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者:王蒙 字数:6931 阅读:66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八章

败祸了整整两天,两个晚上倪吾诚都没有回家。静宜把倪吾诚住的正房的两扇门关起,用一条锁链锁了个严实。再不让倪吾诚进家门,她下决心对自己说。两天的败祸再加一条严实的锁链,姜静宜的内心似乎变得平静了一些。第三天早晨起得很早,起来就去生煤球炉子。接连两天都是娘和姐姐做家务,今天她该多做一些了。

  她生火老舍不得搁劈柴。

  凡是顺利生着的火她都心疼劈柴放多了。再少放一根或者两根绝对没有问题。她心疼得要命。下次生火一定少放劈柴。却生不着,费了时间又费了劈柴。如何在“生着”与“不浪费”之间找到一个最合适的量呢?

  今天便又是这样。生而不着。用手扇。拿来扇子扇。用嘴吹。从火炉的腹部的肚脐眼(捅进通条擞灰用的)里临时加插进一根劈柴,都没有管用。带着猫屎味的黄烟熏红了眼睛。她流泪了。

  有家有业娶妻生子的倪吾诚,硬是没生过一次火,不知煤球炉为何物。老天有眼,这样的人怎么不饿死?

  于是,把已经烧红了一点点的烫得要死的几粒煤球掏出来,再把纸与劈柴的残骸清理一下。再生一次,重新放柴与纸。

  然后生着了,天已大亮。给孩子打糨子,给倪藻那碗糨子里放红糖。然后看着姐弟二人上学。多好的两个孩子。现在用不着接送他们上学了。直到小学二年级,倪藻下学的时候她都去接。去早了,就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操场,眼看着教室,她似乎听到了集体朗读课文当中的倪藻的声音。

  孩子走了,姐姐梳妆完了,然后与母亲一起进行三个人的例行磋商。那小子又没回来。甭理他,今天一定会回来的。回来也不让他进屋。回来以后啐他,当面啐他……

  更重要的问题,晌午吃什么呢?玉米面还有一口,白面还有二斤来的,舍不得吃。绿豆还有一把。而最重要的是,没有钱了。

  姜家的钱收不上来。三个女人一道进京前卖了一批房子、地,怕物价涨,买了些金银首饰放在家里,这几年坐吃山空所剩有限了。剩下的地产委托给最忠厚的庄户头张知恩和李连甲。每年入冬他们进京来给主母报账,带点冬菜、杂豆、腐乳、粉肠子,也交一点钱,可以说是象征性的了。闹日本又闹八路,乡里生活不得安宁,收不上租来。

  现在,距离得到那象征性的钱,也还有个把月。倪吾诚又不给。怎么办呢?

  卖打鼓的。把那双鞋卖了,我早就说那双鞋穿不着,不如卖了。干脆把那个夏布褂子也卖了算了。唉呀,真是瞎说瞎闹,秋分都过了,天一天比一天凉,谁还穿夏布,我看把咱娘那个用不着的皮袄卖了算了。

  两个女儿又算计娘的貉皮皮袄。娘不乐意了。虽然姜赵氏老太太随着家道的衰微已无当年大战姜元寿时的威风,但她仍然不能容忍女儿的无礼。卖皮袄的事只能由娘自己说,岂有由小辈嘴里吐出之理?不孝。

  姜赵氏绷起了面孔。静宜自知失言,赶紧往回找补。便说倪藻这孩子如何懂事,倪藻夜儿个还说将来挣了钱给姥姥花,给姨花。果然老太太的面孔稍微活泛了一点。刚刚洗掉了大白脸的黄脸的静珍也凄然一笑。

  老太太叹了口气,有这个心就行呀。老太太又补充了一句牢骚,眼珠子都指望不上,还指望什么眼眶子!

  静宜与静珍面面相觑。眼珠子是说她们俩吗?娘不满意她们俩吗?静珍可是为了家两肋插刀,立下了汗马功劳。那就是说静宜?静宜不是一切都听她们俩的吗?

