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安适之踏着雨水,走向医院。他心情格外兴奋,甚至有些庄严的感觉。昨天,是他生活的里程碑——他获得了一个娇艳热情的妻子,也取得了向新的高度进军的强有力的支持。章秋丽在他怀抱里给了他一些最实际的建议,让他去找一位夫人。这夫人是新华医院的老顾客,她常常象逛商店一样来逛医院,领走些瓶瓶罐罐的药品。安适之应当象最关怀她健康的保健医生一样,去专程拜访这位夫人,给她看看随时都可能冒出来的病。然后,顺便说说医院院长候选人的问题,谈一谈自己作为医院党委委员、医务处主任的兴利除弊的宏愿。可以慷慨激昂,甚至可以发发牢骚。因为发牢骚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流行的风尚之一。但是,一定要记住,适可而止。并且立即转为向夫人和她的丈夫韩老,热情地推荐郑柏年作医院未来的院长。我安适之没有任何私人的贪欲。我不企求地位和权力。我唯一焦急的是,具有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这四项条件的好党员、好同志,至今竟然连党委委员也不是,而只是个业务副院长,以致于常常弄到号令不行,指挥不灵的地步。我痛心呐,应该让郑柏年同志及早地、尽快地担任党委副书记兼院长。果能如此,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自然,夫人和韩老不是我们医院的主管者,但我相信你们是会为了党的利益,帮助、促进我们更快更好地解决这个问题的。走后门是很恶劣的风气,夫人一向深恶痛绝,所以,我才来给您谈,以避走后门儿之嫌。
在作了上述的申诉之后,应当立即转换话题,谈谈活跃的市场,丰富的商品。自然,也应顺便批评一下过于缺德的二道贩子。至于农民一天天的富足,要举双手赞成,满腔热忱地祝福他们永远幸福。
在两次这样的家庭出诊之后,就应该把未婚妻章秋丽同志带去,告诉夫人和韩老,我们要结婚了。没时间操办什么婚礼,只是通知一些最亲的宾朋,在极小的范围内,开个茶话会,您二位也不要亲自去了,怪忙的,我们也不敢当。秋丽吗,她叔叔是老炮兵呢,韩老也可能认识的。她现在是副导演,搞了个很好的本子。香港方面,有人愿意投资拍摄,请她导演。她还在犹豫。将来,影片开拍请夫人或韩老当顾问,哈哈哈。影片完成之日,请你们指正。
真的要让郑柏年当院长吗?哎,糊涂,不幸的癌症将陨灭这颗明星。位置将自然地由你安适之填补。唉,人生是多么不公正啊!
安适之第一次认识到章秋丽的心计,的确超过了自己。她以电子计算机一般的精确,勾划了自己和她美妙前程的每一个步骤。甚至连革命的夫人与韩老的心理状态也都包括在缜密的考虑之内。女人的心机呀,有心机的女人呐,安适之在一夜之内获得了这两项,再同自己的才干与雄心结合在一起,那便是最革命,最幸福,最有前途、最令人羡慕的美满家庭。噢,秋丽,女神!
安适之踏着雨水前行。他连路也不挑拣,任马路上的积水浸湿他的皮鞋,任天上的濛濛细雨喷洒在他身上。“多情的雨丝啊,愿你把我和秋丽的心,永远缠绕在一起。”
他走进医院大门。看见几个年轻的职工正穿着胶鞋排除院中的积水。一个小伙子弯着腰,用长长的通条捅着被淤泥堵住的下水道口。他仔细一看,那人竟是孙大勇。奇怪,孙大勇怎么突然变得勤快了?
他走过去,热情地拍拍孙大勇的肩。他今天是幸福、满足的,他要把这满足匀一点儿给旁人。
孙大勇抬起头来看看他。他笑着说:“好,小伙子,干得好。可惜,我得去开会,研究对郑副院长的治疗方案,不然,也跟你一块儿干。”
孙大勇吸了吸鼻子,突然低下头,说:“我没别的说的,您要是能治好郑院长,我愿意给您磕个头。”说罢,又弯下腰去捅下水道。
安适之愣了一下,叹口气,走了。
他不为郑柏年的病叹息,他为自己小瞧了柏年的影响而叹息。他明白了,假如没有癌症的支援,在群众拥护这个问题上,他将永不是柏年的对手,尽管人们都骂郑柏年是“倔根柏”。
他走进办公大楼。那里,林子午、袁亦方、白天明,还有请来的日坛医院的吴院长都在等他,好研究对郑柏年的治疗方案。
在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叶倩如微笑着站起来,迎接朝她走来的袁静雅。
袁静雅收起花尼龙绸雨伞,同叶倩如握握手,坐在走廊的栏板上,笑着问她:“什么事,这么风风火火地把我拘了来?”
