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一本《活动变人形》帮助倪藻认识到,人是由五颜六色的三部分组成的:戴帽子或者不戴帽子或者戴与不戴头巾之类的玩意儿的脑袋,穿着衣服的身子,第三就是穿裤子或穿裙子的以及穿靴子或者鞋或者木屐的腿脚。而这三部分是活动可变的。比如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孩儿,她的身体可以是穿西服的胖子,也可以是穿和服的瘦子,也可以是穿皮夹克的侧扭身子。为什么身体侧向一边呢?这也很容易解释,显然是她转过头来看你。然后是腿,可以穿灯笼裤,可以是长袍的下半截,可以是半截裤腿,露着小腿和脚丫子,也可以穿着大草鞋。这样,同一个脑袋可以变成许多人。同一个身子也可以具有好多样脑袋和好多样腿。原来人的千变万化多种多样就是这样发生的。只是有的三样放在一起很和谐,有的三样放在一起有点生硬,有点不合模子,甚至有的三样放在一起让人觉得可笑或者可厌,甚至叫人觉得可怕罢了。唉,如果每个人都能自己给自己换一换就好了。然而这五颜六色还是让人快乐。他和姐姐各自选配自己最喜欢的组合,他们一会儿一变,一会儿说喜欢这个,一会儿又说喜欢那个,终于看花了眼。
童话书也有了,和童话书在一起的是一本印刷精美的《世界名人小传》。不是爸爸买的,而是爸爸的大鼻子朋友“史叔叔”送给他的。史叔叔就是史福岗,他是欧洲人,他拼命说中国话,拼命说北京话,拼命把一些词儿“儿化”和说“您哪”“真棒”“悬啦”之类的。他不但有清洁的服装,而且有快乐的精神,满脸的笑容。在爸爸这次大病以后的一个月,他出现在家里,他和爸爸讨论了创立一种译介欧洲学术著作的刊物的事。他对妈妈也很友好,谈一些家长里短,妈妈说这是一个好人。他还要求见姥姥和姨姨,姨姨没有见他,姥姥换上一件丝绒黑夹袄,与史福岗见了面。史福岗一口一个“老太太”,一口一个“您高寿啦”,“您有福气啦”,“您身子骨挺硬朗啊”,说得滋滋润润,说得实际上并不怎么老但以老为荣的姜赵氏笑得合不拢嘴。
会面以后,姜赵氏叹息说,想不到“洋毛子”里面也有这样知书达理的人。她又回忆起她的童年时代家乡的义和拳来了,大师兄一运气,用手掌劈断十二块砖,耍把式逞了能了。义和拳的口号“扶清灭清……”如果洋人都像史福岗先生这样知书达理,多好!
《世界名人小传》一共收了三百多个人,每页一幅画像,一段文字说明。苏格拉底,柏拉图,巴斯脱,诺贝尔,爱迪生,哥白尼,伽利略,“老虎总理”克雷蒙梭,“铁血宰相”俾斯麦,“圣女”贞德,作家狄更斯等等,倪藻都是从这本书里知晓,又从而记住的。哥白尼和伽利略是被烧死的(这本书里是这样说的。按:事实上伽利略并非被烧死的),这使倪藻觉得十分痛苦。他问爸爸,爸爸并没有做出什么解释说明。俾斯麦年轻的时候住进一家乡间旅馆,他按了几下铃仍然不见侍应生来,于是他掏出手枪向屋顶开枪射击,这也没有给倪藻留下任何英雄形象,相反他觉得这样的人很蛮横,称得上横行霸道。圣女贞德是被英国侵略军烧死的,贞德的画像使他十分崇敬。狄更斯是因为踢足球伤了腿,才改行搞起写作来的,这使他觉得十分有趣。当一个文学家,不是比踢足球有意思得多吗?即使狄更斯的腿不伤,不是也应该致力于文学而不是致力于足球吗,为什么把他的成为作家说成是伤腿事件造成的呢?
三百多个“世界名人”里只有一个中国人,就是“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在倪藻上的学校里,每个教室正面都挂着孔子的像。他不理解孔子穿的衣服为什么有那么多皱褶,他更不理解为什么孔子还佩带着一柄剑(刀),孔子那样一个老态龙钟的驼背样儿,给他一件兵器,他会用吗?
