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你站住,回来。不然我就要在全院职工大会上批评你!”安适之朝气冲冲地奔屋门走去的孙大勇喊道。
孙大勇站住了,扭回头瞧瞧安适之,嘴角朝下那么一撇,说:“你乐意,你就批。你不就这两下子嘛!这人们不怕。我告你说,现在可不是'四人帮’那时候儿啦。您上眼瞅瞅,今儿是一九八二年八月三号。”说罢,拉开门就走了,气得安适之把手里的书“啪”地扔在桌子上。
安适之在屋里转了一圈,走到电话机前头,拨郑柏年办公室的号码。电话铃响了半天,没人接。他生气地撂下听筒。
安适之不能不生气,连这个在全院臭了街的孙大勇都敢公然顶撞他,而且搬出“四人帮”来暗示他那时候的飞黄腾达,这不成心寒碜他,给他心里扎刀子嘛。那么,孙大勇以外的人呢?那些嘴里不说,心里憋坏的人们呢?难道他们不是沉默的孙大勇?他感到孤独,同时也觉得有点惶恐。他坐到沙发上,打开落地风扇,陷入了沉思。
他想要给那些隐藏的对手,那些心怀巨测的幸灾乐祸者一个响亮的警告,这警告就由孙大勇开始。他想建议让郑柏年签发一个公告,开除孙大勇,或者起码留院察看二年。这就叫杀鸡给猴儿看。
孙大勇的确是把柄最多的一个人。他差不多干遍了新华医院所有的科室,并以所有的科室都嫌弃他而告终,如今在医院“待分配”。他先是在内科病房当护士,结果呢,两次配错了药,把缓泻药送给腹泻不止的病人,把发汗药送给肺结核病人,差一点儿让二位虚脱而死。后来,他调到外科,专管推送病人到手术室去的工作。手推车行进的走道是条弯曲的斜坡,由二楼到一楼。小伙子觉着这条走道很象是练习飞车走壁的场所。一次,他奇兴大发,小跑着把小推车撤了手,看它以美妙的姿态向下冲去。拐弯时,手推车重重地碰到墙壁上,把病人整个翻下车来,使这位肠套叠患者,除了在腹部开刀之外,还在额角上缝了三针。那时候,郑柏年正在日本开会,他一回医院,全科医护人员就对他发出雷鸣般的指责,说他不应该收下这么个宝货。最后全体一致,以民主表决的方式,恭送孙大勇的大驾启程。孙大勇又到了中药房。他聪明的头脑,立即发明了“抛撒抓药法”。他废除了量药的戮子,而改用“手秤”。其操作法如下:将三张白纸平摊于药柜平台上,拉开所有常用中药的抽屉,以备随时伸手可抓。然后,一目斜视药方,另一目搜寻药屉,右手伸入待抓药品之屉中,抓取药品,略掂一掂,以衡量其重是否约等于一剂药量之三倍。然后,由右向左,将手中之药抛向事先铺好的三张白纸上。待所有药物都抛撒完毕后,即行包扎。这时,便可大呼小叫:“35号,三剂中药。”
这方法虽有简单快捷之效果,却也有药量不准、不匀的毛病,使老中医们费尽脑汁斟酌增减的一克两克药量,全变成无效思考。所以,这“先进”工作法常常受到等待取药的患者的惊呼。除此以外,孙大勇还常常顺手抓些乌梅、大枣之类放入他的口袋,回到宿舍用电炉子煮红枣汤或者乌梅汤。至于山楂丸之类的成药更是时常充盈在他的衣袋。他那时的最高愿望,是盼望药方上多开些黑芝麻、大枣、桃仁、怡糖之类,好让他回家熬八宝粥喝。可惜,这不高的理想尚未实现,他就被调入供应室。那里没有五子衍宗丸可供他随时补精壮阳,只能每天坐在圆凳上搓棉棒。以五大三粗的壮汉,对付那小小的棉棒,应当说是绰绰有余吧,可是偏不,孙大勇搓的棉棒,一伸到酒精瓶里,那棉花就与木棒闹“离婚”。急诊室的护士又群起而攻之,安适之一气之下,把孙大勇调去当清洁员,每日打扫卫生,看你如何。孙大勇开始倒也安心这工作,用沾上煤油的锯末推扫磨石花砖地,让它光可鉴人。谁知,有一天,有位护士小姐,竟然在拖过的地面上阵了口粘痰,气得孙大勇扇了她个嘴巴子。那位肿了半边脸的“半边天”找到安适之,又哭又闹。安适之下令给孙大勇记过一次。打那儿起,孙大勇就丧失了任何对清洁卫生工作的兴致。扫帚成了他练武的禅杖,拖布变成他挥舞的旌旗。于是,新华医院门诊部的大厅,花砖地就变成了世界地图,甚至太阳星系图,足可以引导升入太空的火箭去按图探寻新的天体。
