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嘶岭血案
马嘶岭血案
我就要死了。活着也就跟死了一样,脑壳瘪瘪的,像一个从石头缝里抠出来的红薯。头上现在我连摸也不敢摸,睡觉不是坐着就是俯着,九财叔那一斧头下去我就这个样子了,当梨树坪的两个老倌子把我从河里拉起来时,说,这是个人吗?这还是个人吗?可我还活着,我醒过来了,指着挑着担子往山上跑的九财叔说:“他、他、他要抢我的东西!”我是指我们杀了七个人后抢来的财物,又给九财叔一个人抢走了。医生在给我撬起凹进去的颅骨时说:“撬过来了反正还是得崩。”还有一个刮瘦的护士给我扎针时说:“你还晓得怕疼,我的天,到时一枪下去,那么大的洞看你喊疼去。”我疼得天昏地暗,这不是报应吗?九财叔砸我,我砸了别人,别人都死了,我却疼痛地活着。
就这么等死的时候,前天老婆水香捎来了儿子的照片,一张嫩生生的照片,背景是红的,是在镇照相馆刘瘸子那儿照的。儿子在向我傻乎乎地笑着,咧着没齿的嘴巴,眼泡肿肿的,耳朵大大的,活脱脱一个水香,活脱脱一个我。
现在是深冬了,早上放风出去地上有凌。再有一个月我就要与这世界再见了。
今年的秋天,九财叔来找我,让我跟他一起去当挑夫。我当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一个月三百块钱呀,不少了!尽管是到很高很远的马嘶岭。
我记得那个秋天早晨的山路是多么安详,水香的声音在干爽暖和的山路上飘荡着,还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乳香,紧紧依着我的鼻扇。临走的那天晚上,我糊糊涂涂地就要爬水香了,水香说,别压坏娃子哦。我说不压,不压。我忍了几个月了,可这一走一两个月,我实在忍不住了。水香在下面说,别压坏娃子哦……那个早晨的山道上红叶似火,天空像一张豁然张开的大嘴,瓦蓝瓦蓝,温馨的风像狗毛一样骚扰着脸颊,水香的声音就在那儿荡漾着,像山岚一样娇软若无:“别压坏娃子哦……”这声音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我嗅吸着声音里的乳香,在前头快快地走着。我不想跟九财叔走一起。分别时,九财叔睁着那只没眼皮的右眼睛,瞪着我跟水香道:“快点上路!”
九财叔也在死劲地嗅吸着,他是在嗅吸空气中霜打过的野柿子的甜味。我给站在石坡上的水香挥手,水香穿一身紧身红袄,肚子鼓鼓的。我在想,一个月三百块,这次去当挑夫,我是为水香挑的,为水香肚子里的娃儿挑的。
我们两天以后才到了马嘶岭。
马嘶岭是南山里面的野岭,燃烧得更加炽烈。茂密的冷杉林,鲜红的桦树,高挺的山毛榉,英气逼人的岩上松,还有那么多枫、栌、槭树和灌木的金黄色,喧红色,到处的秋花,野葱,兽迹,让人看得呆哑无言。五十多岁,戴着眼镜,头发爬顶的祝队长拿出一个仪器来,说:“到了,是这儿。”另一个姓王的小王就拿出一张地图,指着说:“正是这儿。”又问九财叔说:“这是马嘶岭吗?”九财叔说不清,小王又问炊事员老麻,老麻也是我们当地人,他说这应该是马嘶岭,他说他听打猎的讲过,马嘶岭到处是野葱野蒜,“这就是了。”他扯了一大把野葱,他说以后我们就有野葱吃了,特别好吃的,用盐漤了最好吃。他掐着野葱的根须,一根根把它们分开,放到鼻子下闻闻,又让那些人闻。小杜就接过去闻了,她是踏勘队惟一的女娃子,她说:“好香,好香。”
我们就这么住下来了。他们住一块,我们住一块是三个人,炊事员老麻、九财叔和我。老麻后来嫌我们,住到厨房小棚里去了,在灶口柴窝里铺一床絮,比我们强多了。我们冷,头一夜就跟睡在冰岩上差不多。我一床被,九财叔一床絮,打伙的。他的絮又破又烂又薄,怎么也隔不断冰冷的地气,第二天我去割了几捆巴茅垫在下面,才略微暖和些。我们的棚子是塑料纸的,而祝队长他们是帆布的,还没有缝隙,完整的帐篷,像一个屋子,里面还有间隔,那女娃子小杜就睡在最里头。
刚开始我们知道他们是找矿的,第二天就得知他们是专来找金矿的,是为我们找金矿的。也许就是那个该死的“金”字,这黄灿灿的让人想到荣华富贵的“金”字,开始撩拨了我们。不对,应该是撩拨了九财叔了,撩拨他心中早已枯死的那个欲望了。本来他都老了,两条腿虽说能挑个百八十斤儿的,但常也有蹒跚的样子了,眼睛也没什么神了,内心快坍熄了,只等哪一天一场大病,或是喝酒喝死,阎王爷安静地把他收去。
第二天就听到祝队长说:“这就是我们的踏勘靶区。”他指着马嘶岭和岭下的马嘶河谷,声音洋溢着一种喜悦和轻松,好像来这里是玩耍的。其实这里荒无人烟,崇山峻岭,巨大的河谷吞噬着天空,马嘶河和雾渡河在这儿汇合,流淌着的河水在秋天通体泛红,好像一头巨蟒吐出的信子。我听见小杜那女娃子说:“好美呀,太美了。”还拿着一个很小的相机咔嚓咔嚓地给他们拍着照片,也让人给她拍。小杜这女娃子长得像山里的洋芋果,圆圆叽叽的,个头也不高,爱笑,爱唱歌,我就暗自给她取了个洋芋果的诨名。那个身子单薄的小谭长得像根峨眉豆,他的刀条脸和身子,不是峨眉豆是什么。我听见他们说着那周围的岩石,祝队长指着河谷说:“这就是开门金。”他比划说,“河流骤然变宽了,流速减慢了,上游带来的泥沙、砾石、砂金都沉积于此了,看见了吧,开门金!”他说了几遍开门金,说过去这儿因为没有人烟也没被开采,可能有小量开采,因为这周围是土匪窝子,没人敢来,就算淘出了金子,也会被抢被杀。
我的心那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开门金!我忽然对这些产生了兴趣,仿佛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完全忘了我不过是他们的苦力和挑夫。祝队长是头儿,他总是站在中间,那几个人站在两旁,听他手拿着小锤敲打着岩石讲解,那个常在他手上的有数字跳闪的东西我也知道了它叫GPS,卫星定位的。后来洋芋果小杜给我说它是用十二颗天上的卫星定位的,我们现在站在哪儿,经度多少,纬度多少,海拔多高,它一下就显示出来了。她说我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马嘶岭的海拔是三千四百零九米高。我问她这个东西值多少钱,一头牛钱吧?她当即就哈哈大笑起来,把我笑毛了。可我之所以敢问她,是那天大家喝了点酒后我在他们的怂恿下唱了几个山歌子。她说我的山歌子唱得好,当即就把我的山歌录下来了。我知道那是录音机,可没见过那么小那么薄的录音机。我还问过她关于剥夷面的事。她指着祝队长指过的河谷对岸,高耸入云的一扇巨大石壁,光秃秃的。我只能隐约知道“剥夷”是怎么回事。剥夷面上,经她的指点,我似乎看到了一条石英矿脉,因为在夕阳里那儿闪着耀眼的光斑,还有云母。她说在它的顶上,也就是台面上的塔状溶岩,很好看吧,是一种碳酸盐岩。她说她们去看过了,那儿曾有炼过硝盐的痕迹,地图上有个地名叫晒盐坡,估计是那儿。她说你们这地方保存了第四纪冰川地貌,也就是七八十万年前的,那刃脊,冰斗,冰蚀槽谷,还有漂砾。“你看,”她指指河谷中那些巨型的石块说,“那些石头不是原本在此的,是从别处搬运来的,谁有这么大的力量?就是冰川,冰川就是神仙,力大无比。你看那三角面,很清晰的冰川流动时削磨的痕迹,把巨石从远处搬来了。”
她轻描淡写地给我说着这些,我却觉得她的话撼人心魄,在那个晴朗无风的傍晚,无数玄燕和蝙蝠滑翔的河谷上空,我听到了冰川轰隆隆运动的声响,而当时的山冈是寂静的,旷古的寂静,这女娃子的话让我热血沸腾,浮想联翩,仿佛眼际滚过了那个壮观的七八十万年前的场景。我真的佩服他们。这女娃子跟我跟水香一般年纪。可我没读多少书,初中没读满就辍学了。我爹是个“八大脚”,八大脚就是抬死人的杠夫,他除了抬死人,挣几双草鞋钱,没屁的本事。
这天晚上,西南方的山坡上突然射出了一道强光,有如电焊的弧光,一直刺入云天,把周围的山坡、沟坎都照得如同白昼。那边帐篷就有人惊醒了,问是谁在照。大家都起来了。忽然那强光变成了两个光点,一上一下。大家以为是野兽,五六只电筒一起射去,那光点一动不动,祝队长就叫大家操了家伙跑过去扑打,不见了影形,也没有什么野兽,遂回到帐篷。而这时那光点又只剩下一个了,在帐篷顶不远的崖上直射我们。
