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序
《风声》是《暗算》的“敌人”
五年前,当我把写特别单位701的几个中篇串在一起,做成一部长篇《暗算》出版时,我并没有预想到它将在我生命中“挥之不去”。相比于它的“兄长”《解密》,我一直有点儿小视它,因为毕竟是中篇串的,不是深思熟虑的“大东西”,而是“灵机一动”的小聪明,跟十年磨出来的《解密》不能同比。但世事难料,这些年《解密》成了“小媳妇”,《暗算》反而喧宾夺主,成了“街谈巷议”。要说也没什么神秘的原因,只不过《暗算》拍成了电视剧。
《暗算》拍成电视剧,对我是个心酸的过程:被人“暗算”了,连环的暗算,一步步逼得我也是方寸全失,丢人现眼地跟人打口水仗,上法庭。想来是挺无聊无趣的,因为想开了,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再说,我等无能书生,在这个乱套的年代里,受点委屈,吃个闷棍,实属正常,怎么可能事事称心,人人如意?亲人都在为名为的有名无名地反目成仇,何况邂逅的所谓合作者。这是个不愉快的话题打住!
说说愉快的,就是《风声》。我说《暗算》之我“挥之不去”,有不愉快的,更有愉快的。五年前,我怎么也想不到,《暗算》还会下蛋,生“第二胎”。《风声》有个题记,我是这样写的:《暗算》里的人物都死了,怎么还会有第二部?这是个复杂的问题,我只能笼统地回答:生活是最优秀的小说家,我不过是中了六合彩而已——六合彩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不是我故弄玄虚,事实就是这样,《风声》对我来说是拣的,拣了个金元宝。具体的来龙去脉我在前言中说得很清楚,简单地说,是有人看了《暗算》电视剧后,跟我讲了一个故事。这故事跟《暗算》中“钱之江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钱之江的故事纯属我虚构的,他的故事是他父亲的经历,即使过去了六十多年,真实的“影子”依然随处可见,不容置疑。
这人姓潘。名向新,是一名赋闲的化学教授。更令人称奇的是,他讲的故事就像他的一生从事的专业一样,是有魔力的,故事自我衍生,尚未面世就刷刷地起了一系列化学反应。“风声”从遥远的历史深处吹来,“东风”引发了“西风”,风起云涌,让我一时收不了场。但故事实在是越发的精彩了,到现在为止,我知道读过《风声》的人都是一口气读完的,李敬泽形容《风声》是一个惊险的逃逸魔术。就是说,在故事层面上它有强大的情节吸引你往下看,读它的过程就像在参与一个智力游戏。我自信,最终的谜底是无人猜得到的。这是上帝的手艺,不是我的。
作为《暗算》的第二部,《风声》不是《暗算》通常的前传或后传,两者不是“亲人”关系。而是“虚实”关系。虚构遇到了真实,就像梦想成真,有点儿不可思议。问题不在这里,关键是“我”遇到了“上帝”,用潘教授的话说:我的手艺怎么能跟上帝相比?差多了!所以,我有种预感,人们看了《风声》会把《暗算》打入另册,就像假李逵遇到真李逵,假的只有遭打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风声》无疑是《暗算》的“敌人”:它们都是我的“子女”,却不和睦。这是没办法的,正如历史本身,它像“风声”一样从远处传来。时左时右,是是非非,令人虚实不定,真假难辨。
上部 东风
有十年了,我的生活一直局限在很小的圈子里,不用去单位上班,亲人和朋友大多在千里之外,身边仅有几个朋友,平时也少有往来。我似乎喜欢上了独往独来的生活。其实也不是喜欢,是无奈。一个人待在家里是够难受的,但出门去忍受别人的各种习惯,或者让别人来将就我,似乎更难受。我不吃酒,怕麻辣,也不打麻将纸牌(不会),坐下来还喜欢一本正经地谈文学,要对上这样的人,也许比找同志还难。同志还有俱乐部或某些固定的活动场合,在成都,据说四川日报社门前的阅报栏是同志们的活动地带,有点约定成俗的意思。有点以前那种英语沙龙的感觉。成都是个十分享乐的城市,遍地酒吧、茶馆、美食,中高低档一应俱全,工薪高薪、蓝领白领,都有各自消受的阵地。我待过七个城市,我可以肯定地说,成都人的生活是最灿烂的,灿烂得像罂粟花一样,有些奢靡,有些邪乎。但我还是很寡淡,跟儿子打打算术牌(我本人发明的),下下军棋、象棋,成了我主要的娱乐。我的时间,除了正常的休息和所谓的工作:读书或写点东西,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如果一定要说,就是发呆,胡思乱想。
《暗算》就是胡思乱想出来的。
其实,我的小说多数是这样,是靠着一点点契机凭空编造出来的,没什么资料,也不作任何采访。以为这样弄出来的东西总不会有人对号入座,不会被历史责难。奇怪的是,这些年我几部稍有影响的小说都有人对号入座,他们以各种方式与我取得联系,指出我作品的种种不实或错别之处。有个人更奇怪,说我《解密》写的是导弹之父钱学森。奇怪踏上了旅程,更奇怪的肯定还在后面,《黑记》写的是一个姑娘,她乳房上长有一块黑记,黑记有点神秘,有性欲,触摸它比触摸粉红的乳头还叫她激动。这完全是个幻想加幻想的东西,但也有人来对号,找到当事医生,指控他泄密。真是对不起那位医生了,他连我是男是女都不知晓,怎么跟我泄密呢?《暗算》就更不用说了,由于电视剧的火爆,来找我论是非的人更多,以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蛰居在乡下,因为找的人太多,已经影响到我的正常生活。这些人中有位高权重的将军,也有准701机构里的那些阿炳、黄依依、钱之江式的人物,或者是他们的后辈。他们中有的代表个人、家庭,有的代表单位、组织,有的来感谢我,有的来指责我。感谢也好,指责也罢,我总是要接待,要见面,要解疑答问。其实我要说的都大同小异,所以一度我就像祥林嫂一样,不时老调重弹。