这一次,又因为孙大勇在上班时间蜷卧在大厅的角落里安睡,鼾声如雷,引动了一群基本无病而又爱上医院的好事者,对他围观,宛如观赏大洋彼岸的麝香牛。恰好安适之经过这里,不由得火冒三丈,便立即把他叫到办公室,训斥起来。
谁知,人家孙大勇“不怕这一套”,摔门子走了,而且扔给安适之几句棉里藏针的话。您好好儿琢磨去吧。安适之让他搞得心绪不佳,想到未来院长的座椅也似乎不大稳当。全院的人每人一句流言,那吐出的气流就可以汇成台风,掀翻他的座席。
“笃笃笃”,有人敲门。他站起来,开了门,原来是白天明。他想起来了,是自己请他来谈谈的。
他急忙换上亲切的笑脸,说:“哎呀,天明,快坐。”
白天明坐到沙发上,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瞧你,干嘛那么正儿八经的。老同学,找你随便谈谈。”安适之给他倒了杯茶,说,“这是我妈妈给我寄来的龙井,你尝尝。”
他在沙发上坐舒服点,接着说:“你回来一个月了吧?也没顾上好好儿谈谈,征求你对院里业务方面的意见。你的技术没有得到发挥,是吧?真有点对不住你。”
“你说哪儿的话。”
“真的,我这是心里话。我知道,过去你受了很多委屈。可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到了边疆,倒大大提高了业务能力,不象我,始终是半瓶子醋。”
“你这可是瞎谦虚,”白天明说,“我只是搞得太杂,工作逼的,没办法。”
“我有什么好谦虚的。”安适之说,“我说的是实话。我现在苦恼得很……”他停住不说,看看白天明,向他凑过身子,用十分真诚的语气说,“这些年业务荒疏了,尽搞些医务行政工作。我其实并不愿意干,可是上头非要我干。要干也可以,反正干不好下台就是了。可又没给我什么尚方宝剑,我连用人、辞人的权也没有。我倒是很想作一番改革,一扫新华医院的旧态。哎呀,你知道,十几年来,我们民族中最坏、最缺德的那些东西,都恶性膨胀了,以致于谁言改革谁就遭到攻击。嗡嗡嗡,嗡嗡嗡,一片议论之声。我并不讳言,我有竞选院长之意,我要冲破前辈人、大权威这些山峰给我们投下的影子,我要兴利除弊干一番事业。我们都正当年,我们不干谁干呢?可是,人心叵测,偏偏说我要争权夺利。一个医院院长有何权何利呢?我能把手术刀都搬到家里切菜——我单身一人,也不开伙呀。我能把药都搬到家里熬着吃?莫名其妙嘛。于是,我陷入了孤独。改革者的孤独感,你体会到没有?我好象站在黑黑的旷野里,只听见四面的反对、嘲笑、挖苦之声,可看不见人。人都藏在夜雾里,我不知道谁是我的敌人……”
他喘了口气,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盯着白天明,说:“我需要帮手。咱们一起干,怎么样?一起担起新华医院的担子。我、你,啊,还有柏年。他干劲颇高,只是谋略不足,不是帅才。我相信,我们这三驾马车,雷厉风行,足可以使新华医院旧貌换新颜。”
白天明看着他,心潮为他鼓动起来。他想,安适之并不象人们所说的那样,是个工于计算的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视。自己还用旧的眼光看他,甚至还对林子午院长直白地说出这看法,这很可能是用了停滞的眼光看待日日更新的朋友。安适之这不很坦荡吗?这不是充满了一腔进取的热情吗?他不讳言自己的抱负,不隐瞒自己的痛苦,甚至也正视了一片楚歌的现实。但他还是要冲,要干,这不是很好吗?他觉得自己冤枉了他。
“你怎么不说话?”安适之问他,“你是不是被我的狂妄吓坏了?或者,你还在衡量、分析,看是你听到的别人的议论,还是我说的那个是真话?天明,这年头儿,人的聪明劲儿都大大提高了。特别是经过那十几年,人们都增长了见识,谁的智力都在中等程度以上,何况是你这么一位好医生?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你可以自己分析嘛!”
