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五)
1966年(五)
十
丁子恒刚从工地回来时,他的大字报颇有些多,这使他每天都处在紧张状态中。
尤其是看到李昆吾戴高帽子游街,皇甫白沙连日挨批斗,他更是绷紧了自己的每一根神经。有时候他觉得只需一个小指头轻轻一弹,那些神经便会纷纷断裂。夜里,噩梦也频频光顾,梦境奇怪得无法解释。记得最清楚的是自己书桌上的一滴墨水渍,在梦里突然生长起来,越长越大,越大越黑,最后长成一只巨大的怪兽,走下桌子,伸着手爪直扑而来,吓得他从床上滚落到地下。他大惊而醒,醒后他觉得自己已几乎无力承受眼前的局面。于是他想起不久前疯掉的刘格非,突然之间,他理解了刘格非之所以会精神崩溃,是因为这个崩溃,给他带来了一份安宁。
他把这种感觉说给雯颖听,雯颖听罢吓得把他搂得紧紧,泪水涟涟道:“你可千万不能这样。你只要想着我们娘儿几个,你就没权利像刘格非那样。”
丁子恒很清楚雯颖说得对,他是没有权利学刘格非的。他的雯颖太文弱,弱得无法撑起一个家来,而他的三毛和嘟嘟还太小,他们不能忍受没有父亲的生活。
丁子恒说:“好吧,我顶着。”
书桌上那块墨渍天天落入眼里,每次都令丁子恒心惊,丁子恒每次都对那块墨渍说:“我要顶着。”
正是在丁子恒最紧张的时候,他发现有关他的大字报渐渐少了。仿佛这些内容说完了,再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使他暗中松了一口气,他想,也许这一关我已经过去了。
刚进九月,天气突然就阴下来。大雨随阴云而降,哗啦啦一阵阵扑到地面,晴热的天气立即就有些了凉意。晚上,大毛和二毛一起从北京回到家里,令丁子恒和雯颖喜出望外,三毛和嘟嘟更是乐得跳进跳出。
看到儿子,雯颖快乐极了。她好久都没有这样快乐过了,话也比平常多出许多。
雯颖说:“我说怎么突然就凉快了呢?原来是你们从北京给我们把凉快带回来了。”
二毛到北京串连,参加完毛主席接见的活动后,找到大毛。大毛正与几个同学约好到外地串连,就决定先到武汉,与二毛一起回到家里。丁子恒一反往日对政治的漠然态度,整个晚上都在听大毛二毛谈北京的局势。关于聂元梓的大字报,关于“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关于北京的抄家和批斗,关于破四旧立四新,关于毛主席《炮打司令部》大字报的前前后后,关于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等档档档。大毛和二毛讲得眉飞色舞,觉得人生从来就没有如此激动人心,也从来没有如此扬眉吐气。
坐在一边听热闹的嘟嘟突然说:“我知道,我们家就有四旧。”
雯颖说:“嘟嘟,你不要乱扯。”
大毛一听立即警惕起来,他说:“爸爸,我们也真是要检查一下,有哪些东西属于四旧,赶紧烧掉,免得万一有人知道了,添麻烦。”
丁子恒有些茫然,说:“我们家有什么东西?”
