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第13节

电灯泡因为电压不稳，像被风摇着的蜡烛一样忽明忽暗；一两声狗吠从门缝里挤进来，把屋里那个老牌坐钟报告十一点的声音也压了下去。卓远一动不动地坐在灯下，怔怔地望着面前摊放的那些报纸，目光如被冻住了一般。
　　这几年间，卓远虽因年龄高腿脚不好，却仍当着专署文教委的顾问，平日里除了开会和到学校巡查之外，还协助扫盲办公室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很为这几年全专区教育事业的长足发展高兴，平常总是带着笑脸拄杖进出。可最近一些日子，他脸上的笑纹在渐渐见少，神色日甚一日地忧郁起来。起因，则是报纸上公布的那些消息——
　　南阳专区要在一月内实现水利化，两年内实现水稻化，三年实现电气化和农业机械化……
　　南阳要在一月内实现无老鼠、无麻雀、无苍蝇、无蛹的四无专区，要在两月内普及中小学教育……
　　南阳市皮革化工厂一工人，经一夜突击，试制成功了空气电池灯……
　　唐河县新店乡联盟农业社，一亩红薯实验田，计划单产八万斤……
　　桐柏安棚乡迎春社，大麦亩产已达五千零八十斤……
　　西峡县丹水乡红旗七社第五生产队，小麦单产三万六千二百六十四斤……
　　新野县樊集乡后河青年试验场的玉米，单株产籽十六斤……
　　邓县白牛公社的成人，八天学完四年的数学课……
　　为什么要登载这些一看就知是吹牛是浮夸的消息呢？它带来的后果会是什么？上级若是依据这些数字制定政策那可怎么得了？老百姓从这种宣传中得到的除了灾难之外还会有别的？怎么办？听任其这样浮夸下去？那国家统计局就要用这些数字去累积我们的国力了，那会是一个什么状况？一个腿细肚大的虚胖子在他眼前摇晃着一闪而过。去骗谁呢？单说这粮食产量，倘是照吹出来的这些数字计算，我们根本不用再操心种粮了。倘若到了某一天我们手上只有数字而没有粮食，岂不又要出现大饥馑了？不，必须制止！明天就去找专员蔡承银，请他立即把这种欺上骗下的浮夸风刹住！可他会听吗？不管他听不听，我都要说！……
　　“你怎么还不睡？”雅娴这时咳嗽着披衣从隔壁过来，“你当你还是小伙子哩，熬，熬，再熬夜就把你身上的油都熬干了！”
　　“你再看看这个！”
　　“不就是那些吹牛说假话的消息嘛，有啥看头？！”
　　“得想法制止！”
　　“又来你那个拗脾气了？这事用得着你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去操心？你以为就你看出来了？那么多识字人都是傻瓜？人家为啥就不吭声，只你能？你忘记那么多人是怎么被打成右派的了？”
　　“我明天去找蔡专员——”
　　“你敢？！你是想找罪受呀？”
　　“大家要是都怕找罪受，都不想法制止，恐怕将来就真要受罪了。”他慢腾腾地说罢，扭身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先父的那副遗墨：易弯最数腰，能软当推膝。尔后起身：“睡吧，明晨再说。”我不信我好心好意地去进谏，承银就会说我是右派？要真是那样，我就去郑州，找省长！……
　　岁月终于把卓远走路时的灵敏和轻捷彻底拿走了。尽管有手杖的帮助，他走起路来还是异常吃力和迟缓。由卓家到专员宿舍院不过只隔几条街，卓远竟走了半个上午才迈进那个朱漆驳落的大门。
　　承银外出不在家。这使满头汗水不停喘息的卓远很是失望。看来还得跑一次，跑就跑吧，权算锻炼身体了。他刚想转身出门，承达挟着皮包进来了。“卓顾问，有事？”承达招呼道。——“呵，是有点事，想找专员反映——”“有啥事也可以给我说说，我保证转达——”
　　就是，给承达说说也成。让他给他哥哥转达一下，自己也不必再跑了。“嗳，是这样，近一段日子报纸上发的一些消息很令人担忧，不知你注意到没有？”
　　“消息？哪些消息让人担忧？”承达似乎有些惊奇。
　　卓远于是便从衣兜里掏出那些剪报，一条一条的说了起来。说完，他抬头去看承达的脸，他自然是想从对方脸上看出一点他曾感觉到的那种激忿，但是没有，承达脸上只有一层惊异和意外。
　　“这些消息怎么就值得你忧虑了？”承达的声音与刚才相比，分明地变得冷了。
