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白天明因为结婚,获得了十五天婚假。
这些天,他沉醉在幻梦里,有时竟忘了吴珍是病人。可恶的白血病啊,它也的确常常使人们,甚至使病人自己,一忽略了它的存在。白血病人除了异常的疲乏感之外,平时简直难以同健康的人相区别。而按照中国旧文人的美学观来看,柔弱还是女子美的标志之一。所谓“弱不禁风”,连恹恹的喘息,也被形容为“娇喘”,成了可爱的东西。林黛玉便是最令人倾心的标杆。白天明自然不服膺这种美学观,但是吴珍的疲乏感和她极度的兴奋搅拌在一起,还是增加了她动人的光彩,常常使天明陷入迷惘,以为她因为爱情上的满足而获得了奇迹,正一天天从死神的怀抱里挣脱出来,重新踏上青春的路。爱情创造奇迹,并非是善良的虚构。英国著名的女诗人勃朗宁夫人(伊丽莎白·芭蕾特·勃朗宁,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正是由于获得了罗伯特·勃朗宁先生的爱,才挣开十几年瘫痪的枷锁,双脚重新踏在地面上。她和丈夫在亚平宁山下度过了最美好的时光,最后在丈夫的怀抱中长睡不起。他们的爱情照亮了漫长的岁月。只要人类还存在,还用手写的、口说的文字歌烦生活,就会把他们纯洁的爱,他们动人的爱情故事连同那女诗人优美的诗章,一起传诵。想到这位诗人,天明就幻想吴珍是她的化身。而自己,便是用爱情支撑起两个生命的丈夫。
爱情,沉睡了二十几年的对吴珍的爱复活了,并且注满了天明的心。吴珍刚回来的时候,他的心还在辩解,自己的婚姻,更多地是为了满足吴珍的渴求——他不能让吴珍带着痛苦和憾恨离开人世。但是,婚后几天,他就明白了,这婚姻不是牺牲而是满足。他对吴珍的爱,以光子的速度每秒钟都飞速前进。新婚之夜,当吴珍温馨的身体拥抱着他,那一双美丽的眼,痴迷地望着他,在泪花中闪耀出对爱、对生命、对幸福的渴求时,他的心一点点地熔化了。是的,这幸福是苦涩的,是以二十年坎坷的岁月,焦灼的思念和生命的缩短为代价的。但两颗心的碰撞是那样令人难忘,正如“天上人间”,只这一刻,便可以把死亡忽略不计。
然而,白天明毕竟是医生。医院送来的氧气瓶、急救药,都在提醒他,你美丽的妻子是个病人。小心,不要让激情的爱夺走她。
吴珍可不管这些。对她来说,她愿意以一生来换取这几天。如今,她得到了这时日,生命对她来说还有什么意义?也许,歌颂她的爱是不恰当的,但是,连林子午这位老党员也钦佩这个女人的精神。不要过高地要求这位从大洋彼岸飞回来的病人吧,她对丈夫的爱,就是她对故土的全部深情。这就不易,这就足够了。
她象小孩子一样地执拗、但是温柔地乞求天明带她出去。她要去北海,她要去天坛,她要去颐和园,她还要去花园路。那里虽然没有花园,却有高高的杨树,和撒满黄叶的路。她要在那里靠在丈夫肩上,一同踏着落叶漫步。可惜,她已经丢掉了那件紫色的薄呢大衣,正象她在生活中丢掉了很多东西,包括她的青春也白白丢掉了一样。她愿和天明重过少年时,重温那旧梦,拣起那叹息,那泪珠,那无言的激情和那黄金般的岁月。天明起初坚决不答应,说她经不起那劳累。但看见她那么焦虑地从小窗口望着院落,他明白了,吴珍是大自然的女儿,是祖国山河的精秀所凝聚的。不让她看见故乡的田园,正如不让她看见母亲。最后,达成了折衷的方案:她只能在每个地方呆半小时,然后就进入汽车,送她回来。她答应了。为了这个,童先生包了一辆出租汽车,每天停在她们门口,随时听候调遣。
童先生只是每天下午二时至四时同他要联系的单位(多半是大学和研究机构)作必要的联系,其余的时间都陪着这对夫妇。每次外出,都提溜着摄影机,把吴珍他们蜜月的生活拍成家庭影片,好象是私家雇佣的摄影师。吴珍不喜欢那轧轧作响的机器,常常调皮地想出些主意把童先生打发走。她一刻不能离开的是她的丈夫。她要挽着他的臂,靠着他的肩,这总是不大愿意让旁人瞧见的。但童建中象一个忠于职守的保镖,不为任何花言巧语所动,时时不离他们左右。这大约是吴珍最后一段生活中唯一遗憾的事。
她站在北海五龙亭边,眺望晚霞映照的湖水,把那泛着点点彩光的碧波收入眼底;她坐在颐和园的长廊里,让家乡的风轻拂她的围巾和发丝,把高远蓝天上的白云一片片地溶进心里;她靠在天明身上,踏着落叶在花园路漫步,再次轻声地哼起那支歌:“还记得在那年早春时节……”呵,早春时节,她生命的早春消逝了,可又降临了,如今正是,正是又一个早春。
她还和天明携手站在圜丘台上仰望苍弯,祈求在飘渺的云端巡行的诸神们,让她的心再装满一些爱(那地方小汽车可以直通坛下,她可以多站一会儿)。她还和天明一道又去拜谒了姑母的陵墓,说死后就睡在她的身旁。这话,一半被天明热热的手堵回去了。多热的手哇,再多多地焐焐我,我的手,我的脚,还有我的心……
每天夜里,她都静静地躺在天明的怀抱里,象一条涨满了风帆的小船,在爱的海洋里漂浮。她幸福得常常轻声啜泣。
这些天,倩如一次也没来找过他们。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来。静雅来过几次,是以保健医生的身份,来检查吴珍的身体。
吴珍从未发现这两个女人同天明有什么感情上的纠葛。她淹没在爱的波浪里,已经看不见任何人的痛苦了。她欢乐,象个孩子;她年轻,如同少女。她生命的力量全部集中在这些天,象多年集蕴芳姿的铁树,在一夜间开出最美的花,而花谢之时,也便是她生命枯萎之日。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白天,阴云四合,吹起了飒飒的冷风。她还是在故宫筒子河边站立了几分钟,望着那巍峨的角楼,仿佛听见了檐下的铁风铃叮当的声响。
回到家,她就感到分外的疲乏,体温也升高了。白天明立即请童先生给医院挂了电话。林子午、袁亦方、袁静难都急急赶了来。吴珍已经衰弱地昏睡过去。
注射,输氧,输液,一直到半夜时分,她才醒来。她疲惫地睁开眼,在柔和的灯下,看见俯在床头的天明。她微笑了,轻轻地说:“我,把你吓坏了吧?”
