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木的春天 二
白杨木的春天 二
一年前,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小城里,曾怀林忽然凭空有了一位不是兄弟的兄弟——在食品公司工作的杜加禄,对方执意要与他以兄弟相称,曾怀林觉得自己难以拒绝。以他目前的情况,对方不避嫌,不怕连累,换作别的人会非常高兴的。
那天,曾怀林从宣传队里出来,在一条有着橘黄色围墙的街上,他遇到了正要下班回家的杜加禄。杜加禄随身携带的用彩色塑料带编织的篮子里横躺竖卧着几只已煺洗干净的猪脚和一大块还没有经过炼制的原生的猪油,那是食品公司内部的福利,除了临时工,每一个正式在册的人员都有份。杜加禄是曾怀林来到这座小城后最早认识的一批人中间的一个,当初是怎么认识的,曾怀林已经想不起来了。直到现在,曾怀林偶然想起来的时候,还常常觉得奇怪,食品公司又不是专案组、审干办,自己怎么会认识那个部门的人呢。自来到这座小城后,真正的肉也没有吃过几顿,怎么竟会一上来就认识了一个食品公司的人?人生充满奇遇。
一年前的夏天,在影剧院台阶下面的一个雨水坑旁边,从那里路过的曾怀林被正站在台阶下面等待电影开场的杜加禄大声叫住,在众多熙攘吵闹的等着看电影的人流中,两个人居然不受周围环境干扰地说了好长时间的话,为他们认识以来最多的一次。杜加禄有一位做大官的远房亲戚,尽管从未见过面,但那也仍然让杜加禄和他的其他亲戚们无论任何时候一说起来就引以为荣。当杜加禄在那个雨后的夏天一不小心又说出那个光荣的名字时,轮到曾怀林吃惊了,因为那个令杜加禄倍感骄傲的人正是曾怀林的岳父。就是那一句话,让杜加禄抓住了,抓住后就再不撒手了,你这个兄弟我是认定了。一个令曾怀林感到惊异和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实就这样突然地以一种同样惊异的方式呈现在他的面前,犹如一条亮闪闪的鲤鱼从幽深平静的水面猝不及防地凌空跃起,把两个人同时都吓了一跳。茫茫人海,有多少人能称得上是兄弟姐妹?
杜加禄不像曾怀林,他的兴奋大于惊吓。站在雨后的影剧院的台阶下面的那个清凌凌的能看到人影的雨水坑旁,杜加禄挥动着他那双让所有的猪都感到惊恐和害怕的钢铁般的大手,面孔通红。世界太大了,大到让本应常来常往的亲戚朋友们之间相互都没有了音讯!世界又太小了,一招手叫住一个人,竟然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要说当时的惊讶,应该说曾怀林惊讶的程度要更胜于一直在当地土生土长的杜加禄,在这样的一个完全陌生的偏远的小城,在他的发配之地——也许还是最终的老死之地——竟然还能生出这样一层关系,事情本身除不乏离奇之外,更兼有着岁月般的模糊性。
但是,有一个事实却是杜加禄和他的众多的亲戚们至今都不知道的:那个徒具象征性的,甚至比海市蜃楼还要遥远和虚幻的远房亲戚,那个多年来他们一说起来就引以为荣,却从未得到过他一丝一毫的荫庇和惠泽的人,已于一年前的一个雨夜里倒毙在一个农场里。
从此,在这座陌生而偏远的小城里,凭空多出了一对萍水相逢的兄弟。当然,对于杜加禄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不陌生的,更不偏远,也不小。以并不算太慢的速度,从城南走到城北的末端,至少也需要一个小时,那还能叫小吗?杜加禄给曾怀林位于城北原野上的家里送过两次猪下水,曾怀林让自己的两个孩子冬冬和多多管杜加禄叫叔叔。杜加禄带着多多参观过食品公司的屠宰车间和坐落于城北末端的冷库。正是炎热的盛夏七月,冷库的大铁门一拉开,多多顿时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神奇的冰雪世界,巨大的猪肉从中间一分为二,丛林般地悬挂着,上面布满雪白的冰霜。杜加禄对多多说,这些都是战备肉,不是给一般老百姓吃的。当天晚上,回到家里以后,多多对曾怀林说:
“怪不得菜店里没有肉,原来都在冷库里挂着呢。”
“以后不许再去给杜叔叔添麻烦了。”曾怀林对多多说,“你去得多了,会让他犯错误。他要是犯了错误,他们一家人谁养活呢?”
多多不解地看着曾怀林。一直到临睡前,还在想着那个冰冷的世界。年少无知的多多,连自己一家人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都不知道。曾怀林熄了灯。黑暗中,他说:
“睡吧。”
作为回报,曾怀林有什么可送给杜加禄的呢?他带着杜加禄去宣传队看过一次彩排。由于杜加禄的表现,那也成为仅有的一次。看到高兴之处,坐在下面的杜加禄突然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响亮而又没有遮拦,让台上的几位演员也都愣住了。筹备了一个多星期的彩排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被打断了。
“那是个什么人?”宣传队的负责人魏团长恼怒地问道,“谁让他进来的?”
“对不起!”曾怀林说,“是我的一个远房兄弟。”
“亲兄弟也不行!这里是一个文化阵地,不是茶馆。”魏团长说,“以后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随便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带进来。”