当中有一个人,来意有点暧昧,他既不是来感谢我,也不是来指责我。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不是来听我讲的,而是来对我讲的。他来自上海,姓潘,名向新,是个化学教授,年前刚从某大学退休,赋闲在家。他随意而来,却在我人生中留下了浓重一笔。
是去年元月上旬,潘教授应邀来四川师范大学讲课,其间通过我朋友跟我联系上,并由我朋友做东,一起去郊外吃了一餐野菜宴。席间,教授谈理说文,妙语连珠,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甚至把我和他的主业——小说和化学,两个南辕北辙的东西巧妙地连在一起,说:好的小说就是化学,对生活作化学处理;反之(差小说)则为物理,拘于事实,照搬生活。云云。对错姑且不论,但说法新奇,令人难忘。席间也谈起《暗算》电视剧,他说他刚看过,上海电视台正在播,每天三集,他跟着看了一道,后来又买碟子将第三部《捕风者》重看一遍。以他的学养和智识,一个东西看上两遍,那东西基本上就成了他的,大小情节,包括细节,无不通晓。他没有做好坏评价,只是问我这个故事有无出处,并恳请我实话实说。对一般人我不一定会如实招来,但对他这种智者,我担心招摇撞骗会被他识破,加上碍于朋友的情面关系,我不便妄言,只好如实相告。
坦率说,《暗算》第一部《听风者》和第二部《看风者》的故事,尚有一定原型,比如第一部里的瞎子阿炳,源于我家乡的一个傻子,他叫林海,四十岁还不会叫爹妈,生活不能自理,但他目力惊人,有特异禀赋,以致方圆几公里内,几千上万人的个性和家史,他都可能通过目测而知而晓,朗朗成诵。我所做的工作不过是刺瞎了他灵异的眼睛,让他的耳朵变得无比神奇。至于第三部《捕风者》的故事,真的,纯属是虚构的,如果一定要问出处,勉强有两个:一个是记忆中的老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另一个是曾经在北京盛行一时的杀人游戏。两个东西其实是一回事,都是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寻找凶手,我甚至怀疑后者本身就源自前者。追根究底,是2001年,我们单位(成都电视台)要为建党八十周年拍一部献礼片,让我写本子,我拉上好友何大草一起编了一个叫《地下的天空》的两集短剧,要说创作灵感就是电影《尼》。顶多是把故事革命历史化而已。两年后,我在鲁迅文学院读书,同学中风靡玩杀人游戏,我觉得很有趣,便激发了重写《地下的天空》的热情。《捕风者》的故事其实就是这样,是我借一个经典的套子,凭我擅长的逻辑推理能力和对谍报工作的感情,反反复复磨蹭出来的。
潘教授听罢,久久沉默着。我猜想,沉默不是说他无话可说,而是意味着他有重要的话要说。果然,他在沉默后娓娓道来,因为经过沉默——沉思默想,他说的话显得更具学养而富有穿透力。他这样对我说: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更不可能有两个相同的故事,但是……怎么说呢,你如果有兴趣,不妨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这绝对是真实的,历史上有记载。我不能说我的故事一定比你的精彩,但我相信你听了后一定会吃惊的。可以这么说,在你编织那个故事前,上帝已经编过一道。我曾以为你是根据史料改头换面编了你的故事,仔细想来也不会,因为你恰恰是把史料中那些最精华、最出彩的东西丢掉了。对不起,请容我说一句冒犯你的话。我个人以为,你的手艺比上帝差多了。”
接下来,教授用半个小时跟我大致讲了他的故事,我听后简直惊呆了。毫无疑问,他讲的故事比我的精彩多了,精彩十倍!一百倍!!我当即要求他跟我详细讲一讲,他说最有资格讲它的是这个故事的当事人,他们好多人现在都还在世,包括他父亲。他说我如果确实感兴趣的话,可以跟他走一趟,他保证我一定不虚此行。
何止是不虚,简直是满载而归——我找到了《捕风者》故事的原型!欣喜的同时,我也称奇不已:一个凭空虚构的故事居然有原型!嗬,难怪有人要找我的小说对号入座。以前我一直觉得奇怪,我,一个几乎足不出户的人,只凭一时兴起胡思乱想出来的故事,为什么总有人来对号认领?现在我明白了,是因为生活大于虚构。虚构和生活的关系,我想,大概就如孙猴子的跟斗和如来佛的手掌心的关系,你翻吧,看你能翻到哪里去。
事后,我有理由相信潘教授对我不是随意而来的,他蓄意而来,并以他的方式达到了他的目的:让我来重塑捕风者的故事和形象。我不得不承认,与我虚构的故事相比,这个故事显然更复杂,更离奇而又更真实。潘教授的父亲潘老等五个人在半个世纪后,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依然言之凿凿地向我提供了相同的内容,相同的程度犹同己出。这在我的经历中是第一次,是例外。所以,我也例外地对它的真实性有了足够的信任和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