“我碰上难题啦,好多天也睡不好,不知道该怎该办。想求求您,大姐,给我指一条明路。”叶倩如似笑非笑地说。
袁静雅笑着说:“这么严重?看来,我要是不来,你会自杀的。幸好,我今天没事。”她拉住倩如的手问,“怎么了?快给我说说。”
叶倩如紧紧握住袁静雅的手,出神地,用轻声细语说:“我爱上了一个人,一个也许我不该爱的人。”
“噢?他是谁?”袁静雅依旧笑着问她。
叶倩如松开袁静难的手,站起来,手扶着廊柱,眼望着纷纷细雨,默不作声。
袁静雅看着她,也站起来,抚摩着她的肩头,轻声问:“你很痛苦吗?”
叶倩如点点头。呆了半晌,她才说:
“我从来没尝过爱情的滋味儿。我从小学拉大提琴。我的生命和爱情就是琴和音乐。我开头儿痛恨大提琴。老师常用琴弓子敲我的手指头,骂我是蠢丫头,每天要我拉好几个钟头琴,手指头上要有琴弦的黑印儿才行。我常用铅笔在手指头上划黑道儿,来骗他,骗那个狠心的老头儿。他死了,埋在东北的大森林里。我常想念他,在他像片儿前出神。”她喘了一口气,又说,“后来,我懂得了爱音乐,爱大提琴,我拚命地拉。”她一把抓住袁静雅的手,抖颤着声音说,“您摸摸,我的背有点儿弓,象个小罗锅儿。虽然不显眼,可还是有。这是拉琴拉的。”
袁静雅的手温柔地从她柔软的脊背上滑过。是的,倩如的背有那么一点点极不显眼的弯曲。
倩如慢慢地说:“我长大了,没想过要恋爱。小伙子们也不会爱我,我的小罗锅儿把他们吓跑了。”
“胡说。”袁静稚温存地反驳她,“你的背只有一点点儿弓,只要你注意矫正,完全会扳过来的。再说,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您别安慰我。他们不愿看我,我还不愿意理他们呢。他们庸俗,乏味儿。他们认为爱就是性。”
袁静雅吓了一跳。她想也想不到一个年轻姑娘,会说出这种话。虽然她是医生,最懂得人体的生理构造。但培育她成长的那个时代,还是给了她许多观念,让她一谈到人类两性的区别以及繁衍后代的本能,就觉得羞于出口。现代的年轻人,包括姑娘,说到这个,就象谈到游泳,滑冰,看球赛一样自然。她愕然地看着倩如的脸——那脸算得上美丽。
倩如说:“我是年轻人,可我追求罗密欧、朱丽叶式的爱情,追求高尚的、心灵的溶合,追求那种让人荡气回肠的爱情,追求你们所经过的那种爱情。没有这样让我崇敬爱慕的人吸引我,也没有这样的人爱我。我,今年二十六岁了……”她把脸埋在双手里,停住不说。
袁静雅拉她坐下,搂住她的肩头,微笑着:“傻妹妹,你需要我的帮助吗?让我帮你认识一位这样的人吗?”
叶倩如抬起头,问她,“谁?”
袁静雅摇摇头:“暂时还没有。但我一定帮你找。”
叶倩如摇摇头。
袁静雅忽然想起来:“哎,刚才你不是说,你爱上了一个人吗?这个人一定是感情丰富而且行为高尚的。他是谁?”
叶倩如出神地盯着雨丝,说:“他比我大十四岁,总把我看成小妹妹,甚至侄女儿。”她有点悲哀,又说,“您认识他。”
袁静雅的心一紧,呆了半天,才慢慢地问道:“是——白天明?”
叶倩如凝视着她,用力地点点头。
袁静雅懂了,懂了为什么叶倩如昨天下午和今天一早连打了两次电话找她,一定要和她谈谈,说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要向她求教,请她帮助。原来是这个!
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回答这个姑娘?是的,她并没有认真想过自己和白天明之间的关系。但是,倩如的坦率却象重炮轰击了自己的心。自己爱上了白天明吗?为什么在听到倩如的话之后,自己的心象从悬崖上跌下来一般?!
叶倩如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轻声问道:“我,错了吗?”