“这莫不是鬼么?”九财叔说。祝队长他们那一夜都没有睡着。早晨起来去山坡上查看,什么都没有。方圆百里无一个人,无村庄和电线,这么强的光是从哪儿来的呢,又是什么东西所为?这个问题困扰着我们,祝队长宽大家的心说,你们不要怕,长期在野外生存,什么神秘的事儿都有。这个地方,听说过怪事不少。九财叔坚持说是野鬼,还说是什么独眼鬼,见了我们这些人稀奇。他说南山里不仅有几丈高的红毛大野人,还有鬼市。你们不知道鬼市吧?有一年来南山采药的一群人,晚上在老林里看到了一条小街,好不热闹,什么京广杂货都有,买货卖货的人把衣裳都挤破。几个采药人也去买了些东西,有买鞋子的,有买衣裳的,便宜得不得了。第二天早晨一看,鞋子变成了草鞋,衣裳变成了棕叶,店家找给他们的钱全变成了冥钱,再去找那条街,哪儿找去,莽莽森林,除了树还是树,什么都没有。做饭的老麻也附和道,他们隔壁村也有过怪树的,有棵叫水洞瓜的树,是千年老树,从来只结籽不开花的,只要六月开花,这年必山洪暴发,开花的时候,树心里面就传出叮叮哐哐的锣鼓声,天一放亮就没了。说有个小娃子去上面掏鸟窝,掏出了三双草鞋云云。事情越说越玄乎了,说得大家脸色发白,倒抽冷气。祝队长就严厉制止道:“老官,老麻,你们不要在这儿瞎说了。老官,你要是信鬼,今晚你跟我捉一个来,如果捉不到,你就走人。”
一开始祝队长就不喜欢九财叔,九财叔本来就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所以祝队长就想赶他走,这是九财叔恨祝队长的始因。另外,那个一听九财叔说话,就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怪笑的姓王的博士也不喜欢九财叔。姓王的博士总是干干净净,头发方寸不乱,油水很厚的样子,不过他那个头就像个大田螺。他说:“别吓唬我们了,我们这些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别看你们经常在山里转悠,但也比不上我们在野外生活的人。”
九财叔没有捉到鬼,踏勘队就响起一片嘲笑之声。我们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挑着一两百斤的东西随行。我们挑夫挺苦,一天十块钱,赚得很难。挑着一两百斤的东西,翻山越坎,过河上坡,他们徒步都困难,更何况我们这些挑夫。一头是他们刻槽取样的石头,剥离的石头,一大块一大块的,就往我们箩筐里丢。有时候,扁担上肩,腰却挺不起来,咬着牙,腰椎一节一节地压趴了,人站起来了,腿都在哆嗦,心想,这就是命。担子的另一头有石头也有一些贵重的东西,那个像夜壶一样的家伙,是个什么水准仪。水准仪不止一台,有一台是日本的家伙。这些仪器常被分成几段拆卸后放进箱子里,再装入箩筐。祝队长虽然讨厌九财叔,可还是信任他的力气,认为让他多挑贵重的东西牢靠些。
两天后,祝队长和小谭去了一趟山外。为了防止野兽和坏人,他们上山来时配了一杆闪闪发亮的双筒猎枪,还给他们每人带来了一把跳刀,祝队长的绑腿里原来就插了一把美国猎刀,一尺多长,听他说,是一个外国同行送给他的。我慢慢才知道祝队长其实是去替他们领钱去的,还买烟买电池买扑克,给洋芋果小杜买来了许多糖果和女人用的东西。小杜把祝队长喊祝老师,小谭把他喊祝教授。听说祝队长是小杜的导师,小杜是他的研究生。小谭不是,只是祝队长手下的一名工作人员。他下山是去给他在乡下读书的妹子寄学费去的。我听小杜问他:“寄了么?”他说寄了。这是与钱有关的事。每当这时,九财叔的耳朵就支棱得很长,好像是与自己有关的。他晚上忿忿不平地告诉我说:“他妈的他那娃子一个月就能赚两千多块钱。”他说的是瘦小的小谭,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山里娃子,与我们口音相近。我问那祝队长不更多?九财叔说,听说他有好几个金矿。我说他有金矿?九财叔说是人家的金矿,他会找金子,人家就拉他入伙,叫技术股,那金矿他还不占一份?这儿若找到了金矿,他又有了一份。听说他光乌龟车就有两部,有一部现在停在县城里,是他自己从省里开来的。我不知道九财叔是怎么知道的,你别看他平时闷声不响,瞪着一只永远也关闭不上的可怕的眼睛,可他知晓别人的事来,好像他长了好几个耳朵。
祝队长回来说到那怪光的事,说调查了,周围没有电焊的,说山下的人说了,南山山里是有一种奇怪的光,学大寨那会儿,山下一个村里有一块田也有发出过怪光,也是贼亮贼亮的,像探照灯。他说是否与我们踏勘的岩层有某种关系,比如是一种石英,反射了太阳的光或者别的什么光,透明石英也就是水晶。离这里不远据说有几个水晶洞,而且可能还含磷。在那个剥夷面上,你们看见没有,有许多水晶亮点,在早晨尤其清楚,已经可以断定,这是石英脉型的金矿。那边的剥夷面,花岗闪长岩与石英闪长岩的身边,与金矿最密切,所以,这是金矿给我们的强烈信息。他转过头来对我跟九财叔说:“有了金矿,当地政府开始开采,你们这儿的经济就会大发展,农民就会富起来,公路就会修通,这儿,说不定你们说的那个鬼市就真变成了现实哟。”他对九财叔说,“你会顿顿有酒喝。”祝队长罕见地给他开了个玩笑。这种未来的憧憬把老麻说得一愣一愣的,老麻对我们说:“祝队长是给我们做好事来了。”
晚上他的菜做得格外有味,野葱拌上了更多的香油和野花椒,加上祝队长与小谭提回来的两瓶酒,我们一人分了一杯。九财叔和老麻看到酒,眼睛就放光,他们眼里充满了对祝队长的感激。上山来的这几天,我,九财叔和老麻,跟他们六个踏勘队的人是分开吃的。我知道他们的饭比我们好,每顿都有肉,做的时候我和九财叔就闻着香味,直咽口水。我想要是我们天天吃上他们那样的饭,也就等于做上了城里人,跟他们平起平坐了。
下山了,我那想做城里人的想法,让那一担沉沉的石头压得无影无踪。
我们要挑出他们取样的石头,到山下一个地方交给后勤分队,然后再挑回大米、面粉、菜、油盐。下山就是出山,得来去三四天。当你挑着那么沉重的石头走无穷无尽的石头时,你的心里就像压着一块石头,脚上绑着两块石头。石头缠上了你,百多里的路,峡谷,险峰,乱石滚滚的高地,龇牙咧嘴的悬崖,全是石头,石头,石头。我们上山时还行,与九财叔下去,两担石头,两个无声的人,走在茫茫的石头上,走在深深的石缝里。从出生以来,哪儿挑过这么沉重的东西呀,挑的是石头。九财叔一句也不吭声,我在苦巴巴地想着家里待产的老婆水香,欲哭无泪。我在想着人与人差别真是太大了,过去在家不觉得。原以为一月三百块的工钱,是抱金娃儿呢,而人家小杜、小谭、王博士他们一月就能轻松拿好几千。我们村长听说一个月才拿一百五呢,大家还羡慕得要死。今年天干,庄稼没啥收成,羊也渴死了几只,收农特税的村长上了几次门,威胁我爹说,你不交税就不让你家媳妇生娃子。八大脚的我爹是横了,叫嚣说我倒要生生看,生下来你村长有种的把他掐死。我挑了石头就能生娃子,我挑了石头就能给家里交税,还能给水香和娃儿买吃的穿的。就为这,我也要挑啊。
那天晚上,我累得开始屙血。
我给九财叔说我屙血了,九财叔不相信,到草丛里一看,九财叔叹着气,说屙两天就好了,人的力气都是压出来的,不压不知道过日子的滋味。九财叔说,你知道祝队长有两辆乌龟车吗?我问他是听谁说的,他说总有人给他讲。他躺在葛藤攀附的石头上,望着林子上面的天空,用石头敲着石壁,说:“村里的吉普是村长三千块钱买回来的,那他的两辆乌龟车不要几万么?”我们那儿的人把小车都叫乌龟车,因为它们都像个骚乌龟。我没有答理他,我在想水香肯定不知道这会儿我在荒郊野地屙着血,对着一担死石头无可奈何。她以为我是到外头寻快活见洋广去了。没有我在身边,水香肯定是眼巴巴地望着念着我,被子里也空凉凉的。她嫁过来,我还没离开过她,她也没离开过我。我揉着自己已经开始磨烂的肩膀,看着箩筐里的那些石头,想着想着,泪就出来了。九财叔吃惊地看着我,那只没有眼皮的眼睛像一颗苦桃一动不动,突然从他背着的垫絮里“哧啦”撕下一块棉絮,过来垫到我渗出血水的肩上,又抱出我箩筐里的一块石头,“哗啦”丢进了沟壑里。
我一见慌了神,喊:“甩不得的,甩不得的。”我顾不了一切滑进深沟去捡那块石头,“这不能甩,这编了号的!”
我抱着石头爬上来,九财叔还是那么瞪着我:“蛋毬!”
“这是编了号的!”
九财叔什么都不知道,人家在石头上写了字,也在他们的图纸上记下了的,画了好多图。可九财叔什么都不懂。
我把矿石重新放进箩筐里。“这是矿样!”我对九财叔说。
“这不就是石头吗,蛋毬!”九财叔说。他没有文化,我跟他是说不清楚的,只当跟猪说。
“好,你屙血,屙!屙!”他恶狠狠地说。
他不理我,他挑上石头一个人上前走了,我也只好又把石头上肩,扁担在磨破的肩上吱咯,吱咯,吱咯……
我正在埋头一步一挨着,听见前面一阵响声,我猛然一抬头,看到九财叔握着扁担,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前面的箭竹丛里,窜出来一群野猪,就在九财叔不远!
“上树!”九财叔一声喊,我甩下担子就往最近的一棵树上爬。我还没有看见过那么多拖儿带女黑压压的野猪群,我往上爬,踩断了一根枝桠,从树上掉下来,摔得屁股一阵锐疼。我看见九财叔非常紧张,可他又不能动,只能对峙在那儿。我这摔下来的一声,让野猪们引起了警觉,一个个竖起毛刺刺的耳朵,亮出尖尖的豁吻和寒光闪闪的獠牙对着我们。我接着又往树上爬去。“叔,你上啊!!”我拼了老命喊。这一喊,野猪们出击了,箭竹丛一阵哗哗的骚乱,滚滚黑浪就向我们卷来。
“你混蛋!”
