜。平娃一下子怒了,真气蹿满了一肚子两肋巴,手也发抖。
  心里发愿说:牛先灯你个货,脱离开大部队,背叛我,背叛组织,还当你能长出两扇翅膀,飞到天堂里吃草去了呢。呵呵,也不想想你先人坟上漾没漾青烟?谁会给你烧那一炷高香?原来你也让身体里的一泡屎给坠住了,也是个地里刨食吃的货呀!秀秀,你也不是个东西,脑子发潮,筋错乱了,清清白白的个女人,肚子里还怀着娃娃,何苦和牛先灯这个货缠磨一起,坏了自个的好名声?边走,平娃边有一股兴师问罪的架势,心里乐死了,表情却冷似寒铁。靠近时,他使鞭杆子戳了戳牛先灯的头,粲然说:
  “呵呵,你瞌睡装死呀,没见过马王爷长几只眼么?”
  岂料,牛先灯斜觑他一下,又躺在胳膊上睡下了。秀秀更没搭理他,伸长舌头,将牛先灯脖根里的一片毛舔得濡湿,很受用似的。
  平娃心想:狗杂碎,真的反了!
  身后的群羊们不知平娃的态度,现在终于找见了班长,散开队形,扇面地围拢而来,将牛先灯和秀秀拱在中央,咩咩咩嘹亮地嘘寒问暖。平娃的力气使在鞭杆子上,想美美地开个现场批斗会,给些颜色试试,再整肃一下队伍。老话说,饭没盐了淡如水,人没精神赛过鬼。瞧你个货,蔫头耷脑的,装出一副可怜相,想让我放你一马。哼哼,实话说吧牛先灯,我平娃再也不会替你胸脯上挂勺子——捞(劳)捞(劳)肺了。念想一来,平娃举起手里的家什,想在牛先灯的脑壳上来一记霹雳鞭,再用脚尖施一记阎王腿。
  恰此时,一个人叼着发红的烟头,从雪幕后挣出来,越来越显,像极了皮影戏里的索命使者。来人四十上下岁,唇上挂着一抹胡子,边走边掸了掸左肩右臂。他瞅了几瞅,才从群羊里认出平娃是个活人,嘴纹一咧,虎威地说:
  “滚!滚出去。”
  平娃踅出了羊阵,堆起一脸僵硬的笑:
  “咋的了?”
  “广场关闭了,禁止通行。”
  “我就过一过么。”
  “不行!这是人民群众活动的地界,又不是你家里的羊圈。”
  说着话,这索命使者俯身一拽,竟从雪下面扯出了一根红黄参半的隔离绳,拉拉拽拽,一端拴在东头的电线杆上,另一头挂在西边的一只锥形圆桶上,划开内外距离,将平娃和群羊拦在了广场外。隔离绳约摸一拃宽,上头印着“保险公司”和几颗英文字母,在风声里抖瑟不止,煞是醒目。
  平娃咽下几口干唾沫,身心猛地凉了。
  抬头望去,左边是一座巨型商场,右边是一幢三十几层的写字楼,旱地拔葱地戳进夜空,仿佛一扇门,骑跨在头顶。罡风袭来,这扇门几乎成了风口。心想:碌碡拽到了半坡上——我是进退两难。也不知今天的皇历上写的什么,偏偏碰上了那么多的怪事情。
  那厢边,牛先灯凄厉地咩叫了一声

  那边大楼上的报时钟响了,重锤敲响鼓,一记一记,从夜空里漫漶而下。平娃抬望一眼,心想坏了,钟声竟将云层里的雪都敲落了,一泻千里地倾下,犹如雪崩,人基本上睁不开眼睛。他默念着,不多不少,数了整十二下,知道是子夜来临。最后一记敲毕时,青铜余音踩着无数片雪瓣,嗡嗡营营地缭绕耳侧,像铜匠铺子里打制的一种独门暗器,咄咄欺来。
  一低头,果真,脚脖子被淹了一半厚。
  八字胡的索命使者来回踱了几趟,整理完隔离带,哈了几下手,遂心满意足地离开。平娃盯着背影,发现他一耸一耸,身子侧侧的,不由想起黑脸包公的一句唱词:你左肩高来右肩低,家中必定有贤妻……嘿嘿,平娃猜想,你也就是个陈世美,到头来,还不是喂狗头铡的货么,威风什么?
  再一细看,平娃便发现了大问题。
  光滑如镜的地上,一溜脚印,款款尾随着走远的索命使者。右侧的脚踪踩得很实,鞋印完整;但左侧的只是虚晃一枪,只留下鞋尖的纹路。平娃从十来岁就开始了游牧生活,对动物的足印颇有心得。平素里,他能从一枚梅花蹄印上,猜出羊只的公母、齿岁和体重来,当然也能猜透羊只的去向。在河西走廊一带挡羊时,天敌甚多,狼、棕熊和雪豹也时常从祁连山的密林里下来掠食羊只,羊只们被吓破了胆,抵死不敢出圈,能活活饿死。但平娃就有本领,狼多山紧时,他能从一枚足印上嗅出危险,辨识出埋伏中的敌人的规模和诡诈。于是扔下备妥的一两只野兔的尸身,布下一盘迷局,唱起歌,反方向游牧去了。
  顺着那一串脚踪,平娃的目光焊在了索命使者的脊背上,却发现他原先是个瘸子——右腿短了一截,重心才压在了这一边。他好像故意掩饰,走得慢,尽量跨得匀称,肩膀却一高一低地耸动,又让脚下的鞋印暴露了身份。唉,你个现世报,虚荣鬼,逞能的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走踏实些,别闪折了另一条腿。平娃幸灾乐祸地念叨,知道那个家伙也听不见么。刚喜悦完,平娃的心接着灰了,又塌下了半座崖,悬吊起来。
  人有病,天知道。
  当初,爹老子手把手教他游牧时,就语重心长地说过,哪怕是一头牲口,但凡害上了残疾病,自尊心便格外强,是断断不敢追撵恐吓的,要哄送着、吹捧着才是。要不,他就会是群羊里的钉子,把水搅浑不说,还会跳崖、投水、抹脖子,引炸一圈的羊。爹老子还说,是病,都会传染,群羊一炸堆,村里的雇主们就来掀房烧屋刨椽子,叫你家破人亡的。爹老子归结说,身疾心烈,人也不例外,碰上类似的怪骨头,石头大了绕着走,万万得罪不起的。
  可也绕不走啊。就算爹老子是诸葛军师,也算不出省城阔大的广场边上,矗立着几十米的高楼,一左一右,像个敞开裤裆的巨汉,催逼着人去受胯下之辱。况且,门前还站着瘸子那样的小鬼,一根亡命绳就隔开了阴阳。
  雪下得沸腾肆意,把广场上空橘红色的灯光都给擦花了,像一块毛玻璃,砰然作响。平娃越想越寒战,一股入髓的冷意从尾骨里升起,顺着脊梁骨往上爬,缠在了颈项上,站在了肩胛上,压得他腿弯里灌满了铅。裆也绷紧了,一阵尿意澎湃而来。
  平娃只想低下头,钻过隔离绳,去给瘸子下话,让他菩萨开恩,佛雨广洒,惜疼一下寒冬腊月天里的牲口们。可他刚刚偏过腿,将隔离绳骑在裆下时,突然射来了一束光,打在身上。
  平娃钉在原地,忙抬手去遮挡,一时间骇得失了三魂、丢了六魄。
  ——不是一般的手电光,似乎是警用的强力射光,比焊枪更刺眼,方方正正的圆柱形,像一发炮弹样,将越境者平娃钉在了隔离绳上。挣扎几番,脚底有些湿滑,平娃怎么也跳不脱那根绳子。似乎绳子绾了扣,绑牢了他。一绝望,他索性不动弹了,呆鹅般地盯着远处。
  心想:乖乖,这手电光里是不是带了毒,怎么睁眼一对,就火辣辣地疼,好比洒了辣椒水,疼得撕心裂肺呀?平娃看不清光源,只觉得它在广场尽头不停地游走。平娃裤兜里也揣着一把三节干电池的手电筒,除了走夜路,剩下的用途只是吓唬吓唬羊只们。但手电筒的光显然没对面这家伙的足,底气也弱了不少。遮挡几次,对岸的强光一动不动地罩住平娃浑身上下,不再游移。坏了,他知道对方瞄准了。
  “你到底想咋办?”
  他被逼到了墙角,嘶哑地问。
  “滚!滚回去!”
  平娃双拳一抱,作揖说:“大哥,我紧着要把羊送进西城的餐厅里去,误了人家老板明天的买卖,打死我也赔不起呀。行行好,抬一下贵手吧。”
  “滚!再啰嗦我就开枪了。”
  “别开枪,别!”