“嗯,你说得很有道理。”白天明说,“现在,苟且之风不小,改革者是得有点豁出去的精神。可我,对医院,还很不熟悉,我怕难以做什么……”
“啊,你给我个空头支票。你这书呆子也学滑了嘛!”安适之说。
“不不,我说的是真话。我可以这么说,为了搞好医院的工作,我一定支持你的改革,你的努力。”
“好!”安适之说,“毕竟是老同学,你能理解我,这比什么都宝贵。我非常高兴!”
他走了两步,手扶白天明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小声说:“我不解释,那几年,我伤害了静雅和袁老,他们不能原谅我。离婚了。我不希求原谅,我常常自责。我曾想复婚,可她不答应。”他松开手,有点痛苦地说,“静雅是个好大夫,但是只能按照书本上学到的去做,她缺乏工作上的独创性。对不对?”
白天明想了想,觉得这个评价还是客观的,便点了点头。
“然而,她毕竟是好医生。”安适之接着说,“她现在在肿瘤科搞研究工作。我以为不合适,还应当回内科看门诊。可是,我怕舆论,说我报复,给她穿小鞋儿。”他又扶住白天明的两肩,轻声说,“复婚无望,我又交了个朋友。可是,这纯粹是为了再组织个家庭,爱情已经淡薄如水。我心里的伤痕永远不能平复了。你,能不能帮助我,去和静雅谈谈?”
“我?”白天明吃惊地说。
“对,你。静难一向听你的。你和柏年在她心中如同长兄。可是柏年不理解我的苦衷,旧的观念在他的脑子里根深蒂固,他是一夫一妻、白头到老、不可分离论的坚强维护者。他看不惯我的第二次结婚……”
“你又结婚了?”
“怎么敢。还拖着,我得说服柏年。他不是我的父兄,可比我父母还厉害。你去同静雅谈谈吧。”
“谈什么?”
“告诉她,我永远不会忘记她。假如她能原谅我,那我还准备和她重新结合,一切从头开始;假如她不,那让她知道,我心里有个不能缝合的伤口,这就是她给我的惩罚。我不恨她。我也希望她能摒弃私人的恩怨,在工作上给我支持。那将是我内心里,只有我,还有你和她三个人知道的幸福。有这点,我个人生活上无复他求。新的家庭也无非是生活的一个基本元素罢了。”
“这,你得让我想想。”白天明说。
“你想什么?还要想什么?我知道,你爱过她。啊,你别否认。也许你现在还在爱她。当初,我并不知道。你的怯懦让我成了你的对手。现在,你不应该怯懦了,她是爱你的。假如她从前没有感觉到,现在她已经明白了,她错过了一个最好的人。我们结婚以后,她常常提起你,而且总是带着一种向往,一种依恋的心情。那时候,我忌恨你……好了,不谈这些。现在我需要你,需要她,需要柏年的友谊和支持。我恳求你,可以吗?”
