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
第七章 (二)
两个月来,东总布胡同凌宅发生了很大变化。生活的恶浪压顶而来,把凌宅的优裕舒适砸得粉碎。凌京尧自己的精神和肉体也被撕成片片,再也合不成原来的京尧了。
缪东惠得到通知要到吕宅验棺时,本来建议请凌京尧同往,日本人说不必了。缪回来后即着妻子去告诉岳蘅芬。让他们小心行止,不可惹怒日本人。“听见没有?”待缪太太走后,蘅芬顿时发火,目标当然是京尧。“早就说吕家去不得。虽说是老交情。吕老先生的色彩太重。几个女婿都是有地位的人,还不够人注意的!我都明白这道理,你不明白!”
“你意思是说人死了也不闻不问,让赵莲秀一人管?”京尧冷冷地说。
“吕家亲戚朋友还少么!我们算什么正经亲戚!”蘅芬说着,自然地想起卫葑,怒气有些转移。“走了的,也不知去向,哪里象个正经人家子弟!说不定要给我们家惹祸呢。”她这样说时,绝未想到凌家会真有一天遇上祸事。她以为对于他们这样的人,一切都会逢凶化吉。
七月中旬,凌宅大门前开来一辆小汽车,下来几个人,请凌先生警察局走一趟。
京尧上车时很平静,脑子发木,学问阅历这时都不起作用,只想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句老话。
日本警官乌木阳二是在缪家见过的。这人会说中文还通法文,和京尧曾大谈一通梅里美和波德莱尔,头头是道。这次见了,京尧觉得那两位法国作家很倒霉。乌木板着脸问了三个问题:吕老人的死因,卫葑的去向,京尧本人有什么抗日活动。抗日竟问到自己头上来,使京尧觉得有些可笑。他几乎想说,心里未尝不想抗日,但行动是绝对没有。不料乌木拿出一张照片,是1932年他导演《原野》的剧照。阴森的树林里有一个路碑,上面写着《九·一八》。
京尧愣住了。当时全体演职员为布景中这路碑很兴奋,它能说出大家不能说的。那字是鲜红的,照片上看不出。
“森林里要记里数。”京尧想了一下,说。
“书上没有。”“书上不能写出舞台设计。”“为什么是九·一八?”“设计舞台的朋友这样写的。”好在他已经离开了。
“你是教授,也是导演,好好导演自己生活。”乌木平静而冷淡地说,示意他可以走了。京尧以为送他去监狱,不料是回家。
家人见了,难免痛哭。他知道这不过是个序曲。他想对蘅芬说,留着点儿,后头还有戏!却不忍让雪妍听见这话。
和蘅芬比起来,雪妍显得镇定得多。她疑惑地说:“咱们家也算得‘顺民’了,怎么抓您去?”又迟疑地问:“想必受了卫葑牵累?”
“没有的事。”京尧微笑,“几个学校走的人多了,我说他跟学校走了,他们不查考。”
“那究竟为什么?”两双相象的明眸盯着他。
“我想得出的只有一个大原因,”京尧说:“因为我们是亡国奴!”
过了几天,他们知道了具体的原因。乌木阳二带了两个人亲临凌宅。当面约凌京尧出任华北文艺联合会主席。
“我不行。”京尧立刻回答。。
“愿意做的人其实不少。可是我们认为只有凌先生合适。”
“我不行!”京尧以极大的努力克制自己,没有说“我不做”,而是有礼貌的“我不行”。
乌木阳二没有任何表情,略一扬手,两个随从立刻亮出一副手铐,铐住京尧双手。“你被逮捕了。”乌木阳二用法文说。
比捻死一条虫还容易!真应该离开北平,当初怎么会以为沦陷了的北平还能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京尧心里在呻吟。
“夫人小姐处我们通知。”乌木阳二微笑道。
于是京尧在日本军官的微笑里,进了北平市第一模范监狱。
不知监狱怎样就能得到模范的称号,京尧为此纳闷。第一次审讯很简单。乌木阳二没有出现,换了一个人,在日本军服下,不同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一样工具。京尧机械地回答了一般的问题。第二次审讯时,乌木阳二出现了。他用法文说,有证据说明京尧留下来负有特殊任务,是国民党方面的。
“从来没有注意过谁是国民党。”京尧有些诧异。
“那你知道谁是共产党?”