二毛说:“爸爸的旧照片呀,旧书什么的。”
丁子恒立即清醒,说:“你们说得是。”
说罢他从柜中翻出一堆旧相册,上面满是灰尘,实在是许久没有翻过了。他翻了几页,顿时出了汗。其中许多,倘要较起真来,也不是小问题。尤其是丁子恒过去与洋人同事的合影,丁子恒的表弟们穿国民党军服的照片,以及丁子恒当在年北京拍摄的一些街景和有女人头像的橱窗照片,甚至有的墙上还有反动标语。
大毛二毛和雯颖亦都看得目瞪口呆。丁子恒让大毛把关,凡觉得可疑的就都撕下来。丁子恒旧照片颇多,几个人几乎清理了一晚上,大毛二毛当即就拿到楼梯口墙角处进行焚烧。已是半夜时分,幽暗的墙角被火光照得通明。
烧完照片,大毛和二毛上楼来,见丁子恒把自己的日记本也清理出一堆来,便问要不要趁夜晚一起烧掉?丁子恒望着那些日记发呆。他想这里面几乎记录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历史,一把火烧掉也未免可惜,就说:“还是放一放再说吧。”
可是这天夜里,丁子恒却为了他那一堆日记本彻夜未眠。烧了固然可惜,可是如果不烧呢?前不久皇甫白沙的日记本被抄走之后,让人逐字逐句地引用出来进行批判。甚至将他与妻子过夫妻生活以戏言所做的记载,也被写成大字报。戏言仅仅一句:今日挺进中原。大字报认为皇甫白沙用革命的专用词句来形容其行“下流”
之事,简直无异于流氓。就算大字报批判文字过于牵强,可皇甫白沙之自尊亦全然扫地。丁子恒自思,自己的日记里虽无此类私生活文字,但平日里就事论事所发的牢骚却不会少。尤其是1957年以前,自己没有一丁点思想觉悟,将所有不悦都径直写在日记上。随便翻出一条,便可写成一张大字报。1957年后,牢骚虽然少了,可又如何能保证自己所记文字没有一点看法或是观感呢?倘若被人弄出来一条条逐字逐句地批判,我还有什么活路?丁子恒想着那些有可能出现的场面,心里发抖,禁不住全身冒出大汗。他想,日记无非是个人的历史,在这样一场浩大的运动中,人都算不了什么了,历史又能如何呢?留之又有何益?倒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免得一旦出事,批判游街戴高帽,令自己人鬼不是不说,还会令四个孩子未来的前程一塌糊涂。与孩子们相比,与自己的尊严相比,那点日记有什么值得珍惜的?
经过一夜苦思细想,丁子恒决定晚上还是叫大毛二毛把这些日记都一把火烧掉了事。决定之后,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但丁子恒始料未及的是,抄家的造反派下午两点就来到了丁字楼。领头的人是地质室的文革小组长王志福,他们是为了孔繁正而来。
正睡午觉的李维春一见来人,披衣而起。她还未开口说话,王志福便说:“我们地质室文革小组决定对反革命分子孔繁正家进行抄家。”不等李维春回答,便开始动手。
李维春见势头不对,便赶紧将吓得浑身战栗不止的孔薇微塞进丁子恒家。李维春对雯颖说:“丁妈妈,烦你帮我照看一下薇微。”
孔繁正的女儿孔薇薇患着轻度抑郁症。她蜷缩在床角,颤抖着,一任眼泪鼻涕在脸上乱流。雯颖提心吊胆,她时而从门缝窥视隔壁情况,时而又回到床边劝慰孔薇薇。她的劝慰语言是那样干巴巴的,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才能真正地安慰眼前这个女孩。
幸而嘟嘟没出去玩,一阵惊慌过后,嘟嘟说:“我们来下五子棋,好不好?”
孔薇薇的五子棋下得很好,三毛和嘟嘟的五子棋都是她搬来后教会的。雯颖立即赞同道:“对呀,嘟嘟和三毛的五子棋大战还没分出胜负。薇薇在这里,正好再教教嘟嘟,好让她赢了三毛。”
一场五子棋大战,将孩子们对抄家的恐惧感消解了不少。但是令雯颖没有想到的是,隔壁的抄家很快结束。其中一个抄家者说:“反革命分子孔繁正家隔壁是施工室丁子恒家,他也是一个反动知识分子。我看过他的大字报,他对社会主义事业从来都不满意,对我党也充满仇恨,我们应该把他家也抄一遍。”
王志福想了一想,说:“那好吧,我们既然来了,就要让这里的每一个牛鬼蛇神都不得安宁。”
没等雯颖来得及反应,抄家的人又冲进了她的家里。两个正坐在床上进行五子棋大战的孩子吓得目瞪口呆。雯颖说:“我家丁子恒没有犯什么事情呀。”
一个抄家者说:“你们这样的反动知识分子家庭,难道还需要犯什么事吗?”
