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此后关系逐步改善。在历经菜豆和嫖娼风波之后,徐县长林老板彼此终于加深了了解,形成了一些概念,因而渐趋和谐,互相温暖起来。
这时有一件事:县里计划开一个会,内容为发展非公有制经济或称民营经济,要依样画葫芦,贯彻省里会议精神,也用省里叫法,称“座谈会”,让大家坐着谈,不用站着说。县里还研究了一些扶持措施,包括成立民营企业家协会,设立民营企业创业扶助基金等,准备借机出台。县政府办筹备人员找林奉成商量,拟请奉成集团在座谈会上发言,介绍发展经验,同时安排与会代表参观奉成集团。林奉成精得很,一听就明白这怎么回事。他问:“参观以后会餐,钱我出,是不是?”
政府办人员说林总愿意出最好啦,会议经费是比较紧张。林奉成问这事是不是徐县长定的?政府办人员说会议刚在筹备,具体安排还没向县长汇报。
“这得有多少人?”林奉成问,“百来个?”
他们说差不多。
林奉成笑,他说这么百来个饿鬼得喝几箱啤酒啊?给他们喝酒不如给你们几位发辛苦费。算了,免了,奉成集团没什么好参观的,不就是当初旧县政府大楼吗?这大楼看来风水不错,所以千把号人还能糊口。除此之外哪有什么经验好介绍?不就是吃喝嫖赌抽?你们都知道的。
林奉成这个态度,事情有些不好办了。政府办向徐启维报告,挨了徐启维一顿批评。徐启维说,怎么又想拔他的毛?你们不知道他大抠门?林菜豆不抠门哪有今天?告诉他,说县长说了,参观他,让他介绍,给他长脸,请客钱一分不要,政府拿。财政紧张,这一点钱也还是有的。
于是林奉成找徐启维告罪,再三说明。他说政府办那几个人不懂事,没有先找县长汇报,这怎么可以?他已经认定一条,凡县长定的,别说请一餐,整个奉成集团拱手交出去也没问题,就听县长一句话。他说,他要向县长表一个态,他决定响应县长号召,捐献八十万元,给县有关部门作专项经费,扶助民营企业创业。
徐启维笑逐颜开:“好。”
“那天还多亏县长了。”林奉成说,“大恩大德我记着呢。”
林奉成说的是省城嫖娼案,他自己说,要没有徐启维,他肯定让那些警察喂蚊子铐窗条丢人现眼,太没面子了。这个林奉成不光会借酒撒疯,他还会因事生事,一朝酒醒他就找徐启维拍胸脯,感恩不尽,好像自己这么一醉一嫖,倒跟县长结拜兄弟了一般。他居然还会倒打上门,专程拜访省城新桥公安分局,用他的方式回报一抓之仇:他给警察送锦旗,称赞他们是“人民卫士”,他检讨自己酒后失德,说自己提及上级领导的醉话不对,请警察帮助消除不利影响。
林奉成犯事那晚曾口出醉言,要警察买几支好枪,答应为他们出钱,他竟然还记着这事,提出要给该分局捐赠一笔钱,不敢叫购枪费,称“慰问金”。如此料理,让徐启维颇对他刮目相看。回头一想也是,这林奉成当然不是光会抠门,仅仅社皮子土财主一个,他如果没一点头脑怎么会有今日?包括这一次,林奉成答应捐出八十万,其实也算计得非常清楚,极有头脑。奉成集团正在上升之中,用这种方式扩大影响,可能比大做广告要合算得多。
除此之外林奉成还另有表现。
有一天午夜,徐启维已经入睡,林奉成突然打来一个电话,报了一条最新消息。
“郭鹏走了。”他说,“到省国土局当副局长。刚定。”
徐启维略感惊讶。问:“谁说的?”