  话音刚落,平娃骇然瞧见那一束强光里夹杂着一根红线,比血还红的一根光丝,仿佛一根彩色铅笔里的铅芯,射在自己眉心上,铆得很死。一急慌,他开始撕扯那条隔离绳,却怎么也扯不断,显见是尼龙的。虎口也撕裂了几条口子,血很黏稠。平娃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从裆下择出那根绳子,举手投降。
  进了城后,给老板往餐厅里挡羊,从没出过一次纰漏。老板也很嘉许他,越来越器重,一来二去熟稔了许多,竟然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老板是个癫狂人,常常在河西走廊、青海和甘南草原一带收购羊只,业余时更喜欢打猎,越野车的后备箱里藏着好几支猎枪。老板的羊只繁育基地在黄河北岸的山后,鲜有人迹,却是狐狼闹欢的所在,闻腥即来,以为一座座羊圈是免费的点心车间。有一次,老板技痒,拉着平娃在北山上寻猎,转达了半天,也没放上一枪。结果,老板在山洼里竖了一排排啤酒瓶,先是点射,后来又用五连发轰射。一地的碎玻璃碴,竟让一只放风的羊误以为是青草,吃成了哑巴。
  平娃也开过几枪,靶靶十环。
  开第一枪时,后坐力很冲,险些踢飞了平娃的肩胛骨。幸亏老板的虎口卡住了枪管。后来,老板安上了瞄准器,教他如何将目标嵌在十字交叉的准心内,再屏住气息,扣下扳机。由此,喝光的啤酒瓶都被当成了试练的标靶,再也没运下山去换新酒。
  其实,老板另有一杆枪,从来秘不示人。平娃也仅见过一回。入秋的某夜,老板留宿在基地,却被夜鸟惊闹得夜不能寐,心情暴躁。他叫骂不止,取出那支秘密武器来,耸肩叉腿,一根鲜红的光丝射向树丛,钉住目标。枪响后,一只奇怪的大鸟栽下来,一命归西。现在,那只鸟被农业大学的一位老师制成了标本,天天展翅在老板的桌上。老板逢人便吹,那只鸟叫“鸱枭”,属于国家保护名录上的珍稀动物。那把枪叫狙击步枪,俄罗斯货,走私进来的。
  刚跌坐下,平娃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对面的瘸子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又哑掉了,陷在雪茫茫的广场内部。但那束强光还未走,逗留了三分钟,细细地捋了一遍平娃,再扇形地扫射了一遍周遭的动静,忽地失踪了。究竟搞不清楚光源在哪儿。但平娃仍感觉得到瘸子在暗处里的喘息声,也明白这个小鬼盯死了自己。他忍住腰眼里跌伤的痛,挣了几挣,退回到群羊里。
  善无错行的,功没枉费的。
  一入羊群,平娃的眼眶快要湿下了,喉眼里凝着一股屈辱气,咽不下去,吐也难辛。思想说:紧要三关处,才见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哦!还是知根知底的伴当们好,我给他们一把草,他们还会给我叫个屈、宽个心哪。爹老子说过,人世上交下一个伴当,人的悲苦也就能减轻一分,还指靠什么?爹还是骨头老,眼毒。我刚才癞蛤蟆跳门槛——连蹾屁股带伤脸的,狼狈得要死,只有伴当们不笑话我,还衷心地团结我。
  他刚蹴下,小甘南和马金花就偎了上来,哈哈哈地朝他的脸上喷热气,暖和他。四姑娘和地主婆也不示弱,挤在他身后,卷起舌头,一舔一舔的,将光皮袄上的湿气揩净。双眼皮齿岁小,还不懂得照顾人世上的恩怨,也没宽慰他,只蹙起鼻子,往他的口袋里凑,想吃一把熟黄豆。平娃摸出一把来,摊开掌,让双眼皮舔食。偏偏这个节骨眼上,金家崖的臭不要脸,一发狠冲上来抢,硬生生地将一把黄豆挤掉了,撒了一地。平娃恼下了,抬手给金家崖的一个大耳光,扇得她趔趄了三四步,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泪汪汪地瞅着平娃。四姑娘心善,咩咩地过来求饶说情,平娃搂住了她。
  “剩半把了,你都吃了吧,别牵心金家崖的那个贼。”
  孰料,四姑娘不为所动,木然地盯住他,眼眶里的两枚水晶石慢慢地亮起,好像电压不稳定,忽明忽暗的。那是一种孩子气的委屈,丝毫掩饰不住。虽说他见不惯人的软弱劲,但平娃明白,四姑娘有一副菩萨心,不忍自己刚才受辱遭屈,鸣不平罢了。当然,四姑娘顺带着替金家崖的说话,谁叫她们自小玩得熟,亲得像一双姊妹花呢。别看白花花的一群羊,他们也是分派系和乡党的,有时候还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对此,平娃尽可能地睁一眼闭一眼,一碗水端平,不叫他们说闲话,不留把柄。
  他招了招手,唤金家崖的也过来吃,给足了四姑娘面子。手摸进兜里,抓了几抓,却只摸出了十几粒熟黄豆,摊在掌心里。一对姐妹凑过来,湿湿的鼻头嗅闻着,找了半天,连一颗也没吃上。平娃慌了,叉起十指,借着天幕里漂漂泊泊的橘红色灯光一瞧,才察觉满手是冻血,指缝再也合不拢了。
  这是个不祥的兆头。按祁连山里的说法,一个人的指缝开了,再怎么劳碌,都是舍财的命,捧不住金钱,也抓不住人世上的大光阴。
  眼睛一湿,平娃声嗓里哭了一句。
  ——又蓦地止住了。要不是四姑娘定定地瞧着他,他也从四姑娘的眼窝里发现了两汪汪蓝颜色的泪的话,平娃早就号哭开了。心里说:我哭了又怎样,还怕一群牲口笑话么?我是活生生的人,是你们的魂灵子,吃的是五谷杂粮,受的是人世悲苦。你们呢,不过是一群低头吃草的货,低级动物。你们想让尼龙绳子割破手,人家尼龙绳子还偏不搭理哪,对不对?
  四姑娘仰起头,似懂非懂的样子。平娃挨着疼,抬手抚了抚她的脑壳,见一片片拇指大小的雪花陷在四姑娘的眼窝里,淤成了泪。算了,他及时止住了下面的话,扳直了脊梁骨,硬挺挺地站起,端是个当家人的样子。
  哟地喊上一声嗓,附近的羊只们拢过来,麇集在身前身后。
  平娃咽下一口干唾沫,疼疼地拍了拍巴掌,叫他们集中精力,好讲讲眼下的形势,以及大家面临的困局。按路程计,从广场的东头一直走到西城的餐厅里,一般只花一个来钟头,人还不疲累,路上的风景由人看饱。但人算不如天算,从傍晚开始,这么大的一场暴雪砸下来,把省城都淹了,黄河也冻了,各条马路都瘫痪下,条条死路。这场灾星雪,不管下在甘南草原和青海,还是下在河西走廊一带,都是一场十足的“铁灾”,逃是逃不脱的。我长成了十七八的少年人,也是头一遭碰上天破了,云塌了,满各处被淹了哦。
  若要知道,经过一遭。老话说的是这个意思。
  谢天谢地!还好,大家现在都安然无恙,既没丢胳膊,也没瘸了腿,款款地站在广场上,浑身囫囵。都瞅见了,前头有一个阎王爷遣来的小鬼,一个老天爷卸掉腿的瘸子拦路挡着,牙齿磨得尖利,手里还握着三八大盖枪,像日本鬼子,想占咱们的便宜。哼哼,在我平娃眼里,瘸子顶多是一泡臭大粪,拦路恶心人来的。瞧他身上穿的那个薄,能扛得了多久?粪放三年成土,土放三年成粪,跟他熬煎。咱们把他熬煎成一捧土,拿回去垫圈吧。
  思来想去,平娃拿定了主意。
  他没点名,也没让羊只们喊报告,图的是保存精神,东山再起。平娃只用眼神一扫,数了数,一共是五十七个人,丢了两只。待扭身回望时,才瞧见牛先灯那个货仍趴在不远处的雪幕后装死狗。可怜的秀秀兀立一侧,裹着一寸厚的雪,仿佛一个披麻戴孝的白寡妇,守着家里的死鬼。
  “秀秀,你给我靠过来!”
  对方漠然一望,目中无人,更不吱声。
  “听到没,过来报到!”
  平娃断喝一声,也没效果。秀秀连脖子都不给他,僵僵地站在罡风里,一副没皮没脸的架势。他不想呵斥牛先灯这条狗。把秀秀唤来,牛先灯这条狗的威风自然就灭了。平素在基地时,这只老羯种吃得开,拿自己当干部,人五人六的,不是多吃多占,就是欺男霸女。可戳穿牛先灯这条死狗,揭下他的假面具又很容易——说白了,他不就是一个太监,三个月大时被骟掉的货么。瞧着,老子今天有他受的手段,不叫他告饶认错,我平娃就是一块干搓板,任他蹂躏。心想时,平娃的内心里烧红了一把烙铁,浸湿了一条皮鞭,高高地悬着。他只喊秀秀过来,语气平和,耐心十足。这是一招离间计,各个击破。平娃屡试不爽。
  停了停,平娃忍着痛,俯身抓起一捧雪,团成一个瓷实的雪球。
  他开弓搭箭,迈出一个马步,狠狠地将雪球扔了出去。球像一记炮弹,精准地射向秀秀。孰料,秀秀右肩胛一抖瑟,脑壳一偏,炮弹滑进了雾茫茫的雪幕后,如泥牛入海,连个响声都听不见。再团,再发一枚,秀秀照旧闪避开了,态度冷漠,姿势挑衅。平娃尴尬地塑住了,似乎听见了群羊呵呵呵的嘲笑声。平娃心里烦躁地说,反了,反了!一帮挨宰的畜生,事到临头,居然想劫法场呀。
  老规矩,就地镇压。
  平娃脚尖刨了刨地上的雪,拾起鞭杆子来,胳膊也贯穿了力气,脚下生风地抢了过去。宁给狠汉子牵马拽镫,也不给 汉子主谋定计——跟着你们这帮子不通人性的牲口,我平娃的一世英名算是毁到头了。此前,从黄河北岸山上的基地出发,平娃给城里的餐厅送了几十批生羊,从没出过一丝麻烦,顺顺当当的。可今晚夕一出门,邪性的事一桩接着一桩,竟然连羊只都会暴动,公开和自己翻脸,难道还想骑在我头上拉屎撒尿么?