雯颖立即被吓住,她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李维春进来,领走孔薇薇的同时,把嘟嘟也拉了出门。嘟嘟出门之前,突然挣脱李维春的手,跑到自己抽屉旁边,用手按住它,大声说:“这是我的抽屉,不准你们打开。”
几个抄家的人一起望着她,雯颖吓得脸色苍白,她几个大步过去,拖着嘟嘟往门外塞。家里所有的箱子和柜子都被打开了,东西掀得一地。每一本外文书都被翻过,一个抄家的年轻人说必须看看有没有与敌台联络的密码。放在壁橱里的相册和丁子恒的日记本很轻易地被搜了出来,王志福说这些都得带走。
丁子恒上班未归,大毛和二毛领着三毛到外边跟人交换毛主席纪念章去了,家里只有雯颖和此刻倚在门角悄悄观望的嘟嘟。雯颖努力地使自己平静,她知道,眼下就是这样局势,反抗和申辩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人可以阻止这样的行为,没有人可以救他们。她惟一所能做的,就是听之任之。
一个抄家者用绳子胡乱地捆扎着相册和日记,雯颖突然担心那样捆扎会有所损坏,便从壁橱中找出一个旅行袋,说:“还是放在旅行袋里吧,你们好拿。”
正在捆扎的人见她说得有理,便接过了旅行袋。相册和日记塞得满满的,他提起来时,旅行袋的提手立即炸了线。雯颖说:“提手要断了,让我缝几针好不好?
这样你提起来方便一点。“
王志福示意可以。雯颖便忙不迭地找出针线。正在雯颖穿针引线之时,一个抄家者说:“那边两家人,有一家是吴松杰,就是器材室那个父母都在海外的人。他成天垮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心理阴暗得很,要不要顺便也把他家抄了。”
王志福一思索,说:“还是那句话,既然我们来了,就不放过任何一家牛鬼蛇神。走,那边去。”
雯颖两手发软,大针大线地匆匆缝了几下,赶紧让他们拿去。一伙人转眼就冲进了那边的吴松杰家。
晚上,丁子恒回家时,大毛二毛和三毛也已先行到家。得知日记已被抄去,丁子恒颓然地坐在书桌前,半天不说一句话。大毛叹口气,说:“要是昨天晚上一口气都烧掉就好了。”
三毛说:“要是我今天在家,我非要拿棒子揍他们不可,他们把我的抽屉翻得稀巴烂。”
二毛说:“三毛,你少说几句好不好,爸爸在着急哩。”
着急又有什么用呢?丁子恒想,这都是天意。天要你亡,你想躲都躲不过。雯颖急道:“是不是很要紧?”
丁子恒叹息道:“相片没什么,有问题的昨天都烧了。就怕他们拿日记做文章,那我就完蛋了。”
雯颖急得发抖,她前言不搭后语,说:“那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要是抢下来就好了。我很害怕,他们那么多人,我只有让他们拿走。我不知道那么重要,我应该保护它就好了。我只是怕弄坏了,就让他们装在旅行袋里。我不晓得怎么办。我… ”
二毛说:“妈妈,不关你的事。你也没办法保护呀。”
大毛说:“不会有什么事的。我知道爸爸这人一向很谨慎,而且也一直很拥护社会主义拥护党,日记里肯定不会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人批判。不会有事的。”
丁子恒孱弱的内心正需要大毛的这番安慰。他想,或许会是这样吧。于是他坐直了自己的腰,苦笑一下,说:“大毛说得对,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听天由命吧。”
十一
