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黄羊买了一张夜班车票,按那个售票员的说法,一觉醒来,三江口就到了。黄羊曾经听人说起过这个叫三江口的地方,那里是三条江的汇合处,又是出海口,渔民靠养鱼养虾赚钱,日子过得很富足。
黄羊最早上了车,他的座位是最后一排靠里的上铺,这是他特意选的最不招人注意的座位。黄羊一上车就头朝里,眼睛闭上,他已经很善于利用坐车的时间休养生息。黄羊右手边位置的主人一直到车快开的时候才到。那人一躺到黄羊身边,一股肉体的热量立即进攻黄羊的后背。这具肉身的主人,同时将油炸豆腐,烤牛肉,酸萝卜的味道,还有津津有味的叭达声,吮吸声传递给黄羊。黄羊晚饭只吃了一碗面,身后的热辣油香让他心慌,他的身子忍不住动了动。这微小的动作立即让身后的人发觉了,有脆脆的女声说,你没睡着,要不要吃点东西?黄羊尚在思忖这话是不是向他发问,一只手已经在他背上捅了捅。黄羊慌忙回转身子坐起来。一个两只手上全拿着吃的姑娘笑眯眯看着黄羊,手上的东西往黄羊的嘴边递。黄羊摇头摆手说,谢谢,我不要。姑娘趁黄羊张口,把一串肉塞进他的嘴里说,你不吃,我一个人不好意思吃。肉到了口中,香酥的味道被口水泡开,黄羊的牙齿情不自禁地嚼动起来。姑娘调皮地笑,吃得更起劲。一串炸豆腐,她只要咬住竹条的底端,头一偏,一整串东西就掳到嘴里去了。那些东西饱饱满满地塞住她的嘴,管不住的油水顺着唇角流下来,她尖尖的舌头偶尔跑出来溜上一圈,便将那些油水又捞进嘴里去了。
姑娘自我介绍说,我叫何甜。和一个姑娘躺在一起,肩并肩,大腿碰大腿,这种感觉很奇妙,黄羊的身体松懈了,神经松懈了,他告诉姑娘,我叫黄羊。
黄羊喜欢看这姑娘吃东西,她吃得像明媚。热爱吃小食的明媚在干什么?胡金水死了,她一定很伤心,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有了那种事,再无情也不会无动于衷。胡金水有什么好?明媚为什么会中意他?如果不是这样,胡金水也许可以多活几年。
高三那阵,同学们都忙着复习。黄羊一早就知道明媚考不上。明媚的脑子不是用来读书的,明媚的脑子绝顶聪明,却是用在打扮,吃小食上头。她会用丝线织好看的发带和围巾,发带系在她乌黑的头发上,人本来长得就好看,那些飘扬的发带更把别人的心撩得痒痒的。明媚还特别喜欢吃。她三头两头潜到人家地里偷南瓜,瓜子炒了吃,瓜瓣去皮切薄片晒干制成果脯,吃起来又甜又粉。明媚还能在叫不出名的野生植物里找出能吃的。
有一种灌木,枝叶上全是又长又黄的毛,看起来挺吓人,明媚偏让黄羊去割了一大捆。她用小刀子将这些带黄毛的树皮一一剥掉,再把绿绿嫩嫩的茎杆扔到沸水里煮,煮好了放过夜。第二天,锅里的东西变成绿色透明的羹。明媚给黄羊盛了一碗,这羹清甜里带点酸,味道好得不得了。黄羊吃的时候很担心,明媚,这东西你吃过吗?明媚说,没有。黄羊说,哪你怎么知道能吃呢?明媚说,我认为它能吃就能吃,你怕中毒就不要吃了。我一个人吃死了就死了。黄羊一听抢先把一碗吃下去,告诉明媚,你先别吃,过半个钟头看我没事你再吃。明媚笑了,说你就这么怕我死啊?