九财叔拉下我就朝陡坡下跳去,至少有三米高的陡坡,我落到地上,卡在一个石缝里,脑袋好像撞上了什么,一阵迷糊。野猪的吼叫声在岩上面,过了一会,我头脑清醒了,听见九财叔说:“治安,治安,你在哪?”我说:“叔,你在哪?”九财叔爬过来替我翻了个身,恶声恶气地说:“让野猪把你吃得干干净净!”我摔得不轻,懒得跟他论理,他又吼我要我快抽出开山斧来。我在腰里抽出了开山斧,我们谛听着头顶,野猪们急吼吼的,但并没往下面跳。我们贴在石头下,大气不敢出。“得亏没有血腥味。”九财叔说,他是指我们没有摔出血来,野猪没有对我们继续追击。我看九财叔,已摔得鼻青脸肿了,那只没眼皮的眼睛里充血,红森森的,脸上、手上有深深的划痕。我知道自己也摔得不轻,浑身疼痛。天渐渐黑了,我们不敢上去,就着石崖,点燃了一堆火。这深山里的秋夜,寒气浸人,又冷又饿。九财叔说千万别动,野猪是很有头脑的。坐了一夜,第二天天亮后,见没什么动静了,我们手拿开山斧小心翼翼地爬上岩去,看到我昨天爬的那棵树,已经被野猪撞倒撕烂了,我们的箩筐也被掀翻,矿石、我们的被子践踏得脏乱不堪,沾满了臭熏熏的猪屎。我们收拾好石头,只好慌乱地逃出这个野猪出没的野猪坡。
这一趟,少了两块石头,是九财叔担子里的。他不知祝队长都标了记号,回来签收单上都记下了。估计是在野猪坡被猪拱翻后弄丢的。为此祝队长又狠狠批评了九财叔一顿,并且宣布扣他两天的工钱。为这两块石头,九财叔这趟白挑了。九财叔言语不多,没有解释,只是瞪着那只没眼皮的眼睛看着祝队长。我给他们解释说我们遇到了野猪群,可能是野猪把我们的石头掀到山下了,我们还差一点没了命。可是办事认真的祝队长说这不是理由,这些矿样比生命还珍贵。
“你以为石头跟石头都是一样的?”姓王的博士歪着田螺头给祝队长帮腔说。他们不相信我们的话,以为我们是故意丢弃的。
“你这么一丢,我们这么多人至少一天的劳动白费了。”洋芋果小杜笑着想缓解气氛。
事实上那天的气氛并没有缓解。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小谭还给了九财叔一杯酒,说是请他“代”了。九财叔把酒喝了,连谢也没谢人家,倒头就睡了。
我怀疑那石头是他故意丢的,在半道上趁我没注意把它丢掉了,以减轻肩上的重量。
深秋的马嘶岭夜晚,寒风比白天严厉千百倍,有时候飘下一点小雪,有时候飘下一阵细雨——雨是由浓雾而来的,滚滚的浓雾时常淹没我们。在夜晚的深处,马嘶岭万马嘶鸣,它们从天庭滚过,践踏得森林嗡嗡直响。这种马嘶的声音,就像有无数鞭子鞭打着它们。而那几天,我听到的却总是黑压压的野猪在奔跑和狂叫的声音,仿佛它们就在我们头顶,不断地来去,不断地聚散,没有停歇,让我噩梦连连。老麻听了我们的故事啧啧称奇,说:“我不信,你惹了野猪没被吃掉,这说不过去嘛。熊比虎狠,猪又比熊狠,这谁都知晓,你们就损失了两块石头?哄鬼。”我说:“钱就是用命换的嘛。”老麻就劝九财叔说:“有命在,二十块钱就不算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不定哪一天,你们在这山上能捡块狗头金回家呢。”
没有灯,我们坐在火堆旁,火堆是抵御这凶恶寒夜的一道温暖的屏障。用盐粉揉着一盆野葱的老麻来了兴致,说给我们讲一个狗头金的故事。
老麻那天说的是他们雾渡河上游上辈子人的事。他说马嘶河沿途是有金子的。他说的是旧社会。他说有个人捡了一坨金子,刚开始只觉得是块石头。他把话岔到九财叔丢矿石上去,说,你看起来是块石头,他们看起来里面就有金子,听说含金量还蛮高呢。他说有这么个人,是到河滩刨地刨的一块石头,黄黄的,也没作金子想,捡回去丢到猪栏屋里了。晚上起来拉尿,看到那块石头闪闪发光,就知道有内容了,找人一问,我的娘耶,是块狗头金,这么大——他比划有一个狗脑壳大——于是就到宜昌去,换了足足五百大洋。他揣着这么多叮哐乱响的洋钱,就想到窑子里去嫖一嫖。问好了,有个宜昌城最有名的婊子,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掐得出水来,于是就寻去了。嫖过之后,两人互问籍贯姓名。那婊子一听,知道遇上了自己的亲生老子。为何呢,因这男的生了五六个妮子,后又生了一个妮子。这妮子长到六七岁时,家中无力抚养,便卖给了别人,哪知这妮子长大后误入妓院。虽然与父母姐妹分别时还小,互不认识了,但那妮子还记得自己的老家,记得亲娘老子的大名。于是在生父离开时,在他一双备用鞋里插了根针,针下附了一信。那男的离开后,到晚上在一客栈里洗脚换鞋,一穿便扎了脚,细细查看,发现鞋内有一根针,还扎了一张信笺,展开一看,上写:您是我的亲老子,做了不该做的事,云云。这人读完后觉大事不好,赶去那妓院,一问,知自己的女儿因羞愧难当,已经投江自尽了。
讲过这些故事后,老麻对我们说:“你们天天跟他们一起出去挖,说不定走狗屎运,真挖出一坨金子,也有可能。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九财叔苦笑了一声,沉默了。我给老麻解释说:“你以为这石头是狗头金啵?听说最富的矿,一吨石头才能炼出几克来。”我用手指抓了一撮冷灰示意,“就这么多。不过,也有的一吨石头里含一斤多金子的,但这少而又少。”九财叔横了我一眼道:“你懂!”我拿出枕头下的一本书给他们看说:“这里面全有。”他们就像看生人一样看着我,我便有点得意了:“是小杜借给我看的。”
的确是她借给我看的,是一本《金矿地球物理找矿》。我跟她出去有几天,我们是分两个组,我帮小杜她们挑东西。小杜给过我一种糖吃,不知啥糖,吃到口里一股糊锅巴味,我就问这是啥糖,她说叫巧克力。“很难吃的。”我说。“一颗抵你们小卖部一斤水果糖的价。”她对我说。这么贵!怪不得包得这么精精巧巧的,我就把那红色的玻璃糖纸留住了。她之所以给我糖吃,是听了我唱歌。她有个小机器,里面放一张薄薄的闪亮的圆盘,然后就戴上耳机听,估计里头也是歌。
有一天她要我再唱,我就给她唱了两句“阳呀阳坡的姐,阴呀阴坡的郎”。我说,我再给你唱几首五句子吧。我想了想就唱了一首五句子:“吃了中饭下河游,一对石磙顺水流,你要沉来沉到底,你要流来流到头,半路丢郎短阳寿。”“很好听,”她说,“也很有意思。”我就又唱了一首:“吃了中饭巴门站,泪水滴得千千万,可惜泪水捡不起,捡得起来用线穿,情哥来哒把他看。”她一个劲说好,我胆子就大了,就唱起邪一点的:“吃了中饭下河耍,河下公鸭撵母鸭,公鸭撵得喳起个嘴,母鸭撵得叫喳喳,扁毛畜牲也贪花。”小杜和大家都笑了。小杜用那小机子把我的歌都录下来了,她还边听边记下那词儿:“为什么总是以‘吃了中饭’开头?”是啊,这一问问得我也有点傻了,我说我不知道。王博士却说了:“这还不简单,饱暖生淫欲,饥寒起盗心嘛。吃饱了饭没事干,就想那公鸭撵母鸭的事,听说这山里的女孩子是很性开放的喔。”我说:“也不见得吧。”我说可能是与我们这儿只吃两餐有关,我们这儿早上起来是不吃不喝的,洗了懒就出坡干活;洗懒就是洗脸,因为早晨起来人容易懒,吃了喝了更懒。干了一气活,太阳当顶了,才回家吃中饭。所以,人吃了饭,才有劲,才想唱歌做别的。因小杜要听我的歌,还把它录进她的机器里去,我的胆子就大了,见到丢在她旁边的一本书,就拿起来翻。她们测量,刻槽,取石,我没事,就看那本书,全是怎么找金矿的,后来她就借给了我。
在我得到那本书以后的几天里,山岭却是极安静和明朗的。白云们在天空如影随形,有时候,一股小风吹过,会带来一种混合的、但印象强烈的野果成熟的气味,野柿子啦,五味子啦,鲜红的茶果啦,咧着大嘴傻笑的“八月炸”啦,还有吊在藤上快撑不住了的沉甸甸的猕猴桃啦。我钻进林子中去摘,我把五味子、“八月炸”给小杜,把酸不拉叽的猕猴桃给两个背测杆的杨工与龙工。把不软不硬的野柿子给王博士。他们吃着,不停地点头说:“嗯,好吃,酸,好吃。”我又给他们唱了一首:“吃了中饭肚里嘈,要到后山摘仙桃,七尺杆杆打不到,脱了草鞋上树摇,摇得仙桃满地抛。”
那天小杜、王博士和小谭他们出去了,回来时每人都弄到了大大小小的水晶,就是那种透明得像玻璃和冰块的玩艺儿。小杜还意外地弄到了一块红水晶。原来他们是去了一个水晶洞。那块通体透明红如胭脂的水晶让大伙啧啧称奇。可是祝队长却把他们几个人熊了一顿,说他们是胡来,说我们要把一个完整的矿山留给县里。祝队长因为激动两腮都出现了红疹子,摘下眼镜矇眬着眼瞪他们说是搞破坏,当场就把小杜说哭了,大家也就不敢吭声,连晚上吃饭的时候也鸦雀无声。那块红水晶是否被祝队长没收了,我不知道。
一般来说,我们是早出晚归。每天天刚亮,祝队长的哨子就响起了,“起床了,起床了!”大家惺惺忪忪地起来,不辨滋味地把稀饭裹着馍馍吞下肚去,就灌水,就拿上馍馍,拿上腌野葱野蒜,摇摇晃晃地走了,到了傍晚我们就回到营地,几乎每天如此。这群人——祝队长他们,无论男的女的,就像我们村头磨苞谷的水磨子,不停地干活,爬坡下坎,下坎爬坡,写写画画,然后收了仪器,抱来石头丢进我们担子里让我们挑回来。
好天气并不是经常有的,没过几天,寒风就缠在岭上、河谷间不走了,黏黏的浓雾悄悄地泛上来,与寒风一起,搅得天昏地暗。但是即使能见度非常低,祝队长还是催促大家出去,他的要求是: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完成此次踏勘。在雾里我们挑着仪器以及他们中午的饭食,甚至还有睡袋,还有我们的被子,往勘测点走去。等到中午难得的太阳出来的一会儿,赶紧工作。如果晚上回不来,走得太远了,就随便找一个岩洞住下来,住一晚。在那样的晚上好歹他们会给我们一张塑料布,也不能抗拒石头上的砭骨冰凉,人像赤身裸体丢在冰窖里。他们虽然有睡袋(是鸭绒的),睡袋下又有油布,拉上了拉链就隔开了寒风,可我看见他们还是在睡袋里瑟瑟发抖,像打摆子的瘟鸡。这些城里来的知识人,还真能吃苦呢,虽然抖,第二天一爬起来,又有了精神,又抖擞着活了,而且他们还啥病都不生呢,我却因受了风寒发起高烧来,浑身滚烫发热,还咳嗽。小杜小谭他们给了我几颗药吃,老麻还给我熬了些姜汤。我时冷时热地躺了一天,天一放亮,祝队长就进了我们棚子说:“你们得挑粮食去了哦。”
挑粮食就意味着又要挑石头下山,听到这话,我骨头都软了,我看见九财叔的脸也阴沉了下来。可那是跑不脱的,堆在帐篷里的那些石头,迟早得要我们把它们挑下山去。我就说,那就走吧。我往箩筐里装着石头,杨工和龙工记着数,记着,然后将记了的纸装入一个信封,封上口,让我们带着一起送下山去。
我们正准备要走的时候,小谭突然说要跟我们一起出山,他说他请了个假。是不是又要给他上学的妹子寄钱呢?当时不知道,走到半道上,他才说是想下山去打个电话,问他母亲的病怎样了。小谭穿着一双旧旅游鞋,披着油布(又防下雨又可垫着睡),背着旅行包。他说他母亲得了绝症,做了手术,家里欠了许多债。他说他早就不想在祝队长这儿干了,才两千块钱一个月,他早联系好了深圳那边,一去就是八千的月薪。可祝队长留他,说不能缺少他,他是看祝队长的面子才留在他身边的,祝队长对他有知遇之恩。当他说深圳有八千块钱的月薪,着实让我有点吃惊,我们那儿也有人去深圳打工的,不就几百块钱一个月么?来去的车费一除,也就跟在宜昌打工差不多。我说起这,小谭就说:这就是知识值钱。他说他们那儿也是穷山沟,他家有五姊妹。他是他们乡第一个大学生。他说他上大学的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送他,一直把他送了十几里地,还放起了鞭炮,就像过年似的。他问九财叔几个孩子,九财叔说三个女娃,老婆死了,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他问我为何没读高中,我说没钱嘛。他说他母亲之所以得绝症,是因为卖血给他读书,他说他还有个姐姐,成绩很好,为了他,就辍学去打工了。九财叔在后面暗暗地对我说,别听他说得可可怜怜的,他是防我们呢。我不解,九财叔就说:很明显么,我们两个,他一个。可是我不信,回来的时候我见他眼睛红红的,看来电话是打通了,他说他母亲不行了,他抽着鼻子,说等这次踏勘完了就回家去,还不知能不能见上母亲一面。
好在来回都没有再碰到野猪,多了个人,胆也大些。我因为感冒,四肢无力,回来时挑着挑着就实在挑不动了。我挑着两袋共八十斤面粉,一袋五十斤的米,加上蔬菜、肉鱼,足有两百斤。小谭说:“看你这瘦小的个子还真能挑啊。”我说哪是能挑,还不是为了一天十块钱。你们是知识值钱啊,我们这儿也有个说法叫力大养一人,志大养千口,而我连力也不大,唉。我挑不动了,就让他们先走,反正有床被子,挑到哪儿睡到哪儿。九财叔说不行,你一个人,碰上野猪和其它野牲口了怎么办?我们出山的那天,在野猪坡的箭竹林里虽没遇见野猪,但看见过一头老熊,可能快冬眠了,躺在竹窝里没理我们。九财叔说:“万一不行小谭你就先走,我跟他慢慢来,你反正知道的,跟祝队长说一声,小官他病没好,路上要耽搁一些。”小谭说:“我倒也不怕,一个人走,我身上又没有钱,连手机都没有,就一块手表,还是电子表,十几块钱的。”这话是说给我们听的,意思是跟我们一样,穷鬼,让我们打消打劫他的念头,他已经暗示过无数次了。他说的也是实话,那么多人里,就他没手机,那些人都有手机,是他告诉我们的。他说手机是个寻常物,城里一人两三部也不稀奇,而且淘汰很快,年把就得换个新式样的。小谭说还是大家一起走吧,安全些。他把我箩筐里的那袋米背上,这样我就轻了许多。但腿还是软的,又加上咳嗽,人一咳,就气喘,气一喘,心就慌,心一慌,身子就飘,一步不稳,歪下了沟坎去。
这一跤人没摔坏,爬起来,面粉袋子摔破了一个,白花花的面粉撒了一地。我很害怕,说:“小谭,你得给我作证啊。”九财叔把我从沟里拉起来,又去收拾面粉。小谭说:“这不是你们的错,面粉就算了,树叶石子的,收起来也没法吃。”
好在有小谭作证,本来我又是带病,祝队长没扣我的工钱。可到营地我就倒下了,有种快死的感觉。八大脚我爹说人死就是一口气,一口气上不来,人就死了,就归他抬上山了。如果就一口气的有无来证明一个人的死活,那死就是很轻松的事。为什么有的人临死前疼得清喊辣叫?为什么有人死时流着不断线的泪水?我认为我那一次体验到了死亡,在那个垭口,三两里地外的营地在向我招手,可是我再也挑不动了。“你真的不能挑了吗?”小谭问我。我说我挪不动了。他说时间还长啊。意思是你这个样子,不能跟我们干到头啊。我一想,又怕他们赶我走,不要我了,我就咬了牙,不让担子歇下来,一歇下来,担子就成了座山。我走,那两个筐子就像有两个魔鬼一前一后使劲扳着你的扁担。筐脚还时常绊着石头或者树枝、葛藤,脚下又是沟坎又是悬崖,每当筐脚碰一下,手抓住的绳子就会拧圈儿,人就晃悠,就像无常鬼来拽你的命让你进地狱。脚下没有弹性,扁担就没有弹性,就会东磕西绊,这是挑担的人都知道的。看着破了的面粉口袋,祝队长一言不发。小谭真的就为我说话了,我终于等到了一个主持正义的人,他说小官病得不轻。我坐在地上,浑身汗泥,真的病得不轻了。祝队长挥挥手说:“好吧,好吧,赶快吃药。”
祝队长没有扣罚我的工钱,这刺激了九财叔,他大着胆子去找祝队长说:“能不能不扣我上次的二十块钱?”