“绝对可靠。”林奉成说,“县长你主持。”
第二天满城风雨,第三天消息得到证实。县委书记郭鹏提任早有传闻,此刻终成定局。徐启维作为县长主持全县工作,如此安排含义丰富。徐启维当县长时间不长,资历较浅,一下子接任书记,上边不一定放心,也摆不平,怎么办呢?先主持一段,行了就上,不行另外找人干,这样比较机动。对徐启维而言,这已属难得,一般情况下,会在郭鹏走的同时另调他人接任,如果这样,就意味着徐启维暂无机会。
那天林奉成还告诉徐启维,本来上边确有考虑另派人接郭鹏,后来刘泉华省长说了话。林奉成自称与省长多次谈起徐启维,每次都大力吹捧,省长全听进去了。
徐启维有些感慨。这种事怎么会是林奉成来告诉他的?偏偏就是林奉成第一个告诉他。奉成集团的图标里有三条绿色水波纹,那是什么?仅仅是大田棚架垂下来的三条新鲜菜豆?或者菜豆上鲜嫩的毛毛虫?何止。干部任职牵涉因素很多,当然不是林菜豆如此插嘴就能操纵,他这类老板正在试图施加一些影响,无疑也是一种现实。
隔几天,宋惠云打电话找徐启维报功讨赏。宋小姐认真询问县长大人对林奉成的新看法:“我们林总如今表现很好,比以前乖多了,对吗?”
徐启维说不错,他知道这里有宋小姐的功劳,正在重新考虑是否给她评个先进。
宋惠云笑,她说县长的破先进想给谁给谁,她才不要。她告诉徐启维,捐赠八十万的主意是她出的,她知道这种事县长肯定高兴,媒体肯定炒作,效果好得很。原来她建议给一百万,林奉成抠门,硬抠回二十万,说八十万好听,“发”嘛,也不算少了。林奉成找刘泉华副省长说徐启维好话,同样是听了她的主意。林奉成对徐启维其实还挺提防,说这个徐启维钱不要,女人不要,笑眯眯挺和气,咬起人牙不软,又是枪又是炮东探西摸,这种官挺险的,能相信吗?宋惠云说这样的县长多好啊,多难得啊,不帮这种人帮谁?不捧这种人捧谁?人家徐县长挺不容易的,当个好官,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不容易呀,林总也该代表人民为他服务服务嘛。
徐启维说宋小姐评价真的这么高吗?宋惠云说当然啦,从“首长更黑”那回她就对徐启维佩服极了。
她还告诉林奉成,徐启维这种官不必怕,由她对付,她有办法。
“还要拿下?”徐启维做惊讶状,“宋小姐凭什么这么有把握?”
她大笑:“县长您不有那么个耳朵吗?”
徐启维也笑,学省城那晚宋惠云的哭腔:“县长您看这什么事啊!”他说,“宋小姐还没哭够。”
“县长您别害我。”她夸张地大叫,“我一定记住您的大恩大德。”
她还说,她决心在奉成集团里自费充当县长的秘密特工,促成林奉成全心全意为县长效劳。但是县长也一定要多关照,古话说投桃报李,互惠互利,可不是吗?
宋惠云打电话找徐启维说的就这些。她当然不是对徐启维如此仰慕少女单恋一般,她一边卖乖一边玩笑一边有事要办。她请徐启维安排时间“接见”林奉成。奉成集团林总正式“求见”县长,宋惠云不是总办主任吗?她奉命替老板安排这一次求见。徐启维有些吃惊,林菜豆找他一向直截了当,很少如此郑重其事让手下人预约会面。林老板在宋小姐的策动下又要让徐县长见识什么了?一个大红包还是一支冲锋枪?为什么事呢?徐启维告诉宋惠云,让林奉成尽管来,这两天他都在办公室,办公室备有可口可乐,冰镇的,随时欢迎本县重点民营企业家到访。
林奉成来了。不喝可乐,没送钱,也没缴枪,他求情,言真意切。
“这个忙请县长一定帮。我是他娘的鸟蛋给夹住了。”
林奉成是人,不是禽类,且非雌性,他哪会下蛋。林奉成的所谓鸟蛋就是裤裆里那一对睾丸。谁把他的鸟蛋夹住了呢?宋惠云。这是个厉害角色。那一天在省城,徐启维告诉宋惠云不要跟醉鬼讲委屈,等林奉成醒来再说。宋惠云心领神会,待林奉成酒醒,果然“我要,我还要”穷追猛打,搞得林总苦不堪言。林总嫖娼跟宋小姐何干?他有钱他好色一个“秘书”或者总办主任管得着吗?问题是宋小姐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秘书或主任,她还负责照料林总那支枪,她妒忌心强极了,不容他人染指。要说起来,林奉成家中另有糟糠之妻,宋惠云什么都不是,她再怎么妒忌,林奉成嫖娼这种事也轮不到她来管。偏偏她就要管,因为林奉成已经离不开她了,这女人早已从林总的床上坐到办公桌边,比老婆还要老婆,她要闹起来,对林奉成来说实在比老婆闹起来更为头痛。在省城那天晚上,林奉成醉中说她比不上那两个暗娼,“现在的小姐比以前小姐功夫好”这句话把她说痛了。她哭着问徐启维“我算什么”,她要一个说法,该说法徐启维当然给不了,得向林奉成讨去,林奉成还不能不想办法给她一个。林奉成挺为难。鉴于《婚姻法》有所规定,林奉成无法援用楚人一妻一妾之古例,给宋惠云一个正式的小老婆待遇。林奉成也不想跟老婆离婚,因为其妻又老又丑,却明理顾家,扶老哺幼,林奉成自认为可以喜新厌旧却不能太亏欠她,且离婚牵涉财产、儿女和老人抚养等等问题,非常麻烦,不能干。因此宋惠云“我算什么”的事林奉成自己也没办法,还得请徐启维帮助解决。
徐启维不觉笑,说:“行啊,我帮你。怎么帮?县政府发一个文件:‘经研究,任命宋惠云小姐为奉成集团林老板的二太太’?”