夏秋两季之中,乌泥湖有许多人被抄了家。抄家的人有的是机关里的造反派,有的却是宿舍里的红卫兵。红卫兵因学校的不同,分成了好几队人马。最厉害勇猛的一队人马的头头便是袁继辉,尹妈妈的儿子尹金龙是袁继辉的副手。尹金龙过去一向怯懦胆小,因曾与袁继辉为邻,长年得他保护,自然而然便成为袁继辉的跟班。
袁继辉说一,他不敢二。这回袁继辉说:“龙龙,你成分硬,是红五类子弟,你得跟我一起闹革命。”尹金龙即使对革命毫无兴趣,袁继辉发了话,他也不敢不冲锋在前。他的母亲尹妈妈对戴了红卫兵袖章而显得一脸英武之气的尹金龙表示出莫大的欣赏。在尹金龙出门时,她不时地拉拉他的衣摆,整整他的袖章,然后把笑容堆得满脸地说:“我儿好威风,替你爹妈长脸了。不过到楼房那边闹革命还是要小心点,那边的妈妈对我们都很不错的,你小时候的好多衣服都是他们给的。”这些话尹金龙特别不爱听,他每次都要在心里愤愤地想,他们给我那些衣服还是不因为他们不想要了,为什么他们从来都不给我新衣服呢?但尹金龙敬畏母亲,心里就算有话也从来不敢说出口。
每天都有好几支抄家的小队伍戴着红袖章在乌泥湖宿舍的小路上来来去去,他们兴奋的脸上散发着红光,他们常常高声武气地谈论着在哪家抄家最有成果。比方辛字楼下刘格非家一柜子的线装书,又比方庚字楼上陈杞家一些俄罗斯式的餐具和窗帘,而癸字楼下张者也家一台英文打字机,大有通敌电台之嫌疑,当然被收缴为战利品,诸如此类。大多的人家都对闯入家门的抄家者或不敢多言,或表示支持,惟有这天,一户被抄的人家与抄家者争吵起来。争吵声惊动了许多的人,但除了小孩子外,却没有人前去观看。三毛和嘟嘟一般都不会放过这种热闹,吵架完后,他们回来告诉雯颖说,是嘟嘟的同学姬小萱的爸爸跟抄家的人吵起来了。抄家的头头是袁继辉,他是以前常到家里来复习功课的吴金宝大哥的弟弟,还有尹妈妈家的龙龙哥哥也在那里。小萱的妈妈前天刚从友好商场买了一对帐钩,是金色的,弯着的花儿很漂亮。可是袁继辉硬说是四旧,要把它们给折断。小萱她爸爸说这是刚买的。
可尹妈妈家的龙龙哥哥说,文化大革命了,你们还买四旧?小萱她爸爸生气了,就跟他们吵了起来。龙龙哥哥很胆小,吓得往后退,脸都白了。袁继辉很大胆,偏要折断那对帐钩。小萱他爸爸跟他吵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帐钩拿走了。袁继辉本来想折断它,可是折不断。后来他在烧四旧书时,把帐钩丢到火里烧了。那对帐钩好漂亮,比我们家的漂亮多了,可惜是四旧。
嘟嘟啰嗦半天,倒也把事情前后讲得清清楚楚。丁子恒回来时,雯颖将此事说与他听。丁子恒想,人和人真是不同呀,就算最终没有结果,可他姬宗伟竟敢同抄家的人大声吵闹,也不失为壮举了。姬宗伟一向满不在乎,敢说敢为,最后倒什么事也没有,连他的大字报也没见到几张。而自己成天小心翼翼,却总是难逃一劫,这一次更是如此。
丁子恒的大字报在抄家的第二天又多了起来。他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要去看,每看一次,都会发现新的内容。他的日记正在被人翻查,不时有日记内容出现在大字报中。丁子恒尽可能使自己在看大字报时保持冷静的心情,但他一回到家里,这种冷静便无法维持。他烦躁他焦虑他坐立不安,他愤懑他压抑他食睡不宁。大毛跟他的同学到井冈山去了,二毛留在学校里闹革命,只有三毛和嘟嘟因停课留在家中玩耍。一天,三毛因为自己积攒了许久的毛主席纪念章被人抢走,在家里大哭大闹,心烦意乱之下丁子恒将他痛打一顿。已经敢于反抗的三毛,一边哭一边引用大字报上批判丁子恒的语言与之对抗。丁子恒更加恼怒,顺手抄了根棍子看也不看便朝三毛打去。打得三毛嗷嗷地趴在地上,连哭都不敢了。
雯颖没有劝他,她面色苍白地坐在一边。只有嘟嘟大声狂叫着:“爸爸!你要把哥哥打死了!”