“这次与上次无关。”祝队长说。
“可我这次什么也没撒呀!”
他在表功,他在把我做错的事与他作为对比。这让我十分恼怒,再怎么我们是一起来的,还是你的表侄,你这个表叔哪像个长辈?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该扣的要一起扣,一视同仁?他就是这个意思,九财叔。九财叔就这样让我看轻贱了他。
然而过了一天,又要我们下山。说是我们搭回的信上说,就这两天就有发电机了,是山上要的,要我们去挑上来。
祝队长催督我们,是因为头一天晚上那该死的怪光又出现了。我们的营地黑咕隆咚,那光白龇龇地出现,照过来,就像被坏人,被土匪团团围住似的,十来个人无路可逃了,末日来临了。
“大家拿上家伙!”
半夜就听见那边的帐篷里祝队长他们吼叫着。我们操起了开山斧——一般我们都是插在后腰的木叉子里的,山里的每个男人都这样,每天出门上山都要带上,可以砍葛藤荆棘树枝开路,可以对付野牲口,还可以对付歹人。我们拿着开山斧出去,老麻拿着一根棒子。就见一道白光从崖顶直射下来,令人睁不开眼睛。一声果断的枪响,那光倏忽消失了。祝队长提着枪,大家的电筒一起照着,手举刀棍跑过去,中弹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是一块石头,上面留着清晰的弹痕。姓王的王博士接过枪去,又朝林子深处开了一枪,大喊道:“有种的出来!”
“出来!出来!出来!”大家齐声喊。
没有东西出来。祝队长就说,赶快把发电机挑上来。
九财叔要提条件了。因为他有气,所以他提出了条件。他说要把那管双筒猎枪给我们带着,因为野猪坡野猪很厉害,人命关天。另外能不能少挑一点,下山后再叫两个挑夫来。没有一个条件能让那个古板的祝队长答应的。祝队长说枪不能带,队里只有一杆枪,要保护那些仪器,还有这多人。他说你们两个在山里钻惯了,多留个心眼没事的。九财叔说,那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呢?祝队长火了,说,你们的开山斧是吃素的么。可是,再要是碰上那群野猪,甭说是开山斧,就是枪也没用,野猪横了,一头猪顶三只虎两头熊。我和垂头丧气的九财叔就商量着怎么样躲过野猪坡,九财叔说反正这命要丢在马嘶岭了,回不去了。那怪光缠着我们不走,野猪又来撵我们,未必来这儿就是命?九财叔就对着山磕起了头,他拜了几拜,也没说话,站起来,从背后抽出开山斧,朝一棵红桦猛地砍去,哗啦啦,红桦上飞出了两只大鸟,哇哇地叫着消失在林子上空。我看见红桦淌出了乳白色的汁液。那大鸟凄厉的叫声萦绕在山冈上,久久在我们心上盘旋。
我们走了。九财叔好像攥着一把劲,匆匆走在前面。我心里好害怕,只得紧紧跟着。走了一气,九财叔在前面歇下来了,把扁担横在两筐上,坐在上面,敞着怀,吼着气。我们已经过了河谷,望不见营地了。九财叔说,见了野猪别跑,这还要我教吗。我点着头,九财叔又说,光是对他们来的,我算了算,我们熟,他们生,要害害他们,他们这么不讲道理,还是读书人,种田搓泥巴的就不是人么?我也替九财叔说话,我说他们是要不得,我们命都快丢了,他们还扣二十块钱。九财叔恶狠狠地说:“有独眼鬼干脆把他们都吃掉!不讲理!”在枯死的箭竹林里,光秃秃的风发出翻来覆去的沙沙声,好像也在恶咒,好像有无数的野牲口和野鬼来了,被九财叔召唤来了。“来一个敲他们一个!来一个敲他们一个!”我听他说。他一定是很恨了。忽然,我听见“哗”地一声,抬起头一看,九财叔把一箩筐石头全倒出来了。
“九财叔,你这是干什么!”
“嘿嘿,”九财叔干笑了,九财叔踢了箩筐一脚,那颗快蹦出来的眼珠子对着我,“我找狗头金。”
他好可怕,我跑过去,站在他的前面。他真的在石头里扒拉着。
我赶快给他把石头往箩筐里装。他说:“你不要怕,你何必这么怕他们。”我说:“我不是怕,我怕哪个,我是想平平安安回去,弄完了我们好回去,我去伺候月子。”九财叔说:“二十块钱哪,你晓得,二十块钱!”他仰天长叹,我看见他那只不能闭合的眼里流出了浑浊的泪水。我的心里也沉重起来,我知道这二十块钱对他来说是个大数字;我知道他家徒四壁,三个女娃挤一床棉被,那棉被鱼网似的;我知道他常年种洋芋刨洋芋用一张板锄一张挖锄,第三张锄是没有的;我知道他家房里作牛栏,牛栏破了没瓦盖,另外也怕人把他家的牛偷走了,这可是他家最值钱的家当;我知道有一年他胸口烂了一个大洞,没钱去镇上买药,就让它这么烂,每天流出一碗脓水;我知道去年村长找他讨要拖欠的两块钱的特产税,他确实没有,村长急了,铲了自己一嘴巴,说:“ 我他妈这么贱让人磨,我给你付了。” 二十块钱对祝队长他们来说也许什么也不值,可对于九财叔来说,那可是十年的特产税啊。
菩萨保佑,这一趟出山还顺。我已经不屙血了,肩膀和脚上的血痂也慢慢好了。这次回来时我们挑着小发电机,汽油,小心翼翼地趟河爬垭,翻山越岭。我们大多走兽道;兽道是野牲口们走的,野牲口爱走熟路,走多了,就有一条道。回到马嘶岭之后,晚上发电机一响,电灯亮了,营地有了从未有过的生机。
整个马嘶岭好像也有了生机,天气彻底地晴朗了,灌木丛和森林红艳艳地拥挤在一起,远处的山脊从红绿相间中跳出来,惨白惨白,像涂了一层石灰似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幽深,壮丽,清晰,懒散,而更远的群山如黛,连绵不绝,像一些晾在阳光下的绿绸子,环绕着我们。河谷里的流水也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光滑,细得像一根绳子。
不过这次回来后,有好几次,我就发现九财叔站在祝队长的身后,也不说话,也不动。他也站在我身后过,不动,把我吓一跳。他是不是想说那二十块钱的事?不得而知。祝队长爱坐下来抽一支烟,眯着眼望群山。祝队长似乎知道九财叔站在他身后,有时慢慢转过头来,看九财叔一眼,表情平静,这时候,九财叔就会走开。祝队长有时候也摆弄他的手机,按去按来的,因为这里没有信号,不知他摆弄什么。老麻说,上次那两个人给祝队长又带上来一个手机。他伸出三个手指,表示有三个手机,“啧啧”了几下,说:“有五十多个电话找祝队长,可找不到他,都是要他下山去。他说他不理会这些,在春节之前把这次踏勘搞完了再说。”老麻说,我们可能还得呆一两个月。我愕然了,说:“那我媳妇就要生了。”老麻说:“多一个月是一个月的工钱啊。”
老麻显然心安理得,可能为多呆一些时日暗暗叫好。这老麻顶多是跟别人整零席的红案师傅,平时也没啥人找他,在这儿吃了喝了还拿工钱,又不挑又不扛,又不早出晚归又不吹风淋雨,他当然喜欢了。
好像要下雪的样子。这天半夜果然下起了雪子儿,然后就是雨,这场雨来势可凶猛,雨夹雪霰,打得我们的塑料布顶像要穿洞了一样,正迷糊间,雨水漫进了我们帐篷。我是做梦梦见掉进了村里的那口深潭,腆着个大肚子的水香硬是不来救我,她就站在潭上面。我冷啊,醒来一看,我们已经泡在水里了。外面已经闹哄哄一片。
“快转移!快转移!”