　　“我怎么能不忧虑？”卓远也吃惊了，“如此虚报浮夸，是要酿成灾祸的呵！一亩地用什么种法可以产几万斤麦子？”
　　“看来是我们的立场不同！”承达霍然起身高了声说，“我从这些消息中感觉到只是高兴！我为我们南阳人的敢想敢干的跃进精神而快慰，我为我们南阳连放‘卫星’的大好形势而欢欣！我们的国家很快就会赶超过英国和美国，我们的人民不久就会过上按需分配的幸福生活。在这种大好的局面下，我不用白你——一个文教委员会的顾问，一个政协委员为什么要充满忧虑？！”
　　卓远被这番话弄得目瞪口呆。
　　“这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你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立场并没有转变过来！你是抱着敌视态度来看待我们所从事的建设事业的，你希望我们永远在我们的敌人后面爬，你盼望我们的祖国永远受人欺负——”
　　“啪！”卓远一掌拍到了桌子上，两眼直瞪住承达。
　　“怎么？你不服气？你想向我示威？你能吓倒谁？告诉你，你们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休想再要威风了！你们充其量只是我们手里的一种工具！”
　　你真是个傻瓜，你怎么会想起来和这号人谈论问题！他已经失去了判断是非的能力，他脑子里除了狂热没有别的，不应该再和他争下去。应该走，等承银回来了再说！他猛地转身向门口移步。
　　“怎么，你想走？”承达三步并作两步地拦在门口，“在你说出了刚才这些之后，你就别想轻易离开这个地方了！告诉你，我们一直在寻找反面教员，现在终于找到了！你这种右倾的言论必须加以批判和肃清，否则会给我们的建设事业造成毁变性的影响。我决定，从现在起，你要在这里边反省边写出一份检查材料。这份材料包括三个内容：一、你对目前形势的错误看法究竟有哪些？二、产生这些错误看法的原因是什么？三、今后怎样纠正这些错误看法？”
　　“你是说不让我走了？”
　　“检查写完再走！吃饭时会有人给你送饭来！这个门进去就是厕所。我们正在寻找反面教员，刚好你送上了门！你这份检查，将会教育许多人！”
　　“你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
　　“凭我是工业局长，凭我对祖国的忠诚！”
　　“哈哈哈……”卓远突然发出一声长得没有尽头的笑声。
　　“你笑什么？”承达的目光冰冷而强硬。
　　卓远没有应声，他只是缓缓地在身后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紧紧闭上了眼睛。
　　两滴泪珠急急地在他的下巴上汇聚，尔后向地上落去，在接近地面的那一霎，倏地又碎成了好多瓣……
　　“外爷——”月儿那声惊慌的喊叫飞进尚家并绕着饭桌缠了一圈时，达志正在对付一根长长的咸萝卜条。达志前几天刚刚掉了一颗牙，所以吃起东西就分明地慢起来。萝卜条被那喊声惊落到了面条碗里。他停筷抬眼时，已长成个大姑娘的月儿正揉着红肿的眼睛站在他的面前。——“咋了？”——“爷爷被留在了蔡专员那儿反省，不让回来了——”“哦？——”达志猛地站起身，从他碗中溅起的面条汤便顺着他的衣襟趁机向下爬去。
　　“啥时候的事？”
　　“就是头晌。”
　　达志没容外孙女的话音落地双脚已迈出了门槛。被留在专员那儿反省？为了啥子大事？这得找云纬帮忙了！云纬，这回我可得求你了！你必须让你的儿子把我的卓远哥放回来。他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卓远哥呀，你惹住了什么？你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还是写了不该写的文章？你出事至多出在舌头和笔上。但愿不是什么大事才好……
　　达志已经很久没见云纬了。自从被划成资本家且云纬不再提两人结婚的事后，达志就放弃了许多可以和云纬见面的机会。他知道以自己目前的情况，和三纬见面只会给她带来痛苦和压力——因为只要一见面就免不了使她想起当初她做出的要到尚家跟他一起生活的承诺。而现在这种承诺显然无法兑现。一个革命干部的母亲怎可能去和一个资本家结婚？何况又都到了这个年纪？可我今天必须来见你，必须！