明媚家和黄羊家是邻居,两家中间只隔了一堵矮墙,没事两人就隔着墙说话,明媚经常打发黄羊去帮她偷吃的,等她加工好了,她用一个小口袋装上一些从墙那边扔过来。黄羊想等他日后和明媚结了婚,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墙拆了。
估计明媚过不了高考关,黄羊也懒了,虽然他心痛刘兰香付的学费,还是管不住自己懒下去,最后他如愿以偿没有考上。听黄羊没考上明媚妈还挺高兴,说没考上明年陪我们家明媚再复读一年。
刘兰香对黄羊说,没福气读书就不读了,找份工做吧。刘兰香托了亲戚朋友打听,一个在县上远房表亲递了个信,县上新建好的第二招待所食堂招工。刘兰香想在食堂干也不错,起码不愁吃了。她开始替黄羊打点行装。黄羊偷偷溜到矮墙根下喊明媚,那头明媚正在吃生黄瓜,这阵子实在是找不到什么能吃的新鲜玩意,明媚的嘴无味得很。黄羊说,明媚,县上成立二招,食堂招人你去不去?明媚听说是食堂,口里咯咯响的嚼动声停下来。当天夜里明媚家里的动静闹得挺大,明媚要进城,她妈却希望她认真复读,再考一次。明媚妈拗不过明媚就来数落刘兰香说,我怎么也是个民办老师,明媚再不济也应该读个中专吧?她怎么能和你们家黄羊一样去做个伙夫呢?刘兰香回到房里就敲黄羊的头怪他多事,头上的板栗吃得货真价实,黄羊一点也不觉得疼,反正他很快就会和明媚在一起了。
出发那天是三个人一起上路的,多出来的人是胡金水,明媚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胡金水。胡金水也没考上,但他爸胡大国马上把他安插在镇政府,专管察水表电表的。胡金水嫌这事做得没趣,明媚一招呼,他立马打点行装开溜。
早上,黄羊在自家的院里喊,明媚,收拾好了吗?胡金水的声音从明媚家那边传过来,黄羊,路上吃的我带足了三个人的,你就带两条腿上路吧。兴冲冲的黄羊当下像被人抽了一记耳光,面红气喘地呆站着。刘兰香把行李包撂到地上,用手指着黄羊的额头说,你看,你为什么人寻了方便?刘兰香担心的是工作竞争的事,黄羊想的是另一回事。黄羊一言不发回到屋里,爬上阁楼,翻开盛放父亲黄草旧衣物的箱子。他从箱子里翻出一把匕首,别在腰上。这把刀是一个父亲黄草的一个朋友从新疆带过来的,特别快,每次父亲跟别人上山打猎都会带上这把刀。黄羊对这把匕首一直很是崇敬。带上这把刀某个念头就长在他心里了。
食堂招几个工种,有洗菜洗碗烧锅炉的。胡金水在面试中一连打碎几个碗被安排烧锅炉。黄羊被掌勺师傅看中,要他打下手。在所有被招的人员当中,给厨师打下手是最高级的活了,以后学好本事可以升做大厨。明媚运气最好,因为长得漂亮,调到招待所当服务员去了。
招待所把招进来的所有员工集中到一起学习内部纪律。每个人都穿着新发的白色制服,薄涤纶面料做成的,也没分大小码。胡金水因为身材高大,把制服撑得满满的,而制服在黄羊的身上就显得太浪费面料了,下衣摆差不多挨着膝头,裤腿因为挽了几圈明显短了,这一来黄羊的身子似乎离地面更近了。
组织学习的人还没有来,胡金水坐不住了,开始发布新闻:我前天到夜眼睛发廊洗头,那个洗发妹手软软的,把我的头发得又香,又松,我付了她12元。昨晚快12点的时候,我看到县文工团的那个最著名的女演员王曼丽,偷偷摸摸进了二号楼……除了黄羊,好像其他人都喜欢听胡金水胡扯,明媚还问了胡金水一句,你去发廊就是为了洗头?胡金水说,当然是为了洗头,我对那些女人没什么想法,我还没发现有谁有你一半漂亮的。明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胡金水,好像非常欣赏他在人前的口才和表现。黄羊忍不住说了一句,你不是说洗发妹嫌你烧锅炉的头上灰大,另外加收钱才同意给你洗头吗?