许多电筒的光柱在那儿横来扫去。我们出去一看,崖上的雨水就像瀑布一样朝我们泻来,非常急遽。我们按指挥把东西挑往一个不远的小山洞,先到洞口的杨工和龙工说刚才洞里出来了一头野兽,但我们没有看见。他们说像羊,进去后里面果然有一些野牲口的粪便,根据我的经验,好像是灵鬃羊,个头挺大的那种。洞里本来就有水流出来,现在更大了,我们把他们认为贵重的东西搬进去。搬完东西,就生火烤衣裳。可烟雾出不去,熏得大家都受不住,特别是九财叔,那只不能关闭的眼睛里就哗哗地淌泪,他后来干脆就出洞去了。他披着雨布,坐在洞口,那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远处我们被淹的营地。我们就睡在门口,其实是坐,裹着湿漉漉的被子,坐等天亮。
天亮后又因柴火全湿了,没有吃的,他们给了我们一人一块压缩饼干。九财叔说:“这石头一样难啃啊。”老麻说:“他们有凤尾鱼。”我已经看见了,是一种铁盒罐头。我们闻见了鱼香。
中午太阳出来了,我们抱被子翻晒,拉垫絮的时候,从絮里抖出一个红红的东西,我一看,是个女人的发卡。这是小杜的,小杜夹在前额上的,是其中的一个。小杜有两个,那两天我看见她只夹了一个,原来这一个到我们絮底下来了!那东西抖落出来后,九财叔就飞快地抢了过去,对我说:“你小子别管。”他藏进了内衣口袋,把个破毛衣领拉得大大的,往胸里头塞。他露出宽大的烟牙,嘴巴就不由自主地缩到了耳根,耳朵也突然变得很紧了,那只可怜的右眼珠好像要跳出来,变成一颗落地的秋板栗,会发出“叭”的一声。这使我不再敢惊讶,装着没事的样子,继续晒着被子。不管怎么说,小杜的红发卡都是很漂亮的。小杜长得不漂亮,但不知怎么,夹上那两个红发卡在右前额的头发上后,就显得好洋气,头发还是黄的,染了的,黄发加红发卡,跟咱们山里人夹发卡又不一样,夹在不该夹的地方。
我明白九财叔是在暗中弥补他的那二十块钱。他要把它补回来。吃饭的时候他死胀,一碗一碗添。人家要四个馍他要五个六个。“我能吃,怎么的?”他说。若在家里,顶多一碗洋芋就解决了肚子,他是个铁骨膘,瘦,肚子并不大。他吃得直翻白眼,嗳气,打嗝,我都看不下去了。踏勘队的人已经看出了他是在闹情绪,他故意夸张地吃饭,是在与祝队长作对,是在表示他的抗议和愤怒。
就在我们遭水劫没几天,好消息传来了,祝队长他们在那剥夷面的西南,发现了一个厚度达三十多米,斜深达千米的富金矿,说还伴生有黄铁矿、铜、锌、铅等多种矿物。这是初步证实的结果。祝队长说,最保守估计,以后一年可以给县里带来几百万的财政收入。那天营地真的是一片欢呼。姓王的博士在回来之前还用红油漆在那儿的石壁上写下了“我来也”三个大字。祝队长余兴未尽地用望远镜望着河谷对面,望着小王写过字的地方,说:“证明我当时的推测没错。”我记住了他们那天所说的“斜卧矿柱”。我没有望远镜从远处看他们的发现,河谷总是雾霭濛濛。我在想象这个斜卧矿柱的巨大,它哪一天站起来,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站起来,站得比马嘶岭还高,浑身是金黄色,金灿灿的,该是一种什么气魄啊。
“关你鸡巴事!”九财叔对我说。他拍了我一下肩。他在我的傻傻的表情上看出了高兴——分享着踏勘队的喜悦。他忌恨地说:“咱们后山的磷矿也说是国家的,给谁包了?给乡长的一个朋友包了,金子再多,会多给你二十块?!”
我说:“这总归是好事呀。”
老麻说:“老官的气还没顺。我说,矿是肯定给人包的,但承包款和税收是每年得给当地政府交的啊,祝队长说的财政收入,是指这个。”
九财叔讽刺他说:“你是乡长的口气咧。”
老麻说:“有一说一嘛。”
我说:“我不管金矿银矿,他们早点结束了,我们就可以早点滚蛋了。”
我想的是这个,我真的想这个,想回家,想水香,想她那么沉甸甸的肚子。我只想水香生娃子时我在她身边,我拿了踏勘队的工钱,我就去县城给水香买一对那样的红发卡,穿了洞的小树叶一样的,也夹在水香右额的头发上,怪好的,怪经看的。黄连垭的人都不知道这种夹法,也没有这么漂亮的发卡。九财叔的三个妮子虽然长得还不错,可一个发卡,看他给谁夹。我们水香脸型好,眼睛、嘴巴都比小杜好看,皮肤也比小杜好,又不戴眼镜,怎么看都舒服。别看山里人,山里人喝的水好,人就是灵醒。小杜的胸奶也不大,我看比野柿子大不了多少。早上不吃,大家笑她减---肥。这么不肉气的妮子为什么还要减---肥呢?城里人真搞不懂,蛮好笑的。我突然想到我买了红发卡还要给水香买一条红牛仔裤的,就像小杜身上的那条。可我想了想县城我见过的衣摊,似乎没有红牛仔,只怕是要到武汉城去买。红牛仔裤真是很亮,贴身贴肉,裹得屁股大腿怎么看怎么舒服。我真的有愧于水香,什么都没能给她买过,她跟上我了,吃没吃什么,穿没穿什么,在家里地里忙这忙那,去了集上,买这不敢,买那没钱。几个小票子捏出水来了,回来时,还捏着,还是没用,还对我说:“不要买,街上尽宰人,哪儿都贵!”
踏勘队遭了水劫后,许多图纸淋湿了,丢失了不少数据,祝队长为此闷闷不乐,说时间又耽误了,要加紧补数据。他的情绪影响了踏勘队。踏勘队的人都木着脸干自己的事,一点儿笑声都没有。那一天他们去补数据,我们就在姓王的博士的指挥下,在营地加固帐篷,主要是把帐篷四周的土堆堆高夯实,以防崖上的雨水再下浸。小王不让我们进他们的帐篷,这没什么。他守在帐篷的门口,看着我们挖土,挑土,培土。那天天气尚可,雾渐渐开了,他就搬出一个仪器来,许是没事,就摆弄那玩艺儿,朝河谷和河谷对面看着。这小子一定是在观察祝队长他们。远处的森林浓如烟霞,依山势的爬高而呈现出陡峭的层次,树干白得耀眼,山壁黄得瘆人,天空云彩斑驳。我们的一双肉眼看到的就是如此。不知怎么,九财叔被那个仪器引诱了,他想看看让王博士入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于是趁姓王的去山崖边解溲时,跑过去瞄了那仪器一眼。估计他还没看清楚仪器里面的东西,身后就传来了排山倒海的一声怒吼:“干什么!”
又说:“这个值几十万!”
九财叔腿一软,当时脸都白了,人吓人,吓掉魂,有这句老话。九财叔就赶忙跑到一边去了。几十万哪,九财叔还真没把它碰倒,碰坏了,他拿什么赔?
九财叔躲到了一边去挖土,锹怎么也插不进去,没力了,整个身子都软了。一种深深的委屈和愤恨从他的那只眼里射出来,像刀子一样,让人心尖发寒。到了晚上,他开始发烧,躺在床上,身子发着抖,还四肢抽筋,发出喊叫,像被鬼掐了喉咙一样。
他说:“快去给我收魂。治安,快去喊我的魂回来!”他从头上扯了一把头发下来,让我用一张树叶包好,烧了,放进他装水的碗里,喝了,用一块石头刮着空碗。他把碗交给我,说:“你就这么刮着到外面去,喊我的名字,要我回来。”他指示我往黑夜的深处走去,越远越好。我走着,喊着:“官九财,回来啊,回来啊,官九财。”我在向深邃无边的黑暗走去,到处都是鬼魂,昏暗的星星,恐怖的森林,陌生的荒野,还有一些绿荧荧的野兽的眼睛……我喊着,浑身寒毛倒竖,鸡皮疙瘩鹊起,我看见了在森林里游荡的九财叔向我走来了,有一群高矮不一的野鬼簇拥着他,有两个鬼拿着钩子,两个鬼拿着刀戟,寒光闪闪,好不骇人!黑无常头戴“天下太平”的帽子,手拿绳索;白无常头戴“一见生财”的帽子,撑着破伞;夜叉豹眼,猪腿,手拿催魂鞭;贵神长舌,鹰爪,腰扎障眼巾……我的魂好像也要同他们汇合了,我喊着,又不敢大声,我跟着大神小鬼送九财叔的魂回棚,我刮着碗,吱啦吱啦,吱啦吱啦……后来我丢下了碗,发疯一般朝棚子里狂跑,大叫一声,与老麻撞了个满怀,顿时委地瘫痪了。
唤魂的事让老麻说出去了。祝队长气急败坏,说:“好啊,你们在这儿装神弄鬼,这还得了,这是什么地方?这不是你们的村子!”他拿我们没有办法,他那些东西要挑,他只能发发气。奇怪的是,九财叔的烧不吃药就慢慢退了,这作何解释,这是啥原因?
这以后,九财叔又盯上了王博士,只要姓王的背对着他,他就会不顾一切地站到姓王的后头,就那么站着,跟站在祝队长身后一样,等姓王的回过头,他又什么事都没有的赶快走开。有一天,在踏勘休息时我看见姓王的拿着一个钱夹子大声追着九财叔质问:“你看什么嘛?你看什么嘛?”王博士并不知道他吓掉了九财叔的魂,只当是他爱看个稀奇。祝队长就说:“这老官,有病。”王博士晃动着他那个钱夹,意思是没什么钱,钱夹里夹有一张照片,与一个女的合影,两个人戴着那种方帽子,从上面还坠下黄璎珞。听他们说那就是他的老婆。不过我心里清楚,九财叔不是想看稀奇或者好奇才站到他后面的,那是九财叔一种无声的示威。他恨,执拗的、单刀直入的愤恨。一个不能表达,无从表达,不敢表达的人,很快就将一般的成见变成了仇恨。这太正常了,可是,也许祝队长和王博士未有察觉,这非常危险。为什么不让他表达出来呢?可怜的九财叔,沉默的九财叔。他这以后真的就像掉了魂似的,躲在一处抽烟,发呆,丢三挪四,爱理不理,眼神恍惚。
我的印象也被搞坏了。我给九财叔唤了魂的,装神弄鬼也有我一份。我发现小杜都懒得理我了,他们瞧不起我们。那天晚上,当我把书去还给小杜时,经过他们的床铺,他们问我干什么,有什么事,我说给小杜还书,他们要我丢在那儿,可我又想再借一本,我就说我亲手交给她。我就进去了,我感到他们的目光像针扎在我的背上,让我变成了一个刺猬。那些目光是审视的,冷漠的,也是不屑一顾的。我那天知道不该闯入他们的帐篷,但我那天实在好想再弄点东西看看,特别是关于“斜卧矿柱”的内容,书上肯定是会有的。我进去后看到洋芋果小杜在一个本子上记着什么,已经偎在她的睡袋里了。她见了我,像被火烫了的一样往里缩,慌乱地“哦”了一声。我说我是来给你还书的。我再没敢说什么,便飞快地出来了。前面的火塘边,祝队长他们正在分烟说着话儿,看了我,也像看一个怪物。我本来想好了,出他们帐篷时有一句客套话“你们歇吧”说的,可出来根本轮不到我说,因为我不存在,我是个很让人小瞧的乡里人。
外面一片漆黑,马嘶岭上荒凉的夜嘶声像老妇人的呜咽,像受难的马在马槽里惨叫着。那天我真希望神奇的怪光出现,照着我,我就要向它走去,告诉它这里的一切,向它讲我心里的话。我什么也不会怕的,我在心里喊:“光,光,你怎么还不来啊!”那像利剑一样的骇人的光,刹那间照彻了这深广黑暗的光,刺中了什么,还真是一种惊异呢。我真希望这儿多出现点怪事,冲冲这里的压抑,冲冲人心里黏稠的东西,让人振奋得发一下抖!我走进我们那塑料布吹得呼呼乱响的棚子,摸黑钻进被子,听见九财叔磨牙的声音多么响亮,就像在磨一把斧头!