  擒贼擒王,冤债有主。
  平娃真炸了,劈头盖脸地抽在牛先灯身上。可这厮,居然牙关紧咬,任打任骂,纹丝不动地趴在两条前腿上,默不作声。是可忍孰不可忍,分明是一种顽固到底的抗拒,一种爱搭不理的蔑视么。鞭杆子落在牛先灯身上,发出一声声闷响,如落在了棉花垛子里。再一瞅,肥厚的羊毛像给牛先灯穿上了一件金甲铁锁衣,比武打片里的强人还耐扛。平娃抽得浑身冒汗,胳膊和肩胛骨都酸痛了,仍不解恨。打累了,平娃收了手,气喘吁吁地站定,喝令牛先灯站起来,对刚才的错误有个交代。
  他是给牛先灯一个台阶,让对方借坡下驴,好歹保住个面子。但这死狗一点也不理会平娃的苦心,斜眼打量了一下平娃,又侧身睡下了。睡得很实,胸脯两侧一起一伏的,似乎还说了梦话。
  更可气的是一旁发呆的秀秀,从愣怔里醒转过来,喷吐着热气,抖落了肩脊上的雪,蹒跚到牛先灯身边,一舔一舔地揩拭死狗身上的水珠和冰茬,表情陶醉,全然无视平娃的存在。
  一瞬间,平娃的脑浆都搅稠了,哀叹一声,扔下了鞭杆子。心里责骂说,你个狼心狗肺的女贼,平时没少惜疼你,不是单独给你开灶,就是把你拦进干草垫圈的单间里生活。我平娃偏心偏爱,时时遮护你,处处礼让你,不就是怕你受欺负、挨委屈么。我这么做,是拿你当基地里最漂亮的公主对待,谁叫你是甘南草原上最优秀的部落里生下的羊只呢。话说开了,我坦率告诉你,其他的伴当们意见早就大了,随时在给你设圈套,打伏击,挖坑埋你。但我明白,他们那是得了嫉妒病,眼红你,反对你。嫉妒是一根刺,谁的心上扎了刺,谁就会浑身不舒服的。这一点上,我真的比较霸道,我袒护你,把那些意见都压下了,驳斥了他们的嘴脸,平息下一次次的阴风暗浪。
  唉,可这些功课,你都不知道。到如今,眼睁睁的,功都枉费。
  跟好人,学好艺,跟上师公子跳假神。我也算是心细如发的人,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可我竟然摸不透你了,什么时候跟牛先灯这条死狗搅搭在了一起呢?我拦了快十年的羊,拦出了成千上万的伴当们,这一回在你身上,我真算是瞎掉了,穿着正鞋走了歪路。你把我的心都伤烂了,秀秀。
  啧啧,牛先灯是个什么货,你难道不清楚么?别看他吆三喝五地当班长,是这一轮圈里的头羊,可他顶多是一个太监,一条三个月大时被骟掉的公狗,不男不女,蹲着撒尿的二尾子呀。你秀秀好端端的黄花闺女,不管不顾别人的风言风语,偏偏和这么个骚羯种情投意合、缠缠磨磨的,你被猪油糊死了心么?你这么做,让我的脸往哪里搁?叫其他的伴当们怎么笑话我?唉,现在我平娃是风匣板子做锅盖——淘了冷气淘热气。
  其实,我更是背着媳妇朝华山——受大苦,坏名声呀。
  越思想,平娃越觉得一肚子两肋骨的郁闷气,顶得五脏六腑放了闸,翻江倒海地闹腾开了。身后的群羊们听见好戏开了锣,谁也不愿错过这场热闹,稀稀拉拉,散漫地拢过来,将他们三个围在了中央地带。平娃蹴在群羊里,瞬时觉得风歇缓,空气宁静,人也暖和多了,便抓住机会,拿牛先灯和秀秀祭刀,杀一儆百,整肃一下队伍。
  “瞧你那样子,舔来舔去的,真像个破鞋。”
  平娃重拾起鞭杆子,一下一下戳在秀秀额心里,掌上有分寸,下手并不很重。但秀秀不为所动,继续卷起窄细的舌头,舔完了牛先灯的脸颊,又舔脖根子。牛先灯死狗样地趴下,半身被揩得干干净净,好像刚从浴池子里捞上来的,蓬蓬松松,比新郎倌还滋润。在基地时,每半月都会浴一次羊只,防的是传染病。可平娃没见过牛先灯这死狗如此光鲜过,仿佛穿了一件新纫的纯毛外套,猪鼻子里插葱,偏要装象。
  群羊的声嗓里似乎压抑着笑声,险些爆发出来,当场欢呼他的发言。平娃惜疼秀秀怀了娃娃,并不想真的发作,只想将她做一个反面教材,训斥几句,好收大家的心。但秀秀蹬鼻子上脸,瞎子烙馍馍——不看火色,不仅不罢嘴,反倒舔得越起劲了。
  平娃甚至偷偷使了几次眼色,劝慰和提醒都在里头了,但秀秀也没戛然停下。按村里人的说法,她是不疼的手指头,往磨眼里钻,怨不得别人。他被逼无奈,萧索地扔下鞭杆子,冲着群羊哈哈一笑:
  “瞧见了吧,大家可都看在眼里了吧!一个臭破鞋,把脸皮一抹,装进了口袋里,什么臊也不怕喽。破鞋是个啥,你们知道不?破鞋就是谁都能穿上几脚,穿破了就扔远远的喽。”
  他忽然成了说书人,给一群伴当们讲解说:
  “让她舔,让她美美舔上一顿吧。就当牛先灯这死狗是一块酥皮点心,豆沙杏脯的馅,枣泥砂糖的馅,蛋黄玫瑰馅……让她过八月十五中秋节。嘻嘻,其实他什么馅都不是,他只是一条被骟掉了命根子的狗,是宫里流窜出来的一名小太监,他爷爷名字叫李莲英,他爹叫三德子,他兄弟叫魏忠贤,他叔叔叫和珅,他自己叫牛先灯。实话说,他家里藏着一本变天账,下辈子投胎为人了,他想造我的反。啊呸!什么灯,他顶多就是一只耗干了油的煤油灯,破罐子破摔。我平娃也不是吃素的,我是黄飞鸿,我是皇阿玛的四阿哥,将来的雍正爷,我还是铁齿铜牙纪晓岚,一口真气出来,随时能吹灭他的火捻子,让他一辈子发黑。”
  他脑子里闪过了电视剧的情节,云龙虎风地滔滔不绝。稍顷,他停顿下,咽下一口干唾沫,环视一遭观众。
  平娃觉得自己讲得极有效果,舌绽莲花,从没受过如此的追捧。五十多个伴当站在罡风里,如痴如醉地聆听,连个哈欠声都没有。平娃终于取得了主动权,取代了牛先灯,做了头羊。思想说,这下齐了,一场哗变被镇压下去,像汉武大帝说的那样,兵不血刃,嘎嘣利索。一激动,他跑过来,一手提起牛先灯的耳根子,拽起来示众。
  “说,你认不认罪?”
  群羊往前一挤,像是呼应他。
  “你给大家点头认错,我就放你一马。”
  恰在这个空隙,一畔看戏的秀秀咩咩地喊了几声,声嗓凄苦得像一个瞎子手里的二胡。咩完了,秀秀往前一耸,两条前腿打弯,扑腾跪在地上。平娃想破脑壳,也没猜出秀秀会使这么一手阴招,明摆着是想代人受过,替人求情。扭头再看手里提悬的牛先灯,阖了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任人宰割。
  ——平娃使了几次眼色,秀秀都坚辞不让,踏实地跪在原地,咩咩地哀求不止,继续要他的将。平娃忽然下不了台面,骂她不是,打她也不忍。一时间双方僵住了。群羊鸦雀无声,仿佛知道戏的高潮部分来了,一个个眨着灰鼠般的贼眼,定睛观摩起每一寸细节。
  谢天谢地,怀里的电话响了,替平娃解了围。
  手一松,吊在半空里的牛先灯疲软地栽在地上,瘫成了一堆泥,动静皆无。平娃掏出怀里的小灵通,指头却不灵活,老半天打不开翻盖。电话不屈不挠地叫唤,是平娃前几天才换的彩铃,一首周杰伦的《菊花台》: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接听起,平娃喂喂喂了几声,里头传来一阵子淫亵的笑,一个女醉鬼结结巴巴说,本女子三三三十有四,企业业高管,风姿绰约,性性性感高挑,丧偶无孩,要求对对对方在一一一米七八八以上,月薪五千,有有有私车,有独立立住房,婚否否否不限……话未讲完,平娃憋起一口气,仔细告诉对方说,×你妈,你哪里的鬼,就去害哪里的人吧。对方很机敏,幽默地回说,哦,那你是我爸爸,对不起,打错了。爸爸晚安!
  虽说气恼,但毕竟支了架梯子,让平娃很体面地下了台。又很受用,被一个女人认了爹。一时间心花怒放,觉得飞雪不是雪,而是灿烂之阳。
  扭转身,他做出一副心无芥蒂的样子,满脸堆笑地面朝一群手下。群羊豁开了一个口子,夹道迎接他。平娃背起手,想接续刚才的话题,牛先灯照旧躺在当间,端像一条抽了脊梁骨的丧家犬。
  电话又响了,周杰伦的大舌头涮来涮去,含了一块磨刀石似的。一瞧屏显,不是刚才的号码,却是老板挂来的。平娃侧转身子,让罡风的呼啸声灌入听筒,制造出一幕混沌的音响效果,哑下声嗓,沧桑地喂了一句。老板淡漠地问:
  “走哪儿了?”
  实话实说:“困在了广场东头,眼下走不脱。一个小鬼照着广场,硬是不让过,还端着枪瞄准我。我命在旦夕。要是他一枪毙了我,你千万给我家告诉一声,我爹娘老子可都指靠我养老送终呢。”
  “娘的!太平盛世,怕是警察在演习吧。”
  平娃心想,果然是老狐狸,没讹住,也不惜疼我的力气。遂扑哧一笑说:
  “……看着不像警察,警察里头哪有瘸子呀。对!八成是个拦路打劫的,手里真的有枪,带瞄准镜。”
  “路线错误么。你改别的道儿走,立马改。”
  “嘁!”平娃牙齿里迸出一丝不屑,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但口气仍很恭顺:“乖乖,老天爷作证呀,掌柜的你坐在高堂暖房里,可是有所不知。下了山,往西城的几条路全瘫痪了。最近的一条街,暖气管道破裂了,供热公司正在抢修,六台挖掘车把路都给刨开,三四米深的壕沟,大吊车往下边送管子,死路一条。另一条路宽展,我刚走上一半,十六辆小轿车前后追尾,统统撞成了一块烂柿饼,连伤员都取不出来,警察一来就封锁掉了。哦,我知道你想问葵花大道,对不对?葵花大道上的拆迁户正跟房地产公司的人在打架,一伙人提着铁锨和榔头,另一伙拿着家里的菜刀和擀面杖。看那形势,今晚夕非出几条人命不可。我哪里敢过葵花大道呀,硬着头皮把羊拦过去,准保让那一帮贼练了武功,砍瓜切菜的。没办法,我总不能把羊赶上南山的战备公路,爬雪路,溜冰坡,再往西城里跑吧。剩下一条要穿广场,却偏偏碰上个丧门星瘸子,三七不对,就让我滚,还使枪瞄准了我,就差把我五花大绑了。”他掐起指头,数说完了路径,心想皮球踢到了你脚下,老板贼,横竖你瞧着办吧。
  “哦。”
  老板四两拨千斤地一叹,却又嚷嚷着别人快出牌。一个女人喊了声:北风。老板砸了下桌子,高调地狂喊:和啦!单吊将,最后一个北风。
  平娃一边听着打情骂俏的浪声淫语,边伸出舌头舔了舔雪花,凉丝丝的:“城里都乱了套,城心里的雪下了有一米多厚,广场上至少也有几十个公分,寸步难行呀。我成了保姆婆,把羊一个一个肩扛手抱过来的,连皮毛都没擦伤,全囫囵着哪。老板,我寻思着,你赶紧把越野吉普开过来,拉上几趟,也就按时按点送到西城了。行不?”
