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不到半个月姜赵氏与周姜氏便从家乡回来了。立春早过,九九消寒,又是一年春草。倪萍和倪藻还有倪萍的一个女同学正在一起踢毽儿。静珍回来了,背着一个大包袱,提着一个柳条筐,满脸风尘,又黑又瘦。不顾外甥和外甥女的欢呼,她迫不及待地劈头先问一句话:“你姥姥呢?”
两个孩子不知如何回答。
进了院子,见到静宜,静宜正在扫地,听到动静刚要转过身来,还没有见到她,她急问:“咱娘呢?”
一句问话收起了见到归来的姐姐后静宜脸上出现的笑容。她一怔,终于明白,急急反问:“娘没跟你一起回来?”
“这么说娘还没回来?”
“娘不是跟你一块儿回的老家吗,怎么问我们?”
“我只问你一句话,娘在不在家?”静珍的脸红了,脖子上的青筋暴露了出来,脑门上出现了汗珠。
“我不是早说了吗,没有。”静宜也急了,脸红了,又白了。她追问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静珍的脸也变得苍白了。她放下包袱和筐,边擦汗边叹气说:“别提了别提了,车过石桥镇,站上停了车。我下月台寻思着给娘买张烙饼夹豆腐丝,我们从早晨到这会儿是水米没打牙。我在月台上买饼,人诚了多了,又来了一队日本兵。我没看见,还在那儿买饼呢,别人都走了,没把我吓杀!一抬头,日本兵正上车呢,我走过去就冲我嚷开了,吓杀我啦,吓死我咧!有吗法呀,我往后走吧,从最后一节车厢上的车,那儿没有日本呀,哇里哇啦,说崩了你比踩死个蚂蚁还便当呢。我寻思着上了车再找娘吧,从石桥镇到北京,一路五个钟头,我挤过来又挤过去,就没找着。把我急的!可怎么着(读zhǒu)吧!再来回挤警察也不让了,就地上都坐着人,大包袱小箱子,我那么来来回回地走多挨骂呀,我再来回地挤,非让人家给从车上推下去……”
“娘到底怎么啦?说这些没要拉紧的干吗?”静宜不耐烦了。
“我寻思着在车上是没法找了,等下了车再找吧。别说,娘在那上头还有一个座呢,没吃饭就忍着吧,先坐在那里。车一到北京我头一个就跑下来了。我堵在月台口上,反正下车的人都得从这儿走。反正娘她也不能不下来吧,我就在口上等了半个钟头。谁知道多长时间,反正人都走净了,一个人都没了。最后还是没等着,我还当是娘回来了呢!”
“这又不是人话了不是?你在石桥镇就把娘丢了,娘会长翅膀啊,怎么飞到这里的?”
静珍顾不得与妹妹理论,跺脚说:“罢,罢,我上火车站,我再找娘去,火车站那里若是没有我坐上火车往回走,到一站我找一站,找不着娘我就不回来了!”说到这儿,静珍流出了眼泪。
静珍的眼泪中止了静宜的抱怨,静宜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她说:“别急,你刚回来多辛苦,你怎么也得歇歇,我找去,我不信那么大一个人就找不着啦,再不行咱们找巡警去!”
姐妹二人推让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两人共同去找。事态紧急,气氛肃穆,正要叫来孩子吩咐几句,只听得倪萍一声快乐的吆喝:姥姥回来了!