其实,我知道踏勘队的他们是对着九财叔来的。他们对九财叔有些警惕,他们就把我们一起防了。这些都让老麻无意中说出来了。有一天老麻弄了几个套子,套了一只经常出没在坡上的麂子,弄了一锅热气腾腾的麂子肉汤,结果祝队长不但不领情,还硬要把老麻赶走,说是“两个山字一垛,请出”。老麻好心办了坏事,祝队长从不吃野味的。老麻背着行李卷就只好走了。但是踏勘队其他人替老麻求情,因为做这么多人的饭是件大事,炊事员一走,工作就乱了。于是劝好了祝队长便去追赶老麻,把老麻从路上截了回来。老麻好像知道他们会来截他,在山道上紧走慢走哼着歌儿,见他们赶来,故意说,缺了我这个烂萝卜,还整不出酒席来,再请个好厨师,比如说老官,可以给你们做饭蒸馍呀。姓王的王博士就说,你就别假客套了,你明知道我们不放心那个老官。
老麻重返营地拿起锅铲的那个晚上,在棚子里他对我们说:“读书人认死理,犯牛倔。我在镇委会给镇长他们做饭,点着要吃野味,县里的干部下乡来了,也是说:老麻,今天吃啥呀,有没有鲜一点的炉子(火锅)?你看人家!山上的野牲口,不是吃的是干什么的?我们镇长最有能耐,为了把家鸡混成野鸡,他可以把鸡脖子抻到一尺多长,乍一看,就像野鸡了。上头来的人也不知道,放了一把花椒,以为就是野鸡,就说:还是野鸡鲜。我们镇长真是个天才。”老麻给我吹嘘说:“我说不回来了,他们几个人拉脱我的袖子。我说,衣裳拉坏了是有价的,他们就说,拉坏一件赔你两件。嗬咳!不是我说,你叔走,他们还巴不得呢。”
老麻得意了好几天,把姓王的说的话全透给了我。他还唱歌:“远望姐儿穿身白,擦身过去不认得,鹞子翻身掐一把,桃红脸儿变了色,如今的姐儿挨不得。”他唱起歌来,棚边的几棵拍手树就一阵乱响,像喝倒彩。他剁着砧板边剁边唱,我的心却乱了。我不能把那些话告诉九财叔,告诉了就会乱套,说不定九财叔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我只好也恨起了田螺头王博士来,九财叔他做了什么呢,不是你吓他,他会站在你后头?每天给你们担着担子,这么辛苦这么可怜,你们还提防着我们,发烧了叫个魂还不是没药吃,又没碍你们什么事。这老麻就他妈话多,你得意个什么呢?我要是告诉了九财叔,你那颗黄姜鼻子只怕要搬家。
九财叔不是不知道,其实九财叔是个非常有心的人,他肯定感觉到了,他在想着怎么扭转这个局势。
短暂的秋天就像一片浮云欸乃而过,马嘶岭白天的风跟夜里的风一样不分伯仲,凌厉凶猛了,落叶像波浪一样翻滚在山坡上,整个山岭笼罩在死灰色的烟幕中,密匝匝,枯蔫蔫的箭竹丛在北风的打压下发出荒凉如梦魇的声音,与河谷呼啸的风声一起遥遥呼应着,天空,山冈,森林都在哆嗦。而我们的营地好像要被彻底掀翻了,要掀下河谷去,落到乱石累累的地方,摔得粉身碎骨。
踏勘队的两支队伍合了起来,变天后他们主要圈定矿体的边界线,还要什么圈定“矿化富集地和蚀变带”。早晨起来,冒着风出去,走得很远很远。
好像要下雪的样子了,早晨起来,有厚厚的霜,到处一片白。雪没有下时,大雨呼呼地来了,来了还不走,还很绵很赖的,圈定的活儿圈不了啦。
大雨不急不躁,从河谷里腾起的浓雾霎时弥漫了山岭,所有的植物都在雨水中无奈地蔫耷着,高的,矮的,粗的,细的。森林一片昏暗,千万年的山崖和天空死气沉沉。两天之后,河谷的水满了,河道消失了,狂乱的水流在巨石间粗野地激荡着,把河岸推向角落,山与山之间的联系湮没在一片啸声中,远远地制造着深沉的恐怖。
在风雨的摇撼中踏勘队龟缩了三天,大家坐在火堆前不停地抽烟,去外面看雨势和水势。但情况如故。
接下来的就是,没有粮食了。没有菜了。要断顿了。
九财叔不等祝队长他们安排,就说要下山挑粮食去。
他们也不是傻瓜,这一河的滚滚河水,插翅也难飞过。祝队长看着九财叔,像不认识似的,说,你怎么过去?九财叔就说是到四川那边去买米。“那,谁陪你们一起去呢?”九财叔说不要谁陪,他跟我俩去。祝队长说:“把钱给你你去买?”九财叔说,是啊,我们买,我们挑不我们买?但是祝队长扬起的眉宇间有无数个问号。九财叔根本不知道祝队长不想把钱交给他,九财叔还以为他们会笑眯眯地送我们上路的呢,九财叔肯定在想他筹粮的高招,以为他们会感谢他,改变对他的看法。可是祝队长就是不同意,说不行。他一定是以为我们要偷懒,少挑一趟石头下山。但到四川虽然远点,可以不过河谷,马上弄到粮,路上还可以收一些老乡家的腊肉与鸡。这确是一个好点子,老麻破天荒地与九财叔站在了一起,但就是祝队长不松口。他说他想办法送我们过河谷。
那就过吧,看他们怎么让我们过。他们还是要我们带点钱下去,帮他们买香烟之类的东西。在祝队长进去拿钱的时候,九财叔突然出现在祝队长面前!九财叔看见了祝队长长期捆在腰间的一个大腰包,那里面的三部手机和四五千块钱全暴露在九财叔的眼皮子底下,那是踏勘队的所有经费。过了几天九财叔就把他看到的告诉我了。当时祝队长想掩藏已来不及了,他把钱退回腰包,可由于慌乱,怎么也塞不进去。他朝九财叔说:“我没叫你,你进来干什么?”喝退了九财叔,祝队长又在帐篷里弄了半天,出来时他拿出来的不是钱,而是一封信。他把信裹了几层,用塑料纸包好了,对九财叔说:“交给下面,他们会买齐的,买齐了你们带回。”他又说,“快去快回,别把大伙饿死了。”
他们有雨靴,我们没有。九财叔的力士鞋还破了后跟,他用一根布条把鞋捆好,这样的鞋一上路就会湿透,这么寒冷的天气我们要穿两天的水鞋。好在,他们给了我们一个电筒,一个换过电池的三节电筒。他们几乎倾巢出动了,说是能把我们送过河谷,我和九财叔都知道,这是枉然,我们是当地人,我们还不知道这样的河谷在连阴大雨中是一个什么情况吗。到了河边,那真是望河兴叹了。溯河而上,他们也绝望了,就开始砍树,他们说要临时搭成一个“桥”。树放下了,树扑倒在河里,眨眼间就无影无踪,被湍急的河水卷走了。接着他们又砍了一棵更长的树,又放倒河中,但是树一头扎进水中,离对岸还有好远。就算搭上了,谁敢往这样的“桥”上挑担过去?谁不要命了?
折腾了一整天,晚上一个个浑身泥水地回了营地,他们中的有些人就开始倒向九财叔了,可祝队长还是不表态。小谭自告奋勇地说:“我陪他们一起去四川。”祝队长摇头不同意,就发动大家一起上山去挖野葱,采野菜,野果。吃了两天野菜,大家意见大了,逼着祝队长来跟我们说:“去四川吧。”
我们便怀揣着他们给的三百块钱,踏着采药人隐约走过的路,像两头野牲口没入了雨雾茫茫的无边荒岭。
又是一趟生死路。
那一天我们遇到了许多可怕的事儿,我们走进一个峡谷时,在一个凹进去的石崖边,遇到了一群躲雨的鬣羚,怕有百十只。鬣羚胆小,见了我们,就开始逃跑,只有一条窄窄的崖路,那些鬣羚朝我们跑来,我们贴着石壁给它们让路,九财叔那件破烂的棉衣还是给一只鬣羚角挂住了。我看见九财叔一下子飞了起来,箩筐也飞了起来,好在九财叔那衣服不经拉,“刺啦”撕了个大口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后面的鬣羚从他身上跃过去,竟没伤着皮肉。九财叔叹他命大,骂着要抈下鬣羚的角来,“那倒是一味不错的中药呢。”他说。
我们想走进一个山洞中休息,生点火烤干衣服,黑黢黢的山洞里扑棱棱飞出了一大窝秃头老鹰。进得洞去,一股腥气,也没在意。生了火后,又有老鹰窥伺在洞口想往里钻,我们烤着衣服,火越烧越旺,九财叔突然指着我身后说:“那、那是个什么?”我回过头去,妈也,一副骨头架子朝我们走来!