  我是说的那个死小子。老太太好像觉察到了什么,她也不愿意影响三个人的团结,便解释了一句。

  静宜便释然。她提出个建议,以后既不要提名道姓,也不必再说是死小子。就叫“老孙”。因为他七十二变,安生不下来,像孙猴子。这个建议受到一致赞成。以后议论有关倪吾诚的事,就说“老孙”如何如何,听起来好像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多好!

  静宜笑了,一起骂起“老孙”来,她感到了一点轻松。

  然而午饭吃什么呢?钱呢?

  有人拉门铃。谁呀?门是虚掩着的。

  开门,请问贵姓,您找谁?来人白白净净,穿着讲究,绸子裤褂,眼睛秀美,说话清晰而又柔和。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是有名的昆曲小生,他的照片静宜在《实报》上看到过的。

  请进。糟糕:正房门是锁着的。进西房去拿钥匙。姐姐问,哪儿来的客(读qiě)?没顾上回答。

  对不住。开门。请坐。说是要给客人沏茶去,静宜拿起了吾诚的一位日本朋友送的东洋漆木茶盒。一副就要把茶盒打开的样子。但是她知道,茶盒里早就没有茶叶了。她与客人商议,我给你沏茶去吧?

  客人说,我是来送票的。后天晚上公演《游园惊梦》,请倪先生和倪太太赏光。上次在一次应酬上,我见到了倪先生,倪先生说,他一定要看鄙人演的戏,见笑了。我答应了给先生亲自送票来。说着拿出了票,是红票——坐包厢的。

  静宜不知如何是好。昆曲?她知道这里没有什么人喜欢昆曲。说倪吾诚喜欢昆曲,更是无稽之谈。这票多少钱一张呢?她眉头一皱,说了一句,我们生活很困难。

  客人告辞,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

  客人走了以后静宜与母亲、姐姐热烈地讨论开了。怎么办?怎么让进来一个戏子?什么人家才和戏子交往?戏子里哪有正经人?卖艺也卖色,卖色必卖身。不但坤角如此,男角也是一样。男角怎么卖身?真是傻话,怎么什么都不懂得?昆曲有什么看头,瘟头瘟脑,像是喘不过气儿来,哪如(读yù)咱们家乡的梆子?哪如小香水和金刚钻?一张红票得要你十块大洋!天下哪有戏子白给票、送票上门的好事?倪——坏——老孙(一笑)办事就是这么荒唐可笑,想起来一出(戏)就是一出。妹子,你怎么说的?

  于是静宜一遍又一遍地叙述她接待客人的经过。在整个谈话气氛的影响下,她不由得添油加醋强调了自己态度如何严肃,如何已经把话撂给昆曲小生了。她们家没钱,老孙说话不算话,留下这张红票也是白留。

  哪那么多废话?再来客人,只一句话,老孙不在家。说完这句话就关上门,完了。

  这才又转入正题,午饭吃什么?老孙回来怎么办?

  接待昆曲戏子受到了启发,把那个东洋茶盒当出去。不值钱?怎么也够几斤大饼。静珍说,这事由她去办。老孙回来,也是由静珍陪着去质问,非闹他个水落石出不可。

  照此办理了。静珍拿着东洋美术茶盒出去,拿着二斤杂面,一两烧酒,一包花生豆回来了。

  静宜嘟嘟囔囔。平常喝酒可以,今天连饭都吃不上了,怎么还灌黄汤子?

  静珍立刻拉下了脸。我可以不吃饭。这杂面条我一根儿也不吃。酒不能不喝。我要喝酒。实话说吧,妹子,别说你管不了我喝酒,娘也管不了。就算爹从土里走出来不让我喝酒,我也不听他的。刀架在脖子上,可以。酒,还得喝。你不是说没有饭吃吗?妹子,实话说吧,没有饭吃我也得喝这一两臭酒。

  哟,不就是随口说一句嘛,怎么说话像吃了枪药,准是头天黑下没做好梦。

  哼哼,静珍冷笑起来,面目无比狰狞。不瞒你说,妹子,枪药我吃过,小刀子我也能咽下去。好梦孬梦咱们该做哪一个就做哪一个。剪断截说吧,别人不明白你还不明白吗?你也太无情无义了。我上哪里做好梦去?我要有妹子的八字妹子的运妹子的福星高照,我也不喝酒!