　　云纬正在给最小的孙子喂饭。自从由于儿子的反对死了和达志结婚的念头之后，她便把自己的活动范围限制在自己的门前和屋里，经常和孙女、孙子在一起——甸珍和文琳又各生了一个孩子。——“快点吃，我的小祖宗！——”她在喂孙子吃饭的间隙扭头瞥见达志站在门口时，不由一喜又一愣：“你——？”
　　“我是来求你——”
　　“达志！”云纬那多皱的脸上烟出了一点隐约的红晕，她立刻把达志这话理解成了要求结婚，她又喜又慌地喊了一句，她担心他的话让隔壁的保姆听见。
　　“我是来求你——”
　　“不会进屋来说？！”云纬的话音里露出了许多年前的那种娇嗔，可当她意识到自己在娇嗔时又禁不住双颊一热。我该怎么向他解释清楚？怎样解释才能不刺激他？就说我们老了，我们今年都已经七十多岁了。“达志，我们老了——”
　　“我是来求你释放卓远的！”达志意识到了对方的误会，在跨进门时最终把事情说明了。
　　“卓远？卓远怎么了？”云纬一怔之后才又惊问。
　　“被留在你们家里反省，晌午饭也没让回家吃！”
　　“噢，有这事？”云纬是真的吃惊了，她确实不知道这事，她平日从不去儿子们办公的地方。她放下饭碗：“我去看看！”边说边往大儿子的办公处跑。达志不安地跟在后面。
　　卓远果然坐在儿子的办公室里，面前的桌上摊着一摞稿纸，稿纸上被卓远写了很大的一行字：“我无查可检！”——“卓先生——”云纬颤了声喊。她知道卓远在这座城市里的为人和威望，更了解他和达志间的交往和友谊，她一向敬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文化人。
　　“哦，是你呀，谢谢你的儿子留我吃了一顿不掏钱的饭！”
　　“是——谁？承银还是承达？”云纬因为歉疚也因为对儿子无礼的气愤，脸有些发白了。
　　“是蔡承达局长要我在这儿反省，这倒给了我欣赏这座古建筑的机会，我一直在猜，这房子的历史究竟有——”
　　“承达——”云纬突然扭头嘶喊了一句。那喊声又高又大，且带了一股骇人的味儿在午后的大院里回荡，把门外的达志也吓了一跳。这喊声几乎惊来了宿舍大院里所有的人：保姆、司机、公务员、警卫战士……正在午睡的承达也急步跑了过来。
　　“是你让卓先生——”
　　“妈，这是政治问题，你不用插嘴！”
　　“滚你的狗屁政治，快去给你卓伯伯跪下！”
　　“妈，你胡扯什么？”承达显然也生气了，“我怎么能给他跪下？该跪下的是他，他攻击人民建设祖国的热情——”
　　“跪下！”云纬朝承达指了指卓远的面前，口气冷厉。
　　“妈妈，我不会朝他跪下，而且也不会在他写完检查之前放他走！这是有关政治的大事，不是家务，妈妈，我希望你不要管！”
　　“好，你不跪我替你跪！”云纬说罢噗嗵一声朝卓远跪了下去，“原谅我养下了一个不懂长幼大小的逆子。”一直微闭双眼坐在那儿的卓远，这时急忙起身来扶云纬：“大妹子，我看你就真的不要管这事了，我在这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还管我饭吃嘛！”
　　也是巧，承银恰在这时回来了，他显然在门外已听达志和其他人说明了原由，进屋先挥手让其他人走开，尔后朝弟弟瞪了一眼：“谁给你的限制别人自由的权力？！”说毕走到卓远面前软了声说：“对不起，卓先生，委屈了你！你反映的浮夸现象我们也已经意识到，谢谢你的提醒，我们正准备纠正并向上级汇报。”
　　“纠正要快，不然就会造成灾难！灾难，知道吗？”卓远抓住了承银的手说。承银点点头：“明白。现在我送你回家吧。”“这倒不用，我和达志一块走。”卓远向云纬点头致意之后就向门外走了。没走多远，承达的怒吼又追了上来：“哥哥，我提醒你，你正在向右倾的路上滑！你应该记得，你上次在肃反中的温情主义已经受到过批评！你当初保护栗丽，今天又护着卓远，你，危险呐……”——“是吗？那我就当个右倾分子吧……”
　　达志和卓远听见，默默地对视一眼，又怕像做了什么同谋似的急忙把目光分开，去看前边的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