  “……瓜娃子,要是能用车送,还雇你干什么使?动植物检验检疫站的大盖帽们把着各个路口,鼻子灵光得很。我以前被罚过好多回,赔得我都吐了几次血。你方便,抓住了,就说是郊县的挡羊娃,走错了路。还得指靠你呀,你就是送鸡毛信的一个小羊倌,谁也不注意。”
  “那成!过不了这一关,我原路回去,上北山基地。”
  “嗨!那怎么能成。”
  老板警觉地问。平娃猜想,他也许放下了手中的牌,推开门,走出了基地附近的暖气屋,站在雪地里说话。顿了顿,平娃听见了一阵激烈的溺尿声,夹杂着吼吼撕裂的山风,仿佛在呼应广场上的狂雪。平娃思想说,北山上的罡风其实最轻松,顺着山坡,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越过黄河,无忧无虑地在广场上捣乱。说不定,刚吹我的这一股,也刚好钻过老板的裤裆,有一股尿臊味呢。他蹙了蹙鼻子,百无聊赖地说:
  “困住了,动弹不了啊!恐怕这一群羊不该去挨刀子,老天爷惜疼他们,设下了关口,存心留他们一年半载的命呢。”
  “胡说!你个小迷信。”
  “不是迷信。恐怕真的是劫数没来,老天爷还没磨好刀子。祁连山下的挡羊人都知道这一码事,羊有羊的天命,人有人的天命。天命就像水,水不来,地就浇不透。
  “别耍嘴皮子,羊就是被吃的命。”
  “未必!我寻思,把着广场的这个瘸子,八成是一只头羊转世来的,硬拦下了,不让羊只们去遭那份罪。他或许真是只头羊,连牛先灯那个货见了他都瘫下了,烂泥扶不上墙,李鬼碰上了李逵。”
  “牛先灯谁呀?”
  “哦,你不认识他。他是我一个伴当,一个平头百姓。”平娃坦率地回说。
  老板不理他的无赖话,只说:“娘的,楼兰餐厅惹不起的。”
  “惹不起?吃屎的能拿住拉屎的吗?”
  “兔崽子,你成心在恶心我。楼兰餐厅是省城最大的羊肉店,每天卖出去上百斤的手抓羊肉,还供不应求哪。我盘了好几年,才盘成了供货商,从没出过一次差池。楼兰老板还兼着几家大公司的董事长,在这码头上跺一脚,南北两山都会矮下去一寸,真惹不起。三年学个庄稼人,十年学不成个买卖人。你不懂,听我的话,赶紧想办法冲破封锁线,把货运上去。”
  平娃问:“前一礼拜,我不是给他送过一百只吗?”
  “嗨,黄河里扔石头,多少是个够呀。那帮子人,胃口大着哩。下午人来电话,让我赶紧再送一百只,说是他们公司明天要办新春联欢会,招待手抓羊肉。我把基地里的所有羊只都交你手上了,还这么磨蹭。”
  “哼,他肚子疼了才找茅厕。”
  “闲话休说,赶紧动身吧。刚才又挂来电话了,一趟趟地催。人楼兰餐厅的厨师们晚上都没下班,等得心急了。现在快后半夜了,厨师们还要连夜屠宰剥皮,等着下锅呢。千万不敢耽误了人家明天中午的宴会。平娃你个小碎鬼,人家是你我手里捧的吃饭的碗哟,得罪不起的。”老板的口气很软。
  平娃记得,上一次老板的口气发软,是他在北山里放枪时,误将一个拾蘑菇的老女人击倒。伤不很严重,顶多是半截胳膊被炸断了。事主家人找上门来,六七个儿子扬言要砸了基地,吓得老板扑腾跪下求饶,后来拿出八千多块,才算摆平了那件事。否则,老板早就吃了官司,判入大狱的。
  吃谁的饭,看谁的脸,他顺从地听了话:“那好!现在我原地休整一下,喘喘气,非要跟那个瘸鬼熬煎一下不可。他穿得单,等一下他就冻成冰棍了,非撤不行。”
  “你兜里有多少钱?”
  “下山时你给的,一共剩七十五元。另五元我的馋病犯了,买了一根冰糖葫芦,又买了一把椒盐瓜子嗑光了,太咸,嘴里的唾沫都干了。”平娃道。
  “来软的!”
  “不成!塑匠给佛不磕头——佛的底细爷知道,别看他光鲜和威风,其实净是一肚子里的烂麻和麦草,凭什么要喂那个白眼狼。”
  “你全给那个瘸子,买条道儿!”
  老板猛地不耐烦起来,语气里冒出了火星子。平娃又听见了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心里说,老板还是老板,省城都快被淹了,路途都断了,还能有这份闲情去哄送女人开心——真是搬了油缸倒了醋,事情越大越好做。谁叫我平娃是下苦赶路的命呢。他悻悻地答应下,又涎着脸,问说:
  “掌柜的,你手头有电视机吗?”
  “有啊。”
  “哦,那麻烦你一下子,”平娃抱歉地说,“安徽台正演《亮剑》哪。你帮我看看,前一集李云龙的独立团围了县城,日本鬼子绑了他媳妇在城楼上,要挟独立团退兵。这一集老李究竟下没下命令,炸了他媳妇呀?”
  “关你屁事?”
  “李云龙像我爹。我爹就那样子。”
  关了电话,平娃昂然地走入群羊当中,顺手摸出来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心想,打发阎王靠命,结交小鬼凭钱。这五十个大毛对付一个瘸子,让他牙花子能笑得掉下来。钞票从怀里取出时,带着一丝体温,也带着一股羊毛的膻腥气。像应了那句老话,羊毛出在羊身上。
  平娃哟的一声,又拍了拍巴掌,让队伍集合起来,首尾相衔地站成一列,准备往广场深处走去。他刚想喊牛先灯过来,站在前头领队时,却惊愕地发现牛先灯躺在雪地上,像一具尸体。
  鼻孔里淌出一摊鲜血,洇湿一片。
  秀秀可怜巴巴地兀立一畔,一边咩咩地哀叫,一边伸出舌头,舔食牛先灯脸上的血迹。秀秀身上的积雪更厚了,又添了一件丧服似的,满脸凄苦色。平娃束手钉在地上,瞠目结舌——思前想后一番,他恍然明白事情准保出在瘸子身上,一定错不了!
  “狗日的,要问问你的另一条好腿去。”
  ——他知道自己该亮剑了。
  平娃摸出一把保安腰刀来,卸了鞘,三七不问,割断了横在眼前的那条隔离绳,步伐腾空,脚不沾尘地往广场内部走去。群羊昂起头,仿佛一列轻骑兵,随在平娃身后头,索索索地往汹涌的风雪中涌入。

  广场中央的旗杆下,瘸子在扫雪。
  他不知道一个陌生的挡羊娃,正领着一哨人马,大踏步地问罪而来。雪虚浮地落下,如一群浪荡公子,将一切声音都混淆扰乱了。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哽咽。很久了,他都没这样伤心过,在空无一人的角落里,美美哭上一顿。伤心和回忆像一口恶痰,时时堵在喉眼里。太冷了,广场变成了一座大冰窖,四肢僵硬麻木得像一个稻草人,随时会被刮倒,让自己散了架。临来时,他本想多带几件衣服,但病房里没多余的。身上的一件绒衣褪了毛,前襟缩水,短了半截,掖在外套里面,根本抵不了寒。牙齿像一台坏掉的车床,机械地磕碰着。
  下午时,他接到保卫科长的电话,让他照场子。
  放下电话,他甚至有些激动,感念地搓了搓手,认真洗了一次热水脸。父亲看在眼里,忍住痛,却什么都没问。他知道父亲是醒的,闭了眼在听自己。父亲输了三次血,还挂了不少的营养液,人也不再呻唤,夜里也睡得好。隔着玻璃,云是铅黑色的,低低挂着。风晃来晃去,试图撬开窗框,入室祛寒。临走前,他又给父亲把了尿。当夜壶塞进被子下,将父亲裆里的家什对准时,他仔细摸了摸睾丸的温度,有一种热烈的灼烧感,遂心下一喜。完毕后,他端着夜壶,伸手试了试尿液,喜悦地说:
  “烫的!”
  父亲挣了挣,回避说:你多穿点儿,我膝盖酸疼,怕是天气坏了。
  果是如此。
  父亲一辈子的老寒腿,仿佛里头埋了一颗微型的气象卫星,但凡风吹草动、阴晴雨雪,比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还灵。后来上街,今年的第一阵雪花袭下来,行人们雀跃欢呼。一冬无雪天藏玉,老天终于慷慨地开仓赈济了。他也异常喜兴,猜想父亲的脑子还正常,一些生命的征象还在运转。
  其实,病房里没有多余的衣物。那件小绒衣,还是父亲身上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的。几天前,父亲起夜时,忽然一头栽倒在客厅里,吐了一地血。现在查过了大小便、血液和钡餐,也做了胃镜和超声波胃镜,却连一个起码的结论都没有,只得慢慢耗着,待医生们回心转意。
  但谁都明白医院是咋回事。医院一天不确诊,那张床还得用人民币去垫牢。病是用来“养”的,好比伺候一株热带植物,丝毫马虎不得。再说了,若要试人心,害病的年成。他是家里的独子,奔前忙后当然少不了他。
  “爸,我去去就来。”
  父亲眼皮耷拉着,不吱声,嘴角却一撇一撇的,有一丝委屈。老人孩子,孩子老人,活上一个轮回,人就打颠打倒,重头再起了。他拍了拍父亲的脸蛋,又揩掉了一星星眼屎,哄着说:
  “乖,听话!领导来电话了,去去就来,一阵子。”
  父亲递来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胯,扯住了裤子,不忍他走。他卸下父亲的手,掖严了被角,又给巴掌大的小收音机换了电池,塞在枕头下,让他随时解闷。父亲没什么文化,却偏偏喜好听乱七八糟的节目,连医疗广告和交通信息都不放过,肚子里有一盘棋似的。比如有一次,父亲问说,南极的企鹅不怕冷么?要是怕冷,它们干吗不像候鸟一样迁徙呀?