“看不出有必要的联系。”京尧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这联系很简单,只要你答应我们的请求,我们不究既往。”’
“我不做!”京尧愤愤地说。
乌木阳二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扬扬手。
经过地狱的煎熬还能有完整的灵魂么?让每个人来试试!京尧第一次受刑时心中充满愤怒,最多不就是死么!他大发脾气,跺脚大骂。几条壮汉连踢带打把他推倒,一团红红的灼热的东西在他脸前一晃,他刚悟过来那是烙铁,两个膝盖处已经剧痛难忍,一阵焦糊气味散开来,那是他的血肉的气味!他想再也走不了路了,他也无需走路了。
等他躺在牢房的稻草上,从昏迷中醒来时,他最先想到的是死。想到吕清非真聪明,能准备好死的手段。他这时唯一的办法是撞墙,可是他没有那么大力气撞死。这墙真脏!他想到家中的墙,各个房间饰有不同的花纹,房间里闪耀着妻女的容光。他那锦绣丛中生长的妻女,不知为他哭得怎样了。尤其是雪妍,她还年轻,她不该哭泣,可自己再没有办法,没有力量照管她们了。
一点清醒很快又被昏迷驱走。他觉得自己正在一个没有尽头的狭窄的黑洞里穿行,四面伸出刀枪剑朝扎得他疼痛难忍。他还是得努力钻过去,黑暗中这里那里突然闪出妻女光润的脸,他只能断续地想:“顾不得许多了。顾不得许多了。”
这可怕的黑洞,怎样能钻出去?怎样能摆脱呢!
几天之后是水刑。京尧给领到一个很大的桶旁,桶中装满染有血污的脏水。京尧先觉得恶心,不知那些人要怎样。猛然间鼻子给夹住了,紧接着头朝下脚朝上给按进了脏水桶!拎出来后就有好几双皮鞋脚在身上踩,水和血一起从他的身体里向外喷!然后再浸再踩。京尧只剩下一点意识,觉得自己不知是什么东西,反正早已不是人了。
水刑之后好几天他什么也不能想,那黑洞更狭窄了,简直透不过气。他一定得钻出来!稍清醒时,他为自己大声哭了。他觉得自己很可怜,这些苦有谁知道?谁同情?谁怜悯?他试图绝食,那些菜根粗糙,他本不要吃的。绝食两天后有人来强迫打针,然后带他到一间大房子门前。
门打开了,里面是铁丝网,十几只猛犬在里面跑跳,互相撕咬,它们听见开门,血红的眼睛一起盯住京尧,它们认得出谁是囚犯!
我不怕死,可是怕自己变成血肉糊的那一刹那,我不怕死,可是怕那些尖牙利爪!我不怕死,可是——我受不了!