他最同情、最喜爱的还是穷苦出身的爱迪生。他在火车上卖报,被一个耳光打聋了。他这样不幸,然而他发明了电灯,发明了不知多少宝贵的东西。当一个发明家是多么有趣啊。等他长大了,有些什么东西等待着他去发明呢?
他对孔子没有好感。然而整本书和它的发亮的书皮仍然出奇地吸引着他。那是一个广阔而有意义的世界。与现实的他的世界相比,他甚至觉得是“世界名人”们的世界更真实。那些奇形怪状、头发、胡须与服装都令他惊诧的“世界名人”们,常常引发起他一个又一个的思想。
其中最重要的,他发现,世界名人们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事情,都为自己要做的事情忙碌奋斗一生。而他的家人的特点,就在于谁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事情。这真可哀!
他把《世界名人小传》拿给姨姨看。接连几天姨姨在清晨梳妆打扮以后便端端正正地坐在条案前读这本书。“不赖”“真不赖”“不赖呆”呀,姨姨这样评论着。按照家乡的口音,“赖”读阴平,“呆”读轻声作助词用。姨姨吸的劣质纸烟的一块火灰落在了法国皇帝拿破仑的头像上,把拿破仑烧出了一大又一小两个洞。姨姨用手一掸,火灰化整为零,又在书的一些页上留下火星的黑点子,这使倪藻觉得颇为丧气和伤心。
童话则只属于他和姐姐。他们各自读了一遍,不认识的字互相问,问不出来就查字典。读完了,他和姐姐互相讲已知的故事。一个人讲的时候另一个人补充或者纠正,好像是温习功课准备考试。
倪藻最喜爱的是活命水与金丝雀的故事。一个老头他很老了,疾病缠身,愁眉不展。森林女神告诉他的儿子,需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寻找会唱歌的金丝雀与能够起死回生并使人返老还童的活命水。老头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与二儿子忘记了女神的忠告,在山中路上回头看叫他们的名字的女妖,他们没有能够找到金丝雀与活命水,反而自己变成了冷冰冰的石头。(读到、讲到这里倪藻往往愤怒地喊叫起来,为什么这样没出息,不听女神的话,却受了女妖的诱惑!)而第三个儿子坚忍不拔,战胜了女妖,带来了金丝雀与活命水,救活了哥哥,救活了无数变成石头的人,使病体奄奄的父亲康复,大家听着金丝雀的歌儿,过着幸福的生活。这个故事给倪藻的印象真切而又深邃。他一次又一次地体验着那老年的痛苦,青年的意气,希望的遥远,诱惑的险恶。他好像本人走到一个怪石嶙峋的山谷中,他听到了各种魔怪的叫声笑声。他一次又一次地考验自己,能战胜艰难困苦、恐怖孤独和难以抑止的诱惑吗?有时候他的结论是能,他能够,他就是三儿子,他把活命水泼到石头上,凝固千年的石头复活了,变成了一个个活泼热烈的生命。全世界还有多少这样的等待了、渴望了千年万年亿载的冻僵了的、挤扁了的、压硬了的,失去了语言、情感、温度和运动的灵魂!原来每一块石头便是一个这样不幸的灵魂!他要去解救这些灵魂,他要去帮助这些灵魂,他要让他们听到金丝雀的仙乐一样的歌声!即使他在寻找活命水、解救众石头的路上失败,即使他不但没能够复活石头而且自己最后也变成了一块冰冷坚硬沉重的石头,但是只要不放弃寻求活命水的努力,不是总会有一天找到这活命水,总会有一天解放包括他和他的亲人们在内的石头的吗?
这样一种感动是太强烈了,他的瘦小的身躯似乎容纳不下这强烈的感情与博大的忧思。他只是和姐姐说说罢了。说着说着,他忽然问:“姐姐,你爱中国吗?”