  出门时,他再掖好父亲身上的被子,打好一壶开水,又削妥一只苹果,支在杯口上。邻床是一个来自郊县的老农,六个儿子开着手扶拖拉机连夜送来的。深度昏迷,据说已到了胃癌晚期。儿子们不避人,草草商量定了,两人一班,三班倒,安排得井井有条。可他是孤家寡人,没白没黑地陪护了七八天,连嘴上的胡子也来不及刮。他给值班的俩兄弟一人让了一根烟,还留下了电话号码,央求他们分神盯着点父亲的动静,说等傍晚时,自己会赶来打晚餐。临了,他还支招说:去租个马扎坐下歇歇吧,站着太累。
  又说:马扎租一个五块钱,靠墙一躺,还能睡上一觉;千万别租躺椅,零件基本坏了,使不成,还二十五元一天哪。
  老农的儿子拍了拍他的肩,慨然应允了,说你去忙吧,照一个是照,照一群也是照,不耽搁。其实,两个铁塔状的黑汉子一直在觑他的腿,惜疼他是个残疾人。他也全然没当回事儿,反而爽快地说,我叫周大世,在保险公司的保卫科工作,接到了紧急任务,拜托了。
  一接上班,他就在打扫旗杆一侧的落雪。
  对此,他有些经验。知道第一层积雪不及时扫净的话,一般会凝成冻冰,再覆上的落雪就很难清扫了。科长有先见之明,留下了铁锨、强光手电筒、笤帚和防身的家什。但笤帚是塑料的,不像竹条的那样好使,握在手里软绵绵的,把柄还短,一直让他佝偻下腰身,重心也不稳。尤其是那条残掉的腿,拖在地上,像见不得人的一根尾巴。
  他需要扫净大约半座广场上的积雪,露出地上的彩色瓷砖来。
  恼人的是,天破了,成吨的雪花席卷而至,让他防不胜防,无从招架。刚开始,他还一溜一溜地横扫,像个书法家在临摹大字。风一紧,雪灌下,他便急出了一身汗,叼来叼去地扫,将落雪集中起来,就近拍成三四个坟堆。幸亏,他想幸亏天寒地冻,没人在广场上散步,否则一踩踏实了,别说笤帚,就是开来一辆铲车也奈何不了啊。
  抬望一眼夜空,他明白够呛。
  低云垂挂,风雪肆虐。刚开始,他还不停地掏出手机,盯一盯时间。后来扫完几遍地,意识到午夜将至,才开始牵心父亲的晚饭吃了没吃。不过他一点也不担心,说不上缘故,他对病房里那两个黑铁塔样的汉子,有一种天然的信任感。
  他真正气恼的是科长。
  接了班,科长吩咐完活,便带着一帮子亲信去吃饭了。科长说,周大世你请了好几天的假,也该陪完你父亲了吧?你先照着场子,把雪扫干净,别丢了东西,我们先去打打牙祭,喝顿小酒暖和暖和,再来换你不迟。他清楚地记得,科长连一句问候父亲的话也没有,倒是对他的请假颇有微辞,脸上稍显不满。他输了理,怔怔地望着一伙人疲疲塌塌地走远,有说有笑的。
  他们还一直在商量吃什么。一个说去涮鳝鱼火锅,科长耻笑道,火锅是娘们儿吃的,大老爷们儿凑啥热闹。另一个说,草原鄂博的小肥羊不错,料碗够劲,科长又嫌环境差。其实,意见都是幌子,最终还是由科长说了算数。权大一级压死人。科长含了一口涎水,咂巴着嘴说,妈的,我的馋病犯了,好想吃一顿刚开锅的手抓羊肉,再啃一只梅花羊头。
  自然,西城楼兰餐厅的手抓肉是首选。这是常识,大家心知肚明。
  直到走远了,科长和哈巴狗们上了两辆帕萨特,驶出了广场,也没丢下一句话来,问问他吃了没。思前想后,捋了一遍平时的言行,他也没察觉出哪一点上曾冒犯过领导。他猜想,科长在给他治“病”,当着众人的面为他问诊。病有大有小,一般来说,前期都没什么征兆。
  但是过了半宿,也没人来替换他,更没一个电话。
  刚开始还左顾右望,巴兮兮地盼着。后来,他干脆塌下心,一门心思认真地打扫,只当赎罪似的。希望将半座清清爽爽的广场,当成一份成绩单,博得科长的一丝好感。周遭无人时,他也不再顾忌自己的形象,拖着那条残腿,趔趔趄趄地行进,往笤帚上用力,仿佛考生在一道道地答题,抢时间。
  第三遍开始后,他支撑不住了,忙拄住铁锨,心里叫魂。
  提了几口气,才勉强站定,没摔在瓷砖地上。眼底里闪过一缕缕的火花,像一把几欲燃烧的焊枪,被弧光刺伤。意识呢,意识也犹如一只离岸的鱼,板着身子,在空气里颠来覆去,喘息未定。他猜可能是低血糖,还归罪于自己没及时吃晚饭,哪怕一只苹果也好,一罐八宝粥也行。半晌,脑际里烁烁闪闪的金星一一幻灭了,待他再次感觉自己置身于偌大的广场中时,他找见了前因。心里迅速地鄙夷一声,将自己看贱。
  几天前,他抽过600CC的血。
  是分三次抽的,一次200CC,共三天。大夫将急救单递给他,他紧着跑了一趟中心血站,却吃了闭门羹。告示牌上说,该种血型的血液已告罄,恕不接待。没了辙,他绾起袖子,央求大夫抽自己的,还强调说与患者的血型相符,父子关系。大夫疑虑地盯了盯他,问说,方便么?他清楚大夫的意思,慨然鼓了鼓胳膊上的肌肉疙瘩,笑着回说,羊毛出在羊身上,尽管抽!
  分离后的血清挂在塑料袋中,一点一滴,从脉管里流下。他捏了捏脉管,掌控着节奏,心里说,哇,这是我的血?透亮,绯红,饱满。他第一次逼真地看见自己身上的血,觉得太不可思议。自小,他就是个乖孩子,甚少让父亲操心,既没流过鼻血,也没打架摔破过脑壳。
  输血时,他就附在父亲的耳畔,发现先是耳垂上有了丝丝红晕,蚯蚓般地蜿蜒漫漶。接着是嘴唇和鼻翼两侧,白里泛红。渐渐地,脸蛋也带上了生气,皮肤一下子润泽起来。他想,整个过程,真像将一滴红墨汁溅在水盆里,发生的晕染效果。父亲平静地躺着,白雪雪的头发比枕头还白。直到某一天,父亲从被子下伸出手,攥住了他。他才明白,菩萨开眼,救过来了啊。
  他望着父亲羸弱的样子,惜疼不已,像凝视自己的儿子一般。
  一念至此,他便觉得自己真太娇气,不算个爷们儿,心眼也太小,钻不过一根针眼去。父亲的病都好了,给了他底气,给了他一块根据地,还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呢。他裂开腿,左右开弓,埋头扫起地上的雪。雪也会欺软怕硬,在他的威势下乖乖归拢,堆起了几座小丘。
  他想,等一下科长回来,一见这份成绩单,准保会放他的羊,撵他回家。
  真的,半座干干净净的广场,泛出瓷砖特有的冷光。虽说还在下,但都是残兵败将、牛鬼蛇神,不值得手中的铁扫帚一试。他踱了几趟,审视了几番劳动成果,又往西去的方向打望了几眼。
  就算吃一头整牛,科长他们也该来换班了吧。边思想,他边走到另一半广场上去,掏出家什,浇了一泡热尿。尿绳缭绕,将厚厚的雪地滋出一幅神秘的花纹图案来。他猛打了几个激灵,仔细瞅了瞅握着的物件,不由得想起了妻子。好多天了,妻子在家里独自操持着另半壁江山。
  清扫完毕的广场上,稀稀拉拉地码了几十张桌椅,左看列成了一条线,右看栽成了一片林,齐齐整整。右桌角上的名签也等级有序,董事长、书记、总经理、工会主席、部门经理等等的,一个萝卜一个坑。桌椅是下午时摆放好的,保险公司租了明日全天的场地,要大张旗鼓地搞宣传活动,向群众派送一些春节的对联和礼品。没成想,天气预报里的小雪,反倒下成了一场红红火火的雪灾,差不多淹了广场。但无人指示要取消,活动照样要搞下去。他也只能按部就班地值守着,一点也不敢松懈。
  想象中,明天雪止息,冬阳高照,全城的群众涌进广场,欢声笑语,人声鼎沸,脚上都洁净无比,连一点烂泥也不沾。为此,他有一种十足的骄傲感。内心浓酽到顶点时,他却忽略了另一种危险正悄悄迫近,让他的这一个值守之夜,有了另一层非凡的意义。
  刚直起腰,准备歇缓时,便看见一支破破烂烂的队伍,自广场对岸奔袭过来。他眼角一挑,便明白来者不善。
  不用说,他咂摸出了火药味,嗅见了一股挑衅的气息。手一紧,攥住了那把铁锨,横在胸前。他先前击退过一次侵犯,掏出兜里的防身武器,给头羊来了一下子,群羊才惶惶撤返。这次不妙,头羊换成了人,一个粗糙的青皮少年。
  咣——大楼上的报时钟响了。仿佛一把天斧,将一块巨铜一劈两半,声播遐迩,震得天空一抖瑟。雪像木匠铺里的刨花,纷纷扬扬。凌晨一点整。
  隔了五六米,平娃站定,盯住了周大世。
  “你还算不算人?”
  铁锨一亮,一是吓唬,二为撑住身体。他太珍惜刚才答完的那份试卷了,绝不允许旁人乱涂乱画,毁了他大半夜的努力。周大世避开问话,叱道:
  “滚出去!去别的街上走,此路不通。”
  “你守着阳世的道,我走的阴间的路,我们两不耽搁。闪开!”
