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黄羊的脚板再次踏在坡月镇的石板街上。无论在外跑了多少路,耗了多少年月,一说回家,家很快就在眼前,黄羊觉得自己好像根本没舍得跑远。
坡月镇不再是虚幻的,它又是黄羊记忆中的坡月镇了。从镇中央横贯的河流还如过去那般从容流淌,街边的芒果树在结果的季节毫不含糊地负重累累,果香四溢。
黄羊与许多人擦肩而过,他的语言,他的步伐,他的神容,本出自这里,现在又完全地融了回去,像一滴雨水,欢快地落入河里。黄羊享受着这种感觉,从镇的东头走到西头,这时候,他最希望听到有人叫唤他的名字,在坡月的街上大声地喊,黄羊——黄羊——,这样他的魂也回来了。
脚板其实是人身上最有记忆的部位,黄羊没有给它们任何提示,它们也一步步朝着家的方向前进。眼前就是阔别多年的家了,门前没有长满野草,墙壁没有坍塌,两扇门板是新的,上面贴的门神新崭崭威风八面。黄羊的心真真正正落到实地——屋子没败,母亲仍在。
门前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两人蹲在地上玩得好好的,女孩子突然扬手打了男孩子一巴掌。女孩的手很小,打的巴掌却干脆响亮。看起来男孩比女孩的年龄大,但是他没有反抗,委屈地捂住脸说,我爸说了,男人不能让女人跨过身上的,跨了一辈子就抬不起头来了。小女孩扎着两条神气的长辫子,眼睛圆圆的,噘着嘴说,你不让我跨,就不要来找我玩,我才懒得搭理你。
男孩子是个小胖子,腮帮子肉鼓鼓的。他被小姑娘的话吓着了,眼睛流露出犹豫,苦苦斗争着是不是要改变主意。
黄羊会心一笑,弯腰对小姑娘说,小姑娘,他是你的朋友,有话要好好说,你不应该打人。
女孩子辫子一甩说,就打他,他才不是我的朋友,我奶奶说了,他们家是我们家的仇人。
仇人?这个词太重了。也许这两个孩子的父母他认识。黄羊先问男孩子,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说,我爸叫胡金水,我妈叫明媚。
黄羊的耳朵发出嗡嗡的鸣叫,近来他的耳朵时常发出这种鸣叫声,如果他的耳朵没有毛病,他就是听错了。女孩子等着黄羊问她,见黄羊不出声,主动上前说,我爸叫黄羊,我妈叫宋春衣。黄羊盯着女孩圆圆黑黑的眼睛,他想他一定是进入了鬼魅之地,这里不是坡月镇,这里是鬼居住的地方。
两扇门里飞出一个女人的声音,黄花,不要再玩了,快回屋写字。
黄羊的眼睛转向那两扇门,他不敢相信门里边说话的人也是鬼,他要看这个鬼一眼。他走上前,拍打门板。小女孩说,这是我家。说着抢在头里一边拍门一边叫喊,妈,有人找,你快开门。
宋春衣把门打开,门外的日头迫使她的眼睛眯起来,等眯合的眼睛重新睁大的时候,宋春衣和来人之间几乎没有距离。他们挨得很近。因为黄羊要比宋春衣高一个头,所以,黄羊的嘴对着宋春衣的额头,宋春衣的嘴对着黄羊的鼻子。宋春衣的脸庞还和当年一样白晰秀丽,她神色沉静,手放到心口上说,老天爷,和我想的一模一样,黄羊,我知道你会回来,出现在我的面前就是这副样子。
黄羊告诉自己,这些都不是真的,如果他不是在做梦,就是死了。可这样的结局最好,让他魂归故里,亲人团聚。黄羊一把将宋春衣抱住,抱得紧紧的,好像这一来,那些流逝的岁月就不会从他们中间溜走。
女孩和小男孩都站在门边看两个大人。女孩子不高兴母亲与别人亲热,抱住宋春衣的大腿说,妈,你抱我。宋春衣抱起小姑娘对黄羊说,她是你女儿,叫黄花。
黄羊笨拙地从宋春衣手上把黄花接过来说,我的孩子?天啊,我有孩子了。黄羊在黄花的粉脸上狠狠啄了几口说,叫爸爸。
黄花用小手推开黄羊的脸说,讨厌。
黄羊呵呵笑说,黄花,你奶奶呢?