胡金水的话头一下滞住了。他一开始有点不相信地看了黄羊一眼,然后,脸上浮起笑容,脚步慢慢移过去,走到黄羊的跟前说,我头上是灰大,人家洗发妹不愿给我洗头。黄羊,我什么都没你能,就一样比你强。胡金水说着一把扯下黄羊的裤子。黄羊的裤腰本来就太肥大,胡金水一扯,裤子顺当地滑到地上,圈成一团。胡金水暴发出撕破喉咙的笑声,众人的眼睛都落到一个点上。黄羊不看胡金水,不看别人,他只看着一个人的眼睛——明媚同情地看着他。什么叫目光能杀人,这就是。
黄羊给食堂掌勺的白师傅打下手,白师傅看黄羊勤快肯干,比较照看黄羊,平时剩些好菜就让黄羊带回去吃。黄羊特别喜欢得到猪肘子,卤鸡爪,炸花生这样的菜。他能包在油纸里留给明媚吃。明媚一拿到这些吃食特别高兴,当着黄羊的面就会捉住油腻腻的猪肘子啃起来。黄羊看明媚吃比他自己吃还要高兴。明媚说如果天天都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就好了。黄羊说,以后我把师傅的手艺学会了就天天做给你吃。明媚说光有手艺有什么用?要说手艺我不比你差。黄羊没能接上话,明媚说的是事实,这些猪肘子在家里他一年到头也没吃过几回。
胡金水因为烧锅炉,早上起得早,晚上睡得晚,别人都不愿意跟他一个房。他就跑去跟和黄羊住一个房。胡金水喜欢谈女人,因为县招经常有县上的领导出现,也就经常有漂亮的女人出现。有一天胡金水不和黄羊谈别的女人,他和黄羊说到明媚。他说,黄羊,我怕是在县上干不长了,明媚太骚了,我担心把她肚子弄大了,她肚子一大我们就还得回坡月镇去。黄羊冷冷地哼了哼说,胡金水,你要吹牛找别的女人吹牛去,不要糟蹋明媚。胡金水也不生气,过来搂住黄羊的肩膀说,黄羊,我看出来你对明媚有意思,但这个女人又馋又骚,你是拢不住的。黄羊觉得胡金水说明媚的不是就像在谈论他老婆的不是,他跳下床,冲着胡金水挥动手臂,你再不闭嘴我就揍你。黄羊有生第一次讲这样的狠话。胡金水脾气特别的好,摆摆手第说,你不信我也由得你,明晚轮到我烧夜灶,明媚肯定要来找我,你不信就来看吧。
黄羊二天夜里黄羊怎么也睡不着,偷偷下了床摸到锅炉房。锅炉房的门紧闭着,黄羊的眼睛贴上去,除了红红的灶火和热气腾腾的锅炉里面空无一人。黄羊松了一口气,转身走了,经过厨房的时候,一声很细微的笑声传进他的耳朵,黄羊的脚步停住了,厨房里有女人的笑声。为防老鼠,厨房原来的窗户全封死了,另外在灶台的上方开了一个透气的口子。黄羊慢慢地爬上去,爬得很高。在这个位置屋里的一切全在眼中。胡金水和明媚躺在地上,确切地说是躺在面板上,白师傅合面的板子有门板这么大,现在变成他们的床板了。两人赤身裸体,胡金水躺在下面,他的身上洒满了萝卜干和花生米,这些东西是从橱柜里偷出来的。明媚趴在胡金水的身上,像一条母狗,舔着这些食物,从上到下。
那晚雾水很大,黄羊回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全身上下全湿透了。他躺到床上,感到自己冰凉的身子渐渐烧起来,烧得他的头痛,他爬起来喝了一碗水,又打开柜子把那把匕首摸出来。他想我一定要杀了胡金水,不杀他我就要烧死了。
胡金水半夜回屋很快发出了鼾声,这种疲惫不堪的鼾声深深地刺伤黄羊的心。黄羊把匕首藏在被窝里,刀子已经被他的身子捂烫了。黄羊叫了一声胡金水,胡金水没有答应。于是,他慢慢起身,摸到胡金水床边。胡金水睡得很安详,一点也不知道有一把刀子正在往他的身上招呼,刀子下去很快,插到第三刀的时候胡金水才喊痛,喊痛的时候已经晚了。黄羊继续完成要完成的数目,血如雾一样喷射……
谁在哭?哭声越来越大,把黄羊从梦中惊醒。车厢漆黑一片,黄羊用了半分钟来适应这种黑暗,终于辨出身边的座位空了,何甜不在座位上。哭声是从下铺传来。车上的情形很怪,尽管有人在声嘶力竭的叫喊,所有人却死一般睡着,车子在铺满昏黄月光的公路上毫无知觉地向前行驶。