  “小子,你已经犯规了。告诉你,一跨过那条隔离绳,你就犯规了。我随时能把你撵出去,把你轰进山上,让你也去吃草。”周大世看见了平娃手里的腰刀,却不惊惧。他也是从少年人过来的,那些莽撞轻薄气,似曾相识。
  “咋的,老子跨进来了。”
  周大世胳膊一挥,对着广场上的布置说:“呵呵,那都是国家财产,谁也不敢咋的。有本事你过来抢,试试看。”
  “谁抢?”平娃愣住了。
  一站在广场内部,平娃险些晕眩过去,抬手遮挡着。
  光线比雪粒更锋利,刺入眼底,有一股发胀的酸痛感,如皮肤沾上了戈壁滩上荆柳条的毛刺。停了一阵子,再打量,平娃终于看见了漂漂泊泊的光源——广场四角的方向上,橘红色的灯光落下来,将心脏地带照得亮若白昼。
  这是平娃第一次来广场。
  其实,他以前来过一趟,但那是坐在老板的越野吉普上认路,不算数。当时,越野车来回颠簸了一下午,将省城的街道认了个全乎,连偏僻的鸡道、狗道、猫道都走了一遍。好在平娃的方位感强。这得益于天赋,不能解释。
  平娃蹊跷地发觉,其实夜里的广场就是一座巨大的玻璃鱼缸,比老板养在基地的那一缸夸张了许多——有假山,街边枯树是鱼草,雪花纷扬仿佛一尾尾金鱼,还有五颜六色的灯光衬托着,如梦似幻。
  头一次见到金鱼时,他诧异极了,从没见识过如此优美鲜艳的小动物。老板伸手抓了一条宽尾巴的,叫水牡丹,送给他。平娃稀罕地养在罐头瓶子里,时时换水,喂馍馍渣。不出三天,鱼就胀死了,害得他心疼了好一段时日。
  但现在,一座奇异的玻璃鱼缸里,出现了瘸子这只老鼠,想坏了这锅汤。他没理由不生气,死盯住了瘸子,想盯垮对方。
  视野里除了雪花,唯有一张丑陋的脸。
  听见瘸子在对岸嘿嘿冷笑,他没接招,他握紧保安腰刀,定睛铆住了目标。羊只们索索而至,像一群起义兵,众星拱月地拢着首领,屏住呼吸。仿佛大战将至,箭在弦上,双方的首领在对峙。平娃得了群羊的拥护,底气更足了,他瞄了瞄对方的腿,想找出弱点来。心里想,你敢伤我的伴当,我就敢卸下你的另一条好腿来,当拐棍使。但周大世势扎得很稳,立马横槊,不露点滴破绽。怔了怔,平娃叫阵说:
  “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行!算你小子有胆。”周大世指着另一壁广场,斩钉截铁地说,“瞧清楚哦,那可都是国家财产,我奉命在这里照着。有本事,你来偷来抢,用刀子在我身上扎出窟窿眼,放倒我,过了我这一关再说。”
  思想一下,平娃辩解说:“桌子是国家财产,你不是。我又不想抢桌子。”
  “对,我不是国家财产。可我正要找一个上家,打发我后半辈子呢。大不了,你成全我做一个烈士,让我家属吃抚恤金,那我还得谢谢你呢。”
  平娃苦涩地说:
  “你真玩不起!瘸子。”
  “哼哼!没人跟你半夜三更地玩,没义务,也没心情。好心奉劝你一句,赶紧绕别的路走,爱哪儿是哪儿,叫我眼不见为净。我正烦着呢。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当我是一个残疾人就好欺辱,做你的大头梦去吧。”
  “其实,我只想路过一下,就一趟。”
  周大世明白挡羊娃认出了自己的缺陷,欺软怕硬。他想,人一强势,神鬼皆怕。说不定,科长他们已吃喝完了,正剔着牙花子往广场上赶哪。一想起前来增援的部队,他立刻将自己削成了一根针,尖锐无比。
  “话说两遍比屎臭!”
  “就过一趟,我保证。等我过了广场,按时将羊只们送进西城的餐厅里,剩下我一人时,就算让我跳黄河,我也打死不来这里了。”
  “别费唾沫了,除非你从我身上踏过去。”
  “嗬,八成广场是你家里的?”
  “不是!”
  “对了哇。那你霸着一整个广场做什么?”
  周大世启蒙说:“我公司交了租金,要在广场上举办活动。我值班,我就得尽一份责任,不能叫一群牲口胡乱跑进来,在这里捣乱闹腾。再说了,广场是人民群众活动的场所,又不是你家里的羊圈,由着你的性子放牧。小心点儿,小子,警察和城管队一来,没收牲口不说,还要罚你的款,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由你嚼舌头胡说呢。难道,广场不是走的了?”
  “对头!广场是为老百姓修的,不是为牲口搭的羊圈,更不是动物园和马戏团的。”
  “嘻嘻,那就是你的,叫一个瘸子在这里表演?”
  “别逼我!我随时可以挂110,喊警察来。”他摸出了手机,炫耀地闪了闪,似乎公安局就藏在机器里,一声令下就会全部出动。屏显亮了,电池格里空白,有几天没充电了。充电器落在了家里。
  “老哥!”
  平娃嘴一软。
  “嘿嘿,别奉承我,我不是你老哥。”
  “是这!”平娃难辛地低下头,像啃肉骨头时,一不小心咬烂了舌头,咸涩难忍。他掏出皱兮兮的一张钞票,远远递过去,讨好说:“这是五十元钱,有多没少地都给你,买一条活命的路,让我赶紧过去吧。”
  “五万元我倒没见过,五十元我兜里可有。”
  “你究竟想咋样么?”
  ——雪花纷飞,在罡风中荡起一层层涟漪,仿佛几匹丝绸在腾空翻卷,使人抽冷。抹了一把脸上和头顶的雪粒,刀刃闪过,劈了一下空气。平娃见他生冷不吃,一股犟劲腾地跳上来,涨满了五脏六腑。
  不过他灵机一现,想慢慢激怒瘸子,先让他乱了方寸,好再行事。心想:要不是牛先灯那个货流鼻血,拖了大家的后腿,大不了,我领着一群羊只撒马跑过广场,你瘸子莫非能变成个孙悟空,能长出八条腿两扇翅来,撵上我不成?刚才,他吃了周大世的一闷棍,一句“抢国家财产”使他百口莫辩,如堕云雾当中。此刻,他脑海里慢慢澄澈起来,吸取了一点点教训。
  脚畔的群羊们咩咩地喊起,给他助阵帮腔,声势一时压倒了瘸子,敌寡我众,优势明显。更有甚者,四姑娘、金家崖的、大屁股、小甘南和双眼皮等等伴当们,一帮子人挤上前来,嘴巴拱着他的脊背,舔着他的皮袄。最令他惊喜的是,一扭头,远远望见牛先灯一瘸一拐,蹒跚地靠了上来。秀秀心疼地偎在一旁,悉心照料着头羊。
  他惜疼地咧嘴一笑。秀秀的眉心里有一撮黑毛,梅花样地绽开,漩在上头,仿佛别了一枚功勋章。这一伙羊只里,他最疼爱秀秀,对她另眼有加。现在想来,功没枉费的,一到关键时候,秀秀还总向着自己。他猜,假如不是秀秀在一旁催促,牛先灯那条死狗准保还在瞌睡装死,绝不会及时赶来会合的。没了后顾之忧,他平娃终于可以轻装上阵,博一下了。
  “老哥,你故意给我看病呢,在伴当们面前让我下不了台。”
  “我不是大夫,也犯不着。”
  “是这!老哥你给我一个半钟头,我把羊只拦到西城,交给羊肉餐厅后,我准保一个人再来负荆请罪,你修理我也不迟,好好给我看一下病。能成?”
  “条条大路通罗马,你干吗非从广场走不可?”
  平娃收了匕首,别在腰带上,跨前几步,双拳一抱,作揖说:“老哥,咱们一无近仇,二无远恨,还是和为贵。我真想借条路走走,做个糊口的买卖,没旁的意思。喊你一声哥,高抬贵手,讲和算了。”
  “生受不起。”
  这一刻,周大世的心差点儿软下,只想挥挥手,说走吧,别拿我当十字路口的红灯。他从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用平娃的话说,乃是身疾心烈。单位上的同事们都清楚这一点,往往避开他,即使领导给他小鞋穿,那也是哄送着穿上的,他浑然不觉。瞧见挡羊娃矮下身段,赔罪似的作揖,他再不礼让,对自己也交代不了。孰料,此时偏偏身后传来了一两声刹车,尖啸长鸣,像一块金属在夜空里划过,戳破了天。他耳朵辨了辨,像帕萨特,又像桑塔纳,但因为漫天漫地的罡风飞雪,声音有些失真。他宁愿相信,科长他们回来了。
  再观察挡羊娃一侧的情形后,他暗暗拿定了主意,宁叫我负你,也断断不能叫你扬长而过。平娃的脚下,群羊嘈杂喧闹,沸反盈天,已是乱作了一团。周大世想,上百只杂沓的蹄子,一踩进去,非将那一块干干净净的广场画花不可。
  牛先灯踅过来,冲着平娃报到。平娃拿架子,睬也不睬,下巴点了点,示意他赶紧站在前头,全体列队出发。平头羊只们一一归顺,首尾衔接,又摆出了轻骑兵的队形。但希望迅即破灭了,周大世瘸着腿过来,断然拦下。
  “给我个面子,你去绕一程吧。”
  “老哥,你这话太逼人。当着一群伴当们的面,你我已经和解了,刚才的怨气粗话一风吹净。这么快反悔,你也让我枣核子解板——八面子没材料。往后,我在伴当们里头没了威信,还咋混光阴?”
  “一群牲口,让你说得这么神神道道的,太瘆人。”
  “不是牲口,是人!”
  “瞎话!你见过长四条腿,趴在地上吃草的人么?”
  “我就是!”
  “嘿嘿,你顶多穿了件羊皮袄,当我认不出么?”
  平娃认认真真说:“不骗你,我属羊,我就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羯羊,吃的是拌料,混的是光阴,长了一副肉身子。”
  “灯光这么亮,你还说夜里的话?”
  “不是瞎话。我真的是羊。”
  平娃再三告诫自己说,瘸子软硬不吃,千万不能再发火,只好拿自己不当人,哄他一哄,让他善心缘起,慈悲大发。果真,周大世松懈下来,扔掉铁锨,一手捂住嘴,一手指着平娃,哈哈哈地朗笑开来。他笑得太生动了,以至于双腿打软,趔趄了几下子。边笑,边评点说:
  “见过好玩的,没见过你这么好玩的,比姜昆和郭德刚还幽默。”
  “你就当我是一只羊么。我懂他们的话。”
  有了笑,平娃霎时觉得气氛好转多了。他一时性起,捏住鼻子,咩咩咩地叫了数声,图对方喜兴。岂料,周大世的笑猛地刹住车,冰脸冷色,不屑地上下看他一遭。
  “你是羊就更算了。”
  “老哥,你金口玉言的,怎么反水呀?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只花几分钟,安全带他们过去,也不再劳你的神,浪费你的光阴。我一个下苦人……”
  “喂,我只跟人说话,不和羊打交道。”
  周大世的态度强硬起来,脊梁戳得像一杆标枪,居高临下地对付着。因为,罡风送来一阵脚步响,身后也有窃窃的说笑声,由远及近。他思想,科长他们酒足饭饱了,打着饱嗝,正在批改他的试卷。很久了,他在单位都没上交过如此完美的试卷,甚至还掉过队。这次,科长一准会另眼相看,赏几句赞美,打发他赶紧回家。念想如此,他故意不回头去望,饱满地坚守在岗位上,与一个喋喋不休的挡羊娃死缠硬磨,誓不妥协。
  却很快失望了。
  原来是几个红男绿女的夜猫子,在广场边上停下车,打打闹闹地涌入,想在广场上照几张雪景。周大世辨听出了声音,心里沮丧透顶,知道不是声援的队伍。他不想败下阵来。说过的话,泼出的水,怎么能再掬回来呢?