黄花说,她在别人家里打牌。
黄羊把黄花放到地上说,你去把奶奶叫回来好吗?
黄花点点头,撒开腿跑出门去。小男孩急忙也跟着跑,两条胖腿撇得开开的,像鸭子。
宋春衣说,这男孩是胡金水的儿子,叫胡德,比我们的黄花大两岁。
黄羊的胸口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他脚跟晃了晃,上前抓住宋春衣的手说,春衣,我和胡金水都有孩子了,我们的血海深仇怎么算呢?他如果要还我那九刀,你又要等我多少年?人到底能死几回啊?哎呀,如果到时候我回来找不到你怎么办?胡金水上辈子和我过不去,这辈子难道还要和我过不去?……黄羊的手又湿又粘,说着话,手拉着宋春衣在屋里走来走去。他不停地翻飞两片嘴唇,唾沫星子如雨般飞溅到宋春衣脸上。
黄羊的焦躁和失态让宋春衣的心像挂了铅球,一路往下坠。六年前她来到坡月镇的第一天,她就为黄羊哭了,因为她见到了胡金水,见到了明媚,还有他们俩的孩子。可怜她的黄羊流落在外,只是做了一个杀人的梦。多么离奇——到底那个梦有多真,能让黄羊沉迷不醒。很多个夜晚,她一想到黄羊还被蒙在鼓里,不知流落到哪个地方,她的心都绞痛难忍。真相对黄羊太残忍了,残忍到她不忍心说破,可是,梦总是要醒的。
宋春衣说,黄羊,你听我说,我在坡月镇等了你六年。六年前的那天晚上,听了你的故事,我知道你已经把我当作你的人。你睡着以后,我一刻都等不了,我立即去找张干,告诉他我不再需要什么春衣饭庄,我要和你一块离开六山矿。可是,等我回来的时候你不见了。后来,我发现有了你的孩子,就到坡月镇等你,终于把你等到了。黄羊,你应该相信你眼睛看到的,它们是真实的,这是你的家,你回来了。刚才你没有感觉到我的身体是热的吗?我是活生生的宋春衣,你也是活生生的黄羊。
黄羊的眼睛迅速地眨了眨说,春衣,这几年你等我一定很辛苦,要不我们一起去求求胡金水,把前辈子的恩怨一笔勾消。黄羊突然又扑哧一笑说,其实,胡金水未必认得出我,他以为我是不会长胡子的,你看我的胡子这么长……
宋春衣忍不住打断黄羊,黄羊,你没有杀过人,胡金水好好地活着,他和明媚一直在找你,说有一天晚上你突然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你的母亲一直把胡金水当仇人,认为是他把你害了。15年前你做的只是一个杀人的梦,只是一个梦啊。
黄羊用力把宋春衣推开,他的脸变得苍白,汗水一滴滴滑落。他说,你这个臭女人,为什么跟我说这些谎话?我15年前是真的杀了人,我现在才是在做梦,对了,我现在就是在做梦。黄羊的手颤抖着,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把藏在腰间的匕首拔出来。刀刃还是锋利如雪。黄羊十分骄傲地说,看见了没有,15年前我就是用这把刀把胡金水杀了的,一共是九刀,我记得清清楚楚——
黄羊的话硬生生地打住了,因为他看到了刘兰香,刘兰香牵着黄花的手出现在门前。刘兰香的白发在风中飘散,和黄羊在梦中见到的一样。
刘兰香伸出双手,叫了一声,我的儿子啊——
黄羊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眼睛血红,矮下身子从刘兰香的身边窜出去,门槛把他绊倒了,他手中握的刀飞出几尺远,黄羊连滚带爬上前抓紧刀子重新站起来,他嘴上都是灰,他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转身对刘兰香和宋春衣诡秘一笑,扬扬手中的刀子说,你们等着,我去找胡金水,15年前的梦马上要变成真的了。我必须这样做,要不我这15年算什么呢?
【不能掉头】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