待丁子恒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理智时,他扔下了棍子,一屁股坐在床边。
雯颖哭道:“你打呀,你把孩子打死了是不是心情就会好一点呢?”哭着,见丁子恒脸色难看,便又骂三毛:“你为什么就不能懂事一点?你怎么敢用大字报上的话来刺激爸爸?你挨打是自找的,你活该。”
丁子恒伸开自己的双手,看着它们。他从来没有这样打过任何人,现在他却用自己的这双手打了他心爱的儿子。丁子恒想,我现在已经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我现在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
雯颖让三毛趴在床上,为他的身上的伤处敷药。三毛的身上红一条紫一条,他翻着白眼望着丁子恒,一副绝不原谅的样子。这眼光令丁子恒的心脏一阵阵收缩,他知道他把自己与这个孩子之间最美好的东西给毁掉了。这一刻,他心里涌出的痛苦超过一切。
一连几天,三毛都没有理睬他的父亲。
丁字楼上抄家的最大成果,不在孔繁正家,也不在丁子恒家,而是在吴松杰家。
本来从吴松杰家也没有抄走什么东西,吴松杰既没有摄影的爱好,也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年龄和资历亦远不及他的邻居孔繁正和丁子恒。这一切似乎都在抄家者的意料之中,丁字楼上三家人中,抄孔繁正和丁子恒家都花去了一个多小时,抄吴松杰家时,只用了二十分钟。
抄家结束后,癸字楼上右舍的陈丽霞带着她的小女儿雪儿来吴家问候。她与她的丈夫何民友都是吴松杰太太李乐云的老乡。陈丽霞见满屋狼藉,便帮着李乐云收拾。李乐云不停地抱怨自己的不幸,嫁给了吴松杰这样成分的人,这样一抄家,叫她怎么做人?而且吴家爹妈以前都是国民党反动派,现在人都在国外,历史罪行加海外关系,连她孩子的前途将来都会大受影响,吴安林在学校连红卫兵都加入不了。
陈丽霞静静地听她倾诉,心里对李乐云充满了同情。想到自己嫁给何民友,虽然孩子都有生理缺陷,可是他们个个都是根正苗红,政治上永远清清白白。政治生命与肉体生命相比,重要得多,是不能有缺陷的。这样想着,陈丽霞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吴家的杂物也不多,一个小时便收拾得恢复原样。在陈丽霞与李乐云收拾东西时,雪儿在地上捡了一个小本和一支铅笔,乖乖地坐在走廊上胡涂乱抹地画画。陈丽霞带她回家时,丝毫没有注意雪儿把那个小笔记本也带了回来。
晚上,何民友下班回来,雪儿拿出小笔记本,向父亲炫耀她的图画。何民友随意地翻看着女儿的涂鸦,不料却看到笔记本中的一首诗,诗的落款是1966年春。何民友读完诗,大惊,忙问这笔记本从何而来。雪儿被父亲的紧张吓得哭了起来,连连申辩说:“我不是偷的,我在李阿姨家的地上捡的,我不是故意偷的。”
陈丽霞闻听,忙解释道:“可能是今天我帮乐云收拾房间时,雪儿捡了带回来的。”
何民友沉吟了一下,他拿出一个新的笔记本,递给雪儿。何民友说:“雪儿,我没有说是偷呀。不过,这是别人的东西,我们不能要。爸爸拿去还给李阿姨,你用这个本子画画好不好?”