  他想象自己变成了一条锁链,横在当间,将一群咩咩咩的牲口拒之门外。显然,他的措施是正确的。因为,他看见了几只羊抬起了肥硕的屁股,拉下一坨坨的粪球,在雪地上格外惊心触目,味道也烂。平娃也嗅见了那种干草消化后的气息,半是清香,半是发馊,又夹杂了一股生豆子的霉烂味。在凛凛的罡风中,他蹙了蹙眉,像吸了一口鸦片,倏忽醒转了。
  周大世瞧见挡羊娃的眼睛里暗了下去,暗如两粒煤球。
  ——附近的几个夜行人没心思观战。他们草草地照完相,又勾肩搭背地离开了。路过那半壁广场时,一个女孩儿还跳上桌子,摆了个造型,闪光灯一扑。后来,他们更放肆开了,豁开雪堆,一人挖了一捧,团成雪球,在广场上追逐打击。眨眼的工夫,人迹杳然。周大世的试卷终于花了,花得不成样子。平娃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明白自己该怎么办了。
  他灰败地说:“我不是羊,是人!”
  “你刚才还说你是羊。”
  “我属羊!”
  “看看,看看。你也红嘴白牙的,当面反水。”
  “我只懂羊的话么。”
  周大世终于盯住了他的错误,一手指着牛先灯,一手冲着平娃的鼻尖,问说:“你说你懂羊的话,那你告诉我,这头牲口刚才说什么了?”
  “他说了,他说×你妈!”
  截铁断金地言毕,平娃忽地欺了上去,一把薅住了周大世的脖领子,晃了几晃。周大世也不是吃素的,很轻巧地卸下他的手,闪在一旁。平娃生疑,错着眼珠子,不相信一个瘸子竟这么泥鳅,滑脱脱的。他又张开双手,虎口如钳子一般地箍住了周大世的颈项,往下打压。周大世脊梁里别的一根标枪弯下了,弯成了一张弓,险险地往后仰下,几乎快要折断了。恰巧,平娃的胸前露出了大破绽,一览无余地交给了对手。劣势中的周大世,将臂弯抬起,一记胳膊肘砸在平娃心口上,撂翻了他。
  “个瘸逼,你敢对老子下杀手。”
  平娃摊在地上,鼻脸埋在雪窝里,半天没缓过劲来。不用问,他在几十个伴当们眼前栽了面子,人也活活丢大啦。想爬起来,一侧的胯骨使不上劲,扯坠着,不像是自己身上的肉。心想:娘的,不是骨头裂了,就是筋给扭了。趴在雪地上,他忽而发现雪其实是热的,腾起一丝半缕的地气来,袅袅地被风吹远。他养蓄了一根烟的工夫,暗中攒足了力气,准备将瘸子一击毙倒。
  当他再跳将起来,夺身朝周大世冲去时,他突然被一阵蓝光咬住,猛地电倒在地,浑身抽搐,瘫痪成一团。他木然地张开四肢,仰看着夜空里的飞雪,表情垮了下来。
  周大世挪了过来,耸立在平娃的头上,邪邪地笑了笑。
  “瘸子,你好手段。”
  “少年人,别太张狂,冷静冷静吧。”
  “瘸子,你把我咋了?”
  平娃嗫嚅地问。一股失败的情绪让他死不瞑目,非要追讨个结论,才好服气。周大世也很开放,从袖筒里摸出一支粗大的手电筒,掉了个个儿,揿下开关。平娃看得很清,一寸长的蓝光蛇形地烁闪着,毕剥跳动,还刺刺刺地尖叫,犹如长了两排牙齿在嚼金吞石。他不认识这个神秘武器,挣了挣,好歹跌跌绊绊地坐起来,甩了甩脑壳。但脑浆稠成了一块咸菜,不辨东西。右臂上有一阵疼,他捋开一看,看见两条紫色的蚯蚓文在皮肤下,带来一片片火烧火燎的灼热感。
  “本事大,你开枪毙了我吧。”
  “少年人,你吃亏得教训,别再那么轻狂暴躁了。看清楚喽,三百伏,能把一头牛给电翻的。”
  蓝光闪过,又藏进了周大世的袖管里,脚踪皆无。
  说完,周大世趔起一条残腿,旁若无人地回撤了。平娃盯着他的脚印,依旧一个深一个浅,肩胛也高低不一地耸着,一副得胜者的架势,不再掩饰缺陷了,明摆着是示威之势。他提了几口真气,却提不上来,卡在胸腔里,翻江倒海地搅扰不止,四肢抽搐乏力。
  身畔的群羊们静默一片,连呼吸声都死寂。但一声咩叫后,秀秀从群羊里挤了出来,带着满脸的愧色,站在平娃跟前。他和秀秀对视了一分多钟,望见她的眼眸里有一种悲悯怜爱的物质——是一汪浅浅的水泽,风息,树静,花香,玻璃样的天空深处似有飞鸟掠过,大地上升起了一阵梵乐,唱颂着吉祥,流连不息。
  北山基地上的羊只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一轮一换,卖一轮再购进一整圈,约摸在一百只左右。挑这一轮羊只时,平娃跟着老板去了一趟甘南草原。在安多地区香火最甚的一座喇嘛教寺院前,平娃一眼就选中了秀秀。不过那时,秀秀还只是一个小羔子,刚断了奶水。现在,秀秀已然出脱成一个大姑娘了,肚子里还怀了娃娃,更知道惜疼人了。平娃抽了抽鼻涕,心里一酸,一把搂紧了秀秀的脖子,埋下头去,悄悄掉下了三两滴眼泪。
  “秀秀,只你好,只你懂得安慰人哟。”
  又念叨说:“其他的白眼狼们,在看我笑话呢。只你一个人过来,把我的心给熨帖了一下。我没别的办法。实话说吧,我打不过那个瘸子。”
  “他有手段,我真打不过他。”
  秀秀听明白了,却没搭腔,忽地将头伸过来,卷起舌头,一下一下舔食起平娃的脸。平娃以为她在跟自己亲近呢,顿了几顿,支起头,像往常那样任其撒娇耍嗔。稍一迟疑,猛地闻见了一股血腥气,漫漶在颊面附近。秀秀的舌面上也沾满了鲜血,原来在替他擦拭。他忙伸手一揩,见是满把的鲜血,湿漉漉的,神魂一下子慌掉了。他捏了捏鼻腔,发现血流如注,势如喷泉,淌在了下巴和前襟上。平娃骇然无比,抓起一大捧雪,扣在脸上,又胡涂乱抹了一阵子。他的形象花了,要不是舞台上下来的钟馗,那一定是背母进山的李逵。
  一冷静,他想通了后果前因。
  他爬行了几步,拧过牛先灯的长耳,在耳缝里嘀咕几句。末了,平娃当着全体伴当们的面,提了一口真气,像李云龙那样说话:“牛先灯,你刚才被那个瘸子美美电翻了,我也被电打倒了。其实,他这个瘸驴头顶西瓜,脚踩棒槌——走的是一个‘玄’字。是仇不报,枉为男人,你还愣着干吗?”
  令如山倒,牛先灯后脚蹬踏,肩胛一抖擞,仿佛一枚离弦之箭,朝着周大世的背影索命而去。他想再接再厉跟上,自己进行第二次冲锋,但抬了抬屁股,重若磨盘。
  ——想象中,牛先灯的脑壳一顶,周大世该当飞起来,空中打个旋,再重重地跌落于地,摔个鼻青脸肿、黑白分明的。一切都未遂愿。牛先灯抵近时用力过猛,脚下一滑,将周大世一头顶翻在瓷砖地上,只摔了个小跟头。
  李云龙也说过,打小鬼子,吃一口,算一口,总比干耗着强。
  见周大世摔在硬邦邦的瓷砖地上,半天也没动静,平娃改变了态度,拍了几巴掌,哟哟哟地叫唤开来。群羊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戏。大家会心地笑了,蹄子们哗哗一乱。

  老板问说:“咋搞的,还在广场上混达?”
  “没怎么,刚把瘸子撂翻在地,抢出一条路来。”平娃寻思着,拣重点回说,“你让我来软的,我就喊他爷爷,塑匠给佛磕了头,可这个拦路鬼生冷不吃,根本不理这一套,也不稀罕钞票,逼上梁山,没办法的事。”
  “动刀子了?”
  “拳头!狗东西趴在地上,一刻钟了都没起来。”
  “娘的!你咋能这么莽撞呢?”老板是个老江湖,闻听事态不妙,警惕起来,“咱们挡羊进城,干的是游击队员的活,躲了城管、工商、动植物检验检疫的大盖帽们,也得躲开穿老虎皮的警察呀。淡淡长流水,酽酽不到头。你这一打不要紧,偏偏打了残疾人。人家一报案,警察往后封锁住街道,咱们的买卖还做不做?”
  “孙猴子升了弼马温——他不知高低。你放心,我的拳头有尺码,也会欺软怕硬。要是公家人,连一根汗毛都不会动他的。”
  “个碎鬼!现在你抢上道儿了,还不赶快拦上羊往西城里跑。都快两点多了,楼兰餐厅又在催我,人家厨师们干干的候了大半夜,把锅架在炉子上,煤都败了几茬,正等着宰牲洗肉往锅里煮呢。”
  平娃清楚他的焦虑,嗫嚅说:“掌柜的,我这里伤病员太多,赶不走。”
  “赶不走?”