哭的人在挣扎,每挣扎一次就被对付一巴掌。黄羊靠到外铺,头往下探看,心口吓得扑咚咚跳。一个矮胖男人双手压住何甜的腿脚,另一瘦干的影子扑在何甜身上,狂亲乱摸。矮胖男人发现了黄羊的脑袋,朝黄羊呸了一口说,不怕死的货,等下让你看个够。
黄羊缩回脑袋,仰面躺在铺位上,气喘得厉害。躺了一会,黄羊的气渐渐调均匀了,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他害怕?杀人偿命,他活到今天已经是赚了。这个道理似乎很简单,但直到此时此刻黄羊好像才得顿悟。黄羊蹬腿翻身下床,立在两个流氓面前说,你们赶快把人放了。黄羊对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不是很满意,那声音略显得有些单薄,不够威严和粗犷。矮胖子哼了一声说,就凭你,老子连你一块做。他话音未落,黄羊先发制人,把别在腰上的匕首掏出来顶到他喉咙上,手上用了劲往下一压,矮胖子疼得叫起来,不敢乱动。瘦子见矮胖子吃了亏,依依不舍地起身帮忙。黄羊那等他动手,上前抢先在他的大腿上扎了两刀,瘦子扑通跪到地上,妈哟哟地叫。黄羊仍然把刀架回矮胖子的脖子上说,只要你们身上长的不是肉,不怕扎,再来试试我这把刀。这句话黄羊说得比先前顺畅多了,气势也出来了。两个流氓被这气势压着没敢动。
何甜脱了困境,抹着泪,整理衣服。黄羊对司机喊,停车,开门。司机赶紧踩刹车,车停了。黄羊踢了一脚趴在地上的瘦子说,还下得了车吗?瘦子用手撑地要站起来。黄羊把矮胖子往前一推说,你扶他。矮胖子从黄羊的匕首下解脱,赶紧上前扶起瘦子。两人挤到车门边跳了下去。
当车门关上,车子重新起动的时候全车的人好像在一瞬间全醒过来了,大家七嘴八舌议论,有的说这条路上经常发生这样的事,今晚已经不知道是第几起了;有人说应该把车子开到公安局去;有的人说刚才应该在那两个流氓的要害多来两刀……
何甜和黄羊反倒是置身事外了,他俩回到座位上静静躺着。何甜还没有完全从惊悸中恢复过来,两手紧紧地抱着黄羊的一只胳膊说,今晚如果没有你,我不敢想会怎么样。你让我见识了什么是不怕死的男人。
黄羊的脸在暗夜里红了说。
何甜说,这几年,我一直在外面打工,没料到想回家过个中秋节就遇上这种事。
黄羊说,中秋节快到了?我好多年没过中秋节,连月饼是什么味道都记不得了。
何甜说,那你到我家过节吧,也让我有个机会感谢你。我家在三江口的斜阳岛,风光很好,我爸我妈特别好客……
黄羊答应了何甜的邀请,不仅仅因为何甜的热情,他实在是想家了,且把他乡当故乡。
何甜的父母都是本分的渔人,见女儿带人回来,两老赶紧出了一趟海,打回活蹦乱跳的鱼虾,弄了满满的一桌菜。听黄羊说是想到三江口找事做的,两老都很积极地推荐黄羊找何甜的伯父何海,因为何海弄了一个养虾场,正找人看管。暗地里,两老也藏了私心,觉得女儿好像挺喜欢这个小伙子,希望女儿能因此留在三江口,不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去疯了。
在到达三江口之前从未见过大海的黄羊,一下被无边无际的海水迷住了,觉得这海能包容他的一切。岛上只有十几户人家。海风,海水,太阳和宁静的空气是那么的富足,即使多了他一个人,他仍可以拥有饱满丰实的一份。黄羊几乎没有犹豫就接受了虾场的工作。
何海带黄羊去看虾场。他是用审视侄女婿的眼光来看黄羊的,他觉得这小伙子人长得斯文清秀,配得起他侄女。斜阳西下的滩涂地澄红一片,何海指着四五个刚砌建好的虾池说,虾比较娇气,有些人靠养它们发了大财,有些人却倾家荡产。黄羊,等池里下了虾苗,你的任务就重了,除了给虾宝贝喂料,一天要测三次水温,测一次酸碱度,事情多着呢!