换了一身黑绒面袄裤,头戴一顶黑丝绒帽,脚穿一双黑条绒缠足小鞋的姜赵氏,提着两篓冬菜袅袅而进。那身多年未穿的压箱底的衣服,大大地改善了姜赵氏的风度。她进门时的那种神采恰与静珍进门时的狼狈万状形成鲜明对比。二位闺女一见娘回来了,喜出望外,庆幸万分,喜泪横流,亲亲热热,簇簇拥拥,把老娘拥到屋里,两个争说对娘的担心,对娘的惦记,对娘的孝心,同去找娘的决心,以及娘没有与静珍一起回来是何等伤心。她们越是这样说,姜赵氏就越是欢喜,心满意足所以镇静,越发从容地说:“我的傻闺女,着的吗急嘛。我眼不瞎,耳不聋,人不糊涂,鼻子底下有嘴。反正车是到北京的。大姑娘上不来就个人坐车吧。我倒是怕大姑娘上不来车了。不过我寻思着她能上来。还好,日本兵对我还算客客气气的。下了车我还找你哩!什么?不饿,光顾了回家啦,也忘了饿啦。就是拉车的那个行子不是个玩意儿,他走得又慢还净拉着我穷转悠。他想多要钱哩!亏的我一路上一路跟他说,我家就是北京的,这路我都认识,你抄点近多好,别来回转了!这不是,这才到家!” “忒好啦,太好啦,回来就好啦……万一你要是回不来,我打算一头就撞死在火车站了!”静珍又哭又笑,激动地说。
“可不是嘛,咱们仨可真是!以后可别打啦!别打啦!你晚回来这么三分钟,我简直要死过去!”静宜兴奋、天真、纯朴地说。
三个人又说了许多亲爱温柔的话。孩子们也都高兴异常。姜赵氏老太太有一种无法消除的伤感。这次回乡,又差不多卖了全部地产,今后连张知恩、李连甲这样的老伙计也不必要来了,也不会来了。姜家的产业就这样完了。她现在有的只是两个不幸的女儿。这一个下午,她们都相信她们自己的善良。母女团圆便是最大的福气了。最后趁此机会静宜告诉母亲与姐姐:她又怀孕了。母亲与姐姐互相看了一眼,不知如何反应好。
一下午倪吾诚在北屋赶译一篇关于克伦威尔的文章。是史福岗约他译的,他必须在明晨以前把这篇文章译完。史福岗办的《东西学术》杂志已经支给他许多钱,这篇文章是他所不知道的一个名叫赫尔曼•翁铿的人写的。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译得对不对。但是一想到欧洲,一想到欧洲人,一想到欧洲国家的语言,一想到诸种难懂的名词,一想到永远清洁高贵得一尘不染的史福岗的西服和大衣,他就觉得快乐,升华,升仙。这样,尽管这篇文章的内容、叙述和用语,无论在逻辑上还是在现实性上对于他来说都是莫名其妙的与毫无意义的,但是在进行着这枯燥的翻译工作的时候,在不断地查字典、思忖、猜测、猜测不出来发起火干脆给他胡乱安(读ǎn)上一个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却从另一面,从情感上和境界上获得到了相当的安慰和满足。即使只是接触接触外文字母也是快乐和骄傲的啊!
但这一下午他译得不顺利。静珍的归来、虚惊、责备、岳母的归来、团圆的欣喜……这一系列呜儿哩哇啦的喊叫,这一系列噪音传到他的耳鼓里。这种愚蠢,这种短见,这种无知无能无聊,这种无事的喧闹和发泄,这震耳欲聋的乱哭乱笑乱喊乱叫,这是灾难。这是倪吾诚的灾难。这是赫尔曼•翁铿的灾难。这是十七世纪的专横的英国人克伦威尔的灾难。这也是欧洲的、人类的、文化的灾难。
他译不下去了。他抽烟,他阴沉地看着四周,他在这间房子里已经“老老实实”地呆了四个月了,他断定,他就要发狂!
而你是个畜生,你是个畜生,我是个畜生!