我们爬起来挑上箩筐就跑,跑出山洞,跑了两里开外,跑得天有些开了,峡谷矮了,才停下来。
“那真是鬼么?”我问九财叔。
九财叔到底比我有山中经验,说:“那不是鬼,是一副被鹰啄净了的骨头架子。”
九财叔说,不是冻饿死的就是被人害了。他说,鹰子吃腐物。山里头什么事都会发生,没事谁愿意到山里头来呀。我就问到四川还有多远,九财叔说他也不知道。我说:“九财叔,那三百块钱,你给我一百五十块了我回去吧。”九财叔听了痛骂我:“命都快赔了你就值这一百五?!桩桩件件的,你就值一百五?!你这没出息的,这点钱打瞎你的眼睛!”我说:“那总比被老鹰啄吃了强些。”九财叔就说:“我要走,我给他抢完了走。”我说你抢哪个?他说我总不能就这么走。他就溜出了那话:“光一百元的就有这么一扎。”他用指头示意。他说出了祝队长腰包的秘密。他说:“你不想把它抢过来?为什么他们那么有钱,而我们啥都没有。”我说咱是农民,人家是大学搞研究的,不能比。九财叔却说:“咱受的苦比他们多,都是一样的人,不该这样啊。”我直笑九财叔愚笨,认死理。我知道他不懂,他没想过来。我说,人家的钱与我没有关系,我只想回家,水香要生了。九财叔说,抢,我们抢他个净光。你未必不要钱吗?我说我要钱,我咋不要钱?他说那就抢。我说抢不来的,他们人多。他忽然说他想了个好法子,看那边有没有老鼠药,把他们毒了抢。我说这是犯法的,抓到了咋办?他说你胆子咋这么小,麻雀胆也比你大呀。这里人不知鬼不觉的,这次不干以后就没机会干了。你还到哪儿碰到这么有钱的?他还说那个值几十万的家伙,有好几个,不得了。其实那个家伙,王博士说的值几十万的那仪器,就值两三万块钱,是王博士吓唬我们的,唬我们这些乡下人的,如今进了监狱,我才知道。当时因为恨吧,在路上没事,就胡乱商量着怎么抢,我说还是不要抢的好,偷,偷了就走。九财叔说:“你能飞走?他们一赶来,咱们就被抓住了。”他说我想好了,就这么做。我说没有老鼠药呢?他就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举起开山斧对我说:“一不做二不休,杀,杀了抢。要得你安逸,就不得他安逸。”九财叔想横了,想窄了。我只是觉得他是开玩笑的,心里恨,才这么说,图个嘴巴快活。
不过那些钱确实让我有些兴奋,九财叔认真的撩拨让我在这荒岭寒雨中有些走神。二十块钱的不满已经演变成了抢劫更多钱财的企图,不,是决心。我感觉到我将要与这个九财叔大弄一笔了,可这是冒险,如果真能做得万无一失也未尝不可以干干。听有打工回来的说,外头这年头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抢的,偷的,骗的,拐的,杀人的,海了,有几个抓住了?又一想,九财叔,哼,你胆大,你这个熊样子,你也什么都敢?我不信。在他动手的那一刻,我都没法相信他是那种敢出手杀人的人。
九财叔与我走在寒雨霖霖的山岭上,挑着湿漉漉的空箩筐。九财叔的湿球鞋不知轻重地一走一咕,一走一咕,他脚上的肉已经裂口了,从里面流出鲜血;胡子拉碴的,鼻子里喷出的团团热气变成水珠子,挂在他花白的胡茬上,那只不能关闭的阴冷的眼睛向远处看着,好像多有不甘似的,有一种念头燃烧在他眼睛深处。我好像重新认识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那个死了老婆、家庭负担蛮重、蔫不拉叽、又脏又烂的九财叔,不是的,是另一个。大前年,九财叔老婆只感腹疼,一阵抽搐,还没等到抬去医院,就半道上死了。死了女人的家里还有什么好呢,三个妮子整天在那儿哭着,他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还得给他们烧饭和喂猪呢。三个妮子是被他打着去山上放羊的,后来又打着她们去山里采药,去山里割猪草,去地里刨洋芋种苞谷。就这样,三个妮子越长越像人了,老婆坟上的草也越长越高了。九财叔就不爱理人了,瞪着眼看山,坐在地头打盹儿。后来他家里就放进了牛,牛就在房屋中拉屎,屋里就飘出了畜便的气味,被子越来越薄成了鱼网,一直到两块钱的特产税也交不起了,让村长大骂他的祖宗十八代。家里并不因此就没了热闹,三个小妮子突然间脾气暴躁起来,只要九财叔不在家就大打出手,为一点小事都打得鸡飞狗跳,捅妈捣娘的,抓头发,蹬裆,样样有。九财叔从地里回来,常常看到三姊妹的脸上大窝小坑,已无完肉。又没读书,又无娘调教,村里的人都在想,这三个妮子咋办啊,送一两个去学校也好呀,三个女人一台戏,这戏太早了点。可别这么说,她们打归打,长着长着一个个就水灵湫湫的了。家里的羊啊,猪啊,不比人家少,菜园里该长白菜的时候长白菜了,该长辣椒的时候长辣椒了,该生火做饭的时候屋上有烟了,该点灯的时候窗口有亮了。村人就说,如果这三个妮子脾气改一点,慢慢长大,九财叔的好日子就会来了。可惜的是,日子很慢,三个妮子还远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因此,遭孽的还是九财叔,一个人扶犁,一个人还得背篓,一个人赶集担柴,一个人还得照秋收秋。脸也黄了,皮也松了,他多大的年纪呀,跟他同庚的八大脚我爹,见了都不敢喊他九财弟,恨不得喊叔。八大脚我爹对我说:“九财,三个酒坛子是泥巴捏的,难出头啊。”
我们披着雨布坐在冰冷的石头上,九财叔说:“腰酸。”他揉着两边的腰,我怀疑他是肾有问题了,他脸上浮肿,眼珠发黄。我扶着他找了个背风的石坎,想拾点柴生火,这个念头被吸一锅烟取代了。九财叔费劲地点燃烟锅,递过来要我吸。我就接过吸了几口,那种冲人的辣味差一点把我呛翻了。我咳嗽了一会,又犯起了迷糊,竟坐着睡着了。再醒来,天已经大亮,我浑身似乎都没了热气,脚已冰凉得失去了知觉,雾,雨,风,冷冷地包裹着我们。好在不一会我们闻见了柴烟,就知道有了人家。
我们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个女人,后来也只见到她,没有其他人。这女人在家煮猪食,头脑不太清醒的样子,她回答我们这儿没有粮食和腊肉卖,她甚至说不出她是四川还是湖北的。我们只好再继续走,可是,没走多远,就听见前面的九财叔一声尖叫,接着响起了枪声,九财叔中了安放在大蕨丛中的垫枪。
那垫枪先从箩筐穿过,再擦过他的小腿肚。只见九财叔一个前仆,箩筐就丢了,倒在地上喊:“我中枪了!我中枪了!”
血从九财叔的裤腿里流了出来,他抱着腿左顾右盼,我一时也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听见他呻吟,就去找枪,九财叔大喊道:“别动枪,别动那枪!”
他自己的手里抓了一绺破茎松萝,水淋淋的,他掸着水,慢慢捋起裤子,把松萝往流血的地方按。肯定很疼,按得他歪了嘴,眼珠子凸得更厉害,眼里全是浑浊不清的念头和绝望。雨还在下,雨挂在他凄凉焦黄的脸上。我扶他拖着腿坐到扑过来的箩筐上,坐在一棵大树的背后,他才说:“把那该死的垫枪给我取出来。”
我慢慢走进大蕨丛中,找到了绳子。我解开绳子,再找枪,是一杆只有铁管和木头枪托的很简单的土铳。这就是垫枪,它绑在一根树桩上,专杀游走的野牲口的。我把枪递到九财叔手上,九财叔没细看那枪,他的心里好像还平静,他从头上解开宽宽的帕子,去缠伤口,他小心翼翼地缠着伤口,血还是往外渗。我问他究竟怎么样,他摇摇头。
就在这时,我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要死不活的,问我们是干什么的。口音是四川的。九财叔见了他眼睛就绿了,知道是他的垫枪,九财叔看样子要爆发了,要跟他拼命了。可他的腿又负了伤,还加上没睡,没吃,显然他在克制。他对那个男人说:“这里是四川么?你的枪打着我了。”那人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我给他说,我们是探矿队的,是从马嘶岭过来的,是来买粮食的。那人“噢”了一声,想走。九财叔喊住他:“你卖点粮食给我们,我们用钱买。”他这么克制,是想用他的枪伤来换取那人卖给我们东西。那人想了片刻,就点头让我们跟他走。那人在前面走,走了一截,在前面转过头等我们,并不想帮我们一把。
到了他的家里,也就是遇见那个女人的家里,这男人就很热情了,他解开九财叔缠伤的帕子,用熊油给九财叔抹了伤口,又用干净的布给九财叔包扎,并吩咐他老婆给我们一人炒了一大碗香喷喷的洋芋。我们已经看见了他堂屋里堆着的一大堆洋芋,个儿很小,估计是剁了给猪吃的,但卖给我们就能解决问题。
我们吃了洋芋,烤干了衣裳,就被安排到他的牛栏屋的楼上,那上面堆着柔软干爽的苞谷衣壳子,还盖着他给我们的一床被子,美美地睡了一觉。就在我们睡觉的当儿,那个人给我们准备了一担洋芋,只准备了一担,因为九财叔有伤,他的箩筐就空着了;担子里还有他们种的一些水菜,如茄子和芫荽。芫荽不多,只有一把。我们醒来后见到那担洋芋,九财叔又问他有肉吗?他说真要的话他可以杀一头羊子给我们。我们说要,他就把一头山羊牵来了,一刀下去,羊就倒了,就剥皮,掏肚。把肚里的下水煮了一锅,让我跟九财叔吃了。九财叔看着那满满一担问他多少钱,要他说个价,他说,你们看着给吧。九财叔想了想,说八十块钱。那人说随便吧,就给了他八十块钱。九财叔又问有没有“三步倒”,那人说,你们要“三步倒”干什么?九财叔说山上老鼠太多。那人找了半天,出来说没有了,用完了。那人又给九财叔砍了根拐杖,问他碍不碍事?九财叔拄着拐杖走了几步,还行。交易完后我一直想提醒九财叔,让那人打个收条,但九财叔似乎不给我机会,我以为他会记着这事的,因为祝队长交待过,但这事好像让九财叔忘了个一干二净。
回程的路上,我就问这事,九财叔不置可否,含糊其辞。问急了,九财叔就说,到时我们作个证就行了。他对我说:“我们讲一百二十块。”我说:“为什么?”他说:“你二十我二十。”他就先把二十块钱给了我,要我拿上。他不打条子是想黑踏勘队的钱!我说这干不得吧。他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说:“老子把那二十块钱终于搞回来了。”九财叔的表情已经是一种很舒畅的表情,甚至把腿伤都忘了,虽然拄着拐杖,但走得比我还雄壮,他说他们难不倒我,他说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老子也不是好惹的。他在雨水和泥泞中瘸着腿兴奋地絮絮叨叨,带着凯旋的气势。二十块钱终于愈合了他心中那撕裂的巨壑般的伤口。九财叔骂那个人道:“他妈的,这毬人,我还没找他付医药费呢。”他说:“他为什么要杀羊给我们,还不是理亏了,送给我补枪伤的。”他要我估这一担的价,我摇摇头,估不好,他说怎么估至少也得一百五吧。
我们在半路上意外地碰到了老麻和小谭,他们等不及了,说大伙都饿着。老麻说话很不利索,原来他一边接我们一边沿途采野蘑菇,为试蘑菇有没有毒,把舌头试麻了,毒蘑菇是麻舌头的。
回到营地,听说九财叔绊上了垫枪,都来看他。洋芋果小杜还来给他治了伤,擦了药,用白纱布包扎了。但是九财叔的伤红肿了,他们说这叫感染。九财叔吃了他们的药。晚上大家吃羊肉,吃洋芋,非常高兴。虽然没能吃上大米,但那些瘦小的洋芋果也是九财叔差一点用命换来的。看来他们对我们的印象就要好起来了,九财叔这只腿的血流得值。
但是事情总是莫名其妙地凑巧碰在一起。就在这天的晚上,发生了一桩意想不到的怪事。
我们回来后就雨如瓢泼,还响起了罕见的冬雷。我们正脱衣睡觉时,就听见王博士喊我们:“你们都过来!”我和老麻披衣过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帐篷里没有光,熄灭了灯。有人打电筒,也被喝令关了,他们手上都攥着东西,有刀,有枪。等大家都安静下来,祝队长在黑暗中说:
“刚才听见了枪声。你们没听见吗?”
他问我们。我们就竖起耳朵来听。果然,有隐隐约约的枪声。后来枪声越来越大,好像在周围的山头,还能听见人的喊叫声,好像有一伙人!
“都听见了!我们怎么办?”姓王的博士说,声音有点颤。
接着又响起了一阵轰隆隆的冬雷声,还有风雨声,呜呜的,一阵一阵地扑向悬崖。加上河谷里澎湃愤怒、捶胸顿足的水声,还有那本已存在的马嘶声,尖声的、固执的马嘶声,现在全来了,在我们吃掉了一只羊后全来了。
“你们真是买的吗?”祝队长突然这时说出了这么一句。
我忙说:“是,是买来的。”
“带上重要的东西,赶快撤退!”祝队长端着枪说。
枪声东一阵,西一阵,是不是有人包围了我们呢?我们在密集的枪声里赶快带上东西,特别是仪器,他们包上重要的资料,往后山一条隐蔽的路而去,那儿通向一块高岩。上去有个一线天,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九财叔因枪伤和发烧,就留在了棚子里。我心里挺纳闷的,我们花钱买了东西,人家来找我们什么事啊,未必是打劫的?那时候我没时间想了,我给他们挑着东西,往上爬着。人没休息,又出怪事。来打劫就打劫吧,反正我们没啥。就在我们往上走时,枪声模糊起来。小谭说:“这只怕是个误会。”我听见小杜说,这可能是个自然现象。也许是杨工也许是龙工在黑暗中说:“马嘶岭没马,为何能听见马叫?我看都是风声作怪。”王博士说:“马嘶岭之所以叫马嘶岭,据当地的地方志说,是因为过去这山上有许多野马。”
争论不休时,祝队长一声吼说:“都不许说话!”