“我们成全你。”押送的一个中国人说。
铁丝网就要打开了,猛犬都拥过来,伸出鲜红的长长的舌头,有人在京尧背上推了一把。
“我投降!”凌京尧不由自主地举起两手,喊出声来,用的是法文。
乌木阳二很快到了。目光中还是那几分怜悯。他用法文问,是否今后能听皇军指挥,共图东亚共荣大计。京尧全身发抖,机械地点头,努力向后退,躲开那些恶狗,随即晕倒了。
不再回牢房,也没有回家,而是先到一个简陋的小医院养伤。缪东惠来过一次,悄悄地说了一句:“想不到你走在我前头!”前头后头又怎样?京尧麻木地看着他,心想这样的楚楚衣冠,在恶狗爪下会是什么样子。
养伤时,他常常想起巴黎墓园中,波德莱尔的坟墓。诗人的半身像塑在石架上,手托着腮向下看,下面是石雕的诗人自己的平躺的身体,闭着眼睛,已经死去。京尧曾不止一次在那里徘徊,思索生和死的问题,心里沉重不堪。这时想起那坟墓,眼前出现的是自己的尸体,是撕得粉碎的,认不出是凌京尧的一团血肉,那怎么能雕得出?也许有人会有办法。
他渐渐好了,体力恢复多了。医院特准家里送吃食。看到送来的他平素喜爱的鱿鱼汤,禁不住呜咽。他的身体似乎已经从黑洞里钻出来了,他的心却永远留在了那里。微带酸辣的美味的汤咽下肚时,竟觉得还有些值得。他为这念头惭愧万分。
寒露前,凌京尧获释回家。蘅芬和雪妍的眼泪把他全身都浇湿了。可是这至情的眼泪纵如滔滔东海,也洗不去他身上的疤痕,心上的重荷。他沉默了几天。一夜,把事情对蘅芬说了。蘅芬倒不很吃惊。她最先的反应是怎样对雪妍说。
秋风愈加凉了。地锦叶子落了一平台,草坪不知什么时候早变黄了。凌家三人,晚上常在京尧卧房外的起居室里厮守着,倾听屋外秋风的脚步。一个晚上,雪妍见父亲身体好多了,十分温婉地提出了那问题。
“爸爸,”她叫了一声,“爸爸答应了什么?”她本没有哭,一说话,滴下泪来,“爸爸,我们走!我们走罢!”
答应了什么?答应了把灵魂永远抵押在黑洞里!还来问我!京尧很委屈,很恼怒,他不想克制自己,厉声说:“梦话!废话!”他受了这么多折磨,他的心塞满了痛苦和耻辱,他也得发泄出来。“风凉话!”他又加了一句。
“爸爸,是我不好。”雪妍从未受过这样的呵叱,吃惊又自责地半跪在榻前,一手抚着父亲的膝,觉得母亲的眼泪滴在自己头上。她一点不怪父亲,知道他发怒的原因其实不是自己。遍体鳞伤的可怜的父亲,雪妍愿意分担你一切痛苦,可是你究竟答应了什么?答应了什么?
雪妍的神情是温婉的,目光却是执拗的。最温婉的性情往往有最执拗的一面。她要知道父亲为生还付出的代价。
“雪雪!”蘅芬拭着红肿的眼睛,轻轻拉她。“不要说了。雪雪,爸爸以后会告诉你。”
京尧感谢地看了妻子一眼,他回来后这一周,蘅芬从未责备他,结婚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觉得妻子是爱他的,而他实在不值得任何人爱,他想照以前一样拍拍雪雪的头,但他甚至不敢抚一抚她的手。他只看着妻子,用尽平生之力,说出了:
“拿烟灯来!”
蘅芬揽住吃惊的雪妍,轻声说,我们不能瞒你。现在只有这个办法。爸爸有内伤。而抽鸦片是符合日本人心意的。
阿胜很快端了烟盘来。明亮的玻璃圆灯罩和镶着一块碧玉的景泰蓝烟枪使得京尧阴暗的脸色透出一点亮光,他好象找到了倚靠,心上平静了许多,唇边浮出一丝苦笑,伸手去拿烟枪,自语道:“久违了!”
雪妍用手遮住眼睛,她不忍看。随即爆发地扑过去,拽住烟枪,哭道:“爸爸为什么这样伤害自己?原来戒烟多受罪,怎么能又抽!”
京尧立刻又激动起来,这是他唯一的自由,他要保护这点自由!就是女儿,也不能管我!我不需要别人管!他慢慢坐起身,看见那双可爱而又执拗的眼睛透过泪光在询问:“你答应了什么?答应了什么?”
“雪雪,你不要管我,”京尧的声音很温和,但不是友好的。“爸爸不值得你管。”
“如果我有一个不值得管的爸爸,那我怎么办呢!”是迷失在黑洞里的微弱的哭声。
蘅芬拿过烟枪放在盘子里,抱住雪妍的头,呻吟道:“有我呢,有妈妈我呢。我的孩子!”