  扯那些个干什么?我是为你好!

  少管我!少为我好!甭管他亲的疏的湿的干的……说为我好的全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怎么一句话也不让说了?怎么说上一句话就像土匪?

  土匪?你算说对了。土匪算什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姐姐要是眨一眨眼,姐姐我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别打了,别打了,亲手足,亲骨肉,你们要再打,我这个老绝户头更没有活头了……老娘无奈,出来劝解,伤感地落下了泪。姐妹二人也受到这伤感情绪的感染,红了眼圈。

  中午,五口三代正踢里秃噜吃着热汤杂面,院门一推,进来一位中年妇人。格格格一阵笑声,随着妇人一同进入院内。妇人脑后盘着一个小纂,手里托着一大碗饺子,还在院子里就满脸堆笑地吆喝起来:

  “我说婶子!我说大妹子二妹子!你们尝尝我做的茴香饺子好不好!过去都是立夏前后吃茴香,这回倒好,秋分以后也吃上茴香了。韭菜黄瓜两头鲜呀。茴香不也一样吗?也是刚下来的时候鲜,快断的时候鲜呀!我心里说,快给婶子她们端过去!又是老街坊,又是新街坊。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又说是,亲不亲,家乡的人哩!”她声音洪亮憨厚,边说边笑,是比姜赵氏一家更浓烈也更地道的乡音。她是她们的乡亲,在乡下,住在一个村。近来,她和丈夫一家也举家迁到了北京,说也巧,就住在她们的隔壁。搬来以后,她一直很主动地与乡亲联络感情。静珍给她起的代号叫“热乎”。

  饺子似乎来得正是时候。倪藻更是喜出望外,喜形于色。于是静宜也喜形于色了。于是洋溢着喜气,老少三辈都说了道谢的话。

  只是“热乎”腾碗放饺子的时候东张西望,盯着他们的杂面汤和屋里的陈设只管看个不住。这使娘儿仨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色。端着空碗,由静珍陪着走到院里以后,“热乎”又用眼神迅速地巡视了一周。她看到了正房的链和锁,目光停留了两秒钟。她问:“哟,他大兄弟不在家呀?”静珍没有理她。

  “不是好东西!”静珍一回屋就指出了这一点。“官不打送礼的。”静宜引用了家乡的名言。孩子们吃得真香。大人们也都尝了几个,在吃着“热乎”的饺子的时候,没有进行对“热乎”送饺子此举的进一步分析。

  饭吃完,忙完家务,孩子上学,姐姐温酒,静宜和母亲各自躺下打盹。迷糊瞌睡之中,只听得静珍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喝酒,一会儿叹气,一会儿自言自语。自言自语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把打盹的母女吵了起来。

  “这又是闹腾吗呀?”静宜问。

  “今天‘热乎’进咱们家,所为何来?”静珍的脸上透出严重和神秘的神色。

  “管她为吗,官不打送礼的。反正茴香饺子里没下毒药!”

  “哼哼,”静珍一声冷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古话叫做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坑。也许是薄冰。深渊就是有水的深坑。你站在深坑之旁,最要紧的是什么?就是防着谁背后推你一把!”

  静宜对姐姐的论述表示叹服。但她仍然不无困惑地说:“可‘热乎’跟咱们远无冤,近无仇,乡里乡亲,邻里邻舍,早请安,晚问好,她跟咱们是真热乎呀!”