林奉成也笑,说县长别取笑。他知道他林奉成坏就坏在上边这张嘴,还有下边这根枪上,县长多包涵,没办法啦。他说他已经想到个主意,不能给个床上的正式名分,给个外边的虚名好了。几天前他到市工商联开会,向他们提出给宋惠云安排个常务理事。市工商联恰好也要换届了,正在考虑人选安排。林奉成本人除为本县工商联会长外,在市工商联还挂了个副会长头衔,已经干过一届,知道一些门道。市里主管部门的人说,这问题他们得征求县里的意见。
“请县长一定帮忙啊。”林奉成说。
徐启维表态:“市工商联人事安排关键是市里,他们同意,我们不会有问题。”
林奉成又说,宋惠云现在只是奉成集团的总办主任,一个企业中层人员,以这种身份当不了市工商联常务理事。因此要给她一个新身份。他准备在奉成集团旗下成立一家“奉成制冷储运有限公司”,让宋惠云当总经理,这事也请县长一定帮忙。
徐启维笑:“这你自己的事嘛,哪还要我下文任命?”
林奉成说,宋惠云想当这总经理,还非得找到县长头上不可。委任什么的当然是他奉成集团内部的事情,但是一家公司哪怕是家皮包公司也得有个地方挂招牌不是?奉成集团这家新公司号称“制冷储运”,至少也得有一个新冷库,一片新厂房,得有几个容大型冷藏车进出的停车位是不是?这些事不找县长他还找谁?
徐启维做恍然大悟状:“闹半天你讲的这个。”
林奉成哈哈笑:“县长怎么样,帮个大忙?接着谈?”
徐启维一摆手:“谈吧。”
县机械厂并购谈判因此重新开始。这一谈判在菜豆风波前中断,而后搁置多时,现在终于重新浮上前台。如此过程有如一对十分精明的中年男女谈论婚嫁,一波三折,充满了窥探和算计。为什么要谈?因为互有需要。为什么中断?因为双方差距太大。谈不拢就不谈,大家另觅相好行不行?不行,因为天造地设,彼此捆一块了,权衡利弊,互相可能都是最合适的。这就需要妥协。为了迫对方妥协有时需要一点压力,得弄出一些动静,例如闹一场菜豆风波什么的。但是风波一般都会伤人,包括伤感情,这就需要养一养,不能急着再谈,养好了再说,所以得暂时搁置。搁置当然只能暂时,为的是重新开谈,重新开谈需要一点氛围,所以要表现好一点,要乖一点,例如捐个八十万,以及帮着在上边美言等等。一旦氛围制造出来,便瓜熟蒂落。
这一次重谈跟当初开谈毕竟不同了,县长徐启维不好再做隐身人,得有点态度,否则具体谈判人员会不知究竟,无所适从。徐启维十分含蓄地改变了口气,他让县经济局拓宽思路,说,这个谈判的症结是职工的安置和他们的利益问题,你们可以有几套方案,原来那个作为第一方案,其他的作为第二方案,第三方案,尽量想办法达成共识。徐启维并不谈得太具体,他知道只要这么松口,那些人就明白该怎么办了。
在双方谈判重新开锣之际,有两位宾客如林奉成预告隆重光临:一位是市里统战部科长,还有市工商联一位干部。两位到县里公干,最后求见县长,因为本县书记已经荣调,县长全面主持为最高首长。徐启维立刻安排时间见了这两个人。两人告知来意,就是林奉成曾介绍的市工商联准备换届事,他们奉命了解有关人选的情况。他们有件事想单独跟县长谈。徐启维一摆手让身边的其他人员回避,心里感觉有些怪。
“看起来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他开玩笑。