何海在虾场边上盖了一间水泥砖房,屋里什么都预备好了,有床有柜有锅有灶。何海对黄羊说,这就是你的家了。一个人在这住着会有些闷,想我们的时候,你随时都可以上岛来,但你得赶紧学会划船,不会划船哪也去不了
何海一走四周完全静下来,只有风在椰子树上穿梭的声音,黄羊觉得这片天地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了。他脱了鞋在沙滩上先是走,然后是跑,飞快地跑,嘴里喊,我有家了,我又有家了,胡金水我把你杀了又怎么样我还是有家了……黄羊跑了一两里路,脚板底被细沙磨得热辣辣的,嗓子也喊哑了,他把自己摔到绵软的沙滩上,仰面朝着蓝色的天空。多美的地方啊,如果能把母亲接过来一起住就更完美了。黄羊想起李逵背母的故事,李逵在梁山落脚后马上回家接老娘上山享福,可怜老娘在半道上给老虎吃了。黄羊替李逵难过,也替自己难过,他什么时候才能见着母亲,会不会永远见不着了?
入夜,海风又湿又凉,从窗户爬进来,把黄羊的额头舔湿了。火塘里有隔夜不灭的火炭,忽明忽暗地闪光。黄羊把身上的被子裹紧,对面的墙上映着他臃肿的影子,他动墙上的影子就跟着动,看起来像一个垂死的人在挣扎。黄羊抽出藏在枕下的匕首,匕首的寒光晃了晃他的眼。他下床用脚尖点地行走,摸到一张床边,掀开蚊帐,对准胡金水硕壮的身体一刀、两刀、三刀……胡金水转头发出哼嗯的一声,骨碌碌地滚到地上,身上睁着九只刀眼……
这是黄羊在小屋住的第一夜,他的脑子又放了一回电影,情节和色彩是那么的生动,让他沉迷。早晨,太阳刚跳出海面,何甜就带热稀饭和海鸭蛋从岛上划船过来。她敲打门板,生生把黄羊从梦里拽出来。黄羊将门打开,眼睛眯成一条缝。何甜说,住得惯吗,有没有做好梦?黄羊拍拍额头说,做梦?哦,是做梦了,正梦到一位老朋友。何甜嘴角笑弯了,提着篮子从黄羊的身边穿过,将稀饭和鸭蛋摆到桌上。她认为黄羊的梦里有她。
过完节,何甜果然没有回城里打工的意思,她勤快地往黄羊这边跑,主动担起给黄羊送米送菜的任务。来的时候,如果赶上黄羊喂虾,她会黄羊从手中分一半的料,跟着黄羊的屁股把饲料一点点投入虾池里。
一天傍晚,何甜爸捞到一只足有八九十斤重的八爪鱼。何甜爸跟何甜妈说,老婆子,明天一大早你把这家伙拿到海鲜仔酒楼,他们最喜欢收购这样的大家伙。何甜她爸这边还没交待清楚,何甜那边已经把八爪鱼的几根大须割下来,说我带去给黄羊烤着吃,他这只旱鸭子一定没吃过这么新鲜的八爪鱼。那只失去手足的八爪鱼躺在网兜里扭动身子,两老对视了一眼,这一眼让何甜逮到了,何甜嗔怪道,小器,不就是一只八爪鱼吗?过几天我下海,陪你们更好的东西。两老笑了说,女儿,欠我们的你赔得清吗?把你卖了也陪不清。何甜不敢再听,拿了篮子赶快跑。
看到何甜划船从对岸过来,黄羊已经吃了自己弄的简易晚饭,提着马灯正要去查看虾池。天比往日黑得快,海上起风了,天气预报这几天会有暴风雨。何甜摇动橹桨的身形像风雨中舞动的一枝荷花,黄羊站在岸边,心也跟着荡漾起来。
船靠岸,何甜扔下木桨,举起一只篮子说,给你送好吃的来了。黄羊伸给何甜一只手,何甜握住这只手跃下船。下了船她还一直拉着这只手进屋坐到火塘边。黄羊说,你不用忙了,我已吃过晚饭了。何甜把火红的火炭扒拉开,从篮子里把收拾好的肉用铁叉串了,架到火上说,这是你没吃过的好东西,等会你真不想吃,我全部代劳。等到肉开始飘香,何甜才把配料涂上去,再烤一会,肉金灿灿滋滋响。何甜专注地做事,火把她的脸烤得彤红发亮,黄羊在一旁看傻了。温暖流淌肉香的屋子,火的亮光和充满爱的女人,黄羊想这样的生活属于他吗?一个亡命天涯的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好生活?