我们选定了一线天的一个凹处,那儿背风,避雨。坐下来后,他们又忍不住继续说话了。有说是风声,有说是自然现象,说是一种什么磁铁矿现象,因为这一带过去打过不少仗,土匪火并,官府剿杀,恰好打仗时遇打雷下雨,把那些枪声喊声全录进去了,以后一打雷下雨,这声音就出现了。他们争论我们无权插嘴。不过我心中支持这种说法,这等于是替我跟九财叔解脱,不然就会让祝队长怀疑我们,以为我们是偷了别人的东西,让人追赶来了。不相信我们的还有王博士,他对那种说法反唇相讥道:“老官中了枪也是磁铁矿现象?”
哦,我明白了,枪声加上九财叔腿上的枪伤,这一串起来,我们就完蛋了!难怪难怪!我们成了嫌疑人,这一趟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我好一阵绝望,这些人咋就不信我们?这些人还是有文化的人呀,咋就跟乡清算队的横子们一样蛮不讲理呢?事情就问到为什么没让对方写个收条。这事我们有愧,这事都是九财叔的鬼点子。我就只好说我不知道,是九财叔办的。这事我不能多讲,免得两人讲的对不上。我只是说羊子肯定是买的,我们要人家杀的,全部是一百二十块钱。
“我们可没有偷羊啊!”我喊道。
“或者,你们是不是跟山里的人说了这儿的事?说我们有钱,有物?”他们问,“你们暴露了我们。”
我对他们说:“我们什么也没说,我们只说我们是探矿队的,在马嘶岭探矿。”
“问题是,你们没有打收条。”他们说。再问收我们钱卖羊卖洋芋的那一家姓什么,我也回答不出,我们真没有问人家姓什么。在我们山里,吃过人家的饭不问人家姓名很正常。你走累了,一声大哥,一声大姐,就可以找人家借宿,吃饭,然后只记得“松树坡”,“柏子岩”,“赵家坪”这些地名,并不知这家姓甚名谁。
越问我越说不清,他们就越不信任我们。是偷的,抢的,哄骗来的,要追杀我们,老官已经负伤了,他是逃脱的,人家又追过来了……这些狐疑正在我们那里悄悄蔓延,我已经嗅到了那种气味。
我在恐惧中坐着,我希望出现一些有利于我们的结果。
下半夜还没有动静,他们要我去“侦察侦察”,我就下去了。我急急去棚子,九财叔躺在那里,发着高烧,眼睛瞪得贼圆贼圆,嘴里吐着火红的热气,脸颊像泼了一桶猪血。我给他额上溻了个冷毛巾,他醒过来恍恍惚惚地看着我,说:“红薯都收不回来了……”
“你说家里的红薯吗?”我问。
“地里的……”
他记挂着他地里的红薯,肯定想着这么大的雨他三个妮子怎么去挖红薯。他问我怎么人都不在了?我说你不知道?我问他听见枪声和喊声没有,他摇摇头。他烧昏了,他肯定没听见,他可能梦见了家里还未挖的红薯地。我弄醒了他,我说坏事了,你中了枪,周围又响起了枪声,没打收条的事他们又问得紧,是不是他们知道了那四十块钱的事?我心里很害怕,就把二十块钱掏了出来,塞到九财叔手里。九财叔不接,说:“到哪儿知道去?你这成不了大事的,你就死咬着一百二!”
雷声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响着,枪声偃息了,秋雨无力地打在棚顶上。可是我忽然听见了天上有巨石滚动的声音,一阵阵向我砸来,这让我心惊肉跳!我惶顾四处,终于弄清了声音来自我自己的心跳,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天亮了,雨住了,几只猕猴在树上发出了呼唤太阳的安静唳叫。东边,有一晃而过的朝霞,只有浅浅一线,但很爽眼。接着我又看到了一只漂亮的锦鸡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坡地上跳舞。它亮出了它锦缎一样的通红的腹部,橙红的颈子,金色的冠毛,在晨雾中美艳至极,它亮开清亮的嗓子唱着:“茶哥!茶哥!茶哥!”爽脆得就像一对铜镲。视野渐渐地开阔起来,我等着踏勘队的回来。没有事的,他们没有事,我们也没有事,没有什么来打劫他们的人,全是雨天的怪现象,这马嘶岭就是这样的奇怪,不过是虚惊一场,他们没有发现那四十块钱的事,发现不了的,一切随着白天和天晴的到来都会过去,他们要忙他们的去了,会把这一切忘了。我这么祈祷着,祝队长他们果然回来了。
整整一天都平安无事,阳光亮得人晕晕醉醉的,风也温暖柔和起来。睡了一天,那些人神清气爽了,呼朋唤友,要打牌了,要唱歌了。哪来的侵扰我们生活的劫匪和捉拿我跟九财叔的农民啊。没有!我真高兴。
平安无事了。他们吃着我们的洋芋,也无话了。
他们继续在周围圈定矿体边界线。
那天傍晚我们回到营地时,却没见炊烟袅袅,厨房冷火无声。这就奇怪了。大家紧张地走进营地,去厨房一看,翻了天,老麻和九财叔双双躺在各自的铺上,两人头破血流,老麻最可怕,嘴张着,却掉了几颗牙齿。
他们两个打架了。九财叔先动的手,他为什么要动手,他肯定有他的道理。是在替老麻择菜时,老麻伤了九财叔那易伤的自尊。老麻像个领导喊九财叔过去择菜,他是想埋汰九财叔几句,因为那些茄子是些收尾的茄子,又有筋又有虫眼。老麻说:“老官哪,你碰见了鬼市吧?”九财叔眼就直了。老麻又说:“这像是鬼市上买回来的菜。”他显然不满意这些菜。九财叔就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买的羊肉呢,你切的时候是不是变成了人肉?”老麻一听就打寒噤,这营地没人,就他们两个,老麻可能因为害怕而觉得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便说:“老官你有什么资格凶啊,我说你碰见鬼市又不是我说出来的。”“那是谁说的?”九财叔当时就浑身乱颤得不能自持,他又问:“你说是谁说的?”他要问个所以然。他忽然就站起来揪住了老麻的衣领,唾着老麻的鼻子说:“我跟你说,你不要仗势欺人,你跟老子一样,出苦力的,你得乐个什么?这些东西是我拿命换来的,用命换的,你知道吗?!”他可能越想越气,一拐杖扫过去,老麻就倒了。老麻作垂死挣扎,抓到锅铲就铲九财叔的头,九财叔差一点脑袋搬家,一拐杖再横扫过去,打到了老麻的嘴。老麻哇地嚎了起来,他喊:“让省里的领导来判你的刑!”
他把踏勘队的说成是省里的领导。最后“省里的领导”祝队长他们决定扣老麻三天工资,让九财叔挑上箩筐回家。
这是打架后的第二天早上。九财叔听了那个决定,眼珠子就要掉出来了,他的嘴唇嗫嚅着,想说话,说不出,后来终于哭嚎起来:“为什么要我走?为什么要我走?!”
所有人都蒙了,看他哭。祝队长说,因为你打掉了人家的门牙,这儿不准打架,不是放牛场。因为是你先动的手,为了维护踏勘的正常秩序,经研究,只好让你下山了。可九财叔不走,只是哭,哭得鼻涕都流了下来,埋着头,用一双锉子般的手揩着涕泪。他不接工钱,不签字,坐在那儿,好不伤心。
这事就僵了,也没人再说什么。可老麻急,老麻肿着牙床和腮帮,眼巴巴地要等着九财叔走。他没有等到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他看见九财叔还在这里,赖着不走。他不服啊,不解气啊,就用猛烈的剁刀声表示着他的态度。等人散了,九财叔偶然抬起头来,看一眼厨房,眼里全是刀子!
“叔,你怎么办?”我问他。
他没回答我。嘴巴在动着。后来我听清了,他在说:“我给妮子筹几个学费……”
我听见了“学费”这两个字,我听得很清楚。他未必还想让三个妮子去读书?我后来突然想他真的会的,他多少天来都是这么想的,他一定会这么想的。就冲着那一个红发卡,冲着那些手机和钱,冲着小他一辈的人对他的吼叫,他迟早会下决心把孩子们送到学校去的。
“你是说,让她们去上学?”我问。
他点点头。
看来他们真的想要他走了,我也不想呆了,我更加思念我身怀六甲的水香,我拼命地想她。我就对九财叔说:“算了吧,要走我们一起走。”可九财叔摇着头,摇着头。
这样僵持着怎么办呢,九财叔竟挑起箩筐跟踏勘队一起外出了!并没有要他去,再说他的腿还没有痊愈,走路还有点瘸。小谭就出来说老官你不能做,你的腿挑不起。这样行不行?除了不少你工钱,还补助一百块钱,你走吧。这不少了。我想九财叔会同意的,可九财叔不表态,以沉默作答。这更坚定了他们要赶九财叔走的决心。我当时不知道,踏勘队一致认为九财叔是个危险人物,在这样的荒山野岭,必须要提高警惕。种种印象加迹象表明,九财叔对踏勘队有威胁,并非是个善良之辈,这一次斗殴就是一个证明,是一次暴露。
多难受啊,九财叔和大家。大家干着活,九财叔挑着空筐跟着他们。我把我挑的东西分给他挑,他感激地看着我。这一天非常难熬,非常漫长。
而老麻在营地整整一天都在盼着九财叔灰溜溜地回来,乖乖地卷起他的破铺盖滚蛋。老麻甚至用老虎钳子将九财叔的碗夹掉了一只角,并在那个缺碗里撒了一泡尿。老麻看着黄灿灿的尿液,咧着没齿的嘴黑洞洞地笑。到了夕阳西下时,九财叔也没一个人孤零零地出现在老麻面前,而是跟大家一起回的。老麻于是将那些烂了的、长了芽的小洋芋果都煮进了锅里。结果可想而知,那天晚上大家吃了这些毒洋芋后,一个个都拉起了肚子。
在拉肚子的热闹中大家把九财叔忘了,我和九财叔什么都没拉,肚子好好的,我们抗得住。老麻对他导演的这出戏可高兴了,“看你们都吃了什么!”他说。“我也没办法,就这些洋芋了。”老麻把责任推给了九财叔和我,煽动踏勘队对我们的仇恨。九财叔在晚饭吃洋芋的时候吃出了一股尿臊味,可是他没有说什么。即便是大家不停地拉肚子,也没把怨气撒到我们头上,至少没有公开撒到我们头上。老麻就开始索赔了。那天晚上,老麻高声在营地说着:“一百一颗!”
他要九财叔赔他的牙齿。若是一对一,老麻是不敢在九财叔面前这么嚣张的,九财叔那只右眼里透出的寒气,让人见了会不由自主打三个激灵,但老麻仗着祝队长们对他的暗地支持,有恃无恐。算算,我们来马嘶岭有二十一天了,也就二百一十块钱,九财叔扣掉二十,只有一百九十块钱,要按这个价赔老麻的两颗牙齿,九财叔还得倒贴十块钱。当九财叔听到他还得拿出十块钱来,他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他是多么无望。他张着嘴看着祝队长和在灯光尽头豁牙暗笑的老麻,除了乞求之外,看不出他要大肆行凶的念头。他的嘴巴两边稀黄的胡子和皱折成了一个大大的括号,宽大单薄的下巴就托着那个“括号”,十分的无奈。那只鼓起的眼睛现在只是一个浑浊的晶体,充满了惶然,另一只有些坍陷的眼睛眯缝着,满是意想不到的驯良。
九财叔走出来,他一定是很难办,他算了算,他走,工钱加上踏勘队补助一百,还有个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