白天明心里很不是滋味,身上燥热起来。他从来不曾想到安适之会这么同他说话,也从来不曾想到,会有人捅开他心灵里最隐秘的那一角。那个角落里已经积满了岁月的灰尘,连他自己都懒得再打扫。可偏偏是他,是多年前破坏了他的幸福,轻易地得到了他以为不可企望的果实的安适之。他只是啃了几口就把这果实扔掉了,如今,又来劝说自己拾起这被抛弃的果实。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点不轻视静雅,脑子里也没有任何保守的框框,以为结过婚的女人便不贞洁,不值得尊重和爱。不,他依旧爱她,和从前一样。可是,一个那么得意地啮咬爱情之果的人,在尝够了滋味之后,又慷慨地把果子送给别人,这让他心里难受,觉得这是对静雅的不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嘲弄。然而,安适之的眼睛里是真诚的光,是一片柔情和温存的湖水。他又觉得自己委屈了这个昔日的情敌。
他烦躁地推开安适之的手,拿起茶杯,脸伏在茶杯上,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不,你别扰乱我平静的心,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可以为你劝她,可不是为了我自己。她有权利选择她的生活,我也要重新衡量我的心。从今天起,你不许再谈这件事,不然……”
“好好,不谈。不谈。其实,我早就想对你说声对不起,憋了好多年,终于一吐为快。好,从此打住。”安适之劈了一下手掌,好象要切断什么。
白天明不无悲凉地说:“我已经发现,我不懂得生活,生活学这门课,大概到死我也及不了格……”
安适之笑起来:“因为你一切都太认真……”
他还没说完,电话铃就响起来。他走到桌边拿起听筒说:“对,是我……嗯,嗯,你来吧,天明在这儿。”
他放下听筒,对天明说:“是柏年。”
十分钟以后,郑柏年来了。他只朝天明点了点头,就对安适之喊起来:“你这个人,怎么随随便便就批评人?你知道吗?孙大勇今天上午在新街口豁口外的护城河里救起了一个落水的孩子,跑了一上午又累又乏……”
“哎呀,这我可不知道,我得给他道歉。”安适之说。“上次你也没经院委会讨论就给人家记了一过。该给人家取消处分了。”郑柏年说。
“那可得另商量。我可以表扬他一次,甚至可以给他发头奖。可那次记过是处分他的过失。功与过是两码事。”安适之说。
“嗯?你还真有点儿法家的味道。”
“你别瞎捧我。我还想把孙大勇除名呢!”
“别,我想好了,骨科正要筹建,让他跟我到骨科去。他很有力气,学学推拿、正骨,挺合适。”
“你要知道,有的人是教育不好的。”
“可也不能不教而诛。这次他能救人,就说明他是个好小伙子。这样的小伙子我们不能推出去不管。”
“好吧,听你的,谁让你是副院长呢。不过,你可得接受上次他在外科捅漏子的教训,别再因为他闹得你军心涣散。”安适之说。
“我知道。”郑柏年忽然咳嗽起来,忙说:“关上电扇,关上电扇。”
白天明为他捶着背:“你这是怎么了?应该检查一下。”
“老毛病了。”郑柏年止住咳嗽,说,“行啦,都走,上北京医院去看林院长。”
白天明说:“你们替我问好吧,我不去了。”
郑柏年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儿?”
“你们都是领导,要研究工作,我去了不方便。”白天明说,“再说,今天晚上八点我还要值班。”
“随他的便吧,恭敬不如从命。”安适之说。
“那,给你个任务,到吴师母家,替我看看小梅梅。”郑柏年说着掏出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几颗杏话梅。
“啧,就这么点儿?我拿不出手。你算了吧,我自己来。”白天明推开他的手。
郑柏年又把杏话梅放到他衣袋里:“她爱吃这个,我又怕她牙酸。”
“快走吧,看完林院长我还有事。”安适之催促他们。
“什么事?又去找你那导演?”郑柏年说。
安适之朝他拱拱手:“长兄在上,小弟不曾胡搞。这是受法律和道德约束的正常交往,您高抬贵手吧!”
郑柏年一举手轻轻打了他一下:“愿你从此真有长进。走。哎,可没小汽车啊!”
安适之朝白天明一挤眼睛:“瞧见没有,他可真是严于律己,又严于待人。”
说着,三个人一齐挤出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