肉烤好,何甜夹了一块递到黄羊的嘴边,黄羊要用手接住,何甜说,张嘴,我喂你,不要把你的手弄脏了。黄羊听话地张开嘴。肉入口鲜嫩无比,黄羊说,真好吃。何甜说,不好吃的东西能拿给你吗?何甜又喂了黄羊一两块,看黄羊吃得香,她忍不住也往自己嘴里扔了一块,嚼了嚼说,哇——好吃死了。何甜憨馋的吃相让黄羊走神,明媚的影子像一只窜过野地的兔子,黄羊说,小甜,你真像一个我认识的人。何甜说,是个女孩吧?黄羊无言以对。何甜脸色变了,扔下烤肉的铁叉,起身走出屋子。
等黄羊追出去,何甜已经在沙滩上走了一段路。海涨潮了,一浪追一浪,追上的翻起浪花,溅得很远。何甜膝头以下的裤子全泡在水里。黄羊说,小甜,风大,你还是赶快回家吧。何甜停下脚步,剧烈抽动的肩膀告诉黄羊她伤心了,她在哭。黄羊从刚才的温柔乡里清醒过来,他让她伤心了,是因为她喜欢他,他也很喜欢她,但是他不能连累她。黄羊站到何甜身后说,何甜,你还不了解我,我不是不喜欢你,我是配不上你。何甜说,说说看,是什么地方配不上?黄羊想难道告诉她自己是一个亡命天涯,只知道今天在这,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杀人犯?他脸上堆了苦笑说,要让我说实话吗?何甜点点头。黄羊说,难道你没发现我和别的男人有点不一样?我没长胡子,我脸上一根胡子也没有,你见过不长胡子的男人吗?黄羊认为自己没有说谎话,他说的也是事实。何甜的肩膀不再抽动,转身捶了黄羊的胸口一拳说,谁说不长胡子就不是男人了?你就知道欺负我,故意说什么配不上的话,其实你在想其他女人。黄羊说,我说的是真心话,一个没有长胡子的男人其实算不上是男人……
天空连续打了几个闪电,闪电的光暴露了正在海上积蓄力气的云层,它们已经堆了厚厚的一层。黄羊拉着何甜的手往船边走,说赶快回家,马上有暴雨来了。何甜舍不得走说,我在海边长大的,什么天气没见过,这算不了什么。黄羊还是把何甜推到船上。
送走何甜,黄羊回屋取了马灯去看虾。和虾池还隔着一段距离,黄羊就发觉不对了,老远听到池面上发出哔哔啪啪的声音。黄羊跑动起来,他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昏黄的虾池浮起一层白白的东西,全是垂死的虾在拼命挣扎。黄羊扑倒在虾池边。
一个通宵在暴风雨中拼命打捞,战果就只有几盆奄奄一息的虾。黄羊拒绝了所有送到他头顶上的伞和雨披,他的下半截身子泡在虾池里,手上不断重复一个动作,把虾从水里捧起来放下,捧起放下。死了,全死了,怎么会这样?黄羊喃喃道。是他亲手将一只只小虾苗放进虾池里,看着它们的身子慢慢长长,慢慢变重,就差一个月,虾子就上市了,这是胎死腹中的疼啊。
何海比黄羊冷静,从岛上赶过来他并没有做太多的挽救工作,凭他的经验,他知道这些虾是保不住了,当务之急是要找出虾死亡的原因。可能性一一排出,最后的疑点集中到新近买回来的饲料上。
黄羊说,饲料是县政府派来扶持养虾户的技术员推销的,会有问题?