是关于宋惠云的。来者说,有人反映宋惠云是林奉成的姘头,在老家兰州是无业人员,到本省谋生后,曾在省城当坐台小姐,卖过淫。据说她根本不是什么大学生,她有张大学文凭,是假的,买的。徐启维听了便笑,说是这样啊!两人忙说,有关情况尚未核实,只是有人举报。徐启维表态说,奉成集团是一家民营企业,里边的人员不是国家干部,具体个人情况县里掌握不多。但是有一条,不管说谁有违法行为,包括卖淫或者搞不正当男女关系,都需要有确凿证据,没有确凿证据就不能随意认定。这个宋惠云是否上过大学会不会那么重要?林奉成自己好像初中都没有毕业,这不影响他当奉成集团的老板,不影响他办民营企业,挣大钱并在市工商联挂副会长。目前看来,宋惠云是奉成集团里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比较有头脑,也比较能干,对林奉成很有影响力,这是不能否认的。徐启维说,他可以负责任地说,宋惠云在本县没有犯罪记录。以他观察,这个宋惠云作为民营企业人员,除了自己企业的工作,对县政府和各有关部门要求办理的事项也都比较认真。总的说起的是一种积极作用。
“她的老板林奉成本人早年曾有些劣迹,你们可能听说过。”徐启维说,“你们也没有光盯着那个对不对?毕竟不是公职人员。”
两人说还有一件事,就是关于林奉成的。
“有人反映他违法拥有武器,是一支冲锋枪。”他们问,“县长听说过吗?”
徐启维说,他听说过这件事,他到县里任职后还特地了解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违法拥有武器肯定是不能允许的,即使是知名民营企业家也不允许。林奉成这样的老板可以有钱,也可以有女人,但是不能有枪。这是一个法律问题、原则问题。不过这事也不能根据传言来确定。他曾亲自询问过林奉成,林否认自己有枪。据他了解,县公安部门曾就此搜查过,没有发现该武器。因此有关传言恐怕还只能归为道听途说。
两位市里人员告辞离去,挺快的,第二天林奉成就给徐启维打电话表示感谢。
“县长够意思。”他说,“我都听说了。”
“林老板消息真灵通啊。”徐启维笑笑道,“我讲的坏话也都给你传达了?”
“一字不漏。”林奉成说,“县长厉害。”
徐启维一边在心里骂***,一边笑,说:“你那个宋小姐的文凭真是买的吗?”
林奉成也笑,说眼下什么都可以作假,别说一张纸。以前还有人说只有老妈假不了,现在也不行了,不是有试管婴儿吗?公精母卵配好,往不相干的女人肚子一种就能生小孩,所以老妈也能假。
“但是她的文凭是真的,她自己说,百分之百。”林奉成道,“县长打算派谁去调查?公安局还是教育局?”
徐启维说免了,不管这闲事。林奉成手下的人,林奉成自己相信就行。
“可人家不甘心当我的人,想当县长你的人,铁了心另谋高枝。”林奉成说,“女人就这本性,天底下的事全女人搞坏的。”
原来事情没那么简单。宋惠云什么人?她不光“我要”,接着总是“我还要”的。对林奉成的安排,宋惠云并不满足。“我算什么?”市工商联常务理事?这是民间的,最多叫群众团体,没什么意思。要有就得有一个真正的社会上承认的名分,像一些人说的,“有点含金量”的,至少也得有个县政协委员什么的吧?
林奉成说:“县长我怎么办?真是鸟蛋给夹扁了。”
徐启维笑道:“就这个啊?她没想要个含金量更大点的?比如一个县长?”
林奉成也笑:“大的留给我吧,别给她。女人翘得太高可不行,压不住。”
林奉成到此为止,没说他想要多大的。他的胃口大概小不了,恐怕超过了徐启维所能发话的范围,得从省长市长那里去要,这里不必多说。
林奉成再次提及刘省长,说领导交代了:“让你找他,他想听听县里情况。”
徐启维没多话,说:“好啊,谢谢。”彼此哈哈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