  “掌柜的,顶风出牧,顺风归牧,这是有讲究的,万万乱不得。现在逆了北风往西跑,天寒地冻,一路上摔下了不少的伴当,不是腿折断,就是脑壳摔晕,险些炸了群,跑得一个不剩哦。幸亏我使了手段,刚刚才将他们收拾过来。伤病员太多,地滑,风大,只得慢慢磨了。”
  “交不了货,你自个儿去,让楼兰大卸八件解了你,煮一锅手抓肉吃。”平娃嘻嘻然,涎脸说:“我又不是童子鸡,让人下酒吃菜当骨头啃的。我的肉臊,有一股狐臭气,城里人见了就跑,恶心还来不及哦。掌柜的,刚说笑话呢,你别动怒。你一怒,我就夹不住尿了。”
  “拢着点儿,别给炸了群,脚上利索些。”
  快挂电话时,平娃忙喊住了老板,认真央求说:“哦,羊只里有一个女伴当,是我从甘南的寺院前领来的,一岁八个月大了,眉心里有一朵花,绝对是这一轮里的模特长相,白雪雪的,漂亮极了,跟一幅画张子似的。揪心的是,人家正怀着娃娃,肚子鼓鼓的。我寻思说,是不是放她一马,让我原拦回山上去,等她过两个月下了崽,再去挨楼兰的刀子也不迟哦。”
  “你个碎鬼,勉强凑够了楼兰定的数,你又节外生枝。”
  老板回绝道。
  平娃吼天吼地开来,像在给群羊宣谕说:“那我就不敢打保票了,掌柜的。一群羊都护着秀秀,明里暗里的拦挡她。谁不爱美女呀,羊也不例外么。大家都知道她现在不是一个人,是两条命。让她去楼兰,其他的伴当们一密谋造反,哗地炸了群,雪这么大,我去哪里才能拾回来呀?迟一天,早一天,她秀秀都是楼兰餐厅的人,命系在刀子上,掌柜的你又不损失什么。对不对?”群羊默然,并不明白他在争执什么。
  “秀秀谁呀?”
  “刚说的女伴当。”
  “你的刀子是豆腐捏的么?”
  “不是。”
  “对呀!你不是菩萨,也不是佛陀,你是个挡羊的生意人。谁敢密谋炸群,你就把领头的揪出来,当街给攮上一刀子,半价交给楼兰算了。我就不信,一群畜生还能把人拿捏上。听到没?”老板火了。
  “秀秀呢?”
  他不依不饶地问。
  “他妈的,干脆算球了。你现在就把这头母的拉出来,杀一儆百,摁在羊群里给当场宰了,看看谁敢不怵,哪个不服?谁还在里头兴风作浪,密谋叛乱?这一轮不按点送到楼兰,我把你平娃当了手抓肉蘸蒜。”
  平白无故,老板当即下了一道剿杀令,是让平娃大大吃了一惊。接电话时,另一根胳膊还搂着秀秀,乖顺地卧在他怀里,一声不吱,表情苦成了一个小媳妇。平娃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想象着老板咬牙切齿的咆哮劲,一层酸楚浮了上来,漾荡在内里。装了小灵通,他悔得恨不能抽自己几个耳光,直怪刚才太多嘴,偏偏拿秀秀说事情。
  心想:老板终究跟自己不是一路人,他是旱路上的财神,水路上的浪神。他眼里的羊不是羊,不是一个个生灵人,只是一沓沓新崭崭的红钞票,是一个个散发着羊脂气,让他折腾日弄的小婊子。他咋能摸见羊只们的心思,听懂伴当们的愁肠呢。再者,他或许就是阎王爷御下的刀斧手,前世转生来的一个促狭妖、短命鬼,衔了一嘴的恨,在这一轮的阳世上来祸害的货。
  自己又是个啥?
  老话说,师傅不高,教下的徒弟哈腰。说通透了,跟着老板入了城,吃香喝辣,穿衣戴帽,抱着电视看,拎着电话喊,人模狗样的,自己却只不过是一个送灵人,活活地将羊只们哄送进去,再看见伴当们被开膛破肚,刮骨砸髓,血水横流,皮毛垒成了山。一副副牡丹花般的尕肉肉丢进锅里,变成一碟子一盘子的手抓肉,新鲜得像刚落下的一层雪,塞进狼一样的嘴里,油一样地化掉,沤成一堆粪,飘出一声屁,喂肥了省城的阳世人。
  但是在祁连山下游牧时,却不是这样子。那时,出一次牧,一般要十天半月,全村的老小都站在门口,将家里的羊只撵出来,款款交在他手里,像把家里的人口托付给他,送他们上路,郑重无比。他是村里的第一号羊把式,拦着家家户户的上百个羊只,却从不害命。村里人不是没有馋病,也不是不想吃肉,但家里的羊只意味着一年到头的花销,是娃娃们的书本费,是浇地的水,是撒下的化肥,是治病的药材,是架屋的椽子,是腊月里的新衣新袄,是娶亲嫁女的搅头,是超生后的罚款,是抬埋老人的棺材钱……他没害过一次羊的命,不是不敢,而是真舍不得。他知道,羊也不会害他的命。
  有一次,秦老四家的一只羔子被鹰叼死了,来不及吃,鹰被赶跑了。他扛着尸身回家,爹老子二话不说,将自家的一只三齿岁的成年羊只赔了过去,息了纷争。娘老子剁碎了死羔子肉,连夜煮了一锅羊肉泡馍。他端着碗蹴在廊檐下,刚吃了几口,却愁肠地哇哇吐了起来,连胆汁都吐净了。那以后,羊肉他绝少问津。偶尔闻见村里头煮肉的气息(很稀罕的事),他会远远地避开,要关一路的鼻子。
  村里的娃娃们喜爱在路口上玩羊拐骨,染成杂七杂八的颜色,丢来丢去,赢酸沙果和沙枣吃。他有这个本事,拿起羊拐骨来,一眼能认出是哪个羊只生前留下的,是哪家的人口,叫什么名字。一问,果真如此,没出过一次错。
  在戈壁荒滩上寂寥地游牧时,日子稀松,光阴漫长。天透明,滑得连一只老鹰也挂不住。地也混沌,远远地绷紧在视野尽头,把眼望酸。方圆几百公里内,除了田老鼠、岩羊、野驴和飞雀等等的外,和他说话逗趣的,和他玩笑嬉闹的,就是星星点点撒开的羊只们,各找各的食,各活各的命。那时,他常常停在高处,叭叭地朝天空抽几鞭子,打得云飞岚散,不亦快哉。
  他觉得一片片流云,其实也是撒开的羊只们,在天上吃青,在风中撒欢。他是个牧云的人,好比日头是个挡羊娃,照着他们身上吹开的花瓣。早起时,天上的羊只们是红颜色的;正午时,他们又变成了靛青色;夕照一来,所有的羊只们换了衣服,变成了橘红色,一个个粉嘟嘟的,尕肉肉里藏着欢乐和陶醉。真像一场梦,地上累了,群羊就在天上飞。
  但地上的生活是难辛的。石头晒出了油,砾石被风磨成了一丛丛刀刃,大滩上烫得落不下脚去。草越来越少,大多被吃根的岩羊和田老鼠们祸害光了。没了办法,他的行程一趟趟跑远,跑得快挨近了巴丹吉林和腾格里沙漠边缘。群羊信任他,随着他走南闯北,一路上逍遥快意。他骑过羊,和羊摔过跤,训过捣蛋鬼,还关过羊的禁闭,开过坏蛋的批斗会。但他们没一次记仇的,知道他是为他们好。他们说着话,开着玩笑,渐渐成了这一世里的好伴当。
  白昼上,羊只们在盐碱地里拾啃细草,混个饥饱。晚夕里,他和羊只们钻进万里城墙的烽燧台下,窝窝挤挤地靠成一团,取暖避寒。一失眠,他就和羊只们翘望银河上的小桥流水,数数擦过天际的流星,讲起这一世上碰到的好光阴。
  一入秋,北雁南行时,他就吆三喝四地回返了。群羊带着一身肥肥的膘肉,穿着厚厚的毛皮袄,连眼睛都肿得睁不开,尾巴也骄傲地甩在地上。
  县上收羊的卡车一到,他将各家的羊只交回去,看着他们过了磅,上了车厢,要断这一世的念想。他一急慌,就跳上自家的屋顶,呆呆地盯望着。群羊颠簸着,咩咩地与他辞行。他每每都忘了招手,给他们一声最后的吆喊,大路朝天,送他们一个完美。他成了个光杆司令,把阳世上的伴当们都给丢掉了,忍不住热泪长流。村里的少年极少跟他打交道,不是嫌他古怪,就是怨他话少。群羊一走,剜了心,裂了肺,他像害了一场大病,一直能睡过三九天气。直到来春,村人们又将新一轮的羔子交给他,让他出牧,混再一年的生计时,他才会复原过来,元神落进腔子里。
  站在屋顶,他觉得自己是一面引魂幡,在叫伴当们的魂灵。
  爹老子惊颤颤地守在屋檐下,衔着烟袋,生怕他有个大小闪失。那一刻,爹老子总念叨说,谁都有谁的天命,命数是不能换改的,羊早早上了自己的命道,下一世里转世为人,说不定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念叨多了,爹老子便袖起手,蹲在墙根下晒日头,候着他转意回心。远处大路上的烟尘静了,一条蜿蜒的羊肠路挂在天边,他始终闹不明白那一条羊的命道,到底去了哪里,是天堂?还是阴曹地府?到了这一关口,他肚子总哼唱起一首酸曲,歌词大意是:城头上擂鼓的是张翼德,/城根里斩了蔡阳;/想你着眼睛里哭出了血,/黑云里盼着日头。村里人是听不见的,他相信伴当们听进了耳朵里去,得了他的祝福。末了,爹老子七老八十地扛来一架梯子,支在屋檐下,他才失魂地走下来,一脸铁青。
  这就对路了,碎娃,人的命数就在地上。爹老子学究地说。
  可他现在就瘫坐在地,坐在自己的命数上,身上却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他暗暗羞红了脸,刻意遮挡着,不想让群羊瞧见,可怜自己。挣了几挣,干脆爬不起来,他泄了气,才觉出了那一击的危害来。心想:电还留在身体里,电还没跑干净呢,所以如此。小时候,他曾经好奇地摸过一回家里的电闸,脑子一麻,从三尺高的桌子上被打了下来,周身酸痛了半天。他认识电,知道它也是虎头蛇尾、欺软怕硬的货,所以他此刻不急,掩饰似的坐着。结果,他一激灵,想先将今晚夕的最后一道功课做完。
  暗中,他发了愿,一旦将功课做完,就领着伴当们上路,送他们去楼兰。
  几米之外,周大世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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