何伯说,附近好几家都用了这种饲料,明天去打听打听。
问题果然是出在饲料上,用了饲料的十几家虾场,都陆续出现同样的情况。十几家联合到县上去告,县政府回答说,派下去的技术员找不到了,要把人找到了才能了解情况。几家人被打发回家等消息。
等了好一阵子也没有任何消息。何海托了县上的熟人打听,知道那个技术员叫张君华,确实已经很多天不到单位上班,连他家里人也说不知道他上哪里去了。何海说,张君华肯定是听到风声躲起来了,只有找到他,县政府才推脱不了责任。
虾池在日头下发出阵阵恶臭。黄羊每天坐在虾池边,好像嗅觉失灵了,他眼睛盯着池水,好像多看一眼就会有虾儿从池子里蹦出来。何甜受不了臭气的熏扰,躲得远远的,站在屋檐下和黄羊说话,这个黑心肝的技术员把大家都害惨了,大伯那块要起新屋的地看来是保不住了,他当时用了那块地来抵押养虾的贷款。最惨的是东头的崔伯家,他儿子出了车祸,就等着卖虾的钱来动手术,现在根本指望不上了……
第二天,何甜四处找不着黄羊。黄羊在桌上留了一张条子:我出去散散心,过几天就回。何甜想这段时间为了死虾的事,黄羊成天憋闷着,出去散散心也好。
黄羊上到县城,先到张君华家附近埋伏了几天,从早到晚,果然没见过张君华的影子,看来张君华真是跑到别的地方躲风头去了。黄羊打听到张君华有一个妹夫是县公安局局长。他断定张君华的下落这个公安局局长肯定知道。
公安局局长程树中午下班没有回家,他在单位门口粉摊吃了一碗米粉。他这么随便地打发中餐是想到附近的一家叫康全的保健中心按摩。这一年多来他已经养成这种习惯,隔两三天就要按摩松松身子。
进了康全,换好休闲睡衣,程树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平时,保健师的手只要在他的身上捏弄不到十分钟他就睡着了。这一个中午他同样睡得很香,醒来的时候嘴边挂了长长的涎水。程树擦擦嘴角,抬头看墙上的钟,刚好是要上班的时间。程树表扬替他按摩的保健师,其实也就是个小姑娘说,不错,手法不错,你是几号?下次我来再点你。姑娘说,我是38号。程树下床换衣服,走到衣柜前,他刚舒张开的脊背突然僵住了。放置衣物的小橱柜上的锁绊已经断掉,锁头形同虚设挂在上面。程树一把拉开柜门,衣服还在,他掀开衣服,衣服底下的黑色公文包也还在。只有一样东西不见了——手枪。以前听到别人丢枪的事,总认为那些人都是傻逼,这种事不会轮到自己的头上,没想到今天就来了,程树脑子里不断冒出一句话,我这个公安局长当到头了。
程树把38号弄房里至少审问了十遍,你给我按摩的时候有谁进来过?
38号说来说去都是一个答案,我给你从头开始按,我按到腰上的时候,有个小伙子进来告诉我,有个朋友在对面的邮局等我。我看你睡着了,就偷偷跑出去,可到了对面的邮局我根本没见到我的朋友。等了一会我就回来了。38号回答完程树的问话,好奇地反问程树,先生,你丢了什么东西?
程树气急败坏地吼道,丢了——丢了钱包。
38号紧张地问,那你今天不能买单了?
程树拳头砸在桌上,买单?老子一会把你抓起来。
38号吓了一跳,趴在按摩床上哭了。隔壁听到姑娘的哭声都趴在门上看,眼里全是暧昧。程树看事情越弄越乱,拿了包冲出按摩院。回到局里,他把门关上,烟夹在手上,一支接一支地抽。他考虑这件事情要不要马上向上汇报,报了又怎么样,都是死路一条。
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把程树吓了一跳。程树不想接,它就一直响着,好像知道程树就坐在旁边。他拿起话筒吼,谁?
对方一句话就把程树的火打住了,你的枪在我手上。
程树来了精神,压低嗓音说,你是谁,为什么要拿我的枪?
对方说,我不图什么,也不想害你,只要你做一件事。
程树警惕地问,什么事?
对方说,你姐夫张君华躲什么地方去了你应该知道,现在很多人都在找他算账。你把他交出来,我就把枪还给你。
程树说,我不知道他躲在什么地方。
对方说,我不跟你讨价还价,如果三天之内张君华还没有抓到,我就把枪扔海里。
程树气顿时短了,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
对方说,信不信由你,你也只有赌一把了。
程树确实知道张君华躲在什么地方。推销假饲料一出问题,县政府里就有人传了话,让张君华出去避避风头,张君华临走前还给他这个妹夫打了电话。
程树大义灭亲把张君华从外地押回来的事轰动了整个县城。程树的耳边没有一刻是清静的,老婆大姨的骂声不断,他此刻体会到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苦处,那就是有苦说不出,打碎的牙齿往肚子里咽。他权衡过,和丢枪的事比,姐夫的事算小事,大不小就是赔钱,县。而他枪丢了,不但乌纱帽不保,事情弄大了可能还要出人命。他这番道理又能找谁去说呀!