低语。进攻、审判、警告、自白。他发抖。他深深吸了一口烟,一口吸掉了半截纸烟。
他轻轻捶了一下桌子。他不敢重捶!他连重重地拍一下桌子的可能性都被剥夺了。他的任何情感的表现都会受到静宜的攻击。别把孩子吓住!如果他说话声音大一点,如果他苦中作乐用英文念了一段格言,如果他转了一句之乎者也,他立即会收到静宜的抗议。而她们却可以尽情喊叫!而且他的桌子已经禁不住重重的一击。由于折磨,由于对他的灵魂的蹂躏,由于愤怒和痛苦,桌子已经不止一次接受了他的可怕的击打。桌面上的白漆被打掉了,桌子上出现了好几个坑,他的手指上沾满了血。就是这样的桌子,就要在这样的桌子上介绍欧罗巴的文明。而他并不能断定这种翻译和介绍究竟有什么意义,在兵荒马乱的今天,在日军占领下的北京。除了能混几枚不足饣胡口的稿费。
想起这几个月在家吃的饭倪吾诚只能低头垂目,心如死灰。是低能还是故意和他作对呢?如果他说这个菜太咸了,下个菜就可以不放一粒盐。如果你说这个菜炒得太老了,下个菜必定是半生不熟。本来挺好的烧萝卜,临熟的时候把两天以前吃剩的熬白菜和三天以前剩余下的已经开始变质的豆腐干掺和进去。最后既失去了萝卜味也不是白菜味又找不到豆腐干味,只剩下了猪食味。还公开地振振有词地说:“豆腐干走了味了,不搀到新菜里就没法吃了。”完全是喂猪的逻辑。还有一次喝菜粥,那是新鲜白菜刚下来的时候。倪吾诚喝了两大碗,一再夸赞说菜粥好喝。这种夸赞中包含着他对新鲜蔬菜所含的维他命的珍视,也包含着另一个重要的意图。他完全知道静宜在两个孩子面前讲了他的许多坏话,把他说成一个花天酒地、骄奢淫逸、挥霍浪费的人。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可以饮菜粥如甘饴,他要在两个孩子面前树立自己的真实形象。
结果怎么样呢?正像他对于大葱抹酱的欣赏招来了葱与酱的泛滥成灾,使他至今一提到葱与酱便胃中漾酸汤一样。一连串的烂帮子烂叶子烂根子熬的菜粥苦如黄连。后来他喝的菜粥有一股浓浓的硫磺味儿,他怀疑是不是把他治疗癣疾的药膏煮到了粥里……
而最最让他悲伤、让他心碎心灰心寒的是他的两个孩子。孩子坚决地站在母亲一边,孩子完全不理解他的追求,他的苦心,他的爱。在他饮菜粥和饮黄连的时候,孩子把粥喝得小嘴吧唧吧唧响,做其乐无穷状。这是向他挑战,这是对他的示威。孩子们偷眼看看他愁眉苦脸难以下咽的洋相,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又与他们的母亲交换一个眼神,会心地一笑,冷笑与嘲笑。嘲笑他的痛苦,嘲笑他的胃和舌头,谁让他长了一个能辨别五味的舌头!谁让他懂得了营养学ABC,并痛切地懂得了美食有利于身心健康!美食能使人性情柔和、皮肤滋润、毛发丰美、四肢灵活、心地善良、举止有礼。美食能促进社交,提高文明,训练一种新的素质。他是一个人,这是他的罪吗?他有人的肉身,他有知识,他追求体面,他热爱生活并且追求生活,而且他见过,他侥幸见过了从而懂得了什么是人应该过的真正的生活,这难道是罪吗?
他本以为孩子能够懂得。他本来相信进化论。他寄希望于未来,于下一代。他希望他也相信下一代将生活得更加文明、高尚、善良、幸福。而他最最亲爱的儿子倪藻居然问他:“爸爸,您又喝茶了。听说茶叶贵着哪,您干吗非喝茶不可呀,多费钱呀……”
这是最可怕的。显然,不仅三个女人,而且两个孩子也加入了统一战线,反对他、与他作对的统一战线。也是反对一切外来的文明与进步的、快乐的与有希望的东西的统一战线。那也是一种自我封锁、自我蹂躏、自我摧残的统一战线。
在这个家里,他绝对的孤立。因为——比如说因为他喝茶。
他要求孩子们在喝粥的时候不要稀里呼噜,响响地咕咚咽下一口以后还要吧唧着嘴咂滋味!“如果将来你们出洋留学,吃东西的时候嘴发出这么大的响声,那是很不礼貌的事情。”他苦口婆心地说。
格格格格,姐儿俩笑了半天,一起取笑着声明说,我们是中国人,我们不是洋人。我们没出过洋。我们知道您出过洋。您出过洋又怎么样?您变成了洋人了吗?我们没想出洋也没钱出洋。我们不懂洋规矩。
回答完了,稀里呼噜,咕咚咕咚,吧唧吧唧,两张小嘴似乎耍起了口技。
倪吾诚面部充满了肃杀之气。侮辱。幼小者的蛮横与残酷。人人都玩弄他的痛苦。不可理喻。委屈。他懂得了愚昧与野蛮的力量。
偏偏不识时务而又喜爱直言的倪萍转过来她的刚刚剪过发的头,直视着倪吾诚问道:“爸爸,您不喜欢吃菜粥了吧?您说您喜欢吃菜粥实际上咽不下去了吧?菜粥没有饭馆里的鸡鸭鱼肉好吃是吧?您咽不下菜粥有点发火了吧?您不乐意了就挑我们姐俩的毛病了是吧?”