雪儿立即同意了,再次安安静静地去画自己的图画。而手拿这笔记本的何民友却如同被汽油浇泼,又被点上火一样燃烧起来。他感到一种特别的亢奋在周身运行,他知道一个惊人的事件将因为这个意外得来的笔记本而发生,而他自己将会是这个事件中的一个大义凛然的英雄。何民友觉得他一生都在盼望的伟大瞬间,终于来到了他的身边。革命就是让他这样的庸常之辈,在这个难得的瞬间中成为划时代的人物。
何民友当夜就赶到办公室。连夜挥笔,写下了他认为他一生中最有分量的一张大字报。大字报的题目是:《揭开反动家庭之子吴松杰的真实嘴脸》。大字报中把吴松杰那个小笔记本中随意写下的那首诗全文抄了下来。
吴松杰这个在总院十几年默默无闻的人,因在这个不同凡响的春天里写下了一首诗,便注定了他此后将不同凡响。
吴松杰写这首诗是因为自己苦闷。一个苦闷的、性格又偏于内向的人,无法通过向人诉说来排除长年累月堵在自己心口的东西。于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里,他把这些苦闷都写在了笔记本上。他写出这些,从来也没有打算给人看,甚至也没有刻意保留。对于他来说,这首诗只如一张药方,他通过它来治疗自己。因为他觉得郁积在心头的苦闷倘若再不排除,他或许会生出病来。他现在为人夫,为人父,手上还做着乌江渡工程的资料,他是没有权利生病的。所以,他就自己来治疗自己。
所以,他就写下了这首诗。
吴松杰显然不是文学爱好者,虽然他的文字像诗一样分行,但他却连韵脚都押不好,语言亦缺少节奏感,无法让人读之朗朗上口。何民友把它连抄写带分析夹批判地弄了整整一夜,天微亮时,他将这份十二张纸的大字报贴在了总院最引人注目的墙上。然后,他回到办公室,倚在窗边,注视着那面墙。他渴望看到上班的人们路过那里并阅读这首诗时脸上流露出的震惊的表情。
请好好用我
我只想做一个工具。
做一个有用的工具。
请好好用我。
我可以做一圈皮尺,去丈量土地也可,去丈量公路也可,去丈量大坝也可,甚至去丈量一个小小的稻场也可。
但请不要让我做一条绳子,不要让我去捆绑杂物;也不要让我做一根皮鞭,不要让我去抽打皮肉。
我可以做一根标杆,去测量万丈高山也可,去测量千里江河也可,去测量百尺峡谷也可,甚至去测量一个低矮的土坡也可。
但请不要让我成为一根棍子,不要让我挥舞它前往战场;也不要让我成为一支笔,不要让我用它书写文章。
我可以做一副电钻,去打通挡路的山崖也可,去开凿观察的平峒也可,去探测地下的岩石也可,甚至去墙上钻一个挂物的小孔也可。
但请不要让我去做一挺机枪,不要让我高举它四处扫射;也不要我做去一只长钉,不要让我用它钉死目标。
我已然没有了做人的欲望,因为我知道做人太难太难。
做人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要重新学起,我深知自己没有能力学会那些。
我应付不了这人世的风云,所以我知道自己达不到做人的标准。
那么就让我做工具吧,做一个简单的工具。
请让我尽工具本分来工作,请按我本来的面目来安排我。
请好好用我,这样或许我还会有用处。
一个人想做一件工具只是一个可怜的要求,这份可怜的要求在我心里已燃烧许久。
我把这些火焰变成文字,就仿佛我把这火焰抛出胸膛。
现在,我连这点可怜的要求都没有了,火焰离去剩下的是冰点。
于是,我连怎样做一个工具也不知道了。
1966年春
这首诗引起的反响,完全在何民友的意料之中,群众的愤怒有如一颗原子弹爆炸,何民友觉得自己似乎看得到蘑菇云。而这首诗的被公开,却完全在吴松杰的意料之外,当他走过这面贴满大字报的墙壁时,发现又有了新的内容,便像许多人一样驻足一观。不料,他却看到了自己。他甚至没有细看何民友的落款,也没有细看大字报对他如何批判,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那首诗,他立即呆若木鸡。他呆立了许久许久,周围人的议论和斥责他都没有听到,他已经因这惊吓而变得痴呆。他没有思绪没有想法没有对策没有懊悔,他心里只有三个字:我完了。
吴松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踉跄着进到办公室的,但他知道,办公室所有人都对他投来异样的目光。这目光仿佛将他心里的“我完了”三个字又浓涂重抹了一遍。
丁子恒这天因自行车车胎没气,一路慢行,走过总院传达室时,离上班时间只差三分钟。他锁好自行车,一路小跑往办公室赶,却见大字报墙下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人,大家仿佛并不在意上班时间已到。丁子恒有些奇怪,又有些紧张,生怕那里的大字报上会冒出与自己相关的事。他鼓足勇气,挤上前去。