给程树打电话的人说话算话,把枪从窗户扔到程树的办公桌上。
枪回到手上,程树心定了,威严和精明也慢慢回来。对他来说,枪被偷是奇耻大辱,他每天都在想这事,暗暗咬牙发誓,老子一定要把你这个偷枪的贼找出来。
程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重新理了一遍,以一个老公安的经验,他判断偷枪人就在那些养虾户当中。从当时偷枪人打电话的口音判断,尽管那人用了假嗓子,还是听得出不是本地人。
程树到斜阳岛转了好几次,那些养虾户因为赔偿的事有了眉目,大都开始清理虾池,准备重新蓄水养虾。养虾人见了程树都客客气气,说上几句感谢的话。程树没有发现特别可疑的人。
后来,程树与黄羊碰了面。头两次程树来,黄羊都呆在屋里,因为何海在,他不用出去应付。可今天何海采购虾苗去了,虾场只有他一个人。黄羊见到程树点了点头,继续测海水的盐碱度。程树背着手站在一旁看,耐心地看了半天问,何海不在?黄羊说,他买虾苗去了。程树说,我头两次来好像没见过你,听口音你不像本地人?黄羊说,我是从外地来的,何伯雇我看虾场。程树说,前段时间这一带虾发瘟,你知不知道谁的损失最大?黄羊说,每个人的损失都很大。虾不是发瘟,是吃了劣质饲料死的,大家都想把那个推销假饲料的人扔进海里喂虾……
程树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黄羊从程树那里将枪偷来的时候就明白他快要与斜阳岛告别了。一个杀人犯找上公安局长,这个险冒得太大,也许他被通缉的资料还存在人家的文件夹里,翻一翻就知道他不仅是偷枪的贼,还是个杀人犯。
这是在小木屋住的最后一夜了。黄羊不想将最后一夜浪费在睡觉上,他要多吸收一些斜阳岛的空气,吹一吹斜阳岛的风。虾池漾着细小的波纹,虾苗已经投放下去了。何海说,前一次算是用钱买了经验,这第二次一定有大收获。何甜说,大伯,等这些虾上市,你可要感谢我,是我把黄羊带来给你的,不然你到哪里去找这么负责的工仔。何海笑了说,如果你能嫁得出去,这批虾就算大伯送给你的嫁妆……
黄羊沿着漫长的海岸走了很远的路,天边渐渐现出一点清灰色,一只海鸟从崖边飞出,在海面上盘旋一圈又飞回崖石上,是要走的时候了,隔着对岸,何甜一定还在梦乡里,黄羊似乎又看到何甜在海上摇着木桨,她的身形像一朵风雨中的荷花,摆啊摆……
黄羊只带走来时带来的东西,匕首别在腰上,手上提着一只装了几件衣服的小包。黄羊以为这么早不会碰上什么人,这季节不是渔汛期,出海打渔的人用不着起这么早。黄羊碰上的不是起早的人,而是夜归的酒鬼。酒鬼是斜阳岛上的人,在邻村喝了酒现在才踏上回家的路。酒鬼认得黄羊,指着黄羊的脸嘻嘻笑说,老弟,是海风还是太阳把你整老了?酒鬼又摸了一把自己的下巴说,你这东西长得比老子还麻乱,后生可畏啊!酒鬼说说笑笑,撂下一股酒臭走远了。黄羊皱起眉头,他搞不懂酒鬼胡言乱语什么,难道自己的脸没洗干净?黄羊的手在整张脸上搓了一把,似乎碰到什么顿住了,手迟迟疑疑重新在腮帮和下巴上细细摸索起来,他现在知道刚才酒鬼为什么会做摸下巴的动作了。胡子,他的胡子从腮帮,下巴,积累了二十多年,用一夜的功夫钻出来,硬挺挺的像一块针毡子。黄羊掐住一根,掐紧了,用力往外一揪,黑油油的有一厘米长。第二根,第三根,黄羊连拔几根,痛得眼角溢出了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