“把那张报给她看!”京尧颤颤地指着一个小螺钿柜子。蘅芬迟疑着,不情愿地走过去取出一张报纸,颤颤地递给雪妍。
益仁大学法国文学教授、著名戏剧家凌京尧出任华北文艺联合会主席。
这两行字象枪弹一样跳入雪妍眼帘,把她打昏了。她觉得天旋地转,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慢慢地说,“是了。我只要知道事情真相。”
“那你知道了。”京尧伸手去拿烟枪,手颤得拿不起来.
雪妍直直地坐在靠垫上,定睛望着烟枪。
“瞧你!连这个都不会拿!”蘅芬又开始了责怪。
烟枪攥在暴露着青筋的手里了,雪妍知道一切又都按照凌宅的方式进行了。自己属于什么方式?总之不属于这里。嫁过的女儿不好总住在娘家的。
三人都不说话,但房间里的空气比大声争吵还紧张。这时阿胜怯怯地来报,有吕贵堂父女二人来访。
还有人敢来,还有人屑于来。
“现在还见客!又是吕家人!”蘅芬说。京尧看着自己手中的烟枪在颤抖。
“请进来,到这里来。”雪妍吩咐。她从不在父母面前吩咐下人,那应该是父母的事。但这时她必须说话了,说得很坚决。
看见无人反对,阿胜退下去。一会儿吕贵堂父女进来了。带着秋天的寒意。
“凌老爷,凌太太,贵堂打扰了。”吕贵堂深深鞠躬,香阁跟在后面含糊地叫了一声,站到雪妍旁边,好奇地望着室中的一切,包括三个主人。雪妍默默捡起报纸递给贵堂。
吕贵堂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凌老爷是读书明理人,是好人。现在该是什么人了?这是什么地方?他忽然很害怕,真不该带香阁来!
“我真的不知道。原打算跟随您往后方去——”话一出口立刻觉得不合适,嗫嚅道:“我意思是——贵堂意思是——”他不自觉地按按长衫口袋,惶恐地想,那信怎么才能交出去。
“没有关系。”京尧手中的烟枪还在颤。“我不会告发的。”
没有人说话。京尧平静了一些,用烟枪指着椅子示意吕贵堂坐下。“赵奶奶可好?后来有什么事么?”
“没——没有什么事。都好。都好。”贵堂回答,红了脸。
蘅芬疑惑地望望他,这时电话铃响,是乌木阳二打来的。京尧一拿起电话筒,口气不觉颇为恭顺。那边先问身体情况,后建议约请一些文化界人士开一次茶话会。又说有一个好消息,请京尧往日本参观。
“去日本?”京尧反问一句。
“就是参观游览,增加了解,没有别的事。下个月怎样?”
“一切听阁下安排。”京尧用法文说这句话。
“听见没有?叫我去日本一趟。”京尧放下电话,神色十分疲惫。忽然笑了一声,说:“你们都去内地,我去日本!”
“您若是要人服侍,我愿意跟去。”吕香阁鼓起勇气说。大家都吃惊地看着她。“我愿意去内地。也愿意去日本。我就是不愿意呆在北平。”凌家富丽的陈设促使香阁如此表态,她必须冲出廊门院,去打开自己的天地。
“我看北平很好。当我愿意去日本么!”京尧干笑一声,对着蘅芬说。
贵堂十分尴尬不安,不知怎样才好。香阁这样冒昧!他求助地望着雪妍,踌躇着不知该怎样称呼,凌小姐还是卫太太。那温柔的让人看了心软的脸上堆满悲哀,更使他惶惑。
“到客厅去坐坐。”雪妍说话了。
贵堂又按按长衫的口袋,有希望了。他询问地看了京尧又着蘅芬,鞠躬后还不敢走。京尧不耐烦地挥手,父女二人才随雪妍出去。
厚重的玻璃门轻轻关上了。房间里的烟灯点燃了。火苗在灯罩里显得平稳而舒适,等待鸦片烟膏送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