天明轻轻地摇摇头,不让她说话。
守睡在外屋的静雅听见声音,起来走进屋里。吴珍向她笑笑,疲乏地说:“谢谢你。我只是累了。睡一觉就好的。你去休息吧。”
静雅温存地笑笑,走到她身边,量量她的脉搏,看一眼天明,对吴珍说:“您好好儿睡一觉吧。”就轻轻走到外屋。她的心沉下去了。她知道那时刻正在临近。她悲戚地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等待着。她已经没有力量再帮助她了。
吴珍轻轻抓住天明的手,用叹息般的声音说:“你的手多热呀,抚摸我吧,焐焐我的胸口,我觉得有点闷。”
天明坐到她身旁,用手轻轻按摩她温热的胸脯,碰到了她的鸡心坠。
“给我把它摘下来。”吴珍说。
天明摘下鸡心坠,放到她手上。她笑了:“这上面有我的照片,多丑。里面,有我的头发,你戴上吧。别忘了,你曾经有个又老又丑的妻子。”
她抖抖地把鸡心坠给天明挂上,躺在床上喘息了一会儿。
天明温柔地抚摩着她,轻轻地拍着她,象哄一个婴儿。
“扶我靠起来。”吴珍说。
天明轻轻地抱起她温热柔软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把柔软的棉被盖在她身上。
“把我的头发抚平吧,乱了不好看呢!”吴珍又说。
天明用手指理平她的长发,又捋捋飘在她白皙的额头上的发丝。
“这些天,我,可爱吗?”她喘息着说。
“嗯。”
“美吗?”
“嗯。”
叹息般的声音:“你,多好畦!给了我,幸福。”
“这样睡一会儿吧。”天明抖颤的声音。
“你哭了?”吴珍侧脸仰望着他,“我只是累了,睡一会儿就好。”
“嗯嗯。”天明点着头。
“吻吻我,我要睡了。”
天明轻轻吻着她的长发,她的额头,她的嘴唇。
“外面起风了?”吴珍又问。
“嗯。”
“风……落叶……含羞草……”吴珍微笑着昏睡过去。
天明一动不动地拥抱着她,把脸贴在她柔软浓密的黑发上。
“海……小船……咱们俩……”吴珍又在喃喃细语,“波浪……托着我,我抓着你……咱们在云里飞……”她突然睁开眼睛,用力侧过脸,仰望着天明,好象要把天明印入自己永存的记忆之中。
风,轻轻地驱走了暗夜,把青色的曙光撒下大地。窗口已经渐渐地发白。
吴珍忽然轻轻地抖颤起来,眼睛开始变得迷惘,目光也开始散乱。
她喃喃着:“抱紧我,抱紧我,别让它把我抢走。”天明无言地拥抱着她,把她那渐渐僵直的身躯紧紧地揽在怀里。
吴珍用力地睁大眼睛,喃喃着:“多好,我,回来了。祖国,故乡……”她用力地抬起头,把脸贴在天明脸上,甩叹息般的长长的声音说,“天明,我,爱你,爱你……”渐渐地垂下了头。
天明依旧抱着她,抱着她。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点声音,脸贴在她柔软的长发上,一动不动……
站在门口的静雅,靠在门框上,默默地流着泪。急急地赶来的童先生,见到这情景,一下子呆住了,象凝固般地伫立在屋中。
没有一点哭声,没有一丝悲泣,吴珍的灵魂在这温柔的静默里悄悄飞旋在屋里,随着吹拂过故土的风升上祖国的长空……
直到林子午、袁亦方等人赶来,要把吴珍的遗体平放到床上的时候,白天明才如梦初醒,疯了似地摇晃着肩膀搪开大家的手,满脸是泪地喊着:“不,不不!珍姐你不能走,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