倪萍不知道他的话的含义,含含糊糊地点了一下头。
“我长大了一定要爱国。我愿意为了中国去死!我们的中国太贫弱了!”倪藻流着泪说。
除了说说,除了幻想着那金丝雀和活命水,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倪藻也跟着姥姥去逛庙会。他喜欢看练把式的,可惜这些人说得多,练得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且说的那话使你觉得他马上就要练给你看,结果害得你一站一等就是老半天,他还在那儿说呢。
终于也练了几招,使倪藻大为兴奋。他回到家里,站到铺板上模仿着耍吧起来。没有几下,忽然头重脚轻,头朝下从铺上栽到了地下,把脸都摔破了。父亲感叹地说:“太缺乏营养!他的食品的热量不足!头部供血不足!站都站不稳!让儿童过这种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这是犯罪,这是犯罪呀!”
倪吾诚感慨激昂,倪藻却觉得反感乃至讨嫌。他是一个人,不是一只猫或者一只狗,不应该当着他的面评头论足,摔了就是摔了,用不着营养长营养短,上哪儿弄那么多营养去?摔破了脸你最好拿一瓶二百二十来,或者一块橡皮膏,如果没有药品和用品,你安慰两句,胡噜胡噜脑袋也行。妈妈就是这样的。“胡噜胡噜毛,吓不着,胡噜胡噜背儿,吓一阵儿。”这是家乡的童谣。所有这些都没有,却在那里夸张地喊什么“犯罪”,不全是废话吗?这种感叹除了败坏自己也败坏所有的听到他的感叹的人的情绪以外,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吗?
倪藻脸伤以后有两个晚上没有看课外书。他盯着爸爸喜爱的横幅,如读天书,一个字的意思也不懂。难得糊涂的难写作“”字,就更让倪藻糊涂。“”是什么呢?一定是“鸡”的另一种写法。鸡又有什么糊涂的呢?
“这是学问,”倪吾诚说,“就是说,一个人该聪明的地方就要聪明,该糊涂的时候就要糊涂。”倪吾诚给倪藻讲了一些儿子听不懂自己也没懂的话。
他搞不清父亲。
毕竟是一个平静的冬天,是倪藻的记忆中唯一一个平静和睦的冬天,是倪藻记事以来中唯一一段和父亲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一个冬天。父亲译书译文,成天不断地查字典。有时候父亲睡得很晚。倪藻睡了一觉了,醒来尿尿,看到父亲还在灯下查字典。阳历年以后,父亲又找到了新的事由,是在一个中学兼一些课。他按月把薪水交给母亲,这使全家洋溢着一种喜盈盈的气氛,虽然父亲和母亲每天都要吵几次,有许多争吵与他有关。
“吃饭的时候不要吧唧嘴。”当倪藻吃得正香的时候,父亲会发出这样的告诫。
“他爱吃。”母亲辩解说,而且示威般地边吃边把嘴弄得吧唧、吧唧地响。
“这样的习惯不好!”父亲又说。
“你的习惯多好!”倪藻在心里说,父亲的干涉破坏了他的吃饭的兴致。何况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这时倪吾诚咀嚼和吞咽的时候发出了一些声音,“您也在吧唧嘴!”倪藻兴奋地指着父亲。
“不要用手指别人!”又是新的训诫。
“你说话专门爱指着人!”母亲揭露说。
父亲显然要发作了,但是他看了一眼郑板桥的书法,便死皱着眉头忍了下来。
“天太冷了,把我的手冻坏了!”倪藻放学以后,伸出冻红的小手在火炉上烤,叫苦地说。
“不要烤手,”父亲又告诫了,然后发高论,“这算什么冷?在黑龙江,在西伯利亚,比北京冷得多。还有北极呢,北极圈里有住在冰房子里的爱斯基摩人。世界上的一些先进国家,每年都派人去北极探险……小娃娃不应该怕冷。”
全是废话!倪藻判断着。
母亲已经搭了碴:“你说这些个管吗用?你个当爸爸的不说是给孩子置一件新棉袄新毛衣,也不说是给孩子置一顶新航空帽新毛窝。他这一身,能上北极吗?你上过北极吗?为了省煤我少往炉火里添几块你就发脾气呢,倒让人家上北极!”