袁静雅结结巴巴地:“不不,你,没有,没有错。”说着,慢慢坐下。
叶倩如蹲到她面前,象孩子一样地扶住她的膝头,仰望着她,间:“您,爱他吗?爱白天明吗?”
袁静雅有些慌乱:“你,你怎么想到这个?”
叶倩如依旧那样看着她,诚恳地说,“袁大姐,我只见过您一次,这才是第二次。可我们之间,已经象姐妹一样。如果我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请您原谅。我之所以苦恼,就因为,我深深地爱上了他。可我看出来,他在拒绝我。因为,他,爱您。”
袁静雅:“别说了,这是你的猜测。”
“不,您听我说。我看出来了,他爱您。在您生病的那个晚上,他看着您。他那目光我知道,只有爱才会有那种目光。他爱您。您也值得他爱。假如您也爱他,就对他说吧。这种事,不一定非要男人先主动。您和他相爱吧。我祝你们幸福。虽然这么作,我很痛苦,真的,很痛苦。我已经三、四天没好好睡觉了。可我想通了,我应该成全你们……”
“可是,倩如……”
“不,您听我说。我可不象你们那个时代的人,甘心情愿地牺牲自己应该得到的幸福。但是,我要公正,我把第一次机会让给您。假如您爱他,您就应该对他去说。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你们相爱了,我退出,自个儿找个旮旯哭去。过了这个时间,大姐,我可就要进攻了,我就要为我的幸福搏斗了。那时候,我谁都不让,不让!”
说完,她就站起来,靠在廊柱上出神儿。
袁静雅一生第一次遇到这样尴尬的情况,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姑娘。说她是情敌吗?她象小妹妹一样向你倾吐衷肠,恳切地告诉你,应该为自己的幸福而进击,甚至宁愿牺牲掉自己的幸福,忍受着心灵的创伤,来成全你。可是,说她是姐妹或朋友吧,她又向你发出挑战,限期要你竞争或是退出战场。不,她不能理解倩如,她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认识这个姑娘。她们之间,年龄的差距并不大,还不到十岁,可是她们的是非观、价值观之间却横着一条不浅的沟。天呐,一个星期,一个月,时间太匆促了。这段时间还不够她清理同白天明相识以来十八年的感情的头绪。她需要重新回顾这一段岁月,判定自己对天明是友情还是爱情。她更需要观察和了解天明对自己是同情还是爱情——友谊不是爱情,同情更不等同于爱情。倘使自己只是象爱最知心的朋友一样爱着天明,而天明对于自己更多的是同情,那么怎么能有使心灵震颤的爱呢?不不,这不是儿戏,这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怎么能限定期限,还只给短短的一个星期,一个月呢?这太简单,太草率了。
然而,倩如是真诚的,这是毫无疑义的。而且,她是作了自我牺牲的准备的。但她,毕竟太不了解她的长兄大姐们了。
袁静雅还在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雨已经停了,风吹过来,已经有些初秋的凉意。快到九月了。天呐,九月底,这就是期限。当金色的秋天降临的时候,你不是收获欢愉便是收获苦涩。
叶倩如回头望着袁静雅,问道:“您,恨我吗?”
“恨?”袁静雅又吃惊了,“我连这念头也没有。”
“那好。不管是您还是我,我们两个人之一,早晚得和白天明相爱。我们说好了,不管怎么着,谁都不忌恨谁,永远是朋友。好吗?”
袁静雅想点头,可又忍住了。因为,她还不能判断自己对天明的情感是爱还是友。她只是笑笑,说:“我永远不会恨你,你这个可爱的、莽撞的小妹妹。”
“请您回答我,您爱不爱他?”叶倩如执拗地追问。
袁静雅说:“你这样坦诚,我也告诉你吧。我,还说不清。”
“他不值得您爱?”
“不不,他是个很值得爱的人。可是,爱情并不那么简单。”
“可也没有您想象得那么复杂。愿意和他一起过,天南海北,吃糠咽菜,受苦受累都不怕,只要能永远在一起,这就叫爱情。”叶倩如说,“怎么样,一个月?您想想,别后悔,一个月以后,就该我上场了。”
“哈哈,你这真象是篮球比赛。”
“对,爱情就是竞赛,但还是友谊第一。”叶倩如说,“到底怎么样啊?”
“让我想想吧。我现在心里很乱。”袁静难说。“好,我的心倒平静了。”叶倩如挽起袁静雅的胳膊,说,“大姐,请原谅我,我只能这样做。走,我请您吃饭,来今雨轩的鱼做得不错。”
说罢,也不管静雅愿意不愿意,就挽着她的胳膊朝来今雨轩的餐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