  “哼哼,她话里有诈,眼里有鬼,肚子里有文章。她来送饺子?她是探子!你不看她那对儿贼眼?看了东,看了西,还跟我打听‘老孙’回家了没有。你管呢?我没搭理她。”

  “是我老糊涂了,”姜赵氏拍了一下大腿,想起了一些什么。“那天我去‘短鼻子’那里买肉,只看见‘热乎’也在那里,她正和‘短鼻子’嘁嘁喳喳地说话,见了我就不言语了。‘短鼻子’还看了我一眼。”

  “她准是败祸我们去了,我们不能受这个气。”静珍喝下了最后一口酒,脸涨得通红。“人这个东西是这样子,我一想就后怕。寡妇失业的,绝对不能让人欺侮。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像人一样厉害像人一样恶。人在人的面前,绝对不能示弱。他只要欺侮你一回,就有第二回第三回,从此就没了完了。她就会吃了你吞了你不吐皮也不吐核!”

  说得是!说得是!母亲与妹妹完全赞成。

  静珍缓缓地放下酒具,走到屋门口,掀开帘子,向母亲和姊妹微微一笑。

  在这充满了亲子、姊妹深情的一笑以后,静珍稳稳当当、一步千钧地下了台阶,绕过了石榴树,走到了与“热乎”相邻的墙下。她又淡淡地一笑,长吸了一口气。

  对于姐姐的这套动作神色步骤,静宜当然不陌生。但她仍然感到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和泰山压顶的力量。果然,没等她思忖明白,已见姐姐双脚凌空跳起:

  “好你个狼心狗肺的探子,你个死养汉老婆!”

  一声宣战的怒吼。紧接着便是潮水喷涌般的破口大骂。骂的语言生动活泼,花样翻新,形象具体,壮怀激烈。简直像一连串炸弹起爆。

  一边骂着一边向静宜招手。静宜一开始觉得姐姐有点冒失。但姐姐的激烈情绪迅速传染给了她。她也感到热血要沸腾了。她坐不住了,她按捺不住参战的斗志了。终于,她也跳了几下,骂了几句。

  骂了两分钟,姊妹两人相视一笑。前一刹那还是同仇敌忾,气吞山河,立刻二人就能做鬼脸般地一笑,静宜自己也觉得有趣,简直神奇。

  就在姊妹俩要收兵的当儿,忽听到墙那边传来“热乎”的嘟囔声。好像是“热乎”说了一句:“这是吗行子哟!”

  这就引起了新的轰炸,骂得更深更烈更狠。新的轰炸持续了三分钟,终于,隔墙那面鸦雀无声,敌方火力已被打哑了。

  静珍出了一脑门子汗,嗓子也嘶哑了。她打了一盆温水洗了脸,又让妹妹拾她的剩水洗了洗。静珍的样子像一个得胜的将军,虽然有些疲劳,脸上仍然带着得意的笑容。她自言自语地分析解释说:“管他三七二十一,先骂一顿出出气!”停顿了一下,她又补充说:“我又没说是骂谁。咱们又没点出名儿来,谁心虚谁有鬼就是骂谁。身正不怕影儿斜,无病不怕喝凉水。咱们这么骂,坏人跑不出去,好人也屈枉不了。”解释完了,停顿了又一会儿,自己小声笑起来。

  这一个下午静珍变得相当愉快。她自己在屋里溜达了一小会儿。然后她拿起话本小说《孟丽君》。看样子她读得十分入神。一边读还一边哼哼小曲,有腔有调,有滋有味。

  姜赵氏看着自己的大女儿沉浸在读书乐中,心疼而又满意。她向静宜伸了伸大拇指,悄声说:“看咱姜家娘儿们,真不赖呆,可说是坚贞节烈,一步一个脚印。看这世道,只怕今后这样的女子越来越难找了呢!”

  静宜自觉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她可以凭自己的经验和直觉断定,说话倪吾诚就会回来。回来了到底怎么办呢?她又去问姐姐,姐姐忙于读书,只是轻轻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我和娘呢!”她转过头去继续念书去了。

  幸好倪藻今天放学早,岔开了静宜的紧张的心。倪藻出门玩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叫过正在玩“逮着玩”的倪藻,嘱咐他注意他爸爸是否到来。安排了这么一个放哨的以后,她好像稍稍放心了些。

  然后她去熬绿豆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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