倪吾诚低声自言自语:“愚昧,彻头彻尾的愚昧,简直像白痴……”他的声音自己也听不见,更不敢让别人听见。
倪吾诚没事时还常常让两个孩子站给他看,走给他看。他要检查他们的脊椎骨是否挺直,两肩是否保持了水平,腿是不是罗圈,走路时脚是不是有内八字或外八字。
这使两个孩子讨厌得发狂。他们不能容忍这种侮辱性干涉性的所谓关心。倪藻甚至于开始怀疑父亲与母亲的和解究竟是否好事了。当父亲与母亲势不两立时,当父亲常常不回来或者虽然回来他们也奉母亲之命躲着父亲时,他们的生活不是自在得多吗?
还有整套的繁文缛节与理想主义的高论。见到哪个人该叫叔叔,见到哪一个人该叫伯伯了。什么时候该说谢谢,什么时候该说对不起,什么时候又该说再见了。哪一个词用词不当了。哪一条有趣的新闻并不可靠啦。冬天睡觉的时候也应该开窗户,天好的时候应该到户外做日光浴啦。应该学会自己动手制造文具和诸如——幻灯箱。更应该从小学会跳舞、骑自行车和开汽车……有一些无孔不入的“应该”像投向姐弟俩的一根又一根捆人的绳索,而另一些“应该”则犹如白昼说梦……接受父亲的“教育”是怎样的痛苦,怎样的一场灾难啊!
“你爸爸有神经病,”静宜的评论和对孩子的教育倒很干脆。“不用理他。”她补充说。
倪萍和倪藻都乐于接受母亲的观点。
越在家里呆的时间长倪吾诚就越喜欢自己的两个孩子。越喜欢就越关心。越关心就越发现了那从小就暴露出来的种种短处,令人痛心!倪吾诚早就与别人谈论过,救中国只能从救婴儿做起,七岁再教育或者六岁再教育甚至五岁再教育,晚了!越喜爱和关心自己的孩子便越要教育,越教育便越使倪萍和倪藻不喜欢自己的父亲。
倪藻开始把自己的幼小的却是饱满的精力和幻想投向读书。离他的家所在的胡同隔三个胡同,有一座叫做“民众教育馆”的小院子。里面只有一个阅览室,座位坐满可以容纳三十多个人。他第一次去“民众教育馆”是在下学以后由一位高年级同学带去的。由于他年龄过小,刚一进阅览室就听到一声严厉的警告:“小孩儿不让进。”是坐在“柜台”后面、里首的几架书前的一位不搽脂粉、面黄肌瘦的中年女人发出的。倪藻吓了一跳,心惊胆战,面红耳赤起来。“他是来看书的,”大同学说。“没有小人书,”女人说。“我不看小人书。”他争辩说。
大同学教会了他查索书卡,卡片上传出一种陈年纸墨的气味。一次可以借两本书,他借了《冰心全集》和叶圣陶的童话集《稻草人》。
中年女人不信任地盯着这个孩子,不情愿地拿来了书。倪藻是在这个女人的专注的、严厉的目光的压力下读他平生第一次从图书馆借的书的。也许她以为我是来偷书的,防着我逃跑?倪藻想,他读起书来如坐针毡。而且,有那么多不认识的生字。许多字不认识,但更多的字他认识。通过他认识的字,他大多可以猜到那不认识的字。一开始他问了几次大同学,大同学的回答竟是十之八九符合他的猜测,使他狂喜,使他平添了读书的乐趣。至于看得懂看不懂,他也说不清,然而他专心,他感动,他默念着书里的句子,对那些美丽的词藻和美好的含义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完全沉浸在书的世界里了。他已经不去管那严厉的、不信任的目光。那目光实际上已经变得温柔和亲切了。另一个管理图书的戴着圆圆的花镜的老人走过来了,中年女人指着倪藻笑着向老人耳语。老人也笑了,他向倪藻这边点一点头。
这一冬倪藻成了这个“民众教育馆”的常客,馆里的老人和中年女人都认识了他。有时候北风怒号,天阴如墨,阅览室里的炉火奄奄一息,即使原本有几个读者一见天气变了便匆匆还书回家。但是倪藻总是坚持到最后,不到闭馆的时候他不走。有时他也冻得不住地吸溜鼻子,但是他舍不得走。有时候两位工作人员不得不劝告他和说服他早一点离去,倪藻方才意识到如果他不走这两个人也都走不了,于是他无可奈何地、恋恋不舍地还掉书。人虽然离开了设备简陋的“教育馆”,心却还留在那里。