一遍看下来,丁子恒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的泪水并非因为吴松杰的可想而知的下场,而是因为吴松杰的诗给他带来的深深震撼。他内心所产生的共鸣几乎与他所受的到震撼一样强烈,他从来没有想到,与他同住一楼、平常相遇仅鲻点头示意、既无坏印象也无好印象的吴松杰竟有这样的思想。他刚刚发现,素无交往的吴松杰在某些方面与他竟是那样的相同相通,他甚至懊悔过去没有同他有过放松自在的一聊。他现在才知道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是多么的复杂和深奥,任何表象都没有曲径通幽之处。
丁子恒把泪水忍了回去,因为他无权落泪。他甚至不能同情吴松杰,更不可能流露出对其诗的半点赞许。他脑子里也只跳出三个字:他完了。
几天后,院里选文革委员,何民友以很高的票数当选。他当选后,应声走上俱乐部的舞台时,脸上散发着胜利者的笑容,那笑容里甚至透射着灿烂的光芒。这个时候的吴松杰,正在办公大楼的地下室里,没完没了地写交待。他已经把自己的罪行交待到里通外国,随时准备叛国投敌的地步,可是人们觉得还不够。他必须把自己的罪行继续深挖下去。
丁子恒也投了何民友一票,因为他觉得何民友就是搞这行的,他投不投票,何民友都会当选。他想,我犯不着得罪何民友这样的人。
十二
国庆刚过,一场秋雨便狂落而下。凉爽的气息随雨而至,秋风终于把夏天剩余的炎热全部赶出自己的季节,乌泥湖的杨树转眼就把落叶飘洒得满地。清洁工尹妈妈病了,没人清理垃圾,也没人打扫落叶。满地黄叶,陡然间带来几分萧瑟,几分落魄,几分怆然。
丁子恒每天匆匆忙忙地赶去上班。他的血压一直偏高,可是他没有请病假。虽然壬字楼的杜大夫表示可以给他开三天病假,但丁子恒谢绝了。一是他从心里一直不喜欢这位杜大夫,二是他觉得眼前要学习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倘若拉下,万一要发言要写体会什么的,他将无法应付。好容易因吴松杰的出现,转移了人们斗争的目标,写他的大字报并没有增加。这个关头,还是小心点为好,至少不要贻人口实。
学习的内容仿佛是丢得满地的线团,每一团都被扯出了线头,每一个线头都在学习。学习32111钻井队的英雄事迹,学习洪山区学习毛选标兵的事迹,学习《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学习《红旗》杂志第十三期社论,学习林彪和周恩来讲话,学习尉凤英事迹,学习《纪念鲁迅》一文等等。
学习之中还穿插着无数报告。关于革命大串连的报告,关于丹江口文化大革命情况的报告,关于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报告,关于何民友与林院长面对面斗争的情况的报告,关于湖北省委检讨书的报告。学习和报告成为生活中的主体内容,丁子恒直觉得自己越学越晕头转向。
宝珠寺的对外运输与人工或天然材料方案的讨论,便挤在这些学习和报告的夹缝中进行。人们已无心争执,只用了半天时间,很轻松地通过了采用天然砂加铁路运输的方案,生产总算有了一点进展。
而林正锋院长的检查也在这时开始了。此前,关于林院长的大字报,只能用层层叠叠一词来形容。几乎各处室都在收集整理他的材料,就连丁子恒,也曾被派到资料室搜寻林院长在各个时期的讲话记录。那些资料经过丁子恒的眼,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拿回去,交给室里的积极分子,他们一下子就发现了许多问题。
看出问题的人便反问丁子恒:“为什么这么明显的错误你就看不出来呢?”问得丁子恒一声不敢吭,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看不出问题来。
这天俱乐部里座无虚席。其他被停职或打倒的反动权威们作为陪衬亦都到场,他们被安排坐在第一排,丁子恒看到吴思湘和金显成也落座其中。他们个个面色发青,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俱乐部这个舞台曾经是他们趾高气扬的地方,他们作报告,演讲,发号施令,所有的情绪都从这台上传达到下面的每一个人。现在他们却在同一地方挨整,他们的沮丧和惶恐替代了他们曾经有过的所有光荣。