甚至小小的孩子、天真无邪的女儿也能用一把匕首刺入他的灵魂绞过来旋过去。似乎每个人的存在都是为了伤害别人。越是亲人伤害得越深、越狠,越是他爱的人就越能够对他下毒手。
“混账!”他拍响了桌子。
“你混账!”静宜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反应。反应完了她才来得及想事情的就里。
他当然不能再拍桌子、再喊叫、再发歇斯底里。他看到了倪萍眼里的泪花。那善良的、忠诚的、愚傻的泪花!倪吾诚真想给孩子跪下。你们应该生活!你们应该成为现代的人!你们应该享受真正的人生!你们听我的,听听我的吧!为什么要自己揉搓自己,自己把自己捏在手心里?为什么穿一件带花的衣服还要罩上一件旧黑褂子?为什么见了客人、甚至见了史福岗那样的客人不微笑、不打招呼,又不回答人家的招呼?为什么不把头发梳得美一点,而要剪成一刀齐的齐眉穗(刘海儿)?为什么好容易吃个肉菜却要在肉菜里放上那么多盐那么多水,说什么这样可以显得多一些?为什么走道要弯腰、八字脚,见人鞠躬的时候要向前探脖?为什么笑的时候露出那么多牙花,笑完了不立即把嘴闭上?为什么给她钱她也不肯去浴池洗澡?为什么一个女孩子不唱歌、不跳舞,即使唱歌也是一个人偷偷地唱,小贼一样地唱,一听到有人过来赶快把歌唱停止?怕什么怕什么怕什么?而跳舞,他只要一说到跳舞,女儿的表情比见到了鬼还难看,为什么?为什么给你买了一个好看的毛线帽子你明明喜欢得不行(从你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呀)你却不戴,把它悄悄地藏起来,自己悄悄地看,就是不戴,反而用与静宜一模一样的腔调说:“多费钱!”甚至买了蛋糕倪藻也先要问:“多少钱?”然后同样惟妙惟肖地责备道:“多费钱!”孩子从小就造就成了这个样子……啊!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换一个样子活,换个样子活,不换个样子还不如不活!何苦活! 倪吾诚颓然离开了饭桌。他吃不下去了。他“罢吃”了。
还有差事,还有薪金,还有哲学,还有政治,还有抗日,还有健康,还有他永远渴望的根本没有的爱情。还有到处借的钱与赊的账。还有出路、今后的选择、今后的人生之路。一切都一塌糊涂,一团漆黑。偌大的世界,竟没有一条路对于他是走得通的,所有那些高尚的思想,他能实行吗?所有那些低下的苟活,他能安心吗?噢……生不如死,他连死也不敢!
你是个畜生!
一阵冷战,一阵透心凉!倪吾诚是怎样的一个畜类呀!他想起了静宜的肚子。
第三个孩子,第三个没有教养、没有灵魂、也没有获得教养和灵魂的可能的人!他的敌人!他的无耻无能无望的标志,这该死的静宜的肚子!
畜——生。哈哈哈……
爆发的笑声来自正起劲地喝着菜粥的静宜和两个孩子。他的中途“罢吃”没有引起他们的一丝一毫的关注。也许,他们正在嘲笑他。显然,他离开饭桌以后饭桌上的气氛变得多么融洽自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