听到他讲在“民众教育馆”读书的情景,母亲的常常愁苦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笑容。真乖,真好,真聪明,真有出息,她赞不绝口。但是别太累了,她提醒说。姨姨则更兴奋,她自称她自己也是“书迷”。她常常花一点零钱从书摊上租书看。我看的都是闲书,她声明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姨姨开始引经据典。“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诌。”她又说。“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家有良田千顷,不如薄艺随身”,然后是一个又一个苦读的故事,最后又是“吗行子那个吗行子”了。
姐姐对倪藻的读书抱恐惧、反对的态度。“你那么小,读这么多书,脑袋会爆炸的,脑浆子会流出来的。”她说得难听,弟弟便和她打起来了。后来,她挨了母亲一顿骂。
父亲听了他读书的事非常悲伤。倪藻,你为什么没有童年?他是这样对倪藻说的:“现在还不是你读书的时候。除了上课,你最主要的是游戏。游戏,懂吗?培根和狄德罗,詹姆斯和杜威,他们都强调说儿童最神圣的权利便是游戏!没有游戏的童年是多么寂寞!童年的寂寞感。你不懂吗?当然,你懂。儿童的书应该是彩色的,印刷精美,图文并茂的。儿童的书应该配上唱片。唱片?什么,你连什么是唱片都不懂?没见过留声机?噢,怎么办?儿童的书还应该是香甜的,读完了可以像吃蛋糕一样的把它吃下去……一个文明的国家应该有一种一切为了儿童的观念。在完全没有这种观念的国家生存的儿童是非常寂寞的啊,我的童年在孟官屯——陶村,就是非常非常寂寞的啊!”
倪吾诚呜咽起来,抽泣起来了。他的嘴脸难看地扭歪着,他喘不过气来。他摘下自己的眼镜,用手背无效地擦拭着眼角的泪水,结果脸上的泪水并没有擦干,手也湿了。
倪藻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动情。但他感觉到了父亲对他的爱,他感到了父亲的真情,感到了父亲的超乎眼前的一切的美梦。即使父亲说得都对、都真诚也罢。他说这些究竟要干什么呢?他究竟是在维护争取还是在破坏摧毁他的童年呢?他究竟是为了孩子而痛苦,还是像传播瘟疫一样地传播和发泄他自己的痛苦呢?那种夸张的怨天尤人的悲愤,究竟有多少道理,多大用处呢?它能丝毫改善任何人的命运、任何孩子的童年吗?一个关心孩子的童年的人,能够这样肆无忌惮地在孩子面前大发歇斯底里吗?然而一个高大的男人哭了,为自己而哭了,哭得那样丑,这使倪藻终于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了。
也许当时的倪藻的思路并没有这样清楚,也许当时他还理不清自己对于父亲的一番动情的感慨的反应。有一些概念,有一些名词他也还并不会用。但他的惶惑却是分明和彻骨的。这惶惑整整继续了几十年,继续到父亲的死后,而且事后回忆起来,他分明记得当时在“童年”问题上他对父亲的感慨的感慨,是怎样地像向两个方向使劲拉去的马一样撕裂着他的心。
“别哭,别哭,”父亲止住了他的哭泣,“让我们玩一玩吧。现在我没有事,我愿意和你玩。你可以骑着我像骑一匹马,你可以吆喝,可以用鞭子抽。要不我们两个人斗拳,我只许防守,却不许进攻,你打中我的身体一拳我就伸一回小指头,就算我输。要不你在炕上折跟头,我来保护你。要不……要不弹球?弹球我可不会,可是我可以跟你学,你做我的小先生……”
后来倪藻选择了“斗拳”。他一拳又一拳地打中父亲的身体,父亲一次又一次伸出了小拇指。倪藻又跳,又叫,又笑,庆祝他在拳击竞赛中的接连告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