检查用了三个小时,林院长沉重地一字一顿地读着他的检讨。与他曾经眉飞色舞地大谈三峡的状态相比,丁子恒觉得他也老了。林院长在检查中认为,这么多年来,他的工作确实有错误,有的错误甚至很严重。但他不承认自己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更不承认一些大字报所说他在当年的革命中当过叛徒。他认为他一直是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他为革命流过血负过伤,也坐过敌人的监牢,他从来没有当过叛徒。他在检查中,不时讲到自己当年的革命经历,讲到忘情时,脸上竟显出一些激动和得意。这样的神情,很自然地引起在场群众的反感,不时有嘘声四起。
一俟林院长检查结束,立即有人站起来发言,表示他们的不满意。他们认为林正锋是在避重就轻,吞屯吐吐,毫无共产党人的襟怀坦白的品质。丁子恒觉得有的人的发言确有道理,有的人的发言简直是胡说八道。有一个发言的人义愤填膺,演讲般地痛斥了林正锋十几年来的错误领导,列了罪行二十条,每一条都足以将他打成反革命。丁子恒脸都吓白了,他紧张地朝林院长望去,只见林院长面无表情,似听非听地坐在那里。演讲人最后高声呼吁,要求院里即将成立的文革小组上报中央,将林正锋的党内外一切职务都撤干净。
因为话筒失真,丁子恒并未听出是谁的声音。但当演讲人最后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从讲稿上抬起头来向鼓掌的人们示意时,丁子恒惊讶地看到,这个人是王志福。
大字报在检查会后一小时便上了墙。吸引观看者最多的是三张大字报,一张是《是检查还是炫耀还是继续放毒?——质问林正锋之一》,落款是枢纽室革命群众;另一张是《看林正锋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真实嘴脸》,落款是王志福;第三张大字报观者更多,题为:《林氏反动司令部和他的黑走卒大画像》,其中点了吴思湘、金显成以及总工室大半老总的名,各处室主任亦有好几个,此外还有一笔带过的业务骨干十几个。丁子恒在一笔带过的这十几人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心顿时怦怦地跳了起来。细看大字报执笔人,又是“向东方”。丁子恒心头顿时便有怒气,想要骂人。不知道雯颖平素与沈慎之的太太聊天时还说过些什么,这样的邻居真不可往来,就算女人与女人之间,也是小心为妙。
下午,丁子恒想请假提前回家,室主任却通知他,让他立即去总工室一趟。丁子恒心中忐忑,不知祸福。总工室正副老总现大半已被停职,不知下面他将听从于谁。孰料接待他的仍然是吴思湘,这使丁子恒有些惊讶。
丁子恒说:“吴总,您找我有事?”
吴思湘摆摆手,说:“千万别叫我吴总,我现在已经停职了。不过,林院长还在职,他要我停职不停工作。但是,以后的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我叫你来,是要赶紧把手上的事情交待给你。乌江渡一直是我主管,现在搞文化大革命,生产进度慢了下来,施工总平面图到现在还没有出来。我跟金总商量好,把你从宝珠寺调过来,你先把施工总平面图做出来。”
丁子恒心里一怔,转而一喜。他喜欢做事,手上有工作做,便是莫大的乐趣。
丁子恒说:“那是不是表示我可以用全部时间工作?因为我得做许多资料工作才能动手。”
吴思湘苦笑一下,说:“恐怕我没有权力说这个话。”
丁子恒便有些为难,说:“现在每星期差不多一半的时间都在搞运动,剩下一半,也没办法全用在生产上,恐怕我……难以胜任……”
吴思湘叹道:“我无能为力,时间只有靠你自己去调剂去争取。”他停了停,又说:“我和金总觉得调你来乌江渡最合适,一是因为你的业务能力和责任心都很强,二是因为你在运动中的处境相对平静。你长期搞业务,出差又多,很多事情都沾不着你的边。虽然大字报有一些,但也不多,你还可以偏安一隅,从容地做点事。”
丁子恒想起自已被抄得满目零乱的家,想起大字报上自己那被写得又粗又黑的名字,不禁苦苦一笑,说:“您觉得我能从容做事?”
吴思湘说:“你要知道,与那些被揪斗被游街被戴高帽子被天天要求写交待被关在地下室以及被殴打的人相比,你真是十分幸福呀。”
丁子恒怔了怔。许多残酷的画面,带着血泪带着耻辱带着伤痕出现在他的脑海,它们迅速地覆盖了他那只是有些零乱的家和他那只是有些粗而黑的名字。丁子恒想了想,说:“您说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