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 第二章
西风 第二章
青藤,紫竹,鸟语;
老人,暮年,世外。
眼前的一切是我诚惶诚恐地走进老人家乡下别墅的第一印象。院落不大,但清风雅静,花香鸟语,听不见市声,闻不见俗气,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味。一栋三层小楼,红砖黛瓦,青藤攀援,紫竹环绕,少了几分钢筋水泥的联想。客厅的布置中西合一,既有路易十四时期式的沙发、躺椅,又有纯中式的神龛、案台,香火袅袅,供奉着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尽管一见面老人脸上依然残留着昨日的愠容,但我发现精致的藤桌上已经摆好了紫陶茶具,由此我明白老人已准备接受我的采访。我心里暗自窃喜,但决不溢于言表。我深感低调也是一种厚重,只不过这种厚重与老人家显阔的厚重不一样,她是参与者、经历者、拥有者,而我是挖掘者、守望者。我要把我的厚重放在心里,藏在脑中,所以不卑不亢成为我上访权贵英豪、下走百姓人家的一种常态。特别是这次长途奔袭来到台湾岛,执著领着我去解开半个世纪前的秘中秘,这远行本身就意味着拙作鬼使神差地出现了新的精彩和看点。冥冥中,我感谢我的执著,新的秘密正在我的企盼中催促我去破解。 当保姆将沏好的铁观音倒入茶杯后,那缕缕、阵阵轻清的飘香,正带着我和老人飘回那段不堪回首却又惊心动魄的往事中。
很明显,老人是经过一番精心的修饰和准备来应对我的采访的。她穿一套淡蓝色婆婆衫,飘逸而有质感,一只鸡血玉的手镯悄然地透出她的高贵和富有,白皙的皮肤密布着无法掩饰的老年斑。尽管萎缩的嘴唇涂抹了淡红色的唇膏,像在努力地守护多年的秘密,但此时此刻,我总觉得像走进了电影《泰坦尼克号》女主角老年的场景:她们的眼神里都暗含着一种
逝去的时光,和一种世纪老人特有的闪烁不定的秘密和迷茫。
“老人家,您说情报是您传出去的,我想知道您是怎么传出去的?”
我直奔主题。
“你应该问我,我为什么要帮李宁玉传情报。 ”老人反驳我。
“嗯,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是伪军! ”
“您是李宁玉的同志?”
“那要看怎么说,如果对日本佬我们就是同志,没有日本佬我们又是敌人。 ”
我恍然大悟: “您是重庆的人?”
她淡然一笑: “哼,算你聪明,猜到了,我是军统安插在汪伪组织里的卧底。 ”
我马上想到,她豪富的父亲一定也是军统地下特务。
老人家抬起头,望着挂在墙上的一只相框——相片上是一架美式喷气式飞机: “那就是我父亲送给汪精卫的飞机,也是我们父女俩打入汪伪政权的见面礼、敲门砖。其实,飞机是戴笠送的,不过是借父亲的名而已。 ”
我问: “这是哪一年的事?”
老人用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了抚手镯,然后慢慢地用食指竖在双唇处,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在捕捉记忆中的那粒沉浮半个多世纪又难以泯灭的尘埃……
那是 1939 年夏天。顾小梦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她从青浦警校参加完毕业典礼,兴致勃勃地回到家里,一眼看见她家花园的葡萄架下,父亲夹着粗壮的雪茄坐在红色的藤椅上,与一个中年人在谈事。父亲手上的异域雪茄与其说是烟,倒不如说是大老板的排场、道具和风度,但从他锁紧的眉头和大口吞吐烟雾的样子看,顾小梦毫不犹疑地作出判断,父亲同来人的谈话并不愉快。也许可以用相当不愉快来形容,因为她注意到父亲面色凝重,目光如炬。父亲在家里是很少露出这种神情的,甚至几个月前,父亲得知几百万的货物受战火侵袭沉入海底时也没有这样,看见女儿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在女儿的记忆中,只有两年前,母亲猝然被鬼子飞机炸死的那一天,她不知噩耗,哼着小调从外面回来,父亲明明看见她却没有理睬她,而是转身而去,沉重的背影像道黑色的屏障,把父女俩素有的亲热隔开了。
客人穿一套黑色毛哔叽中山装,戴一顶天津盛锡福的礼帽,横架在鼻梁上的圆形墨镜透出几分神秘和傲慢。从放在茶几上的公文皮包看,顾小梦大体猜出了来人的身份——不是军方的,就是警界的。她倾向是警界的,因为她刚从警校毕业,也许父亲正在与他谈她的未来。如果真是如此,她觉得自己还是暂时不出面的好。因此,她迟疑一下,悄悄退开,绕道回了屋。
宋妈热切地迎上来,看她额头上挂满汗珠,连忙拿来毛巾给她擦拭。
她接过毛巾,一边擦着汗一边问宋妈: “那个人是什么人?”
宋妈摇摇头: “不知道……老爷吩咐我不要打扰他们的谈话。 ”
顾小梦把象征性地擦了汗,把毛巾还给宋妈: “他来了多久了?”
宋妈看看挂在墙上的自鸣钟: “一个多钟头了。 ”
正说着,自鸣钟和外面教堂的钟声一齐响起来,咚——咚——咚——像整个城市都准备起锚远行。两年前,母亲去世不久,父亲为了女儿的安全,把家从杭州迁到上海法租界,对门有一个天主教堂,每次,教堂钟声响起后,总有一队鸽子从他们家屋顶飞过,洒下一路的羽毛和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